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我是村裡唯一嫁給返鄉知青的姑娘。
婆婆總拉著我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跟三姑六婆炫耀我的細皮嫩肉。
那天,我無意間聽到她跟媒婆嘀咕:
「那頭金絲雀養得油光水滑,肚裡已經揣上金蛋了,保證一舉得男。」
「給李書記家換個根,咱家建軍就能調回城裡吃商品糧!」
我遍體生寒,因為我剛從城裡探親回來,還懷了孕。
而全村,只有我一個被當成城裡媳婦養著。
媒婆壓低聲音:「今晚月圓,送鳥上門,就在村東頭那片小樹林。」
我正要逃,丈夫陳建軍卻一身酒氣地回來,眼神迷離地抱住我:
「秀蓮,今晚月色好,我背你去看螢火蟲,找找我們剛認識那會兒的感覺。」
1
陳建軍溫熱的胸膛貼著我的後背,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混著濃重的酒氣。
鑽進我的鼻子,攪得我胃裡翻江倒海。
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去村東頭那片小樹林嗎?
我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那股噁心和恐懼一起咽回肚子裡。
「建軍……我有點不舒服。」我不敢掙扎,聲音抖得嚇人。
他抱得更緊了,滾燙的呼吸噴在我的脖頸上,聲音一貫的溫柔。
「就是不舒服才要出去走走,你懷著孕,多動動對孩子好。」
我擠出一個羞澀的笑容:「那你等我一下,我先去上個茅房,肚子有點不舒服。」
他抱著我的手臂又緊了幾分,眼神里閃過一絲不耐煩,但終究還是鬆開了。
「快點,太晚睡對你不好,晚上路還不好走。」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院子角落的茅房。
反手插上木門栓,我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
茅房裡有個用來儲水的大水缸,我扶著缸沿,看著水裡倒映出的那張臉。
臉頰紅潤,眼睛水汪汪的,嘴唇也因為懷孕顯得格外飽滿。
這正是我婆婆馬翠芬口中「金絲雀」的好品相,是她用細糧白面精心飼養出來的成果。
我一直以為,那是丈夫心疼我,是婆婆愛惜我這個兒媳婦。
現在我才知道,他們養著我,就為了賣個好價錢。
我下意識摸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曾經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欣喜若狂,現在卻只感到刺骨的寒意。
兜里還有一顆用油紙包著的紅糖。
前幾天我說嘴裡沒味兒,他特意從供銷社給我買回來的。
他說,等我生了兒子,他就天天給我買紅糖。
如今,這唯一的甜,只剩下無盡的諷刺和噁心。
我該怎麼辦?
逃?
我能逃到哪裡去?
視線掃過茅房的角落,那裡堆著一捆捆準備過冬用的乾柴和玉米秸稈。
定了定神,走出茅房。
陳建軍正不耐煩地踱著步,見我回來,立刻就要來拉我。
我躲開他的手,柔聲說:「建軍,我給你倒碗水解解酒,你喝多了。」
「還是我的秀蓮知道心疼人。」
我端著水,搖搖晃晃地走向他,就在快要靠近他的時候,我的腳下「一滑」。
手裡的煤油燈脫手而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門口那堆乾柴上。
「刺啦——」
煤油潑灑開來,火苗「呼」地一下就竄了起來,瞬間點燃了乾燥的玉米秸稈,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著火了!」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濃煙滾滾而起,嗆得人睜不開眼。
「你個敗家娘們!」
陳建軍大驚失色,咒罵著撲過去救火,用腳踩,用手拍,哪裡還顧得上我。
我轉身就跑,趁著他手忙腳亂,濃煙瀰漫,一頭扎進後院。
後院牆角有個狗洞,是我家大黃狗自己刨的。
顧不上滿地的泥污,手腳並用地從那個狹窄的洞口狼狽地爬了出去。
我不敢回頭。
唯一的希望,是村西頭那個同樣被陳建軍排擠的知青——林志遠。
他跟陳建軍向來不對付,他會幫我的!
身後,我曾以為是歸宿的家,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如同地獄。
2
「砰砰砰!」
我用盡全身力氣砸著他家的木門。
「誰啊!大半夜的催命呢!」
門「吱呀」一聲開了,林志遠舉著煤油燈,看到我這副鬼樣子,嚇了一跳。
「周秀蓮?你這是怎麼了?陳建軍打你了?」
我「哇」地一聲哭出來,把婆婆和陳建軍的陰謀,語無倫次地都告訴了他。
林志遠聽完,氣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起來。
「他娘的!陳建軍這個王八蛋!簡直不是人!畜生!賣老婆孩子,他怎麼敢!」
他罵完,倒了碗滾燙的熱水塞到我手裡。
「秀蓮,你別怕,這事有我。你先躲到我家地窖里去,誰也找不到。我穿上衣裳,去村口給你探探風聲。」
我捧著那碗熱水,手還在抖,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在地獄裡走了一遭,終於遇到了一個好人。
我感激地看著他:「林大哥,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謝什麼!我一個大老爺們不會放任這種喪良心的事的。」
林志遠一臉正氣,扶著我走到牆角,掀開木板。
「你下去,我馬上回來。」
地窖里黑漆漆的,但抱著那碗熱水,我感覺自己終於活了過來。
我找到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林志遠是個好人,他會幫我的。
等天亮了,我就去公社告他們!
地窖的通風口很小,正對著他家堂屋的地面,能聽到上面的一些動靜。
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我緊張起來,隱約聽到我婆婆馬翠芬那尖利刺耳的嗓音。
「林知青!你看見我家秀蓮沒有?這個敗家娘們,把家裡都點著了!我可看見那小賤人往你這邊跑了」
我把耳朵湊到通風口。
「嬸子,你小點聲。」
我心頭一暖,林志遠果然在幫我。
可他下一句話,卻讓我如墜冰窟。
「人呢,確實是在我這兒。」
「不過,你們也知道,這事兒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風險。我幫你們把人攔下,這可是擔著天大的干係。之前說好的那台鳳凰牌自行車,怕是不夠了。得換成永久牌的,還得是加重款!」
婆婆啐了一口,壓著火氣罵了句:「你個趁火打劫的小畜生!行!永久就永久!趕緊把人給老娘交出來!耽誤了李書記的大事,我扒了你的皮!」
「這還差不多。」
林志遠滿意地笑了。
這裡不是避風港!
這裡是另一個牢籠!
我瘋了一樣衝過去推地窖的門,可那扇沉重的木門紋絲不動。
門外傳來了鐵鎖落下的「咔噠」聲。
「林志遠!你開門!你不是人!」我瘋狂地砸著門。
外面傳來了我丈夫陳建軍的聲音,帶著一絲警告和得意。
「林志遠,你可別亂動她。李書記點名要她,這頭胎金貴著呢,碰壞了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放心,我懂規矩。」林志遠的聲音里滿是猥瑣。
我的力氣被瞬間抽空。
地窖里唯一的亮光,是從通風口透進來的慘白月光。
一隻碩大肥壯的老鼠,正蹲在不遠處的土豆堆上,用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高高隆起的小腹。
3
「開門!放我出去!你們這群畜生!」
我像瘋了一樣,用手、用頭瘋狂地撞擊著頭頂的地窖蓋板,聲嘶力竭地呼救。
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劃拉,很快就翻裂開來,十指連心,疼得我鑽心。
門外,陳建軍的聲音依舊溫柔深情。
「秀蓮,別鬧了,林志遠家這破地窖不隔音,你想讓全村人都來看熱鬧嗎?」
是啊,我不能讓全村人知道。
我周秀蓮,在村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嫁了個文化人,人人都羨慕我。
不能讓那些曾經嫉妒我的三姑六婆。
看到現在像個牲口一樣,被自己的丈夫和婆婆關在地窖里,等著賣給別人。
我放棄了掙扎,絕望地把耳朵貼在門板上。
我婆婆馬翠芬尖酸的嗓門最大,充滿了焦慮和怨毒。
「都怪你個沒用的東西!放火燒房子!今晚交不了貨,李書記那邊要是發了火,你那回城吃商品糧的工作就黃了!那可是鐵飯碗!一輩子的前程!」
「為了你,老娘連祖墳都快刨了,你倒好!」
陳建軍的聲音帶著安撫:「媽,你放心,這事兒壞不了。」
「我已經跟李書記那邊打過招呼了,就說得用點手段磨一磨。他同意了,明天,咱們直接把她綁過去,送到李書記兒子的炕上!她肚子裡的蛋算過了明路了,就是李家的兒子。」
他們談論我,就像在談論一頭不聽話的能被接種的母豬。
緊接著,媒婆王嫂那油滑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建軍啊,你可真是個人才。為了讓李書記信服,你把你倆在炕上那點私密事都給人家說了,連秀蓮腰後頭那顆小紅痣,都描述得一清二楚。李書記聽了直樂,他傻兒子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說等不及要兒子了!」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顆紅痣……
陳建軍曾無數次親吻過那裡,說那是我的福痣。
是老天爺給我做的記號,好讓他能在人海里一眼就找到我!
一陣嫉妒又酸溜溜的聲音插了進來,是林志遠。
「建軍,你小子真是好命!當初要不是你耍手段,截了我的胡,用那封假情書騙了周秀蓮,現在這城裡的戶口,可就是我的了!憑什麼好事都讓你占了?不行,那輛永久自行車,明天就得給我推過來!」
我一直以為,我和陳建軍的相遇,是全天下最浪漫的緣分。
他溫文爾雅,會寫詩,會畫畫,跟我認識的那些只會刨土的農村漢子完全不一樣。
那年他還是個英俊的知青,我在河邊洗衣服,他走過來,遞給我一封信,裡面是用鋼筆抄寫的浪漫情詩。
他說對我一見鍾情。
我頂著全村人的閒話,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這個「外鄉人」。
原來,我堅信不疑的浪漫初遇,我視若珍寶的愛情,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設計、卑劣無恥的騙局。
「哇」的一聲,我再也忍不住,一口酸水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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