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國提出離婚的第二天。
我去超市買菜。
院子裡晾著洗乾淨的白襯衫。
五斗櫥上放著鉤了一半的電視機罩,煤球爐子上坐著咕嘟冒泡的米粥。
然後,我再也沒回來。
1
我這個人,沒啥大能耐,就是能忍。
明明早該散夥的事兒,硬是拖了這麼些年。
人大概都這麼回事。
在一種日子裡泡久了,就算水涼了,也懶得動彈。
可忍字頭上一把刀,忍得久了,別人就當你是軟柿子。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有點木,但心裡頭,卻透亮了不少。
今兒個,我就是想走了。
沒啥特別的由頭,就是覺著,該翻篇兒了。
嫁給周建國。
在街坊鄰居眼裡,是我祖上積德。
他爹去得早,娘是小學教員,家裡清貧。
但建國爭氣,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正經的名牌大學畢業生。
我們認識那會兒,他都還在讀書,是最清苦的時候。
他娘病重,想看著他成家。
周建國跟我求了婚。
我記得他當時走進我住的筒子樓那間小屋,那個詞兒咋說來著?
蓬蓽生輝。
他那幾個已經混出人樣兒的同學勸他,急著結啥婚?以他的才學,將來啥樣的姑娘找不著?
周建國卻說,娶我比娶那些嬌滴滴的幹部子弟省心。
我在門外頭聽見,心裡頭是滾燙的。
燙得我,都沒細琢磨這話裡頭別的意思。
2
晚上周建國回來了。
他今天穿了件嶄新的的確良白襯衫,襯得人格外精神。
他模樣周正,身上有股書卷氣,像宣傳畫里的人。
在我們這大雜院裡,顯得有點突兀。
跟他結婚五年,院裡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看我的眼神還時常帶著鉤子。
周建國脫下雨鞋,換上布鞋,悶聲不響。
他從不跟我講他研究所里的事兒。
我也聽不懂他那些圖紙、數據。
直到看見桌上那盆我煨了半下午的蘿蔔燉排骨,他眉宇間的褶子才舒展開。
「累了吧。」他語氣軟和了些。
周建國吃飯規矩,細嚼慢咽,沒聲兒。
不像我,總覺得吃飯吧唧嘴才香。
隔壁的張嬸兒過來借蒜頭,話在嘴邊轉了幾個彎兒。
「俺家那口子昨兒個去商店那邊送菜,恍惚……恍惚瞧見你們家建國了。」
我沒覺著意外。
僑匯商店那邊,住的都是有錢的外賓。
而我和周建國,只是擠在農機廠家屬院的普通工人。
3
飯桌上,周建國忽然撂下筷子。
「你聽說了沒,他們那種人家結親,講究多,輕易不讓離……」他頓了頓,擺擺手,「算了,跟你說這個幹啥。」
我知道他說的是啥。
有位港商的小姐,最近在鬧離婚。
鬧的實在厲害。
我扒拉著碗里的飯粒:「怪不得那港商小姐鬧得這麼凶。」
怪稀罕的。
周建國今兒話挺密。
「沒感情的婚姻,就是枷鎖,占著茅坑不拉屎,招人恨。」
他話裡帶著對那個港商少爺的不屑。
過了一會兒。
他嘆了口氣:「他們那種家庭,關係盤根錯節,離婚哪那麼容易?不像咱們老百姓……」
是啊,咱們小門小戶,家裡最值錢的就是一台牡丹牌收音機,真要分開,拎包就能走。
連結婚證,都是後來才補辦的。
周建國像是想起了啥,突然不吭聲了。
有人敲門,敲得又急又響。
我起身開門,門外站著兩個穿著中山裝的人,表情嚴肅。
「姜素心同志嗎?我們是僑辦的工作人員。」
為首的男人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
「這是周建國同志委託我們轉交的一份材料,關於你們雙方協商分開的一些初步意見,請你看看。」
我愣住了,扭頭看桌邊的周建國。
他低著頭,盯著碗里的飯。
耳根子有點紅,卻沒吱聲。
那位同志語氣公式化:
「根據初步協商,你需要放棄對周同志未來可能涉及的收入等權益,並對婚後情況保密。作為補償,對方願意提供一筆生活安置費。」
「對方?你說的是周建國?」
兩位同志對視一眼。
似乎沒預料到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
為首的那位清了清嗓子:「是的,希望此事能低調妥善地解決。」
我輕輕「哦」了一聲。
仿佛聽到的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
我拿著文件夾。
走回飯桌旁,拉開椅子坐下。
將它輕輕放在那鍋還在微微冒著熱氣的蘿蔔燉排骨旁邊。
我看向他,「所以,你昨天提離婚,不是氣話,是早就想好了,是嗎?」
周建國猛地抬眼,眸子裡閃過一絲狼狽。
原來,他不是沒想離婚。
也不是吵架時說的氣話。
而是連怎麼離,都早已被人安排妥當。
我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又驟然鬆開。
4
僑辦的人來過之後,家裡像是結了冰。
第二天我去廠里上班,車間裡的氣氛都有些異樣。平時一起幹活說笑的姐妹,看我的眼神都帶著同情和欲言又止。中午在食堂,車間主任老周把我叫到一邊,端著搪瓷缸子,眉頭擰成了疙瘩。
「姜素心啊,你家的事……廠里都傳開了。」他壓低了聲音,「上午……上面有人打電話到廠辦,問你的情況。話里話外,說是怕個人問題影響廠里的風氣和聲譽。你……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我心裡咯噔一下。原來,林曼麗的手已經伸到這裡來了。他們不僅要我讓出位置,還要斷我的後路,讓我在社會上無立錐之地,只能乖乖接受他們施捨的那點「安置費」。
我看著老周關切的臉,突然覺得特別累。這個我待了多年、流過無數汗水的車間,曾經是我躲避家庭冷漠的港灣,如今卻也充滿了無形的壓力。我深吸一口氣,說:「周主任,謝謝您。我明白,不會讓您為難。」
平心而論,周建國算是個不錯的丈夫。
長得體面,也不動手打人。
我要有啥做得不合他意,他也不吵不罵。
頂多用那雙沒啥熱乎氣的眼睛,瞥我一眼,說:「眼光要放長遠些。」
我沒念過多少書,起初還以為是他教我道理。
後來才慢慢明白。
他是嫌我小家子氣,看的不遠。
第二天一早。
張嬸兒來還蒜頭,順嘴叨咕了幾句。
聽說,那港商女婿在大小姐住的賓館外頭蹲了一宿。
昨夜裡還下了雷陣雨。
「哎喲,這大小姐心腸也硬,男人嘛,走點彎路,知道回來就行了……」
不過是幾句閒嗑。
沒成想,在屋裡聽收音機的周建國忽然插嘴,聲音硬邦邦的:
「變了心的人,還留著幹啥?」
張嬸兒被周建國噎得一愣,訕訕地走了。
變了心的人,不扔掉還留著幹啥?
我聽懂了。
也明白了。
5
我給他洗外套,摸兜時帶出一張摺疊的信紙。
好奇心驅使下,我打開了。
是那位大小姐——林曼麗的筆跡,娟秀,卻字字扎心:
【建國:
僑辦的同志會代為轉交一份材料,是關於妥善處理你過往關係的初步構想。我想,一位明事理的同志,在看清形勢後,會做出對大家都好的選擇。
父親近來問及你手續的進展,他希望一切都能清爽利落,這樣,許多未來的規劃才好順勢展開。你知道的,他最欣賞辦事周到、不留首尾的人。
盼速決。
曼麗】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
站在水房公用的水泥池子邊,聽著水龍頭滴滴答答的聲音,心裡頭那點最後的熱乎氣也散盡了。
我明白了。
對他而言,我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是一個需要被處理的歷史遺留問題。
他想要的,不是和我這個人告別。
而是讓周建國之妻姜素心這個身份悄無聲息地消失。
不能驚動研究所。
不能影響他積極向上的形象。
更不能讓林曼麗的家族覺得他處理麻煩事手段不幹脆。
我甚至沒覺得多生氣,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冰涼,以及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勁。
擰緊水龍頭。
我做出了決定。
帶著寫好的辭職信,走進了廠辦。
領導假意挽留,但我態度堅決。
我說,個人原因,不想給廠里添麻煩。
辦好手續,結算了微薄的工資。
我拿著那張蓋了章的「離職證明」,走出農機廠的大門。
回頭望了一眼熟悉的廠房。
心裡空落落的。
從此,我和這座城市,和周建國有關的一切,最後的聯繫也斷了。
6
回屋從床底下拖出了那箇舊旅行袋。
開始收拾東西。
發現屬於自己的物件少得可憐。
梳妝匣里,只有一支褪了色的塑料發卡,還是我自己買的。
家裡的錢大部分都用來給周建國買參考書、託人找資料了。
我添置給自己的行頭,比結婚前還寒酸。
這幾天。
我偷偷把他幾件半新的中山裝和呢子褲,拿到附近的舊貨市場換了幾塊錢。
他壓根沒發覺。
窗台上養的三盆仙人掌,大壯、二壯、三壯。
我把最水靈的大壯送給了張嬸兒,謝她平日照應。
張嬸兒紅著眼圈問:「工作都沒了,往後可咋辦?是不是因為……」
「不是。」我笑了笑,打斷她,「工作沒了可以再找,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就是覺得,它該換個更大點的盆。而我,也該出去透透氣了。」
7
我東西還沒歸置完,有人敲門。
這次,是周建國和林曼麗一塊兒來的。
我站在門框里,有點發怔。
一個穿著洋氣連衣裙燙著大波浪的女子上下掃了我一眼:「建國,這就是你愛人?」
是林曼麗。
周建國對我使了個眼色:「去,沏壺茶來。」
廚房的燈泡瓦數低。
昏黃的光線晃得人眼暈。
我抬手揉了揉眼。
心裡頭,卻像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突然明白。
我比那些大小姐「省心」在哪兒?
省心在——
我娘家沒人,沒依沒靠。
省心在,我能忍氣吞聲,安分守己地待在他劃定的圈子裡,不給他添亂。
我曾以為的踏實日子,不過是他無可奈何的選擇。
他心裡裝著別人。
自己夠不著,就拿我來墊背。
如今,那心尖上的人,找上門了。
8
等我拎著暖水瓶出來。
林曼麗坐在屋裡唯一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對周建國說:「這院子條件太差了,我在賓館包了長房,你搬過來住吧,商量事情也方便。」
周建國躊躇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林曼麗,聲音低了下去:「……再看吧。」
就這一下,我徹底明白了。
我的離開,不是賭氣,是出路。
我轉身進裡屋。
拎出那個收拾好的旅行袋,拉鏈刺啦一聲拉上,格外響亮。
「不用看了。」
我平平靜靜地說,「周建國,咱倆離了吧,這地兒,留給你們慢慢商量。」
我拎起旅行袋。
側身從他們旁邊走過,沒再回頭。
窗台上剩下的兩盆仙人掌,在夕陽里拖著長長的影子,像是默不作聲的送別。
9
拎著那個發白的旅行袋踏出家屬院。
身後傳來張嬸兒隱隱約約的呼喚:「姜素心……你這是……」
但聲音很快被傍晚的風吹散了。
我沒有停留,沒有遲疑。
該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