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走了回來。
妹妹一向很喜歡爺爺的。
小時候有次吃玉米,為了剁一節給爺爺,還弄傷了手。
爺爺也很喜歡她。
她在老家過暑假,水土不服,身上長了疹子,爺爺帶著她到處看醫生,開藥。
還有,她三四歲時,曾獨自在下過大雨後,「噗嘰噗嘰」地踩著雨鞋,去田埂上找爺爺,望見了,老遠就喊:「哦,原來你在這裡呀!」
這一句,字正腔圓,爺爺一想起來就要笑,給大家學過八百遍。
爺爺也最會哄她。
紀明紅不常生氣,但一生了氣,誰也哄不好。
爺爺誇她兩句,戴戴高帽兒,拿手指在她身上戳幾下,她的氣就全消了,撲哧笑出聲來。
見妹妹蔫蔫的,不說話,媽似乎有些後悔。
她說:「也許是我記錯了吧!
「也許是你三爺爺說的!」
可憐的三爺爺,出了力還為堂哥背了鍋。
爸倒是跟我講過這事。
當年,因為第二個又是女孩,爺爺說了些難聽的話。
爸跟爺爺大吵一架,喝過酒還騎著摩托要出去。
我的曾祖母因為擔心孫子,在後面拉住。
爸卻不知道。
車一開,老太被拖得往地上一跪,腿就斷了,休養了兩年才能走路。
爸還說:「你出生那會,倒沒這樣。畢竟是第一個孩子,大家歡喜得不得了。連你姑姑的公公下田回來,都拐個彎來看看你。這個人死得太早,你不記得了。三老太爺,四老太爺那時候也都還在,兄弟兩個從鎮上慢慢走一天的路下來,就為了給你送奶粉……」
15
奶奶恢復得很好。
出院那天,爸興奮地在老家院子裡放了一串紅鞭炮,說去去晦氣。
一家人高興沒多久,奶奶查出了晚期癌症。
她迅速地消瘦下去。
有一天,我放假回家。
為了一件很小的事,醬油買錯了,媽不停指責我。
也許在從前,我會默默聽著。
可是這一天,我難以忍受,當場情緒崩潰。
我說:「你偏心,你從來不找妹妹的茬!你生怕她多干一點事,影響了學習。」
媽冷笑一聲:「你奶奶不是也偏心你嗎,我說什麼了?」
我朝她吼:「別提我奶奶!」
我奶奶已經快死了。
媽不看我,嘴裡嘀咕著:「脾氣越發大了。
「奶奶身體不好,正是用錢的時候,紀明莉你還這麼自私,不聽話。」
我忽然大聲說:「小時候,你用妹妹洗屁股的毛巾給我洗臉!」
許多年前憋住的眼淚,一下子都流了出來。
我拿手背擦著,覺得很丟臉。
媽愣住了。
她說:「沒有的事。」
妹妹聽到動靜上樓,呆呆站在一邊。
媽順手扯開她的領口,露出一大塊燙傷的疤痕。
她說:「你怎麼敢說我偏心?小紅跟著我們吃苦時,你可是在鄉下享福。
「你爺爺連打工都不去了。兩雙眼睛在家盯著你。小紅從小就被反鎖在房間,這是剛會走路,扒拉桌上的熱水瓶,燙的。
「他們說帶不動第二個,哼,若是男孩,會說帶不動?」
妹妹從她手中掙脫出來:「媽,你別講了。」
媽轉身下樓,當天去了姨媽家。
姨媽傍晚打電話來,說我媽在她家哭,哭孩子不懂事。
爸叫我打電話向媽認錯。
我不肯。
妹妹在一旁望著我,忽然道:「姐,媽也許真是忘了。就算沒忘,就算她能夠再想起來,她也不願意想起來的。
「你看,她打我那麼多次,不還說沒打過幾回嗎?」
爸也勸我。
他說:「其實在你之前,她還有過一個孩子。那時候我們捨不得花錢,只租了一間門面,搭了個鋪板睡覺,吃的,用的,都放在廢電瓶邊上,那個孩子就流產了。
「懷你的時候,你媽格外當心。我們花錢另外租了間屋子。她生了病也不敢吃一顆藥。就熬點薑湯喝。
「生你的時候不順利,差點死在肚子裡,是剖腹產緊急拿出來的。她身體不好,精神又恍惚,從醫院回來,我就叫你奶奶把你抱過去跟她睡了。
「奶奶那時候才四十五,帶你帶得很順手。我們小時候都是老太帶的,爸媽要下地掙工分。你是奶奶自己帶的第一個孩子,喜歡得很。我跟你媽從家走的時候,她說為了你好,也不該把你帶到外地受苦。
「媽媽抽空騎車回家看你,你都不給她抱,她回來哭了好久。」
我默默聽著,覺得很不真實。
爸爸口中所說的,那個大家搶著要養的孩子,真的是我嗎?
忽然想起奶奶曾經講過,有一次,她在院子裡曬衣服,那時我話都不太會講,卻拉著一件圓點子襯衫說:「這是媽媽的。」
奶奶說,那確實是我媽的衣服。
小小的我竟然認得。
奶奶驚奇之下,想到兒子兒媳在外地那麼辛苦,只有過年才回家,還哭了一場。
16
奶奶去世時才七十歲。
葬禮上,媽哭得極凶,幾乎暈過去。
姑姑都顧不上自己哭,忙著勸嫂子,拉她起來。
大姑奶奶嘆息著,朝眾人說:「她們婆媳倆,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吵過一句嘴,這一點,我可以打包票。」
她又對我跟妹妹講:「你們也該哭幾聲。」
照本地習俗,身為女兒的姑姑拿錢請了樂隊。
一百塊可以點三首歌。
歌手化著濃妝,扯著大白嗓子,哇啦哇啦地唱。
靈前不斷地燒紙錢,青煙繚繞。
姑姑一邊散著煙,一邊跟邊上的人講奶奶死前的情景。
她說奶奶臨終還抱著她給買的,方便喝水的小水壺。
我蹲在廊下發獃。
村裡的婦女都來了,忙著做席上的菜。
有個本家的小女孩找不到奶奶,站在院子裡哭。
她奶奶立刻攥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
小女孩撲進她懷裡,拿她的衣角擦鼻涕眼淚。
她奶奶朝大家笑:「這孩子就是一刻離不得我。」
第二天,從火葬場回家路上,爸坐在前排,抱著奶奶的骨灰。
他忽然說:「以後等我死了,就是紀明莉給我捧骨灰盒啦。」
我說:「好的。」
姑姑痛苦地叫道:「瞎說!哥你就是這樣……」
她狠狠擤了下鼻子。
回到家,爺爺走過來,說:「剛才村裡有人來收身份證,我本來還沒什麼,把你媽身份證拿給他,一下子,心裡真受不了……」
奶奶去世後,我做了一個多月的夢。
夢裡,將我人生記憶最初起,和她一起度過的日子,都重新經過了一遍。
三四歲時,她背著我,從鄰居家看電視回來。
月光下,我顛倒來回地念著:「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打不到,打到小松鼠,松鼠有幾個,讓我數一數。數來又數去,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五六歲時,她領著我從雙河鎮回鄉下。
上了車,看見路邊小店賣水壺,一邊說著剛好給你上學帶水,一邊就下了車。
車忽然開動了。
我嚇得大哭。
司機說:「哎呀別哭別哭,我就是掉個頭。」
車才到柳集,奶奶就牽著我下車。
從柳集走回去,可以節省一程路費。
還有一次,爺爺帶了新殺的雞進城。
我們送完他,從車站往家走,奶奶抱歉地說:「忘記留點雞肉燒給你吃。」
我咬著糖燒餅,說:「我吃燒餅也很開心。」
我在夢裡重新長到現在的年紀,就不再夢見她了。
姑姑說,她只夢到媽媽一次。
在田埂上,遠遠看見媽媽走過來,身影像煙一樣淡,很快就不見了。
17
本地風俗,家中若有親人過世,三年不可貼紅對聯。
三年一晃就過去了。
其間,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學。
填志願時,沒多想就選了北京。
下意識覺得遠,而且喜歡它遠。
自己拖著許多行李,坐一夜的硬座上北京。
出站時,鄰座的大姐幫著把箱子拉了出去。
入學體檢,查出尿蛋白偏高。
我在網上自己搜了搜,說可能是腎炎,發展到後面就是尿毒症。
我嚇得半死,以為要英年早逝。
跟妹妹說了,她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道:「姐,別害怕。你的腎要是有問題,我分一個給你。咱們是親姐妹,不會配不上對的。」
我做了複查,一切正常,虛驚一場。
妹妹考高中沒考上。
爸媽交了高昂的擇校費,送她進一所民辦高中。
寒暑假我回家,家裡總是爆發大戰,難得清靜。
媽為了妹妹的學習憂心,罵她,打她。
爸在一旁勸。
媽又轉頭來跟爸吵,說他盡搗亂。
爸無奈地說:「你就是看著老大成績好,以為這有多容易。
「其實咱們也不是沒有上過學。我還記得初中時……」
媽朝他翻一個白眼:「我可不像你,我是爸爸死得早,要養家,沒機會念書。不是念不下去。」
我妹第一年高考,考得一塌糊塗。
考前,她上的是一對一,兩百塊錢一個小時的輔導課。
她說:「姐,還真是只有這個課,老師盯著我一個人,我才不打瞌睡。」
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換來一個糟糕的結果,爸媽都泄了氣。
妹妹主動提出要復讀。
爸媽卻慪著氣,誰也不肯帶她去學校問。
紀明紅想了想,把老式按鍵手機充滿電,從柜子里抓了一把零錢,就自己坐車進城了。
她把縣城幾所可復讀的學校都問了一遍。
有個學校的老師跟她開玩笑,說:「你的小高考還有兩科沒過,我不敢做主收你。」
妹妹轉身就走,一路打聽,走到校長辦公室。
校長聽了情況,說:「那你能不能保證補考時通過這兩門呢?」
妹妹直點頭。
校長說:「好,那我收下你。」
復讀的那年,紀明紅確實很努力。
考前有一陣子,她甚至睡眠還出了點問題,整夜做夢。
分數出來,比前一年是好看了些,卻還是沒過二本線。
報志願時,媽得知鄰居家女兒學的是護理,就一門心思要妹妹學護理。
妹妹撇嘴:「我不想整天對著生病的人。」
媽大鬧一場。
紀明紅寸步不讓。
媽揚言再也不管她的事。
我私下問妹妹要不要幫忙。
她說:「得了吧,姐。你眼裡只有重點大學,連普通的一本都搞不清楚,還能曉得大專?」
她自己翻厚厚的志願填報書,寫寫畫畫,貼許多標記,還列了張表。
又抱著小電腦去對街電信營業廳蹭網,在各個學校論壇打聽消息。
最終,她選定省內一所大專。
學費不貴,一年五千。
校區是新建的,很大。
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間,每間都配備馬桶和淋浴。
送她上學那天,我們去得早,宿舍里都還沒有人。
朝南的大窗戶照進充足的光線。
爸放下行李,站在她床位前,摸著書桌,發了會呆。
他說:「小紅,爸爸真羨慕你。」
妹妹爬到上面鋪床,隨口說:「有什麼好羨慕的。」
爸沒說話。
我卻理解他的感受。
在香樟樹街,他是個有點特別的小生意人,閒暇時不愛喝酒打牌,也不愛聚在人堆里侃大山,更沒有曖昧混亂的男女關係,只喜歡坐在記帳的桌子跟前,靜靜翻《讀者》《意林》的合訂本,喝喝龍井茶。
他戴著眼鏡,長了一張文氣清秀的臉,常被認成老師,實際卻只念到初中。
他有他的失落與寂寞。
妹妹在沉默中似乎反應了過來。
她吸吸鼻子,說:「放心吧,爸爸,我花了你太多錢了。這回一定會努力的。」
18
紀明紅說,人應該對自己有清楚的認識。
像她,就絕對不是念書考試的材料。
專升本失敗。
四級也怎麼考都考不過。
媽一次次失望,卻又一次次鼓起希望。
最後她要妹妹多念兩年成人本科,認為這樣好歹有了本科學歷。
妹妹則對賺錢和花錢更有興趣。
她自從上了大專就一直在做兼職,過生日時,送我五百多的拍立得。
我見她因為做地推,在外頭跑一暑假,曬得更黑了一層,挺心疼的。
她說:「嗨,錢掙了不花,掙它做什麼。以後發了大財,送你豪車。」
又笑道:「咱們是親姐妹,老天爺卻把念書的本事都分給你。總該也偏愛我一點。
「我大概就是繼承了爸爸的商業頭腦,會搞錢。」
近年,香樟樹街日漸暗淡,商鋪倒閉了一家又一家,沒倒的也慘澹經營。
紀老闆卻買了新車,從零售轉為批發,又做起了地區代理,忙得風風火火,腳不沾地。
有次他臨時出門,妹妹放假在家,代管了一天生意。
晚上,她算算流水,朝爸爸詭秘一笑:「您還說掙不著錢?」
爸忙把帳本鎖進抽屜:「只是今天好點,平常坐一天都沒生意,你沒看見而已。」
妹妹拿到成人本科的畢業證後,開始正式找工作。
媽攛掇她回家考鄉鎮編制,哄她說能天天吃媽做的飯。
爸不同意:「那麼點工資,不值得。」
妹妹自己也想得很清楚:「我這種人,好吃,好玩,好熱鬧,在小地方待不住的。」
她和朋友合租一間房,半年內連跳兩次槽,又計劃著跳第三次。
我說:「這樣恐怕簡歷不好看吧?」
她說:「嗨,這種爛公司,待再久簡歷也不好看。」
她最終跳進一家電商公司,專門做外貿生意的。
因頭腦靈活,做事靠譜,工資一漲再漲。
供貨的廠家自從對接過她之後,不願意再換成別的員工。
她得意地告訴我這件事。
在我看來,妹妹似乎天然有著同人打交道的能力,人情世故,無師自通。
比如,香樟樹街新開了一家滷菜店,店主是外地來的小兩口。
妹妹只去過兩回,就知道年輕的女店主預產期在幾月。
人家還主動問我媽,紀明紅下次什麼時候回來,想請她嘗嘗新品。
妹妹總是談笑間就走進別人的世界,而別人亦歡迎。
這種本事,我是沒有的。
我只覺得人和人的交際充滿著麻煩。
19
像某位作家說的,童年是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
長大後,日子卻過得一天比一天快。
我大學畢業保了研,研究生畢業後,在導師推薦下,得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穩定,高薪,和同學一起整租公司附近的兩居室,過得很自在。
爸媽兩個人在家,不必像年輕時那樣為掙不著錢發愁,感情卻越來越糟。
矛盾還是錢引起的。
幾年前,小舅借走爸爸三萬塊錢。
爸爸天天跟在後面要,軟硬兼施,終於要了回來。
小舅向我媽告狀:「人家的姐夫都幫襯小舅子,我的姐夫像催命鬼。」
媽就偷偷把收來的貨款給他。
後來,他又打電話來哭,說在高速上出了車禍,胳膊都撞斷了。
媽一聽就急了,在家和爸大吵大鬧。
好歹要到八千塊,轉給了弟弟。
很快,姨媽打電話來說,她給了弟弟一萬塊,但找老鄉打聽,根本沒有車禍這回事……
爸一面得意於事情正如我所料,你弟弟越來越不上路子。
一面又心疼錢。
媽卻另有想法。
她心底生出恐慌。
錢都在丈夫手裡,要一點就費這麼大力氣,那,等老了自己生了病,他不肯拿出來,怎麼辦?
小生意人又沒有醫保和退休金。
一起跳廣場舞的那些朋友,都說家裡是自己管錢的。
兩人經過幾番大戰,最終達成協定。
爸負責家裡日用開支外,每年再給媽五萬塊,存進她自己的摺子。
兩個人都覺得太冤枉。
爸說:「生意上的事全是我操心,她到現在都搞不懂貨品的型號。什麼都要問我。
「你舅舅染上了賭癮,自己的房車都抵押了。
「要是我們家的錢給她管,你們姐妹倆早就喝西北風。」
媽說:「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小舅才十五歲,多苦哇!
「我是他大姐,我不幫襯,誰幫襯他?」
媽還說:「剛做生意的時候,本金用的可是我爸退回來的彩禮。
「你爺爺給他娶了媳婦,就算盡了責任,再多的錢,一分沒有。
「要是他那個時候肯把錢拿出來,我們家就不是現在的光景了。
「哼,嫁到你們紀家,真是嫁虧了。人家街上老頭老太都有退休金,哪個不貼補兒子孫子。你爺爺七十多歲就不種地了,天天坐在家裡曬太陽。」
爸聽見了,拖長聲音,陰陽道:「人要知足啊!」
背後,他破口大罵:「周素珍就是貪!總想著別人口袋裡的錢!
「有一年,看見人家收割機過去,竟然跟我商量想回家收稻子。
「你們爺爺奶奶種田那麼苦,她要回去收稻子!」
爸媽吵得越來越凶。
因為之前的那個協議,連買幾十塊的日用品都會大吵一架——爸覺得媽手上明明有錢,拖拖拉拉不肯拿錢出來。
媽卻覺得合該找他要。
洗髮水是大家共用的,那麼護膚品呢?
他們之間的感情——如果還有感情的話,時時刻刻被這些瑣碎的算計磋磨著,消耗著。
20
有一次,正趕上我們姐妹在家。
兩人吵架,媽說自己一輩子困在這小鎮上,一天做三頓飯,真是做夠了。
我想起有一陣子居家辦公,天天得自己做飯,那麼煩,又知道油煙十分傷肺,不禁有些同情她。
媽沉思一會,很認真地說:「我想去縣城找份工作,掙多少自己花,想做飯就做,不想做就出去吃。」
爸揮揮手:「想去就去,我不攔著你。
「我可以在送貨路上吃快餐,十塊錢也有兩個菜。」
媽不說話了。
妹妹站在門口,背著手,望著街上。
我斟酌著開口:「媽,縣城不遠,你可以試著換一種生活。
「反正我跟妹妹長大了,也不要你們負擔了。」
爸冷笑一聲。
妹妹轉頭看我,眼神中竟有種看傻子一般的厭煩。
我愣住了。
媽自顧自走開。
晚上,她拉著妹妹,帶點羞意地抱怨道:「你爸真是。我說要走,他也不說留留我。」
我啞然了。
妹妹又看我一眼。
這一回,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爸跟媽在一起時相互折磨,可又根本分不開。
我決心不再管他們的事。
我撒手不管了,他們就盡騷擾妹妹。
妹妹說:「我真是受夠了。
「他們一吵架就搶著給我打電話。我一天天盡當老娘舅了!
「昨天媽剛打電話哭了一場,爸就打電話過來,他說,他正站在大橋上,痛苦得不得了,想直接跳下去!
「我嚇得說要報警,他又罵我腦子有問題。
「領導委婉地跟我說,上班時間不能打那麼久私人電話……我真是,焦頭爛額。」
我也覺得離譜。
他們既像是把小紅當情緒上的垃圾桶,又像是拚命爭奪她的支持。
不過,妹妹對他們,確實比我更盡心。
她時常利用周末回家,還為他們買了體檢套餐。
指標有問題,又陪著去複查。
爸向我感慨:「你妹妹真是能幹,在醫院上上下下地跑。明莉,你念書厲害,這樣的事,未必比你妹妹強哦。」
妹妹不但管他們的事,還替父盡孝,管爺爺的事。
幾年前,爺爺患了白內障,眼睛要開刀。
住院三天,是妹妹趁放假陪著的,當時我在寫畢業論文,手術做完了,她才告訴我。
妹妹也許是管父母的事,管多了,對他們講話的口氣,日漸少了尊敬。
爸媽只微弱地抱怨幾句。
有次,妹妹教爸爸用手機,語氣急躁了些。
爸幾乎要當場抹眼淚,委屈地說:「你怎麼這樣對我?」
我在一旁看著,想起很久以前,爺爺也曾是暴脾氣,姑父至今心有餘悸。
可他卻在某一天面對兒子時,忽然換上了小心翼翼的神情。
媽現在也絕不敢對妹妹動手了。
父母同孩子之間的權力關係,隨時光流逝,似乎悄然發生著改變。
21
妹妹又升職了。
她搬出合租的房子,自己租了一間小公寓住。
媽看了照片,很羨慕,非說要去住幾天,幫她收拾一下,自顧自買好了汽車票。
正趕上五一節,妹妹給我發消息:「姐,你也來。」
我知道她這是求援,不想單獨跟媽在一塊。
有我在,媽總不至於在地上撒潑打滾,逼她去跟有本科學歷的大齡男孩相親。
媽對本科學歷太執著,只看重這個,至於男方父母奇葩,或是長相醜陋,都不當一回事,生怕別人看不上妹妹。
小小的公寓里,妹妹大咧咧地說:「媽,你最近便秘怎麼樣了?
「還是拉不出來嗎?
「拉不出來不要硬拉,容易出事。
「你當年就不該為了減肥,喝那麼多腸清茶。」
我媽別過臉,嘟囔道:「沒瞎喝。人家那是正規產品。
「你這孩子,說話真難聽。」
她蹲到地上去理那隻舊行李箱。
忽然說:「誰知道呢,也許我最後就死在腸子的病上。
「你們外公就是腸癌死的。」
我聽著,覺得十分淒涼。
過了一會兒,妹妹問起小舅的情況,語氣有些鄙夷。
媽說:「紀明紅,你講話能不能不要這樣,我受不了。」
妹妹說:「哪樣了?我不過有話直說。」
紀明紅在工作上自是八面玲瓏,家人跟前,卻一向不屑於拐彎抹角。
也不只是對媽這樣。
她曾對我說過:「姐,我從小以為自己是獨生子女,老師在講台上讓獨生子女舉手,我舉得比誰都高。
「姐,小時候我還想過,如果我真是獨生子女,你的那份就也是我的了。
「可我是妹妹,也許本來世界上不該有的是我,該吃雙份零食的是你。
「不過,姐,我還是覺得現在這樣最好,你呢?」
有一次,她談起一個朋友。
「他爸媽搞笑呢,說計算機專業的學費太貴了,能不能問老師,換一個便宜的。從小就不把他當回事。
「現在聽人家說他畢業以後工資高,態度就變了。什麼好吃的都留著等他回去吃,上山采的蘑菇都凍起來,凍一年,碎成渣了。」
我聽著,也覺得很可笑:「怎麼有這樣功利的父母?」
妹妹卻隨口道:「爸對你不也是這樣嗎?」
我聽著,霎時心中雪亮。
她說的沒錯。
22
那天,媽還說了一些話。
她說:「你們爸爸在樓上找東西, 看見從前的卷子,站在樓上看了半天。
「他說從來沒看過老大的卷子, 看了才知道兩個孩子差別有多麼大。」
她又問:「明莉你一個月究竟賺多少錢呢?比明紅多吧?」
我不想回答。
媽還想問。
妹妹打斷她:「問什麼呢, 讓你知道了,忍不住出去炫耀,人家一定不說話,晾著你。不告訴你,是為你好。」
媽似乎承認這一點, 尷尬地笑笑。
她又說:「街上的人明明知道我有兩個女兒, 可是,從來不敢給你姐姐介紹對象。她們說,你家老大學歷好高,我們不敢亂說, 怕配不上。」
妹妹不耐煩了:「所以就老提我?真是欺負人。」
媽朝我笑了一下。
我很彆扭地轉過了頭。
她這算是討好我?
我只覺得很難受。
我只在蘇州待了一晚, 很快回到北京, 回到新的熟悉的生活中去。
住處臨近一條河, 河邊是一座遺址公園。
周末, 我在河堤上散步, 左手邊是粼粼波光,右手邊,一簇簇紫色小花開得正好。
我把手抄在大衣口袋, 輕快地走著。
工作順利, 新買的書也很好看。
心裡沒有什麼憂愁。
忽然意識到,這便是我的黃金時代。
年輕, 健康,自由, 又有一點錢。
爸媽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爸倒沒催過婚, 他說:「三十歲不結婚,又有什麼要緊,明莉自己能賺錢, 一個人也過得開心。外面人怎麼說, 關老子屁事。」
我想起很多從前的事。
想起奶奶說,爸爸小學升初中,放榜時, 沒看到自己的名字,以為沒考上,垂頭喪氣地回家,很快卻得知是被更好的一所錄取了, 樂得一蹦三尺高。
想起我媽說,從小外婆喜歡小女兒, 外公喜歡兒子,只有一個本家的奶奶喜歡她,願意帶她睡覺, 從枕頭邊, 摸出一塊藏好的冰糖給她吃。
他們也曾年輕過, 在我這個年紀,關於未來,他們心裡期待著什麼呢?
生活又給了他們什麼?
河水一刻不停, 湯湯地流淌著。
霞光在天際隱沒,風漸漸涼起來了。
我裹緊外套,朝來時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