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地時,三個月大的孫子險些從尿布台翻下。
我扔掉拖把衝上前接住了他。
兒媳把頭從手機上抬起,問我:
「你洗手了嗎?」
我搖了搖頭,正想解釋,兒子一拳砸到了我的臉上。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沒洗手不許抱娃,你非要和我們對著干是不是?!」
老伴瞪著我數落:
「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老是把家裡的氛圍搞得這麼緊張,真不知道你還能幹什麼!」
我擦了擦臉上的鼻血。
突然覺得這大半輩子爛透了。
回房後,我給一輩子未婚的妹妹打了通電話:
「上次你說的去旅居那件事,我答應了。」
1.
午飯後,兒子兒媳癱在沙發上刷手機,老伴在一旁看電視。
我洗完碗,做好廚房衛生後,捶了捶酸疼的老腰,又扎進了衛生間提水。
客廳里的地髒了。
剛剛三個月大的孫子小壯壯吐了點奶,還沒清理。
「兒子、清清,把腳抬抬。」
我彎著腰拖到了沙發這邊。
「嘖。」兒媳清清不耐煩地將腳抬高,放到了兒子腿上。
兒子皺著眉看我:
「媽,不是我說你,地不會放在晚上我們都回房休息了再拖嘛?現在我們都在客廳坐著,多不方便。」
我被他的話一堵,沒有應聲。
兒子兒媳平日最愛在客廳的沙發坐著膩歪。
晚上不癱到凌晨十二點,基本不回房。
我早上五點就得起來給一家子準備早飯,要是等他們回房休息了再拖地,一個晚上基本就剩三、四個小時可以睡。
偶爾一次半次倒是沒事,但這段時間我可能是熬多了,腦袋跟上了層腦霧似的,不靈光也就算了,還時不時發矇。
所以我這才想著趁著中午先把地板拖一拖,晚上要是看著不髒,就先不打掃了。
我低著頭繼續拖地。
突然聽到一旁的尿布台傳來了小壯壯的哼唧聲。
抬頭看了一眼,他揮了揮小手,似是要醒了。
「清清,壯壯好像要醒了。」我提醒道。
兒媳頭也沒抬:
「醒了他會喊,我沒聾,不用你多嘴。
「對了,待會兒你去我房間裡把那吸奶器也拿出來洗洗,早上吸了點奶,忘了洗。」
我點了點頭。
餘光卻突然瞥見尿布台上的小壯壯突然翻了個身,半個身子懸空在尿布台外。
「小心!」
我驚叫了一聲,扔掉了手裡的拖把,猛地沖了過去。
地板濕滑,我剛接住孩子就摔了個屁股墩,尾椎骨處隱隱作痛。
好在,孩子被我緊緊護在了懷裡,還在安穩地睡著覺。
客廳的另外三人終於把目光望了過來。
我忍著疼痛站了起來,還沒站定,兒子兒媳就走到了我面前。
「你剛才洗手了嗎?」兒媳將孩子從我懷中接過,定定看著我。
洗手?剛才情況危急,我哪還顧得上洗手!
我搖了搖頭:
「清清,剛剛……」
我才剛開口,一旁的兒子猛地抬起拳頭,狠狠砸到了我的鼻子上。
「沒洗手你抱孩子幹什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老人身上細菌多,尤其是你,天天摸這個摸那個,那雙手上的細菌都不知道有多少,髒死了!壯壯這麼小,你沒洗手就抱他,你是成心想讓他生病不成?
「你別說你忘了,這事清清都強調過幾次了?我看,你就是故意要跟我們對著干!」
2.
我被兒子的這一拳砸得頭昏眼花。
鼻子鑽心地疼,很快,我就感覺到一股暖流從鼻子流出。
「剛才情況緊急,壯壯翻身了,差點掉下來,我……」
「翻身?呵,媽,您現在撒起謊來,可真是眼睛都不眨了。壯壯才三個月,能翻什麼身?
「行了,我知道,您就是不服氣,故意跟我對著干,想做這個家的主。可就算是這樣,您也不能拿壯壯的健康開玩笑,那可是您的親孫子啊!」
兒媳臉上帶著三分譏諷。
「我知道,自從我嫁給陳濤以來,您一直想找機會給我立規矩。現在好不容易看我生了孩子,就想著在帶孩子這件事上指手畫腳,好讓我認清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您其實不用故意這樣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個外人了,都怪我們夫妻倆沒本事,買不了自己的房子。您放心,我以後一定擺正自己的位置。」
她說著說著,突然情緒上了頭,嘩嘩掉起了眼淚。
一旁的兒子見狀急了,衝著我大吼:
「醫生都說了,產婦生完孩子容易抑鬱,要保持心情開闊,你心眼怎麼就這麼壞呢?非在這個節骨眼上天天沒事找事,難道就因為當年你被奶奶刁難過,自己淋過雨,就非要把清清的傘也撕破嗎?
「難怪清清老是沒什麼奶,就你這三天兩頭的挑事故意氣她,她能有奶才怪!」
我心眼壞?我沒事找事?還故意氣沈清清?
天地良心!自從她沈清清進了我家門以後,我就差把她供起來了!
家務活一點兒沒讓她做過,甚至就連她的衣服,都是我一件一件幫她手洗的。
從懷孕到生完孩子,但凡她張口的沒張口的,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替她做完了。
飲食上,更是為了提高她的食慾,頓頓變著花樣。
壯壯從出生時起就是個高需求寶寶。
從月子裡到二月鬧這段時間裡,基本都要在我的懷裡睡覺。
有時一抱就是一整個通宵。
我是照顧完大的又照顧小的,愣是一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
可就算這樣,我還是莫名其妙成了兒子嘴裡那個心眼壞的老太婆!
思及此,我悲從中來,抹起了眼淚:
「兒子,人得有良心啊,憑良心說,媽已經做得夠好了……」
「你哭什麼?我怎麼你了?你這樣待會兒讓別人知道了,我怎麼做人?」沈清清突然聲音尖銳地喝斷了我,「行,你厲害,論起茶藝,我不及你這個陳年老綠茶,我認輸了還不行嗎!」
她說完,抱著壯壯氣沖沖地就走回了房裡。
【啪】地一聲,將門狠狠關上。
「清清!」兒子轉頭瞪著我,「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就作吧,總有一天,非把我這個家攪散了不可!」
他一把撞開我,跟了上去。
一旁默默看著的老伴終於有了動靜。
只不過,卻是走到我面前對我吹鬍子瞪眼:
「程錦,你到底是幹什麼吃的?天天把家裡的氛圍搞得這麼緊張,就不能讓我省心點嗎?
「難怪以前我媽總說你是個攪家精,現在看來,她說的一點都沒錯。連個孩子都帶不好,你到底還能幹什麼?」
3.
鼻子上的血稀稀拉拉滴到了地上。
從頭到尾,這三個我自認為至親的家人,沒有一個人開口關心我的傷。
更沒有一個人為我遞上一張紙。
多可笑啊,我活了五十年,人生已經過去將近三分之二。
本該是重獲自由的年紀,卻還在為這個家當牛做馬。
全心全意地付出,卻迎來了兒子的揮拳相向,以及枕邊人的輕視埋怨。
這大半輩子,真是爛透了。
這樣的人生,真是沒意思透了!
老伴還在眼前絮絮叨叨,我開口打斷了他:
「陳鴻才,離婚吧。」
陳鴻才錯愕地張著嘴,愣了好半晌,才問我:
「你說什麼?」
「我說,咱倆離婚,明天就去!這個家,我不伺候了!」
我擲地有聲,陳鴻才像是見了鬼似的看著我。
好半晌,才從鼻子裡輕笑出聲:
「程錦,你該不會覺得……用離婚威脅我,我就會上趕著哄你吧?
「你能不能好好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什麼德行?你已經五十歲了,不是十五歲,能不能別這麼作?
「都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還把離婚兩個字掛在嘴邊,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行了,我跟素芬約好了午後去練舞,沒空搭理你,你自己收拾一下你那張臉吧,那鼻血埋汰的,我都懶得多看一眼。」
他說著拎起掛在一旁的大衣就要往外走。
臨了,還扭頭叮囑我:
「對了,待會兒把家裡收拾好了去買點大閘蟹,素芬最愛這口,晚點我們練完舞,我帶她一起來家吃飯。」
李素芬是陳鴻才已經去世的故友遺孀。
若是換成以前,我不會覺得不舒服。
可此刻,從他嘴裡聽到李素芬的名字,我的心裡滿是膈應。
真是難為陳鴻才了,平日裡他最擅長的,就是一問三不知。
可此刻,卻清清楚楚地記得李素芬最愛吃什麼。
我自嘲地笑了笑,擦掉了臉上的鼻血,默默回了房。
給妹妹打了通電話。
「繡繡,上次你說的去旅居那件事,我決定了,咱一起去。」
4.
程繡和我是雙胞胎。
但我倆不一樣,她從小就很有主見,甚至可以用離經叛道四個字來形容。
她很聰明,學習成績也比我好。
家裡窮,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
我上完初中,就主動提出要退學,讓程繡繼續讀書。
可她卻在臨開學前留下張字條跑了,說她要出去闖蕩,讓爸媽供我繼續上學。
自此,我按部就班地學習,直到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進了廠。
而她,消失了五年後,突然帶著一千塊錢回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去外面學了服裝設計,那筆錢,是她參加設計比賽的獎金。
她自己留了兩百,剩下的八百全給了爸媽。
然後又離開了。
她說,有個老闆看中了她的手藝,高薪聘請了她去當設計師。
這之後,我們過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按部就班地工作、結婚、生子。
而她,卻一心撲在了工作上,從給別人打工,到給自己打工。
唯一不變的,就是始終未婚。
我沒少勸過她,女人還是要有個歸宿,有個孩子,以後才能有人養老送終。
那時的她總是不屑一顧:
「得了吧,人心都是會變的,只有錢才會永遠忠誠。
「我不結婚沒有孩子,但是我有錢,錢不比人可靠嗎?」
我那時還覺得她傻。
錢這種冷冰冰的東西,哪有老公孩子溫暖?
現在想來,我才是最傻的那個。
一個多月前,她打電話跟我說,她想停下來休息了。
「我也努力了大半輩子了,該停下來好好看看不同的風景了。年輕人現在經常說什麼旅居生活,我也打算去體驗體驗。
「我決定了,第一站就去咱們小時候就想去的沿海城市,等我把手頭上的工作處理好就出發。姐,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我還是想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
幾乎是第一時間的,我拒絕了她。
「繡繡,我哪去得了啊!現在這個家裡,哪一樣事離得了我?不說家裡那兩個大老爺們吧,就說清清這才剛生孩子沒多久,正是需要人的時候,我要是拍拍屁股走了,指定得被她記恨一輩子。而且……」我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你姐夫和小濤就沒下過廚,要是離了我,這爺倆怕是得喝西北風。」
程繡沉默了很久,才繼續開口:
「算了。希望……你選擇的這些家人,能夠永遠不讓你失望吧。」
我那時怎麼說來著。
哦對,我打著包票讓她放心,說這種情況永遠不會發生。
可這才過多久,我就被狠狠打了臉。
5.
程繡驚訝極了:
「姐,你怎麼突然改主意了?難道……出什麼事了?」
她的語氣里充斥著擔憂。
我笑了笑:
「沒什麼,就是突然覺得……你說的是對的。
「咱們都五十歲了,也沒有太多時間好活了,我是該做做自己了。」
「那……家裡那邊你都安排好了嗎?他們不反對吧?用不用我……」
「繡繡,」我打斷了她,「我要離婚了。」
程繡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