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了頓,等她稍微平復,繼續道:「我理解,於你而言,媽媽是最重要的人,所以你對她言聽計從,從不質疑,但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陷入她的洗腦太深了,有些事別說對錯,甚至真假都沒法區分。」
「你什麼意思?」
我指了指肩膀:「你這裡有塊燙傷的疤,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是被你爸爸燙的,沒錯吧?」
秦涵點點頭,狐疑地盯著我。
「你爸鬧上門來那次,他們在爭執中各種翻舊帳,偶然提起了這件事。可當時的情況卻是,你爸指責李婉當年操作不慎燙傷了你,並且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讓你永遠留下了這塊疤。」
這件事是顧瑤轉述給我的,當時秦涵不在,她父母又一次在樓道里吵得不可開交,顧瑤路過時正好聽了一耳朵。
「這不可能。」秦涵搖頭,「明明就是他乾的,他重男輕女,講出來的話不能信!」
「可你媽媽並沒有否認啊。」
「不可能,不可能啊……」秦涵扶住桌子,神色慌亂了起來。
因為這塊疤痕的存在,她不敢穿露肩的衣服,每次洗澡都要厭惡地用毛巾捂住。這些是認識之初,她為了儘快拉近關係告訴我的。對她而言,那塊疤不僅醜陋,更代表著來自原生家庭的傷害,如今又多了一層含義——謊言。
秦涵蹲下身,抱住膝蓋,嘴裡反覆念叨著「不可能,怎麼可能是我媽呢」,眼淚斷了線似的掉。
看著她這副樣子,我忽然有些不忍心。人是無法選擇出身的,如果她沒有攤上那樣一個母親,或許……
「不可能!」秦涵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吼,她抓著頭髮,滿臉淚痕,滿身狼狽,「我媽媽不會騙我,她是唯一保護我的人!是你們在說謊!」
我慢慢靠近過去,在她面前蹲下,平視著她的眼睛,問:「秦涵,你想過未來嗎?」
秦涵抽噎著,不說話。
「你該不會以後真想像你媽媽一樣,把一切人生指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我嘆了口氣,「回想下走來的這一路吧,你真覺得,她的手段是正確的?」
秦涵埋起頭,肩膀起起伏伏,良久,她悶悶說了一個字:「滾。」
我站起身,徑直走出教室。
初春的傍晚天色未暗,氣溫宜人,空氣里混合著草木清淡的香氣,是萬物復甦的味道。
有件事,我終究沒有狠下心來告訴秦涵。那天顧瑤偶遇秦爸和李婉爭執,於是偷偷在樓梯拐角處用手機錄音,在她發過來的音頻文件里,我聽到了這樣一段對話。
秦爸:「你少在這裡潑我髒水,涵涵三歲那年,被你拿開水壺燙到肩膀,那塊疤到現在還留著,你算什麼稱職的媽媽!」
李婉:「燙到又怎麼了,我生她養她,也不是故意燙的,憑什麼說我不稱職!」
秦爸:「好,就算你並非故意,但一直耽擱著不肯去醫院治療的人也是你,沒錯吧!你口口聲聲說我們秦家人重男輕女,是,我們家確實更想要一個男孩,可涵涵剛出生時,第一個嫌棄她是女嬰的,是你!」
李婉:「我……」
秦爸:「涵涵燙傷,是等我媽回家發現後,才送去醫院的。你當時因為她是個女孩而不高興,根本不想管她。你想要個兒子,因為你認為只有兒子才能占得我家的財產,才能為你帶來好處,你敢說自己不是這麼想的?」
李婉:「姓秦的,你別血口噴人!」
秦爸:「孩子開始記事後,你又擔心她記恨你,於是我們全家幫著編謊瞞她。李婉,我知道你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的,但摸著良心說,這些年我們秦家也不算虧待你吧?誰知你一看公司漸漸敗落,轉頭就偷摸轉移財產,早知道你是這種白眼狼,當初我………….」?
21.
高考結束那一天,數不清的書頁碎片像雪花般飄灑在教學樓之間,隨著狂歡聲一同降落。
走在退場的人潮里,我環顧起四周,女生們穿著改短的校服,男生們追逐打鬧,一如三年前第一次踏進這座校園時那樣。
接考的家長把校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我看到媽媽抱著一束鮮花,臉上掛著汗珠,不知是在太陽底下站了多久,皮膚都被曬得紅撲撲的。
她看見了我,便高高揚起手中的花束,笑得比艷陽還燦爛。
我走向她,穿過人海,越過笑語,一千多個日夜迎面撲來,與我們無聲擦肩。
漸西的太陽依舊熱烈,朝人間投下唯美的光影。路上,歸家的身影熙熙攘攘,喧囂聲迎風飄往遠處。
長街如初,光景依舊,三年白駒過隙,終究到了告別的時候。?
世西的畢業聚會在學校操場上舉行。夏夜裡,塑料草坪上橫七豎八地鋪著幾塊花格子餐布,男生們從教室里搬出一排課桌,在上面擺放飲料和餐食,其中有一部分來自楚言家的店。
「來,同學們,讓我們一起感謝今晚最大的贊助商,楚哥!」
趙吉舉起啤酒瓶,朝眾人高呼,隨即一呼百應,席地野餐的同學們都紛紛舉起酒瓶或飲料杯,操場上響起一片「楚哥、楚哥」的歡叫聲。
名字響徹全場的主角本人此刻正坐在男生們中央,他舉起手示意眾人消停,順便小小踹了趙吉一腳。
鬧騰一番後趙吉終於坐下了,興致勃勃地勾過楚言的肩膀:「楚哥,你得好好謝謝黎禮啊,你這成績是被人家一手帶上來的。」
說罷,趙吉從身後隨手拿了一罐啤酒要遞給我:「來來來,學霸,我先替我兄弟敬你!」
「她不喝這個。」楚言從旁邊的桌上拿下一杯飲料,直接替我擋開了趙吉的酒。
幾個男生在邊上吹起了口哨,趙吉笑得意味深長:「好說,好說。」
我接過楚言遞來的飲料,喝了口,清甜的荔枝水在舌尖漫開,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這是三年前,第一次踏進楚家店裡,他請我喝的自製飲品。
「學霸,你要搬家了吧?」趙吉又說,他喝酒上臉,此刻面頰已經泛出紅潤,「在這歷了三年劫,辛苦了。」
「哪有。」我說,「我很喜歡這裡,真的。」
趙吉樂了,笑嘻嘻道:「那這裡的人呢?能不能一併喜歡?」
話一出口,一圈人就跟被點著了似的,接二連三地故意咳嗽。
「黎禮,其實我們楚——哎喲!」趙吉正說著,突然被一隻凌空飛來的蘋果砸中了胸口。
「吃你的喝你的。」楚言出完手,面無表情道。
「校霸」一發話,旁人便停止了起鬨,三三兩兩聊起了別的話題。
江皎姣帶了自己做的紙杯蛋糕準備分給大家,剛還在邊上嘻嘻哈哈的趙吉見狀,立刻起身,接過她手裡的盒子,屁顛屁顛地挨個分發起來。
江皎姣故作矜持地坐下,臉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哇靠……你們!」我幾乎驚掉了下巴,「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一點兒沒看出來過??」
江皎姣橫了一眼,拿起小蛋糕就往我張圓了的嘴裡塞:「除了那個附中的竹馬,你眼裡還能看見誰啊你?」
「真不好意思姣姐,我眼睛瞎了,給您賠罪。」說著,我舉起飲料杯,和她碰了碰。
「切。」她喝了口飲料,愜意地長舒一口氣,仰頭望向夜空,「可算結束了,悶頭念書的日子。」
我也仰起頭,夜空遼闊,晴朗無雲,一輪明月高高懸起。月下,一排排教學樓安靜矗立著,牆上還掛有沒收起來的橫幅,寫著「高三加油」「高考必勝」。
我們這一屆畢業班,被學校寄予了極高的期望,衝刺 100 天的時候,老徐每天都跟打雞血一樣勁頭滿滿,有人說已經很多年沒在徐老師眼睛裡見過那樣的神采了。
世西今年高考的成績也確實出乎所有人意料,雖然不能和那些強校比,但遠遠甩開了同檔次學校一大截,以至於直接拉高了這屆中考的錄取分數線。
「誒,高一剛開學那會兒,我其實挺煩你的,你應該沒忘吧?」江皎姣問道,
「怎麼會忘,你那時候滿臉寫著『別煩老娘』。」
「哈哈哈,那你居然還肯跟我交朋友?」她笑道,「那時我就奇怪,這人是受虐狂嗎,越凶越來勁了。」
我咬著吸管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當時剛剛經歷過父母離婚的事情,對那種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很牴觸,所以碰到你這樣什麼都一五一十寫在臉上的人,反而覺得很有安全感。」
「唉!」她聽後又是嘆氣又是笑,「我呢,成績從小就一般般,但對第一名又有莫名的執念,心想既然考不進好學校,那在差一點的學校里總能拿個頭名吧?誰承想會遇到你這個『剋星』……但必須承認,認識你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我也一樣。」我歪頭靠在她的肩膀,目光掃過這座校園,「最開始很後悔第三志願填報得太隨意了,可現在,我很感謝在世西經歷的一切,這三年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三年。」
江皎姣握住我的手,輕輕哼起歌,她唱得很隨意,也聽不出是什麼調調。我窩在她肩頭安靜聽著,看著操場外,路燈照亮的林蔭道,過去幾年裡無數次並肩走過的地方。
夜漸深,聚會現場也開始進入另一種氣氛。有人在笑,有人卻哭了,有人借著酒勁,終於鼓起勇氣對別人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
江皎姣被趙吉拉去了一邊,我身邊的位子空了出來。對面,楚言站起身,在江皎姣的位置上坐下。
「恭喜啊,」我對他道,「現在他們都管你叫『世西最會念書的校霸』。」
楚言揚起嘴角,笑容像月光一樣乾淨:「多虧黎禮老師,不拋棄不放棄。」
今年高考,世西衝出了兩匹黑馬,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楚言。分數下來時,幾乎所有老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畢竟一個中考失利的「學霸」考出好成績不算稀奇,但一個吊兒郎當的「校霸」最後超常發揮著實叫人意外。
當然,楚言的分數不能算多高,但已經是他所能努力夠到的最好成績了。
「你報了哪裡?」我問。
「和你一個城市,但不在一個區。」他念出了校名,一所以設計見長的大學,「我選了建築設計,要讀五年,聽說會很辛苦,但我想試試。」
我點點頭:「你畫畫有天賦,一定會是個好設計師。」
「哎,借你吉言。」他說著,屈起一條長腿,右臂松懶地擱在膝蓋上,看上去瀟洒隨性,卻又藏著心事。
「周謹這回出名了,今天早上連我媽都在說,新聞里那個市狀元怎麼長得又帥腦子又好,等上了大學,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要被他迷得六神無主。」他挑眉看向我,「你不擔心嗎?」
「笑死……我為什麼要擔心他?」我挺起腰板,嘴硬道:「等我上了大學,說不定比他還受歡迎呢。」
「也對。」他淺笑,眉眼溫柔得像今夜的晚風,「禮禮這麼好看,該擔心的是那小子。」
話說到這裡,自然而然地陷入了沉默。
我低下頭,有意無意地玩弄著鞋帶,周遭的喧鬧淡化成了背景,我能感到楚言的目光久久落在我身上,我也知道他的目光從過去到現在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很感謝你,真的。」我誠懇地看著他的眼睛,鼻頭忽然有些發酸,「這三年,謝謝你的照顧。」
楚言的睫毛,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下。
「謝什麼,見外了。」他轉過頭,繼續用輕鬆的語調講:「等上了大學,要是那小子欺負你,儘管和楚哥說……當然,以我這個姿色,上大學後可能很快也不太方便了,你自行拿捏吧。」
我釋然地笑了:「好,謝謝楚哥。我一定做個有分寸的朋友。」
楚言從口袋裡掏出一副耳機,自己戴上一隻後,將另一隻掛在了我耳朵上。
「有分寸的朋友,陪我聽首歌吧。」
「I look into your eye,I see we're out of time」
「I guess no one's to blame,nobody crossed the line」
吉他旋律輕緩柔慢,歌手低吟淺唱,交織著憧憬與傷懷。
「I guess we couldn't say,the mind we couldn't feel」
音樂中,眼前所見仿佛都覆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
身邊嬉笑的是朝夕相處的同學,不遠處靜立的是日夜苦坐過的教室,空蕩蕩的樓道里似乎還迴響著往日裡的人聲喧囂。
「But I remember days of wonder,we were always gonna last」
春天飄滿校園的柳絮、夏天吱吱呀呀的舊電扇、秋天掃不盡的落葉、冬天下過的每一場雪,過往時光像默片般一幀幀飛速流轉。
「We'll be no hurt goodbye,thank God we』re civilized be on our separate ways 」
陳大爺店前望不見盡頭的長隊,冬至夜約定俗成的儀式,深巷裡藏著的老式糖水鋪,河面飄落的每一片雪……曾以為會很灰暗的人生,原來到處都是閃閃發亮的日子。
「But I still miss the way,the way you used to feel」
「新年快樂」
「It's time to surrender,now that it's ended」
「學校的事情別放心上,有我在,你該怎樣就怎樣。」
「Nothing to say cuz guess we've say it all」
「學霸小朋友,這麼好的天氣,一起逃課怎麼樣?」
「Now why do we care to dream,guess we wanna believe」
「都是暫時的,你不屬於這裡,早晚會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Did what we could my friend,but now we're at the end」
「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
「還沒說你叫什麼呢,學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禮,黎明的黎,禮貌的禮。」
22.
「禮禮,到哪了?」徐南在電話里問。
「我剛擠上地鐵,估計還得半小時,你們先吃。」車廂嘈雜,我一邊抓緊扶杆,一邊握緊手機。
「行行,你別著急,慢慢過來。」
放下電話,有個路人舉著杯打開的飲料從旁經過,我連忙護住手上拎著的包裝紙袋。
袋子裡有一支價格不菲的鋼筆,是我精挑細選要送給周謹的禮物,今天是他的生日。
聚會的餐廳是徐南推薦的,離政法大學不怎麼近,原本我是算好時間出發的,誰知班主任臨時加開了一場班會,等到結束走出系館,天都快黑了。
我打開手機相機,數不清第幾次照了照妝面儀容,站程離得越來越近,心情也越來越緊張。
入學沒多久,這還是我和周謹、徐南開學以來的第一次見面,恰好又碰上周大少爺出生的好日子,可惜留在家鄉上大學的顧瑤只能缺席。
地鐵到站,我抬頭看一眼電子屏上的時間,比約定好的晚了整整一個小時。
徐南選的餐廳在他自己的大學邊上,那一帶確實熱鬧非凡,我從眼花繚亂的霓虹招牌里終於找到了他說的那家,匆匆上樓,找包廂號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身後叫出我的名字。
「黎禮?」
我循聲回頭:「楚言!」
楚言朝我走來,一個暑假沒見,他又曬黑了些,估計是三天兩頭在室外打球的緣故,總之,薄薄的短袖已經遮不住他身上充滿荷爾蒙的肌肉線條了。
「你怎麼在這兒?」我驚喜道,
「我學校就在附近啊,今天和室友們出來吃飯。」他笑道,「看來京城不大,這就又碰上了,你也和朋友聚會?」
「嗯,今天周謹生日。」
「嚯,這小子也在?」楚言眼睛一亮,看見我手裡拎的袋子,「送他的生日禮物?」
「嗯。」我點點頭,
他打量了我一圈,有些狐疑道:「恕我直言,你倆該不會……還沒在一起吧?」
這話直接把我給問噎住了,我結結巴巴:「啊……這個……這……」
「我的天吶,青梅竹馬就這麼抹不開面兒嗎?」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下一秒,忽然從我手裡接過袋子。
「幹什麼?」
「一起去見見唄。」楚言說得理所當然,「我和周謹也算打過交道的,他鄉遇故知,祝他一句生日快樂不為過吧?」
「我去,禮禮你可算來……誒這位是?」徐南才轉過身來,就愣住了。
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楚言一個箭步上前,將禮物塞進周謹手裡:「兄弟,好久不見,生日快樂!」
周謹臉色有些微妙,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得體地收下:「謝謝,好久不見。」
「原來你們認識啊。」不明情況的徐南一臉恍然大悟,「來來,帥哥,你坐。」
楚言也真是不客氣,抽過椅子就坐了下來,還順手把我拉到了他旁邊的位子。
我對面就是周謹,此刻,他的臉色陰沉得能結冰。我不敢看他,抓過杯子咕咚咕咚灌水,餘光掃過桌上其他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我介紹下,這位是黎禮,跟我和謹哥從小一起長大的,用這邊的話來講,叫鐵磁!」徐南積極地介紹起來,「禮禮,這幾位是謹哥的室友,這幾位是他高中同學。」
我和眾人一一打過招呼,這些人除了是情侶一起來的以外,剩下的全是男生。
「誒,介紹介紹你這位唄。」徐南朝我擠眉弄眼,顯然是自作聰明地把我和楚言理解成了他想像的關係。
「額,其實……」
「我叫楚言,和禮禮一個高中的。」楚言搶過話頭,自顧自道,「不好意思,今天沒打招呼就來了,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原來是老鄉,兩眼淚汪汪。」徐南明顯已經喝得上了頭,他湊近楚言,小聲道,「老鄉,你能不能喝?這幾個北方哥們太厲害了,我實在干不過啊。」
「還行,能幫你分擔點。」楚言拍拍他的肩,
「靠譜,帥哥,沖他們!」
「不著急,」楚言開了一瓶啤酒,站起身,朝周謹舉了舉,「要先敬今天的主角。」
「好啊。」周謹應聲而起,也開了瓶酒,「招待不周,你隨意。」
於是乎,在一桌人震驚的注視下,這兩個男人乾了一瓶接一瓶。
「帥哥帥哥,你沖錯人了。」徐南拉拉楚言的衣袖,「周謹是自己人啊喂!」
「沒錯啊,」楚言一本正經道,「壽星不就應該多喝些嗎?」
「完了完了……」徐南嘟嘟囔囔,朝那幾個一頭霧水的北方同學賠笑道,「見諒啊,我們那的人,果然是不怎麼團結呢……」
又過了幾輪,我忍不住扯住楚言,小聲道:「差不多得了啊……」
「嗯,我看是差不多了。」楚言悄悄說了句,然後一把拉著我站了起來,「各位,我和禮禮說點事情,失陪一下。」
在周謹冷到極點的目光中,我戰戰兢兢地推著楚言朝門外走。
「你沒事吧?」到了外面,我連忙問,
「這點小意思好嗎,你以為我只喝陳大爺的甜酒長大的?」楚言抱著胳膊,神色如常。
「你和周謹拼酒幹嘛?他沒你能喝。」我有些生氣,
楚言仔細瞧了瞧我,笑道:「你真是偏心偏得過於明顯啊,我這是在幫你們,懂不懂?」
「幫?」
「學霸同學,看來是觸及你的知識盲區了。」楚言昂起頭,在我肩上拍了兩記,「有時候,外力助推一把是很有必要的。」
說完,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背朝著我揮揮手:「出來助人為樂太久,我該回了,記得跟周謹說,再次祝他生日快樂。」
楚言就這樣離開了,留下我在原地一臉懵逼。
等我再次回包廂時,氣氛變得有點怪怪的。
「禮禮,你的那位……那位朋友呢?」徐南是真喝得差不多了,眼睛發直,說話還打酒嗝。
「他有事先走了。」我訕笑著坐回去,一抬頭就碰上周謹深邃的目光。
我緊張得只能喝水。
周謹從袋子裡掏出禮盒,取出筆,握在手裡打量了一番,道:「筆不錯,幫我跟他說聲謝謝。」
我:「……」
徐南是被周謹扶著走出的餐廳。
「謹哥,要不要我們幫你送他回去啊?」周謹的同學們問,
「沒事,不早了,你們先回吧。」周謹架住徐南,眼神掃過我,「禮禮跟著我。」
我「哦」了一聲,其他人便心照不宣地往邊上退了退。
一對附中畢業的情侶,離開前,女生朝我眨眨眼,小聲道:「你就是謹哥在世西的髮小吧?」
我點點頭,有點驚訝:「你們知道啊?」
小情侶對視一笑,男生神秘兮兮道:「我是謹哥同桌,他高中翹過兩次晚自習,都是我幫他頂著的。」
末了,他還加了句:「就有一次沒頂住,哎,不好意思哈。」
送徐南回了宿舍,只剩我和周謹,一前一後尷尬地走在路上。
「你離我這麼遠幹嘛?」周謹回過頭,伸出一隻手,「我也喝酒了好嗎?」
我硬著頭皮上去,象徵性地端住他的胳膊,周謹垂目看了看我那扶得極不走心的五根手指,又看了看我,我才發現他還真的眼神有些迷離了。
「要不要去邊上坐會兒,休息一下?」我問。
周謹眉眼動了下,接著似笑非笑道:「好啊。」
我們在徐南學校廣場邊的長椅上坐下,夜間的校園還算熱鬧,廣場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朝這邊張望過來,不用想也知道在看誰。
周謹卻說:「他們怎麼都在看你,因為你特別好看嗎?」
我心想,這貨果然是喝多了。
「那個……其實楚言是今天正巧在餐廳里遇上的,他在和室友聚餐,我沒想到他會跟過來。」
「哦。」周謹簡短地應了聲,用他一貫懶散的調調,可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總覺得今天這份清冷的聲音里,還帶了點不多見的傲嬌。
「筆是我買的,我送的。」我繼續試探道,
「知道。」
「你今天跟他拼酒幹嘛?」我大起膽子來,「你又不會喝。」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喝?」周謹歪過頭,微微挑眉,「我不是在拼酒,是在答謝他。」
「你謝他什麼?」
「謝謝他對你的關照,在我缺席的三年里。」
我錯愕地看著他,嗓子顫了顫,說不上話來。周謹也看著我,眸光逐漸清亮,眼底映著我的身影。
「……你們是不是又見過啊?」我忽然問。
周謹愣了愣,伸手在我頭髮上輕輕摸了下:「小孩子別打聽。」
我眯起眼:「拜託我倆是同歲好嗎,我是小孩你是什麼?」
「不好意思,我比你大一個月。」他豎起一根手指,略帶得意,「我是哥哥,小屁孩。」
「幼稚。」我白了他一眼,轉過頭,無意中看見了不遠處的一棟教學樓上,高高掛起的八個紅字。
「謹禮崇德,惟實惟真。」周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這校訓,和我們爸媽當年的校訓很像啊。」
「嗯。」我僵直著應了句,卻不敢動彈,因為周謹說話間身體也朝前湊過來,他靠得有些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就在我耳畔。
「不過,我更喜歡這個。」他又說,嗓音低沉磁性,這麼近地聽進耳朵里,腦子都快酥麻了。「它把我們兩個放在一起了。」
一瞬間,我的腦子徹底炸了。
「你你你……你真是喝多了啊。」我緊張得舌頭打結,剛想往邊上挪挪,卻被周謹一把攔住。
他攥著我的手,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目光銳利不可抵擋:「慫什麼,以前說『一輩子都不可能嫁我』這種話時,不是挺剛的嗎?」
「那是你先拒絕的好嗎?」
「我怎麼拒絕了?」
「你說的『不行,堅決不行』。」
「我不記得了。」
「你!」我瞪著他,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酸澀的委屈,「就是你說的,你說反正不會和我結婚,都是你說的,憑什麼不承認啊!」
「幾歲小孩的話你也信?」他靠得更近了,眉眼間透漏出危險而誘人的信號,「那我現在就是不承認,你想拿我怎樣?」
我……我能拿他怎麼樣?
我呆若木雞,再次傻住了。這貨很明顯在借酒裝瘋,可他為什麼耍無賴也這樣好看?怎麼會有這種人?
晚風似有若無地掠過,幾縷髮絲撓著臉頰,酥酥痒痒。今夜的風裡夾雜著幾分燥熱,許是白日未消的暑氣,也或許是別的什麼……
全身血液剎那間變得滾燙,我感到連呼吸都開始有些困難,一時間,所有防線土崩瓦解,周謹的目光如風般過境,在我心底掀起一場燎原大火。
明明我才是沒喝酒的那一個,卻不知為何,有種莫名湧起的「醉意」取代了理智,身體被一股莽勁操控。
我腦袋空白,神思混沌,迷迷糊糊間,掙開了周謹的手,捧上了他的臉,周謹的睫毛好像顫了兩下,又好像沒顫……哎不管了,他的臉可真好看啊,好看得能讓人發瘋……
難以言說的溫軟觸感,不知延續了多久,我在一陣窒息的恍惚中終於清醒過來……
我,親了周謹。
23.
「你打算一直躲著我嗎?」身後,周謹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面朝海風,大口深呼吸,背對著他喊道:「你……你別過來啊。」
「怎麼,再過來你就要跳海嗎?」他這麼說著,腳步到底還是停住了。
「一個月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如果這次露營不是顧瑤邀約,你大概又想放我鴿子吧?我到底乾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把你嚇成這樣?」周謹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一臉明知故問。
他又提那件事,我整個頭皮發麻。
「那……那都是誤會。」我捋了兩把頭髮,心慌得不行。
「誤會?」周謹聲音有些無奈,「對我而言可不是誤會。」
天吶大哥,放過我吧!我在心裡瘋狂吶喊。
那晚「犯下事」之後,我很沒良心地一個人溜了。並且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每每想起就尷尬症發作到想哐哐撞牆。
雖然過去也曾設想過和周謹越線的可能,然而這一切倉促發生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逃避。
怪就怪,那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連個緩衝都沒有,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你跑也沒用,現在大家都知道了。」
「你為什麼要讓大家知道啊?」
「因為我喜歡你啊。」
對話戛然而止,我愣在原地。
「禮禮,我們能聊聊嗎?」周謹緩緩走近,
「聊什麼……」
「聊聊,我喜歡你這件事情。」
我終於敢抬頭看他,眼睛濕濕潤潤的,像是裝了一整片海。
「我喜歡你。」他看著我,從未有過的認真,
「這四個字在我心裡藏很久了,抱歉,說出口真的很難,好像還是做起來更容易些。」
我埋起頭,很沒出息地哭了。
一雙手臂將我擁入懷中,我沒有反抗,而是抱住那寬闊溫暖的身體,那與我一同長大的意氣少年,如今正在成長為真正的男人。
周謹身上,永遠都有乾淨清新的味道,比雨後的空氣、陽光曬過的被子,還要令人感到安心。
我伏在他胸前繼續哭著,直到那塊衣襟都被淚水打濕了,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我並不難過,相反還很高興,可淚水偏偏止也止不住。
周謹撫著我的髮絲,下巴輕輕抵在我的頭頂:「禮禮,一路走到今天,辛苦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更用力地抱緊他。
這三年里,我和周謹的聯繫大多發生在深夜,有時是我刷題太晚,有時是他為了幫我整理筆記,熬到後半夜。發送給對方的消息經常要等到第二天才會有迴音,尤其是周謹準備競賽的日子裡,好幾次,我不過隔了幾分鐘回復,那頭已經沒動靜了,我就知道今天他很累了。
許多人只見過他念書、比賽時遊刃有餘的樣子,只有我知道,有那麼些個夜晚,這個看上去無所不能的少年,只是在桌上趴了一會會兒就累得睡著了,他的手邊,還放著亮起螢幕的手機,胳膊壓住的幾頁草稿紙上,寫了大段詳細的答題過程,密密麻麻,清清楚楚。
即便老徐再敬業,世西的天花板依舊觸手可及,我向高處攀爬的每一步,都有周謹的托舉。
這一路太難了,沒有他,我走不到這裡。
周謹說得沒錯,從小互相打鬧慣了的人,心動時總是很難開口,可彼此為對方付出過了每一分努力,都在偷偷表達「我喜歡你」這件事情。
感覺到我肩膀的起伏漸漸平息,周謹撫了撫我的後背:「哭好了?」
我毫不客氣地在他衣服上蹭乾眼淚,從他懷裡露出腦袋,點點頭。
他替我理了理被淚水沾濕的碎發,笑得無比偏愛:「有件事我還是想不通,雖然那晚我親你親得有點突然,可你也用不著躲一個月吧?搞得我吃不下睡不好的,都懷疑你是要拒絕我了。」
「什麼你親我?」我詫異地瞪大眼睛,「不是我親的你嗎?」
周謹茫然了一陣, 微微蹙眉思索:「不對,明明記得是我親的你啊。」
我也懵了,所以這件事到底是誰先主動……我一直以為是自己邪念上腦,暗暗羞恥了一個月啊!
「哎, 算了, 不重要。」我提議, 反正兩個人當時腦子都不清不楚,索性就翻篇吧。
「不能算了,這很重要。」周謹正色道,「既然結論難以統一,那就重來一次。」
海風徐徐吹著,濕潤、溫熱。
「我沒聽錯吧?周謹和黎禮……竟然真的……!」
「備(」不遠處,篝火依舊在燃燒,有人點起了煙火。
絢爛的煙花在夜幕中綻開,如無數流星般墜入大海。
海面上飄浮著兩朵雲,不時被四溢的煙火照亮,看久一點,會覺得那形狀像極了兩尾魚。
「哇,你們看,那兩朵雲好特別啊。」徐南指著夜空,仰頭眺望。
「對哦,好像魚啊, 不知道是什麼魚游過呢。」
「是錦鯉, 一定是錦鯉!」顧瑤激動地大叫,「大家快點許願!」
那兩朵雲自由自在地飄著,仿佛在進行某場無聲而盛大的巡禮, 不過是無意間掠過喧鬧人間。
不會有人知道它們是何時出現的, 也沒有人能說出它們是如何誕生的, 或許, 真就是兩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在南方某座城市的郊外, 一間名不見經傳的鄉間寺廟裡,少年和少女在錦鯉池前各自虔誠許下相同心愿的那一刻起,千尺高空之上的水汽正巧凝結、匯聚, 形成了神似錦鯉的模樣,從此游弋於無邊長空。
顧瑤睜開眼睛,朝沙灘另一頭張望幾番:「我哥和禮禮在聊什麼呢, 再不回來,『錦鯉』就要遊走了。」
「別操心, 他倆就是『謹禮』本鯉, 自己拜自己就可以了。」徐南放下合十的手, 輕鬆道。
「誒,你許了什麼願?」顧瑤問。
徐南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秘密,不過你可以猜猜, 和你許的內容是不是一樣。」
顧瑤不屑地「切」了一句,轉過身後,卻笑得比煙火還燦爛。
無邊海面上,那兩朵神跡般的錦鯉雲繼續飄動, 乘著風,一直游向遠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