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微信群,叫「幸福一家人」。
而我是這個群里唯一的局外人。
在這個群里,我收到過最多的消息是兩種。
弟弟的帳單截圖。
和母親@我的語音。
【楠楠,你想想辦法。】
二十八年,我扮演著這個家最稱職的後勤部長。
直到聽見我媽和我爸說:
「老家的拆遷款快下來了。你這邊瞞著點,別讓楠楠知道。
「這錢都留給浩浩,給他再買個學區好點的房子。」
1
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數字,跳到了晚上十一點半。
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眼睛乾澀得厲害。
螢幕上,項目最終彙報方案剛剛發送給了老闆。
連續加了三天班,總算在老闆規定的死線前,把這個難啃的骨頭啃下來了。
現在,我只想把自己扔進床里,睡到天荒地老。
辦公室早就空了。
我關掉電腦,周圍瞬間陷入一片寂靜。
剛回到家,手機就瘋了似的震動起來,螢幕亮起。
是媽媽。
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來。
我深吸一口氣,接了。
媽媽的聲音又尖又急。
「楠楠!你怎麼才接電話!
「出大事了!你弟!你弟他開車把人家的保時捷給撞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沉,睡意瞬間跑了一半。
「他人呢?沒事吧?」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人沒事!就是嚇壞了!對方不依不饒的,開口就要五萬!說明天不給錢就找你弟麻煩!
「你快,快點打五萬過來!就現在!」
媽媽的話像機關槍,突突突地掃射過來,不帶一絲停頓。
五萬。
又是五萬。
我的頭開始一陣陣鈍痛,像有把小錘子在裡面不停敲打。
高燒還沒完全退,此刻被這通電話一激,渾身更是軟得沒有一點力氣。
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聲音沙啞。
「媽,我在加班,剛弄完。林浩人呢?他自己怎麼說?」
「他還能怎麼說!他都嚇傻了!對方那麼凶,他一個孩子哪經過這種事!
「你別磨蹭了,趕緊打錢!我把卡號發你!」
媽媽的語氣里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強硬命令道。
孩子?
二十八歲的孩子?
我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喉嚨發緊。
上一次是三萬,說是投資什麼虛擬貨幣,賠得精光。
上上次是兩萬,跟人打架的醫藥費。
這次是五萬,保時捷。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瓷磚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閉上眼,感覺全身的力氣都在流失。
「媽,我剛忙完,很累。而且,我一下子也拿不出五萬現金。」
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
「林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弟等著這錢救急呢!
「你一個在大公司當經理的,連五萬都拿不出來?你騙鬼呢!
「你是不是不想管你弟弟了?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冷血的東西!」
那些話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
冷血。
我攥緊了手機,骨節有些發白。
「我沒說不管。」我打斷她的哭訴,太陽穴突突地跳。
「這樣,我找個朋友先去幫忙處理一下。
「他是律師,懂這些。看看責任怎麼劃分,能不能走保險,不一定需要賠那麼多。」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隨即是更大的怒火。
「律師?你找律師幹什麼?把事情鬧大嗎?嫌不夠丟人是嗎?
「你就不能痛痛快快把錢打了,把事情了了嗎?非得搞得那麼複雜!」
我儘量維持著最後的耐心。
「媽,這不是打錢就能了的事。讓專業的人去處理,對大家都好。
「我先掛了,聯繫一下朋友。」
不等她再說什麼,我按下了掛斷鍵。
世界終於安靜了。
我靠著牆,慢慢滑坐到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膝蓋。
疲憊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
我拿出手機,找到律師朋友的電話,簡短說明了情況,請他幫忙去現場看看。
他爽快地答應了。
做完這一切,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從包里翻出退燒藥,乾咽了下去。
喉嚨里一陣苦澀。
我關掉手機,把頭埋進臂彎里。
辦公室的空調冷氣吹在我發燙的皮膚上,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然後是毫不客氣的砸門聲。
「林楠!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你給我出來!」
是媽媽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幾乎是在咆哮。
「姐!你什麼意思啊!找律師?你想害死我啊!」
弟弟林浩也夾雜其中,滿是埋怨。
砸門聲一聲響過一聲,顯得格外刺耳。
「林楠!開門!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
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只是把膝蓋抱得更緊了。
藥效似乎開始發揮作用,腦子昏沉沉的。
但那砸門聲和叫罵聲,卻清晰地、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
2
周六中午,我坐在一家裝修考究的餐廳里,面前的骨瓷盤邊緣還鑲著金邊。
這是林浩選的館子。
說他最近發現的新地方,味道特別好,非要全家來給他慶祝生日。
我其實沒太大胃口。
上周的高燒拖拖拉拉還沒好利索,嗓子眼總是發乾。
但媽媽在電話里說:「你弟就這點小要求,你別掃興。」
「姐,你看我這新手機,最新款!拍照效果絕了!」
林浩把玩著一個鋥亮的手機,語氣里滿是得意,順手就遞到了我面前。
我還沒說話,媽媽就笑著接過了話頭,目光慈愛地看著林浩。
「是呀,你弟眼光就是好。這手機啊,還是你姐有心,提前就給你買了當生日禮物了,等會你姐就給你報銷了,是吧楠楠?」
我拿著杯子的手頓了一下。
我什麼時候給他買手機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換了手機。
林浩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便順著媽媽的話,沖我笑嘻嘻地說:
「謝謝姐!還是我姐對我最好!」
我看著他那張理所當然的臉,還有媽媽那帶著暗示和壓力的眼神。
那句「不是我買的」卡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來。
說了,就是掃興,就是不懂事,就是破壞氣氛。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低頭喝了口水。
水是溫的,划過喉嚨卻有點澀。
坐在林浩旁邊的張麗,我的弟媳,這時輕輕推了林浩一下,語氣帶著點嬌嗔。
「你看你,光顧著自己開心。姐對你這麼好,你以後可得好好孝敬姐。」
她說完,又轉頭看我,笑容溫婉。
「姐,我看你那個車也開了好幾年了吧,是不是也該換換了?
「現在新能源車挺好的,又省錢。」
我心裡咯噔一下。
來了。
媽媽立刻附和:「是啊楠楠,你那車小,看著也不氣派。是該考慮換一輛了。
「到時候舊車給你弟練手,他剛拿了駕照,正好。」
林浩眼睛一亮。
「對啊姐!你這車給我開,我保證給你保養得妥妥的!」
我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規划著我的財產。
那輛車才剛買一年多。
是我省吃儉用,靠自己獎金付的首付,還沒還完貸款。
「我車開得挺好,沒打算換。」我放下水杯,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餐桌上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下。
媽媽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麗麗也是為你好。」
張麗連忙擺手。
「媽,我就是隨口一說,姐你別往心裡去。
「主要是浩子他上班地方遠,有時候擠公交不方便,要是……」
「吃飯吧,菜要涼了。」一直沉默的爸爸突然開口,打斷了張麗的話。
他拿起公筷,給我夾了一塊排骨。
「楠楠,多吃點,看你最近臉色不好。」
我看著碗里那塊油光鋥亮的排骨,心裡堵得慌。
這頓飯吃得我如坐針氈。
他們後來聊什麼,我都沒太聽進去。
只記得林浩眉飛色舞地講他那些不切實際的創業計劃,媽媽和張麗在一旁捧場。
終於熬到結束,服務員拿著帳單走過來,微笑著問:「哪位買單?」
全桌人的目光,像約定好了一樣,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媽媽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的語氣對服務員說:「給她就行。」
一邊手指指向我。
服務員把帳單和 POS 機放在了我面前。
我看著那串數字,心裡默默算了一下,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房租。
我捏著菜單的邊緣,指尖有些發涼。
我鼓足勇氣,抬起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媽,這次讓林浩自己付吧,他過生日,也該他請客了。」
林浩的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嘟囔著:「我哪有錢啊……」
媽媽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把筷子往桌上輕輕一放,發出不大不小的一聲脆響。
「林楠。」她連名帶姓地叫我,聲音里透著冷意。
「一家人吃頓飯,你跟你弟弟算這麼清楚?
「他剛工作沒多久,你當姐姐的,請他吃頓飯怎麼了?非要在這個時候鬧得不愉快?」
張麗在一旁低著頭,沒說話,但嘴角微微抿著。
爸爸輕輕嘆了口氣,把頭轉向了窗外。
周圍似乎有別的食客看了過來。
那種熟悉的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覺又來了。
羞愧,委屈,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憤怒,在我胸腔里衝撞。
我看著媽媽那雙帶著責備和不容置疑的眼睛。一旁的弟弟那副理所當然等著我付錢。
還有桌上那些還沒吃完的精緻菜肴。
最終,我還是從包里掏出了信用卡,遞給了等待已久的服務員。
「刷吧。」
機器吐出簽購單,我拿起筆,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
筆尖劃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某種無奈的嘆息。
媽媽臉上的冰霜瞬間融化,又掛上了家和萬事興的滿意笑容。
「這就對了嘛,一家人,和和氣氣多好。」
林浩也重新高興起來,摟著張麗的肩膀。
「走,老婆,咱們看電影去,我票都買好了!」
他們歡聲笑語地走在前面,爸爸媽媽跟在後面。
我走在最後,看著他們的背影,手裡捏著那張重若千斤的簽購單。
餐廳走廊的燈光晃得我眼睛有點疼。
我忽然想起,我上一次過生日,好像只是在家煮了一碗麵條,加了個蛋。
3
一個月後的周末。
一大早,門鈴就跟催命似的響個不停。
我從貓眼往外一看,太陽穴就條件反射地開始突突跳。
門外站著林浩和張麗,兩人臉上都堆著笑,手裡還提著一袋看起來就不怎麼新鮮的水果。
我拉開門,還沒開口,媽媽的聲音就從他們身後傳了過來。
「愣著幹什麼,讓你弟和麗麗進去啊。」
我這才看見,我媽也來了。
手裡拎著個布兜,自顧自地擠了進來,熟門熟路地開始換鞋。
「姐,沒打擾你休息吧?」「媽說好久沒來看你了,非要過來看看。」
林浩已經一屁股癱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姐,你這沙發真舒服,比我那個強多了。」
我媽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摸了摸電視櫃,手指蹭了點灰,眉頭就皺了起來。
「一個女孩子家,住的地方也不知道收拾利索點。」
我站在原地,看著這三位不請自來的訪客,心裡跟明鏡似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尤其是這麼整齊地一起來。
果然,電視沒看幾分鐘,張麗就湊到我身邊坐下,親親熱熱地挽住我的胳膊。
「姐,跟你說個好事兒。」
我沒接話,等著她的下文。
「我們發現一個特別好的理財項目,穩賺不賠的!」
林浩搶著說,眼睛放光。
「收益率特別高,就是起步門檻高了點,需要三十萬。
「我們手頭還差點,姐,你先借我們周轉一下,等賺了錢,連本帶利馬上還你!」
三十萬。
我心頭一沉。
「什麼項目?」我問,聲音有點乾澀。
「哎呀,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特別靠譜,我朋友都賺到錢了。」
林浩揮揮手,一副你別問那麼多的架勢。
張麗趕緊補充,語氣更加柔和。
「姐,我們知道你攢錢不容易。但這機會真的難得,我們就是想多賺點,以後也能減輕爸媽的負擔不是?
「你放心,我們給你打借條,按銀行利息算!」
我媽這時也坐了過來,拿起一個橘子開始剝,語氣像是隨口一提,卻又不容反駁。
「楠楠,你弟好不容易想干點正事,你這當姐姐的,得支持。
「一家人,不互相幫襯誰幫襯?
「錢放著也是放著,拿出來幫你弟生點錢,多好的事。」
我看著他們三個。
林浩眼裡的急切,張麗臉上的假笑,媽媽那副理所應當的表情。
他們把我圍在中間,像一張無形的大網。
「我沒什麼錢。我剛交了房子的首付,還在還貸款。」
這是我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明確說出我的計劃。
客廳里安靜了一瞬。
媽媽把剝好的橘子瓣塞進嘴裡,嚼了幾下,慢悠悠地說:
「買房?你一個女孩子,買什麼房?以後嫁了人,男方家還能沒房子?
「現在房價這麼高,不是瞎折騰錢嗎?」
林浩立刻附和。
「就是,姐,你這想法太落後了。現在誰還把錢砸房子裡啊,都得拿出來錢生錢!
「你看我那個項目……」
「我沒錢借給你們。」我打斷他,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連我自己都察覺到的顫抖。
「那個項目聽起來就不靠譜,你們也別投了。」
媽媽把橘子皮往茶几上一扔,聲音充滿了怒氣。
「林楠!你怎麼說話呢?你弟媳好聲好氣跟你商量,你這是什麼態度?
「什麼叫不靠譜?你弟還能害你不成?」
張麗的笑容僵在臉上,挽著我的手也鬆開了,低下頭,輕輕吸了鼻子,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林浩「噌」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
「姐!你什麼意思?不信我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現在是越來越瞧不起你這個弟弟了!賺了幾個錢了不起啊!」
爸爸一直坐在陽台的小板凳上抽煙。
這時候扭過頭,隔著玻璃門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
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又把頭轉了回去。
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席捲而來。
又是這樣。
每次都是這樣。
只要我不順從,立刻就成了全家的罪人。
「我不是瞧不起你……」我試圖解釋,但聲音淹沒在他們的指責里。
媽媽猛地站起來,胸口起伏著,「行了!我們走!人家現在是金貴人,我們高攀不起!
「三十萬?我看你是捨不得!白養你這麼大了,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弟弟!」
她拉著張麗就往門口走。
張麗紅著眼圈,小聲勸:「媽,您別生氣,姐可能也有她的難處……」
林浩狠狠瞪了我一眼,跟著往外走,把門摔得震天響。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電視機里嘈雜的廣告聲。
我癱坐在沙發上,渾身發冷。
爸爸慢慢從陽台走進來,在我旁邊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楠楠,你媽就那個脾氣,你弟弟……他也不容易。
「你……你要是手頭寬裕,就多少幫一點,畢竟是一家人。」
又是這句話。
一家人。
我看著爸爸那雙帶著懇求又有些躲閃的眼睛,心裡那點微弱的希望也熄滅了。
他永遠不會站出來,為我說一句公道話。
「爸,我真的沒錢。」我重複道,聲音里充滿了疲憊。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又嘆了口氣,搖搖頭,也開門走了。
防盜門「咔噠」一聲關上。
我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年前,林浩還是個跟屁蟲的時候。
他會把捨不得吃的糖偷偷塞給我。
會在我被媽媽罵的時候,用小手給我擦眼淚,說「姐姐不哭」。
那時候的他,和現在這個為了三十萬對我摔門而去的男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喉嚨里堵得厲害,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澀硬生生憋了回去。
4
周一中午,我跟趙雯雯坐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落在她面前那杯拉花已經有些塌掉的拿鐵上。
「所以,他們一家子,周末就為了三十萬,專門去你家堵你了?」
趙雯雯咬著吸管,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攪動著面前的美式,冰塊撞在杯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嗯。我媽說我瞧不起弟弟,張麗在旁邊裝委屈,林浩直接摔門走了。」
「我的天……」
趙雯雯放下吸管,身體往前傾,壓低了聲音。
「楠楠,你還沒看出來嗎?你這就是被 PUA 了啊!親情版的!」
我愣了一下,抬頭看她。
「什麼 PUA?沒那麼嚴重吧……他們就是,習慣了。」
「習慣什麼?習慣吸你的血啊?」趙雯雯的語調揚了起來,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仔細想想,從你工作開始,你弟買房,你出了多少?結婚彩禮,你添了多少?
「平時這種幾千幾萬的救急,有多少次了?你自己算過嗎?」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腦子裡一團亂麻。
具體多少次,多少錢?
我好像從來沒認真算過。
每次給錢,都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
不給,就是一場家庭風暴。
給了,至少能換來短暫虛假的平靜。
「我……沒仔細算過。」我老實承認,聲音有點虛。
「算!」趙雯雯斬釘截鐵地說,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你現在就算!拿手機,看轉帳記錄!我敢打賭,絕對是個能嚇你一跳的數!」
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鎖了手機,點開了手機銀行。
指尖在螢幕上滑動,一條條轉帳記錄跳出來。
「前年三月,五萬,說是林浩做生意本金。」
「去年八月,兩萬,張麗看中個包,林浩錢不夠。」
「去年年底,三萬,說是投資什麼幣。」
「上個月,一萬五,林浩報了個什麼總裁培訓班……」
「還有平時那些三千五千的,媽說要給家裡買什麼大件,或者林浩說手頭緊……」
我一條條念著,聲音越來越低,速度越來越慢。
不數不知道,這一筆筆,匯在一起,竟然成了我自己都不敢直視的數字。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透不過氣來。
趙雯雯湊過來看了一眼螢幕,倒吸一口涼氣。
「你看看!這還只是有記錄的!平時現金給的,請客吃飯的,還沒算吧?
「林楠,你這些年是在養兒子嗎?
「不對,養兒子都沒你這麼盡心盡力的!」
她的話像一根針,狠狠扎進了我心裡最不願意面對的地方。
我一直告訴自己,這是應該的,是一家人。
可現在,這些冰冷的數字,和趙雯雯直白的話語,把血淋淋的現實攤開在我面前。
「我……」我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雯雯看著我發白的臉色,語氣軟了下來,帶著心疼。
「楠楠,我不是要罵你。我是替你著急。你為他們想,誰替你想啊?
「你媽口口聲聲一家人,她為你爭取過什麼?
「房子拆遷款,有你的份嗎?你弟結婚買房,寫你名字了嗎?」
她每一個問題,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我心上。
沒有,都沒有。
「你得立起來!」
趙雯雯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你得讓他們知道,你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你也有你的生活,你的打算!
「不能再他們要多少你就給多少了!」
「可是……我媽那邊……」
我想到媽媽那雙帶著責備的眼睛,心裡就一陣發怵。
趙雯雯眉頭一豎,「管她呢!
「她生氣能怎麼樣?能吃了你嗎?你就是太在乎他們的看法,才被拿捏得死死的。
「聽我的,從現在開始,設立邊界!不該給的錢,一分都不給!
「他們鬧,你就比他們更狠!大不了吵一架,還能斷絕關係不成?」
斷絕關係?
這個詞讓我心裡猛地一抽。
我從沒想過。
但……繼續這樣下去呢?
我看著手機螢幕上那條長長的轉帳記錄。
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不斷透支的帳戶,總有一天會徹底清零。
咖啡廳里放著舒緩的音樂,周圍是低聲交談的白領。
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覺得渾身發冷。
趙雯雯後面又說了些什麼,我有點聽不清了。
腦子裡反覆迴響著她的話。
「你被 PUA 了」、「設立邊界」、「你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
我拿起手機,看著螢幕上那些刺眼的轉帳記錄,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我好像,真的錯了。
錯得離譜。
我把那杯已經沒什麼涼意的美式一口喝完,苦澀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裡。
「我知道了。」我對趙雯雯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堅定。
「我會試著……改變。」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心裡那塊一直壓著的巨石,好像鬆動了一點點。
5
周三晚上,我加完班,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小區。
夜風有點涼,吹在臉上,讓我混亂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
在樓下徘徊了十幾分鐘,我還是轉身,走向了隔了兩棟樓的父母家。
我想找爸爸談談。
在這個家裡,他是唯一一個偶爾會對我流露出一點點歉意的人。
也許,他能理解我。
我敲門,是爸爸來開的。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側身讓我進去。
「楠楠?怎麼這麼晚過來了?吃飯了嗎?」
「吃過了。」
我換上拖鞋,屋裡只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媽媽大概已經睡下了。
電視開著,播放著吵鬧的抗戰劇,音量調得很低。
爸爸坐回他那張舊的藤椅里,拿起桌上的煙,又看了看我,默默放了回去。
「工作上不順心?」他問,聲音帶著常年抽煙的沙啞。
我在他對面的小板凳上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
「爸,我想跟你聊聊……家裡的事。」
爸爸「嗯」了一聲,目光還停留在電視螢幕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藤椅的扶手。
「就是,林浩他們總這樣跟我要錢,我有點……吃不消了。
「而且我現在的房子還在還貸款。」
我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不像抱怨。
爸爸終於把視線從電視上移開,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移開,嘆了口氣。
「你媽就那個脾氣,你弟弟……他也不是壞心,就是還沒定性,不太懂事。
「你當姐姐的,多擔待點,讓著點吧。」
又是這句話。
讓著點。
我聽著這套說了無數遍的說辭,心裡那點微弱的希望涼了半截。
「爸,我不是不讓著他。」我努力解釋。
「但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不能一輩子都填他的無底洞啊。
「這次他們要三十萬,下次呢?下次要五十萬,我怎麼辦?」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電視里,一個角色正在慷慨激昂地喊著口號。
他放下水杯,聲音低沉。
「我知道你不容易。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你媽也是為了你弟好,想著他早點立起來,我們當父母的也省心。
「你……你要是手頭真的緊,這次就少給點,應付過去算了。
「別跟你媽硬頂,她身體不好,氣出個好歹來,更麻煩。」
我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我來找他,不是想聽他怎麼和稀泥,怎麼讓我應付過去。
我是想聽聽,他作為父親,能不能為我說一句公道話。
我看著他躲閃的眼睛,心裡一陣發酸。
「爸,在你和媽心裡,是不是只有林浩是你們的兒子,我就是個外人?」
「胡說八道!」
爸爸像是被踩了尾巴,聲音猛地提高了一些,又立刻壓下去,緊張地看了一眼臥室的方向。
「你怎麼能這麼想!我和你媽對你差了嗎?供你讀書,讓你上大學……」
「是,你們供我讀書了。」
我打斷他,聲音裡帶上了自己都沒察覺的哽咽。
「可我畢業後,給家裡的錢,幫林浩填的窟窿,早就遠遠超過那些學費了吧?」
爸爸張了張嘴,臉色有些難看,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只是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把頭扭向一邊,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里細微的槍炮聲。
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之前心裡那些糾結掙扎,和對親情的一絲幻想,在這一刻,徹底碎裂了。
連爸爸,這個家裡我以為唯一可能理解我的人,也早就默認了這個規則。
在這個家裡,我是多餘的,是那個應該不斷付出,卻不能有任何索取的外人。
我慢慢站起身,板凳在安靜的客廳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爸爸轉過頭來看我,臉上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像是愧疚,又像是無奈:「楠楠……」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意外。
「爸,我走了。你早點休息。」
我沒再看他,徑直走到門口,換鞋,開門,走了出去。
防盜門在身後關上,樓道的聲控燈亮了,又很快熄滅。
我站在一片黑暗裡,靠著牆壁,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
悄無聲息。
6
周五晚上,我加完班,剛走出辦公樓,手機就響了。
螢幕上跳動著「媽媽」兩個字。
我盯著那兩個字,腳步慢了下來。
上次不歡而散後,我們還沒通過電話。
鈴聲響了很久,幾乎快要自動掛斷時,我才按了接聽。
「楠楠啊,下班了嗎?」
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溫和,甚至帶著點久違的親昵。
「剛下班。」
我回答,心裡揣測著她這突如其來的和善是為了什麼。
「還沒吃飯吧?媽燉了你愛喝的排骨湯,回來喝點?你爸今天還買了新鮮的河蝦。」
她語氣里的熱情,像一層暖融融的棉花,包裹過來。
我已經很久沒在家裡聽到「你愛吃的」這幾個字了。
心裡某個角落微微鬆動了一下。
連日來的疲憊和心寒,似乎找到了一絲可以暫時依靠的港灣。
「好。我這就回去。」
推開家門,一股濃郁的肉湯香味撲面而來。
媽媽繫著圍裙從廚房出來,臉上帶著笑,接過我的包。
「快去洗手,湯一直給你溫著呢。」
爸爸坐在餐桌旁,看到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餐桌上擺著幾道菜,中間果然是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排骨湯。
這熟悉的,屬於家的溫暖場景,讓我鼻子有點發酸。
我坐下來,媽媽給我盛了滿滿一碗湯,湯里堆著好幾塊紮實的排骨。
「多吃點,看你最近都瘦了。」她說著,坐到我旁邊,目光慈愛地看著我。
我低頭喝了一口湯,味道很熟悉,是小時候的味道。
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似乎放鬆了些許。
「楠楠啊。」媽媽的聲音更柔和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媽知道,前幾次是媽太著急了,說話重了點,你別往心裡去。」
我拿著勺子的手頓住了,沒抬頭,等著她的下文。
她嘆了口氣。
「媽也是沒辦法。你弟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沒什麼大本事。
「他跟麗麗商量著,想盤個小店下來,做點餐飲,也算是個正經營生。」
我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剛才那點暖意,開始一點點消散。
「他們看中了一個地段不錯的鋪面,連轉讓費帶前期投入,差不多要五十萬。」
媽媽的手在我手臂上輕輕拍著,像在安撫。
「這次是真的正經事,不是胡鬧。你弟拍著胸脯跟我保證,一定好好乾。」
我放下勺子,湯已經喝不出什麼味道了。
我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
「媽,我說了,我沒錢。我自己還要還房貸。」
媽媽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語氣還是努力的溫和。
「房貸不急在這一時嘛!你先借點錢,幫幫你弟。等他這個店開起來,賺了錢,還能不幫你嗎?
「到時候別說房貸,你換車他都得給你出份力!
「媽跟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啊?以後絕不再跟你張這個口了。」
最後一次。
這句話,我聽過太多遍了。
我看著媽媽那雙充滿期待和不容反駁的眼睛,那裡面清晰地映著我的臉。
她不是在跟我商量,她是在通知我,並且認為我理應答應。
「保證?」我輕輕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靜。
「媽,你拿什麼保證?林浩他保證過多少次了?哪一次做到了?」
媽媽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她抽回放在我手臂上的手,聲音也冷了下去。
「林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不信你媽,還是不信你弟弟?
「他都決心要好好乾了,你這當姐姐的不支持,誰支持?
「難道眼睜睜看著你弟弟一輩子沒出息,你就高興了?」
我的聲音也忍不住提高了。
「他有沒有出息,不是靠我一次次填錢就能填出來的!
「他二十八了!不是八歲!為什麼每次他闖禍,他想要什麼,都要我來負責?
「我是他姐,我不是他媽!」
「你!」媽媽猛地站起來,手指著我,胸口劇烈起伏著。
剛才那點偽裝的溫和徹底撕碎,露出了下面慣有的憤怒和控訴。
「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自私!眼裡就只有你那點錢!我跟你爸是怎麼把你養大的?
「現在讓你幫幫你弟弟,就跟要了你命似的!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白眼狼!」
爸爸在一旁重重放下碗,發出「哐當」一聲響,沉著臉呵斥。
「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我看著媽媽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和爸爸那習以為常的煩躁,突然覺得無比疲憊。
這碗溫暖的湯,和這個看似溫馨的家,原來都不過是要求我再次付出的前奏。
我慢慢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媽,這個錢,我不會給。一分都不會。」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轉身走向門口。
身後,是媽媽帶著哭腔的尖利罵聲。
「你走!你走了就別再回來!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冷血的東西……」
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剛才喝下去的那幾口熱湯,此刻在胃裡翻江倒海,灼燒得厲害。
原來,所謂的為你好,都不過是更高明一點的綁架。
7
周一早上,公司組織年度體檢。
我躺在 B 超室的床上,冰涼的凝膠塗在腹部。
醫生手裡的探頭來回移動,儀器發出規律的滴滴聲。
「平時胃不舒服嗎?」女醫生看著螢幕,隨口問道。
「有時候會有點脹痛,加班多了就容易這樣。」
我回答,心裡有點打鼓。
醫生沒再說話,只是眉頭微微蹙起,又在幾個位置多停留了一會兒。
做完所有項目,我拿著報告單走出體檢中心。
陽光有些刺眼,我站在路邊,翻開了那份報告。
【胃鏡檢查:慢性萎縮性胃炎伴糜爛】
【診斷建議:規律飲食,避免勞累及精神緊張,定期複查】
【心理測評:中度焦慮狀態】
紙上的字跡有些模糊。
慢性胃炎?焦慮狀態?
我一直以為只是普通的胃不舒服,只是最近壓力大了點。
我把報告拍了下來,手指在手機螢幕上猶豫了很久。
最終還是點開了那個名為「幸福一家人」的微信群。
「今天公司體檢,醫生說胃有點問題,讓多注意。」
我打了這行字,把診斷結果的照片也發了出去。
心裡某個角落,還藏著一點點微弱的期待。
也許,看到這個,他們會關心我一下?
哪怕只是一句「多喝熱水」也好。
消息發出去,像石沉大海。
幾分鐘後,螢幕終於亮了。
是媽媽發來的一條語音。
我點開,她那邊聲音有點嘈雜,像是在外面。
「哎呀,現在誰體檢沒點小毛病啊?你就是太矯情了!
「天天坐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能有什麼大事?多喝點熱水就行了。
「你弟昨天陪客戶喝酒,喝到半夜才回來,那才叫傷身體呢!我說他他也不聽……」
語音還沒播放完,林浩的消息也跳了出來,是一張圖片。
點開一看,是某個品牌保健品的連結截圖,下面跟著一行字:
「姐,你醫保卡里錢多嗎?幫我刷兩盒這個護肝片唄,最近應酬多,急需。」
我站在原地,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手裡的體檢報告卻被我捏得發燙,邊緣都有些捲曲。
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喉嚨發緊。
我看著螢幕上那兩條消息,慢慢蹲了下來,靠在路邊的綠化帶欄杆上。
報告單上「避免精神緊張」那幾個字,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
怎麼避免呢?
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發高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
媽媽摸著我滾燙的額頭,著急地掉眼淚,爸爸連夜背我去醫院。
那時候,他們是心疼我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是從我工作能賺錢開始?
還是從林浩一次次惹禍需要我擺平開始?
胃部傳來一陣清晰的絞痛,像有隻手在裡面用力擰了一下。
我捂住肚子,額頭抵在冰涼的金屬欄杆上,深深吸了口氣。
卻感覺空氣都帶著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撐著站起來,把那份皺巴巴的體檢報告胡亂折好,也塞了進去。
走吧,還得回公司上班。
下午還有個會要開。
我抬腳往前走,步子有些沉。
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在水泥地上。
8
周六晚上,我和男友陳陽約在一家小館子吃飯。
他特意選的地方,說這裡的湯煲得好,清淡養胃。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那裡了,正用熱水燙著碗筷。
看到我,他笑了笑,把燙好的碗筷推到我面前:「路上堵嗎?」
「還好。」
我坐下來,感覺肩膀有些僵硬。
菜上得很快,陳陽給我盛了一碗山藥排骨湯。
「嘗嘗,味道應該不錯。」
我剛拿起勺子,手機就震動起來。
螢幕上「媽媽」兩個字,像一道刺眼的光。
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手指懸在接聽鍵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靜音,把手機螢幕扣在桌上。
「怎麼不接?」陳陽問。
「沒什麼要緊事。」
我低頭喝了一口湯。
味道確實不錯,但喝下去,心裡卻依舊沉甸甸的。
手機螢幕很快又亮了起來,這次是林浩。
我再次按掉,感覺胃口全無。
陳陽看著我,沒再追問,只是夾了一筷子清蒸魚放在我碗里:
「這個沒放多少油,你試試。」
整頓飯,我吃得心不在焉。
陳陽跟我說著他工作上遇到的趣事。
我努力想集中精神聽,卻總是忍不住走神,腦子裡亂糟糟的。
陳陽放下筷子,看著我。
「楠楠,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臉色不太好。」
我勉強笑了笑:「可能吧,項目有點忙。」
他沉默了一下。
「不只是工作吧?是不是……家裡又有什麼事?」
這句話像輕輕推開了一扇門。
我心裡那些憋了許久的委屈和疲憊,突然就有了一個出口。
我看著他關切的眼神,鼻子有點發酸。
「也沒什麼,就是……我媽和我弟,他們……」
我低下頭,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米飯。
我斷斷續續地,把最近發生的事情都跟他說了。
我說得很亂,有時候甚至詞不達意。
他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我。
「陳陽,有時候我覺得……我好像怎麼做都不對。」
我說完,感覺喉嚨堵得厲害。
「不給錢,就是冷血自私。給了,又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陳陽伸出手,輕輕覆在我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他的手心很暖,聲音很堅定。
「楠楠,你沒錯。你為他們做得已經夠多了。這不是你的義務。」
他頓了頓,看著我,眼神清澈而認真。
「你有沒有想過,試著設立一些界限?告訴他們,你的底線在哪裡。
「比如,哪些忙可以幫,哪些不行。你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我說了!我說我要攢錢還房貸!可我媽說女孩子要什麼房!她說我眼裡只有錢!」
陳陽握緊了我的手。
「那是她的想法,不代表你就是錯的。你的錢是你辛苦賺來的,怎麼支配,你自己有絕對的權利。
「你不需要為他們的期望活著,哪怕是家人。」
他的話像一陣微風,輕輕吹散了我心裡的一些迷霧。
是啊,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拒絕他們就是我的錯呢?
「可是……他們會鬧,會罵我……」
我想起媽媽憤怒的臉和那些刺耳的話,心裡還是一陣發怵。
「那就讓他們鬧。」陳陽的語氣很平靜。
「一開始肯定會不適應,會反彈。但只要你堅持住,讓他們明白這招對你沒用了,他們慢慢就會接受的。
「如果他們真的在乎你,最終會尊重你的決定。」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支持和信任。
「我會陪著你。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站在你這邊。」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
吃完飯,他送我回家。
車停在我樓下,他幫我解開安全帶,輕聲說。
「別想太多了,好好睡一覺。明天周末,我過來給你做飯,燉點湯養養胃。」
我點點頭,看著他車子開走,尾燈消失在夜色里。
轉身上樓,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剛才在他面前強忍著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
9
周日一大早,我就被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吵醒了。
迷迷糊糊摸過手機,螢幕上「幸福一家人」的群聊圖標上掛著幾十條未讀消息。
我點開,往上翻。
最開始是二姨發了幾張她孫子的照片,胖嘟嘟的挺可愛。
下面一群人排隊夸「寶貝真親」、「長得真壯實」。
然後,我媽出場了。
她發了一條長語音,我點開:
「哎呀,看著別人家孩子真是羨慕。我們家浩子要是有他姐一半省心,我就能多活幾年嘍!
「還是女兒好啊,知道疼人。我們家楠楠從小就懂事,現在在大公司當領導,掙得多,也沒忘了她弟弟。
「浩子前陣子買車,他姐二話不說就支援了一大半!
「要不然靠他自己,哪買得起那麼好的車喲!」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自豪。
下面又是一堆親戚的附和。
【秀娟你好福氣啊!兒女都出息!】
【楠楠這孩子打小就仁義,不忘本!】
【浩子有這麼一個姐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看著這一排排的讚美,心裡像吞了只蒼蠅一樣噁心。
那輛車,林浩只是付了個零頭,大部分錢是我出的,為此我推遲了給自己換電腦的計劃。
可到了我媽嘴裡,卻成了她炫耀家庭和睦、姐弟情深的資本。
我正想著要不要在群里說點什麼,手機又震了一下,是私聊。
點開,是遠房表舅。
【楠楠啊,忙不?】他發來個笑臉。
【表舅,有事您說。】我回復。
「是這樣,你表弟這不準備結婚嘛,看好了房子,首付還差八萬。
「你看……能不能先借表舅應應急?等手頭寬裕了馬上還你!」
後面跟著三個抱拳的表情。
我看著螢幕,一股無名火直衝頭頂。
又是這樣。
我媽在群里替我慷慨完,立刻就有人上門化緣了。
【表舅,不好意思,我最近手頭也緊,實在幫不上忙。】我直接回了過去。
消息發出去,那邊沉默了。
過了大概五分鐘,回復過來了,語氣明顯冷了下來:
【哦,這樣啊。沒事,我再去別處想想辦法。看來你媽說的也不全對嘛。】
我沒再回復,把手機扔到一邊,胸口堵得難受。
沒過半小時,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三姑的電話。
「楠楠,聽說你現在混得可好了!你媽天天誇你!」三姑的聲音熱情洋溢。
「三姑,您有事嗎?」我直接問。
「哎喲,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你妹馬上大學畢業了,想去你們那個城市發展。
「你人脈廣,能不能幫她找個工作?最好是那種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女孩子嘛,穩定最重要……」
我聽著她滔滔不絕地提要求,感覺太陽穴又開始跳著疼。
「三姑,現在工作都不好找,得靠她自己投簡歷面試。我這邊幫不上什麼忙。」我打斷她。
三姑的熱情瞬間降溫。
「哦,這樣啊。行吧,那我再問問別人。還以為你當了大經理,能拉自己妹妹一把呢。」
電話掛斷了。
我握著發燙的手機,感覺自己像個被圍觀的靶子。
所有人都想從我身上撈點好處,撈不到就立刻換一副嘴臉。
這時,我媽的電話打了進來。
我盯著螢幕上跳動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氣,接了。
我媽的聲音像是結了冰。
「林楠!你表舅剛給我打電話了!說你連八萬塊錢都不肯借?你怎麼這麼摳門?
「你讓我這臉往哪兒放?我剛剛還在群里誇你懂事,你轉頭就打我的臉是吧?」
「媽,我憑什麼要借他八萬?我跟他很熟嗎?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我忍不住反駁。
「憑什麼?就憑你是他外甥女!就憑咱們是一家人!八萬塊對你來說算什麼?
「你指頭縫裡漏點就夠幫襯親戚了!你現在眼裡是不是只有錢,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了?」
我媽的聲音尖利得刺耳。
積壓已久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對!我就是眼裡只有錢!
「我的錢是我辛辛苦苦加班加點賺來的!不是給你們用來充面子、隨便借給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的!
「你那麼大方,你怎麼不把自己的錢借給他?」
「你……你反了你了!」我媽氣得聲音都在抖。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六親不認的東西!人家都在背後戳我脊梁骨,說我養了個白眼狼!」
我衝著電話喊道:「那就讓他們戳好了!
「我不在乎!從今天起,誰再來跟我要錢,我就把這個家到底吸了我多少血,一筆一筆算給他們聽!看看到底誰丟人!」
說完,我直接掛斷了電話,把她後面那些更難聽的咒罵掐斷在了電話那頭。
我癱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臟還在砰砰狂跳。
手因為用力攥著手機而微微發抖。
我知道,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他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