我媽說等我高考結束,要送我一份高考禮物。
高考最後一天,我考完英語,興高采烈地回到家,發現那份禮物——
是她和我爸的死訊。
1
我一直以為,我媽是這個世界上最膽小怯懦的人。
可她就這樣和我爸同歸於盡了。
考完英語回來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家門口聚滿了人,還有警車和救護車。
我爸和我媽煤氣中毒,死了。
我跑過去掀開白布,媽蒼白了一輩子的臉,在死後終於紅潤了一次。
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她還活著,獲得了某種新生。
鄰居林姨拉住我的手,把我抱進了她的懷裡。
「小姝啊,別難受,我們都在呢。」
我看著林姨的臉,想起我媽總是安慰我的話:
「等你高考完就好了,一切都會好的,媽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我那個怯懦了一輩子的媽,用死亡送了我最後一份禮物。
2
「你能和我講講你爸媽是什麼樣的人嗎?」
女警的聲音溫柔清晰。
我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十歲那年,我爸工廠接了個大單,本來就不錯的家裡更加富裕起來。
十一歲那年,我爸在外有了情人,還生了個兒子。
十二歲那年,我爸開始打我和我媽。
而我媽呢?
我說過了,她真的怯懦膽小。
我爸出軌,她不肯離婚。
我爸家暴她,她還是不肯離婚。
我爸打我,她反擊還是不肯離婚。
我跪下求她讓她離婚,她哭著說:
「小姝,媽不能離婚,我不能離開你爸,我們離不開這個家的。」
所有人都知道,我媽愛慘了我爸。
所以,沒有人懷疑我爸媽的死。
可我知道,這一定是媽做的。
因為,她從來沒騙過我。
許是我想了太久,女警又再次出聲詢問:
「秦姝,你還好嗎?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嗎?」
我看向她,眼裡有淚光:
「我爸脾氣不太好,我媽很溫柔,他們脾氣互補,感情很好,大家都覺得他們是模範夫妻。」
女警眼裡都是同情,她遞給我一張紙:
「節哀順變,別太難過了。另外,我們還有一個問題,你家一直都有兩個保姆,為什麼這幾天你媽專門給她們放了假呢?」
我拿過紙,吸了吸鼻子:
「姐姐,最近我高考,我媽很緊張,怕阿姨會打擾我,我爸也同意了。」
「我媽膽小,看小說看多了,生怕別人做的飯不幹凈,她就自己做飯,誰會想到她今天會忘……」
我哭得快要說不出話了,女警攬住我的肩膀:
「秦姝,堅強起來,你爸媽的去世只是意外,你還得好好活下去呢。」
「另外,我們在公證處查詢到了你媽媽的遺囑,是一份自書遺囑,是六年前的。」
3
我媽的遺囑很簡單,除了遺產分配之外只有一個對身後事的要求。
她想要海葬,最好和我爸一起。
而我爸呢,他以前堅信自己可以活到 100 歲。
所以,我爸的屍體,我可以在法律底線內自由處理。
我看向女警:
「姐姐,那我爸沒有遺囑,我可以把我爸和我媽一起海葬嗎?」
女警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當然可以了,你是他們的唯一子女並且也已經成年,你爸也沒有什麼親戚。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可以隨時來警局尋求幫助。」
「還有一件事,我們還發現了你媽媽的社交媒體帳號,她在小某書上記錄了很多你們家的幸福日常,粉絲也很多,你可以看一看。秦姝,保重。」
我打開我媽的帳號主頁,裡面很溫馨。
任誰看了,都要說一句這是個十佳模範家庭。
最新的一條帖子是我媽發的文字:「要給女兒送一份高考禮物,好期待她的反應」。
評論區很是和諧,都在祝福。
幾百條評論,我媽每一條都回了,除了這幾天的。
我自己一個人去了火葬場,把兩個人換成了兩個小小的罈子。
家裡安靜得異常,我開始仔細翻看媽媽發的每一條帖子。
媽媽,你送到的禮物,我收到了。
可是,你不期待我的反應了嗎?
4
我把兩個骨灰罈並排放在客廳的茶几上,那曾經是我爸飯後剔牙看報紙的地方。
白色的罈子是媽媽的,上面描著朵薔薇,像她的名字。
黑色的罈子是爸爸的。
我打開白色罈子,裡面是細膩的、灰白色的骨灰。
我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微涼的觸感,像媽媽最後那個擁抱的溫度。
我找來一隻乾淨的木勺,小心翼翼地舀出一部分,裝進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小巧的、可以佩戴的透明琉璃掛墜里。
琉璃在燈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暈,我想,媽媽會喜歡這個樣子的。
剩下的,我仔細封好壇口。
第二天,我帶著媽媽的骨灰罈和那個裝了她一部分骨灰的琉璃瓶,去了遠離海岸線的深海。
天空湛藍,海風帶著咸腥氣吹拂著我的頭髮。
我站在船頭,打開白色的罈子,將裡面灰白色的粉末伴著花瓣,緩緩撒入蔚藍的大海。
海風立刻將一些粉末吹散,像是媽媽終於獲得了自由,隨風、隨浪,去往任何一個她想去的地方。
「媽,」
我輕聲說,聲音很快消散在海風裡。
「你說等你高考完就好了,再也不會讓我受委屈了。你沒騙我。」
「現在,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琉璃掛墜被我緊緊攥在手心,貼在心口,那裡似乎能感受到一點殘留的暖意。
我拿出定製的銀鏈,小心地將琉璃掛墜穿好,然後戴在了脖子上。
從此,她將一直在我心口,見證我以後的人生。
5
處理完媽媽的後事,我帶著那個黑色的骨灰罈,找到了一家殯葬服務合作的手工作坊。
我提出了我的要求,將骨灰燒製成一塊磚。
作坊的老師傅有些詫異地看著我,又看看骨灰罈,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或許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後家屬千奇百怪的要求。
幾天後,我拿到了那塊磚。
青灰色,質地堅硬,方方正正,和普通的建築用磚別無二致。
只是它的原料,是我那個不可一世的父親。
我抱著這塊特殊的磚,回到了那棟承載了我無數痛苦記憶的別墅。
別墅門口有一小塊地方,因為前段時間的暴雨,泥土有些鬆軟,踩上去會帶起泥濘。
以前,我爸最討厭鞋底沾上泥,每次都會在門口用力跺腳,罵罵咧咧。
我拿著鐵鍬,在那塊鬆軟的地方,挖了一個剛好能放下那塊磚的淺坑。
然後,我將那塊由我爸骨灰製成的磚,穩穩地、端正地放了進去,再用泥土填滿縫隙,將它牢牢固定在地面。
它不高不矮,正好是一步踏上去最舒適的高度。
它沉默地鑲嵌在門口,青灰色的表面,很快就會蒙上塵土,經歷風雨。
我後退一步,靜靜地看著。
然後,我抬起腳,一步踏了上去。
鞋底與磚面接觸,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我用力在上面踩了踩,很結實。
從此以後,每一個進出這扇門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會踏過這塊磚。
他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承受所有人的踩踏、風吹、日曬、雨淋。
6
高考出分那天,陽光亮得刺眼。
我顫抖著手點開查詢頁面,那個比預估高了二十多分的數字跳出來時,我癱坐在了地上。
淚水模糊了視線,心裡是空的,沒有狂喜,只有一種巨大的、無處著落的茫然。
我對著項鍊輕聲說:
「媽,我考得很好,你看到了嗎?」
回應我的,只有一室寂靜。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我抹了把臉,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看到一個穿著快遞制服的小哥,他手裡抱著一個打了通氣孔的寵物航空箱。
「秦姝女士嗎?有您的快遞,需要簽收一下。」
快遞小哥的聲音隔著門傳來,帶著笑意。
我疑惑地打開門,最近並沒有網購任何東西。
快遞小哥將那個不小的航空箱遞過來,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
「對了,寄件人讓我轉告您——祝你高考真正結束快樂!她還說,她會一直愛你。」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會是媽媽嗎?
我機械地簽收了快遞,關上門,將箱子放在玄關的地上。
箱子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奶聲奶氣的哼唧。
我蹲下身,手指有些發抖地打開箱子的卡扣。
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立刻探了出來,濕漉漉的黑鼻子,清澈明亮的藍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著我。
它身上是灰白黑交織的獨特毛髮,像隕石墜落時的色彩,漂亮得不像話。
是一隻隕石色的邊境牧羊犬幼犬。
它猶豫了幾秒,然後邁開小短腿,蹦蹦跳跳地出了箱子,親昵地蹭著我的膝蓋,尾巴搖得像個小螺旋槳,歡快極了。
記憶如同潮水般瞬間湧來。
小時候,我多少次蹲在寵物店的玻璃櫥窗外,眼巴巴地看著裡面奔跑的小狗。
我多少次拉著媽媽的衣角,哀求她:
「媽媽,我們就養一隻吧,我保證會照顧好它!」
我媽總是把我緊緊抱在懷裡,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小姝,不行,現在不行……等你長大了,一定會有一隻最漂亮的小狗的。」
後來,我爸心情不好時,連家裡的保姆都躲著他。
我終於明白了媽媽那句「不行」背後深藏的恐懼,她不是不喜歡,她是怕。
怕這隻無辜的小生命,會像我一樣,動輒得咎,會在我爸的拳腳和怒吼下瑟瑟發抖。
我一直以為,她那句「長大後會有」只是蒼白無力的安慰。
原來不是。
她記得。她一直都記得。
她算好了時間,在我高考結束,在她徹底擺脫了這個泥沼,在我真正獲得「自由」之後,將這份她承諾了多年的禮物送到了我手上。
這原來才是她送出的第一份,也是真正意義上的「高考禮物」。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小邊牧柔軟溫暖的毛髮。
它伸出舌頭,熱情地舔舐著我的手指,痒痒的,帶著生命特有的蓬勃力量。
巨大的悲傷和巨大的溫暖交織在一起。
我把它緊緊抱在懷裡,感受著它小小身體里傳來的心跳,淚水無聲地滾落,滴在它隕石色的皮毛上。
「媽媽……」
我把臉埋在小狗溫暖的頸窩,哽咽著。
「謝謝你……禮物,我收到了,我很喜歡……」
小狗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情緒,安靜了下來,用它的小腦袋蹭著我的下巴。
就在這時——
「砰!砰!砰!」
一陣極其粗暴、幾乎是要把門砸碎的敲門聲猛地響起,打破了這短暫的溫馨。
懷裡的幼犬被嚇得一個激靈,發出害怕的嗚咽聲,往我懷裡縮了縮。
門外,是一個女人尖利而憤怒的聲音:
「秦姝!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把你爸的錢和你家的房子都給老娘交出來!你個小賤種,別想獨吞!」
7
砸門聲更響了,伴隨著女人尖利的叫罵:
「秦姝!開門!」
我迅速擦掉眼淚,將害怕得嗚嗚叫的小狗放進航空箱關好。
走到門邊,透過貓眼,我看到王寧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她身後跟著幾個彪形大漢,還有那個縮著脖子的男孩。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只留一條縫,用身體堵著,臉上堆滿驚慌和脆弱:
「你們……你們找誰?想幹什麼?」
王寧用力推門,想擠進來:
「小賤人,裝什麼傻!我是你爸的人!這是你爸的種!秦志剛的錢和房子,必須留給我們母子!」
我死死抵住門,眼淚瞬間湧出,聲音帶著哭腔放大,確保鄰居能聽見:
「你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們!我爸最愛我媽,現在我爸媽剛走,你們怎麼能這樣上門欺負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我一邊說,一邊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對門。
對門的林姨果然被驚動了,她拉開門一看這陣勢,立刻火了,指著王寧就罵:
「哪裡來的潑婦!帶著一群男人欺負一個小姑娘?人家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外人指手畫腳了!」
「就是!看人家孩子剛沒了爸媽就來搶東西?要不要臉!」
另一個鄰居也探出頭幫腔。
「快叫安保!把這幫鬧事的趕走!」
聚集過來的鄰居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聲討王艷。
王寧帶來的幾個男人在眾目睽睽下也有些慫了,不敢再有太大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