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露營那晚,我和周謹的秘密被曝光了。
夜幕降臨,同行的朋友們圍在篝火邊,玩起了「我有你沒有」的遊戲。
輪到的那人舉手壞笑道:「我沒有和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接過吻。」
同行之中有一對情侶,這個問題明顯就是針對他們的,於是在場其他人都「嘿嘿嘿」地縮回一根手指,起鬨準備看熱鬧。
就在小情侶們小臉通紅準備喝酒受罰時,忽然,提問者大呼:「謹哥,你怎麼也舉著?」
瞬間,所有人齊刷刷看向坐在篝火另一頭高瘦的身影,集體瞳孔地震。
眾目睽睽之下,周謹的右手仍舊悠然地伸著三根指頭,漫不經心,卻明目張胆。
「謹哥,你……」
「對,我有過。」周謹一臉淡定,目光不慌不忙地投向了此刻只想在沙灘上挖個大洞把自己埋進去的我,聲音里憋著壞,
「黎禮,你玩遊戲怎麼耍賴呢?」
我:「……」
淦!
1.
關於和周謹……親密接觸這事兒,我承認是我先動的手,但事發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期間誰也沒有再提過,我以為「當作無事發生」是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沒想到……這廝居然當眾拆我台!
此刻,原本其樂融融的篝火現場被他兩句話攪得亂作一團。
「臥槽臥槽!」
「他剛才說啥?」
「我沒聽錯吧?周謹和黎禮……竟然真的……!」
「你和我哥什麼情況!」坐我旁邊的是周謹的表妹顧瑤,她一把掰過我的肩膀瘋狂搖晃,晃得我真想當場去世。
「不玩了不玩了,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剛才提問的徐南把手裡酒瓶一扔,大著舌頭望向周謹,「謹哥,你……你們這是在搞……搞地下情呢?」
周謹還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拿起手邊的啤酒喝了兩口,放下時修長的手指輕輕捏著易拉罐罐身,咯啦咯啦跟玩似的。
「罰過了。」周謹面不改色,眼睛始終看向我,那張清俊冷感的臉在火光映襯下多了幾分惑人的生動,「順便替她也喝了。」
這下,現場炸得更歡了。
「不地道!你以為這事兒光罰酒就能糊弄過去嗎?大家一起長大的,居然瞞著我們所有人!」
「那什麼,謹哥禮禮,其實我從小就磕你倆的 CP……」
「禮禮,原來你真是我嫂子啊?」顧瑤挽著我的胳膊,又驚又喜。
還你餃子呢……我蜷縮在原地,腳趾能把人字拖鞋給摳斷了。
一群人圍攏過來,嘰嘰喳喳,好不歡騰。
「不對吧禮禮,謹哥生日那天,你帶過來那人不是你男朋友嗎?」徐南喝多了酒,暈乎乎地撓頭道,「我還以為你倆是一對呢。」
漂亮,哪壺不開提哪壺。
話音落下,原本熱鬧的氣氛像突然被一盆冷水兜頭潑滅,眾人面面相覷,眼神來回遊走,安靜得很詭異。
一瞬的安靜讓徐南醒了酒,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他怯怯地朝周謹方向瞅了一眼,挪著步子往人堆里縮。
「問得好。」周謹開口,眼裡映著不斷跳動的火光,「所以禮禮,我和他之間,你選誰?」
在被周謹灼熱的目光烤化之前,我選擇落荒而逃。
2.
我和周謹,還有一同來海邊旅行的朋友們,都是一個院裡長大的髮小。在這群人之中,唯有我和周謹的關係最為特別一點。
我們出生在同年同日同時同分的同一家醫院裡,他比我早正好一個月,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冥冥之中的巧合,總之他後來事事都壓過我一頭。
在院裡的長輩之間,我爸媽和周謹爸媽又是大學時的好友,據說當年兩對小情侶各自手牽手逛校園時,對著廣場上的碑石突發奇想,當場約定將來生了孩子,要以碑上的刻字來命名。
那碑上刻的是校訓:嚴謹敦行,崇禮明德。
於是乎,我和周謹順理成章地各分得一字。
以前,這兩樁事情被周圍的人當作趣談,反覆提起。
「老周老黎,你們兩家這麼有緣,乾脆結親算了。」
「就是,上哪找這麼巧的事兒啊。」
「周謹,長大後讓黎禮給你當媳婦兒好不好?」
從記事起,我和周謹經常像兩隻陀螺一樣,在大人們的打趣談笑中來迴旋轉,有時候被轉得暈了,我也會極其天真地問上一句:「是不是像爸爸媽媽那樣,天天睡在一起就是結婚了?」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大笑起來:「黎禮,你長大後想和周謹結婚嗎?」
我當時認真想過,整個夏天我和周謹經常擠在一張小床上睡午覺,那是不是已經算結過婚了?我睡覺的時候喜歡抱點什麼東西,一般是床頭的大黃狗毛絨玩具,但如果床上有周謹,那必然要摟著他的腰睡,話說周謹身子軟乎乎的,比毛絨玩具抱著還舒服,雖然有好幾次,我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他偷摸將我的胳膊從身上移開……
思來想去,和周謹結婚好像也挺不錯的,於是我點點頭:「嗯,也不是不行。」
……
「不行,堅決不行。」周謹拒絕我的時候,語氣不容商量。
「啊?為什麼不行?」我繞著他朝前朝後跑,「你不想長大以後和我結婚嗎?」
「不想。」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依不饒,乾脆堵在他面前,「我們不都一起睡過覺了嘛?」
年幼的周謹坐在自家門前的小竹凳上,手裡捧著本書。那時其他同齡孩子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周謹翻起書來卻已經像模像樣了。
「你熱得跟個火球似的,我每次都睡不好。」
「那我們可以冬天再結婚呀。」我蹲在他身邊,兩眼撲閃著期待的光。
周謹丟出一記冷笑,並不接話。
「什麼意思嘛!」我「蹭」地站起來,一隻手重重蓋在他的書頁上,「那你到底想和誰結婚?」
周謹仰起頭與我對視,夕陽金燦燦的光線落在他稚氣的臉龐和柔軟的發梢上,那雙幼圓的眼睛裡透露出某種超越年紀的理性。
「反正不是和你。」
說罷,他合上書,起身往屋裡走。
「回家吧,不然你媽該出來找你了。」
我呆呆看著他的背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湧上心頭。
我攥緊小拳頭,朝他大喊:「不結就不結!我還不願意跟你呢!」
我和周謹人生中的第一個梁子就這樣結下了,回去後我告訴每一位大人,我和周謹徹底決裂,這輩子都不可能一起結婚的。誰知他們聽後反而更樂了,倒是成日裡廝混在一起的小夥伴們在聽到我的宣言後,紛紛陷入沉思。
「他們肯定是吵架了。」5 歲的徐南抱著胳膊,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我小姑姑就是因為吵架,最後沒結成婚。」
我瞪向一旁堅決不肯「娶我」的周謹,他又搬了小凳子坐在樹底下看書,假模假式的,仿佛周圍一切都與他無關,氣得我只能嘟著嘴從鼻孔里哼哼。
顧瑤看看我,又看看她表哥,小心問:「黎禮,你倆以後真不結婚了,對吧?」
「對!」我答得斬釘截鐵,必要讓周謹那小子聽清我的決心!
「哦,那這糖你得還我。」顧瑤毫不猶豫地抽走了我手裡那根她剛送的棒棒糖,「我媽說結了婚的就是一家人,那你和我哥不結婚,我們以後就不是一家人了,這糖是我爸出差買回來的,就剩兩根了,我……我還是留給自己吃吧。」
我:「……」
3.
童年像一陣抓不住的風,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我們這幫整天在院裡瘋鬧的孩子就被各自家長挨個捉住套上書包,扔進了學校。
學校是離家只有兩條街的附小,入學後,其他人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級,只有我和周謹,好巧不巧又湊到了一起。
「黎禮,你和我哥還真是有緣。」站在新班級門口,顧瑤煞有介事地模仿起了夏天裡跟著她媽一起看過的不知哪部電視劇的台詞,「可惜啊,有緣無分。」
從那以後,院裡的白天變得安靜許多,但到了夜裡,尤其晚飯過後,此起彼伏的動靜會從各家各戶窗口傳出,好不熱鬧。
自打進了小學,徐南媽媽的脾氣日益暴漲,他住我家樓上,晚上寫作業的時候,我經常聽見天花板上方傳來乒鈴乓啷的響動,以及徐媽媽幾近崩潰的咆哮。
「5+2 為什麼等於 6?你說啊!說啊!」
還有樓下的顧瑤,日子也不好過。每晚八點,她家會準時響起練鋼琴的聲音,只可惜那旋律總是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顧遙的哭聲也經常和琴音一塊響起。
相比其他人,我過得還算太平,小學的作業難不倒我,家裡也沒逼我學什麼樂器,往往其他人在挨揍的時候,我要麼在看電視,要麼在看小人書,於一片哀嚎中悠然自得。
當然,我並不是最悠然的那一個,周謹才是。
開學不到一個月,周謹就不負眾望地成為了老師們最喜歡的優等生。他還是一樣地喜歡看書,很多次課間,我都能看見他在周遭一片吵鬧聲中心無旁騖地翻著書頁,那專注的模樣,讓他在人群里顯得與眾不同。
我和周謹的關係在上小學後有了一定緩和,但他當初毫不留情地「拒婚」依舊令我耿耿於懷。雖然連大人們都不再提起我和周謹之間的「婚約」了,可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種子在我心底發了芽——我很好奇,像周謹這麼高傲的人,到底會青睞什麼樣女孩子?
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為此,我經常暗中觀察周謹對其他女生的態度。
我懷疑過成績好學習刻苦的,比如年級大隊長,但周謹同她不冷不熱。也懷疑過能歌善舞才藝出眾的,比如藝術課代表,可我知道她送給周謹的生日禮物一直放在他家柜子里吃灰。
到底什麼樣的人能入周謹的眼呢?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初中的某一天,我媽多年不見的好朋友李阿姨來家裡做客,帶上了她的女兒秦涵。
那天傍晚,周謹被他老媽派上來借醋。在我家客廳,秦涵站起身,彎起眉眼朝他燦爛一笑。
一瞬間,我看見周謹眼底,亮起了從未見過的光。
「喂,你的醋!」我把醋瓶往他懷裡一推,誰知周謹晃神沒接住,瓶子哐當一下摔在地上,瓶蓋被撞開,黑色的醋汁汩汩往外流。
一股強烈的酸味直衝而上。
「周謹你怎麼回事啊?」我很不滿地抱怨他,拿起紙巾盒蹲在地上擦拭。
周謹連聲抱歉,蹲下身和我一起收拾。
這時,一段白嫩纖細的胳臂伸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小包濕巾。
我和周謹同時抬頭,看見秦涵甜美友善的臉。
她抽出一張濕巾遞給周謹,笑得溫柔:「你手指上沾到了,用這個擦擦吧。」
周謹悶聲接過,低下頭,臉上的紅暈一路爬到了耳根子。
秦涵也羞澀地笑了,她笑起來特別好看,眉眼彎彎,俏皮動人。
杵在他倆面前,我頭一次感到自己特別多餘。
「你們放著吧,我來收拾。」我媽提著抹布過來,「小謹,這是秦涵,她馬上要轉學過來和你們當同學了。一會兒吃過飯,記得再上來玩會兒,認識認識新同學。」
「好的,阿姨。」周謹應下,又偷偷看了秦涵一眼。
我人生第一次巴不得周謹趕緊滾蛋,再也不要出現。
當天晚上,李阿姨和秦涵留在我家吃飯。
「林秋,你女兒在三中的實驗班,成績一定很好吧?」李阿姨笑眯眯地問我媽,「我就擔心涵涵進去後,學習進度跟不上。」
「她啊,也就馬馬虎虎。」我媽擺擺手,「剛才上來那男孩子,周謹,成績才叫好呢,從來沒掉出過年級前五。」
李阿姨「哎喲」了一聲,連忙用胳膊肘拱她女兒:「涵涵,一會兒和周謹同學好好聊聊,以後得跟人家學習。」
「知道了,媽媽。」秦涵乖巧地應了一聲。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著米飯,視線在李阿姨和秦涵身上來回打轉。這對母女從長相到氣質都特別相似,李阿姨皮膚很白,保養得宜,眉目間頗有種古典美的風韻,她講話溫聲細語的,好像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秦涵就更不用說了,我都能想像她轉過來後學校里那幫男生該激動成什麼樣。
正瞎琢磨著,我觀察的眼神忽然和秦涵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瞧了我兩秒,隨即露出了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我也沖她訕訕一笑,因為偷看被抓包而心虛地低下頭。
「黎先生,還是要謝謝你。」李阿姨舉杯,滿臉真誠地轉向我爸,「要不是你幫忙,涵涵轉學進三中也沒這麼順利。」
「太客氣了,叫我老黎就行。」我爸笑著拉過我媽的手,「三中副校長是我和林秋大學時的師兄,正巧能打上招呼。」
我媽也笑:「就是啊,都自己人,有啥好謝的。」
李阿姨又講了好多客氣話,之後,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到我爸媽握在一起的手,竟毫無徵兆地落下淚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我媽手足無措,趕緊湊過去替她擦眼淚,可李阿姨卻越勸越傷心。
「林秋,我真羨慕你,從小你的命就比我好。」李阿姨抓著我媽的手腕,邊哭邊說,「你看你家,里里外外什麼事都不用你操心…….不像我遇人不淑,半輩子青春耗在了那個好吃懶做的混蛋身上,人到中年落了個離婚的下場,還得連累孩子跟我受罪……」
說到這,李阿姨更是泣不成聲,連帶著秦涵也啜泣起來。
我媽一邊安慰她,一邊用眼神示意我照應秦涵。我小心翼翼地挨在秦涵身邊坐下,往她手裡塞紙巾。秦涵接下,驀地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
我並不喜歡與外人有身體接觸,但秦涵哭得實在惹人心疼,我也不好推開她,只能僵直身子讓她繼續靠著。
一頓晚飯就在如此氛圍下草草收場,飯後,周謹果然如約出現了。
大人們在客廳聊天,我帶著周謹和秦涵進了房間。
房門關上後,秦涵便說起了她家的事。
李阿姨叫李婉,是我媽媽中學時期的好友。她高考落榜去了外地的一所大專,畢業後留在當地工作,由於年輕貌美,自然而然有了許多追求者,在這些人中,有個年紀相仿的本地男人最是殷勤。李阿姨因著自己沒有上成大學,原本計劃找一個學歷好的對象,而這個男人雖然學歷平平,但勝在家境優渥,經營著一家中等規模的公司,是李阿姨當時所有追求者里經濟條件最好的。權衡再三,她答應了對方,二人很快結婚,第二年就生下了秦涵。
秦涵說,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她媽媽一定不會再嫁給那個人,而她自己,寧願不出生也不想有這樣的父親。
說罷,秦涵拉下一側衣領,露出白皙的肩膀,和皮膚上一塊觸目驚心的粉色疤痕。
「以前,家裡人都說這塊疤是我三歲時自己碰翻燒水壺被燙傷留下的,直到他倆離婚後,媽媽才告訴我,這是我爸在一次吵完架後情緒失控,親手潑出的滾水。」
在我和周謹驚愕的目光中,秦涵拉起衣服,抱膝縮坐在椅子上,烏黑長發披散在肩頭,脆弱又美麗,像美術課本中,名畫里的憂傷少女。
她繼續談起自己的父母。
結婚後,李婉漸漸發現丈夫並非她想像的那般能幹可靠。秦家有公司不假,但完全依靠公婆經營,丈夫在裡頭掛了個閒職,整日吃喝玩樂,對業務不聞不問,對家庭毫不上心。李婉勸過幾次,每次都以劇烈爭執收場,幾番之後,她也懶得管了,她自小家境不好,能過上男方家提供的優渥生活理應知足。
但不承想,殷實的日子才過了幾年,公公就因為積年累月的過度操勞而罹患絕症去世,婆婆接受不了打擊,精神出現了問題。頂樑柱一個接一個倒下,家業只能交到她不學無術的丈夫手上,又過了幾年,秦家公司破產,只剩下一堆債務、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和一個窩囊暴躁的男人。
李婉從小在壓抑潦倒的原生家庭中長大,她不願女兒也經歷這種狼狽的人生,於是果斷離婚,帶著秦涵逃回故鄉。
「黎禮,抱歉,我和我媽今晚都有些失態了。」秦涵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泛紅的眼角讓人生憐,「其實今天來你家真的只是想感謝你爸媽幫我解決了轉學的問題,只是……」
我趕緊寬解道:「沒關係沒關係!有些事說出來就舒服多了,以後你在學校里,有不開心的事情都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周謹,對吧?」說罷,我看了周謹一眼。
周謹沒吭聲,眼神移向別處,但也認真點了點頭。
那天客人們準備離開時,已經快到九點了。
站在客廳里,我看見李阿姨和我媽的眼睛都紅紅的,連我爸都表情凝重,看來他們之間聊起了更多艱難的事。
「你們母女倆住的地方太遠了,讓老黎開車送你們回去吧。」我媽提議,
「不不,已經打擾你們一晚上了。」李阿姨為難道,「我和涵涵打車就行。」
「打什麼車,大晚上的我能放心?」我媽堅持,「就這麼說定了,跟我還客氣什麼。」
「那……辛苦黎先生了。」
離開時,秦涵朝我和周謹揮手微笑道:「學校見啦。」
她的雙眼因為哭過還帶著霧蒙蒙的濕氣,臉上的笑容卻很溫暖,樓道里昏黃的燈一照,像是一束晨光穿透薄霧落在平靜的湖面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複雜,她太美了,美得實在令我嫉妒,可面對這樣一個經歷坎坷的柔弱女孩,我又怎麼能嫉妒得起來呢?
我轉頭看向周謹,他一整晚都沒說太多話,雖然這貨平時也高冷得很,但今晚,我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周謹神色依舊淡然,清清冷冷,可我還是捕捉到了他唇角有一絲微揚的弧度。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卻不自知的笑意,如此溫柔,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倏忽間,我又聞到了強烈的酸澀味,那是傍晚時分打翻的醋,在我心底又重新翻了一次。
那晚,所有人都離開後,我媽又囑咐了我許多話。
她說李阿姨辛苦,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從小性格要強,偏偏家道中落又時運不濟,原本寄希望於上一段婚姻能成為改變人生的跳板,誰承想行至中年依舊摔得如此慘痛。
她又說秦涵也苦,那家人重男輕女,她們母女因為這個沒少受氣。所幸秦涵乖巧懂事,相貌脾氣也都隨母親,在她身上,能找到李阿姨青春時的影子。
她還說,秦涵是從外地轉學過來,要跟上三中的教學程度難免吃力,讓我平時多幫幫她,和朋友們玩也要帶上她,別叫她在新環境里受冷落。
我心裡正亂成一團,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木然地點著頭,轉身把自己關進房間。
4.
幾天後的晨讀課間,隔壁二班來了個美女轉校生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層樓。
彼時,我正把語文讀本立在桌上,把頭窩進書本投下的陰影里。有幾個男生靠在窗邊,激動地討論著剛才辦公室里撞見轉校生的驚鴻一瞥。
「可太漂亮了,皮膚又白,眼睛又大。」
「怎麼不進咱們班啊,為什麼美女都是隔壁班的?」
「你傻啊,咱班人數早就滿了,哪裡有位子。」
「也是……唉,要是能把丑的那幾個踢出去,把她換進來就好了。」
我猛地抬起頭,課本倒向桌面,書脊摔出「啪」一聲響。
那幾人循聲看過來,我瞪著他們:「要出去你們自己出去!」
挑起話頭那人莫名其妙地瞅著我:「你急什麼,又不是說你。」
「說誰都不行。」我生氣道,「大家都是靠實力考進來的,輪得到你來評判踢走哪一個嗎?」
「嘿!黎禮,我告訴你別沒事找事——」那名男生兇巴巴地指著我,正要走來,卻被一個碰巧經過的高瘦身影擋住了路。
「吵什麼呢?」周謹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連頭都沒有轉一下。
霎時,劍拔弩張的氣氛鬆弛了下來。
「嘿嘿,謹哥,沒事兒,我和黎禮鬧著玩呢!」那人變了副臉色,追在周謹身後嬉皮笑臉地問,「謹哥,你看見二班那個轉學生了沒?」
「嗯。」
「怎麼樣,特漂亮吧?」
我背對他們坐著,耳朵卻忍不住豎起來仔細聽。
周謹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道:「你不是自己也見過了麼。」
那人油膩地笑:「我這不是想了解了解三中校草的看法嘛。這轉學生,妥妥的校花一枚了,你倆看著挺般配,要不……」
「無聊。」
……
直到上課鈴響起,我才回過神來,發現指甲在木製課桌面上摳出了一個月牙形的小坑。
整節課,我始終沒法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聽講上,每當視線轉向黑板,我仿佛能透過牆體,窺見隔壁二班教室里某張課桌邊端坐著的美麗背影——一頭烏黑長發隨意散著,明眸皓齒,皮膚白得幾近發光。
不曉得顧瑤、徐南和秦涵打上交道沒?我心想。
上初中後,院裡那幫整天一起鬧騰的夥伴們就分散進了不同學校,一起進三中的只有我、周謹、顧瑤和徐南,而他倆就在二班。
數學老師在上面講題,教室里響起一陣「唰唰」翻頁的聲音,我盲目地隨手翻過一頁題本,神思依舊遊移不止。
無論他們有沒有打上交道,總之過了今天,秦涵就會加入我們的四人小隊。她初來乍到,能依靠的人只有我,難道我能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讓她無辜落單嗎?說到私心……
我鬼使神差地往教室後排看了一眼。
周謹坐在最後一排,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收斂地伸在過道邊,他垂眸看著卷子,一隻手撐著腦袋,另一隻手嫻熟地轉起筆,微躬的脊背拉伸出少年成長時期獨有的清瘦線條,看似單薄卻掩不住日漸風發的青春意氣。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天周謹和秦涵接觸後,我的心就總有種被揪住的感覺,很難受,卻又擺脫不掉。
我盯著周謹發獃,完全沒察覺到身邊的氣氛起了變化。
「篤篤篤!」
三記敲桌子的聲響把我嚇了個激靈,我慌亂抬頭,直接撞上了數學老師嚴肅的臉。
「黎禮,後面有什麼啊那麼好看?」她板著面孔,指指黑板,「你上去,把這道題按我剛才講的方法解一遍。」
我灰溜溜地走上講台,握著粉筆站在題目前,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教室里安靜得出奇,我感到後背頂著許許多多道目光,焦灼得發燙。
「周謹,你上去教教她。」
教室後排發出座位挪動的聲響,周謹起身,腳步漸近,我又羞愧又緊張,幾乎僵在原地。
那高瘦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他從我指間取走粉筆,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
教室里依舊沉靜,只有粉筆書寫的「嗒嗒」聲,以及我自己才能聽見的咚咚不止的心跳。
我偷偷抬眼瞧去,周謹側臉籠罩在逆光中,輪廓如雕刻般利落清晰,陽光自他微垂的睫毛間滑落,空氣里的塵埃都在微微發亮。
「很完美的答案。」數學老師稱讚了一句,轉頭對我說,「黎禮,看你一整節課都心不在焉的,還以為你是都學會了呢。」
周謹的視線也移了過來,我尷尬地低下腦袋。
「都坐好去吧,認真聽課。」
我如獲大赦,腳底抹油似的逃回座位。
周謹跟後頭慢悠悠地走,經過我位子時,伸手將我攤在桌上的題本翻過兩頁,然後指了一下倒數第三道題。
講台上,數學老師已經開始板書這題的解答思路。
我紅著臉將題本拽到自己跟前,眼睛盯住黑板,作出一副認真學習的架勢。
只聽見頭頂傳來一聲悶笑,再然後,我的後腦勺就吃到了某人毫不留情的一記「板栗」。
大課間的時候,我去隔壁教室打算看看秦涵,結果在窗邊張望了幾圈,根本沒有瞧見她的影子。
「你們班新來的轉學生呢?」我拉住顧瑤問,
「你說秦涵啊,和她的新同桌一起去小賣部了。」顧瑤奇道,「怎麼,你也是來一睹芳容的?」
看著門口幾個藉故徘徊的外班男生,我搖搖頭:「她是我媽媽發小的女兒,我怕她第一天呆得不適應,所以過來看看。」
「原來是熟人啊!」顧瑤一邊恍然,一邊拉住我的胳膊就朝樓梯走,「她挺開朗的,你別擔心了,還是擔心擔心我吧,我今天起得晚,早飯都沒吃,現在餓得快要死了。」
從小賣部出來,我和顧瑤一人抱一袋薯片,沿著林蔭路慢慢散步,邊走邊抓起一把塞進嘴裡。
「原來是這樣啊,唉,秦涵和她媽媽還挺不容易的。」顧瑤嘴裡邊嚼邊說,「你爸媽這回真是幫了大忙,咱們學校可難進著呢。」
我吮吸著油乎乎的手指,問道:「你哥,沒和你提過她?」
「不是吧!」顧瑤瞪大眼睛,「他倆什麼時候認識的?」
「也是在我家裡,那天……」我說著說著,才意識到原來顧瑤不是在接我的話。
這條林蔭路一端通向教學區,另一側連接著籃球場,大課間比較長,不少男生喜歡趁這個時段出來打一會兒籃球。
此刻,在我們正前方的球場邊,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對立在梧桐樹下,一個是周謹,另一個正是秦涵。
我的心又像是被什麼給猛揪了一把。
周謹顯然是剛打完球,額前碎發被汗水沾濕了幾縷。秦涵笑眯眯地說著什麼,遞上去一瓶水,周謹先是微愣,隨後接下了。
秦涵似乎很高興,她有些羞澀地轉過身,朝教學樓走去。周謹拿著水,又回到了場上。
「我靠,這兩個人什麼情況?」顧瑤詫異到不敢出大聲,「平時有女孩子送水他從來不收的啊。」
「可能,這個女孩子在他眼裡比較特別吧。」我冷冷道,
顧瑤看著我,眼神明顯還沒緩過勁來:「禮禮,你當我嫂子這事兒,不會要黃吧?」
我瞬間拉下臉,「誰要當你嫂子了?我早就說過了,這輩子都不會給你當嫂子的!」
「哈哈哈,禮禮,敢這麼嫌棄我們謹哥的,你可是頭一位。」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徐南的聲音。
我和顧瑤一起回頭,只見徐南和周謹不知何時跟了上來。周謹一手托著籃球,一手隨意地抓著校服外套,冷冷淡淡不說話。而那瓶秦涵剛才特地送去的水,卻出現在了徐南手裡。
顧瑤看著徐南咕咚咕咚地灌水,臉色立馬綠了。
「你哪來的水?」她直問,
「你哥給的,不行啊?」徐南倒也坦率,「有美女給謹哥送水,謹哥轉手送我,有問題嗎請問?」
顧瑤翻他白眼,「什麼美女不美女的,輕浮。」
徐南故意誇張地吸了吸鼻子:「顧瑤,你家是不是換洗衣液了?」
「……沒有啊。」
「那我怎麼聞到一股子檸檬味,怪酸怪酸的。」
「徐南!有本事別跑!」
這對冤家你追我趕,鬧著跑遠了,留下我和周謹呆在原地,氣氛有些尷尬。
「那個……」我苦惱著說點什麼緩和緩和,周謹卻抬起長腿直接走了。
擦身而過,我聽見他丟下一句:「你還真是能記仇。」
5.
秦涵的到來,確實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小的改變。
李阿姨新找的工作下班晚,為了體恤她的不易,我媽自作主張在飯桌上多添了一副碗筷,從此,秦涵時常留在我家吃晚飯。
這種變化讓我覺得很被動,因為父母間的交情,秦涵成了我必須接受的朋友,不管我心裡是怎麼想的。
其實秦涵人挺好的,做事溫和有禮,說話又甜又軟,甚至有幾次,我都被她嬌軟的樣子激起過保護欲。可我還是無法像對待顧瑤般毫無顧慮地接納她,我們之間橫亘著一道難以消失的隔閡,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心裡明白,周謹就是那道隔閡。
放學後的大部分時間,秦涵都得在我家中度過,因此,我和顧瑤他們的四人小隊順理成章擴展為五個人。秦涵十分主動地融入我們,不過能看出來,她似乎更願意和周謹待在一起。
由於兩地教材不同的原因,秦涵轉學以來,成績一直跟不上,尤其是理科,以至於每晚我都要抽出額外時間專門給她講題,可惜我的水平也有限,並不是每道題都會解,往往碰到我卡殼時,秦涵會眨巴著那雙大眼,略顯期待地問是不是可以叫周謹上來看看這題。
「別別別。」我拚命擺手,「他講題那態度能氣死人,我勸你別輕易嘗試。」
「是嗎?」秦涵笑笑,失望的表情自牽扯起的嘴角邊一閃而過,「應該不會吧,周謹人那麼好。」
此後,為了包攬掉給秦涵講題的機會,數理化課我都學得格外認真。
我承認自己也有一點小心機,不願給秦涵和周謹製造更多單獨相處的機會,但有幾次課間,我還是看到秦涵抱著作業本去請教周謹,她在看周謹寫題的時候喜歡湊得特別近,兩人的腦袋都快挨到一起了。
有一回,徐南見狀開玩笑道:「謹哥,你們講個題不用離這麼近吧,不怕你家『小媳婦兒』吃醋啊?」
秦涵聽得茫然,周謹卻抬頭看了我一眼,漫不經心地朝徐南笑道:「她怎麼會吃醋,不是早放過話,這輩子都不可能嫁我麼。」
徐南笑得前仰後合,秦涵也跟著笑,但投向我的目光里,明顯多了幾絲複雜的意味。
可我沒心情搭理他們,因為看到周謹寫在草稿紙上的題目,每一道都是我前晚給秦涵仔細講過的,而她當時明明說都懂了。
除了這些,我隱隱感覺到家裡的氣氛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李阿姨來家裡接秦涵時,我媽經常叫我爸開車送她們,一開始還要她「老黎,老黎」地招呼,漸漸地,我爸會主動履行起司機的「職責」,不用任何人提醒。再後來,每當李阿姨敲開門後,他會自然而然地在房間外喊一句「涵涵,收拾下書包,回家了」。
像這樣的次數多了,我心裡的反感便愈加強烈——我不喜歡秦涵對周謹的親昵,更不喜歡我的爸爸對外人親昵。
好多次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爸爸,我不喜歡你對她們這樣好。」
「爸爸,其實她們有的是辦法能自己回去,為什麼非得你送呢?」
但話到嘴邊,又實在說不出口。我曾寄希望於媽媽能有所反應,可那段時間她正忙著帶一個很重要的項目,生活日夜顛倒,根本無暇察覺。
我心裡藏著情緒,卻無從發泄,和爸爸的話也越來越少,他卻只當我是青春期的正常叛逆。
心事積壓得久了,終有爆發的一天。
6.
我本以為,負面情緒累積一旦突破臨界,隨之而來的必定是一場風暴般的宣洩。然而當它真正來臨那一刻我才知道,人在內心山呼海嘯的同時,也可以麻木地沉默下去。
升入初三後,我媽變得越來越忙,她開始頻繁出差,一個月在家待不了幾天。於是,每天的晚餐人數從四個變成三個——我、我爸和秦涵。
那時,我們父女之間的交流已經徹底淪為形式,每晚飯桌上,他會固定問我幾個問題,「今天在學校怎麼樣?」「最近測驗考得怎麼樣?」「中午食堂吃了什麼?」
我一般回以「還行」「挺好的」或者最簡單的答案,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他覺得自討沒趣,偶爾會責怪道:「禮禮,你現在的性格沒以前好了。」
一聽到這種話,我都會放下碗筷扭頭就走,然後重重關上房門。
我爸火氣上來,又礙於秦涵在場不好發作,往復幾次後,我和他之間徹底無話可談。
這頭,我和我爸互相僵持不下,那頭,秦涵卻表現得愈加懂事貼心。
她會接過那些被我聊死的話題,主動分享學校里的趣事,還會誇我爸菜做得好吃,把他哄得眉開眼笑。
在他們的歡聲笑語中,我安靜得可有可無。
我無法不去嫉妒秦涵,明明她才是外來者,卻在這裡過得遊刃有餘。不知道爸爸看著她開朗的樣子時,會不會想起我也曾這樣無憂無慮,是他唯一的小公主。
三中附近開了一家培訓機構,放學時店員在校門口發傳單,顧瑤和我一人被塞了一張,她看都不看就揉成團,丟進路邊垃圾箱裡。
「這玩意可千萬不能讓我媽看見,還嫌我作業不夠多是不是。」她憤憤道,
我將傳單疊好收進書包里:「秦涵人呢?怎麼沒見她人影。」
「又去看我哥打球了唄,這段時間籃球校隊集訓,她哪次能落下。」顧瑤嘟囔著,不滿地用胳膊肘拱了拱我,「我說大姐,再這樣下去,你這段金玉良緣可要被攪和黃了啊!」
我不耐煩:「什麼金啊銅啊的,跟我有關係嗎?」
「怎麼沒有?你和我哥,那可是咱院裡的老少爺們內投出來的金童玉女,娃娃親雖然沒有法律效力,但是有群眾基礎啊。」
「呵呵,拉倒吧。」我嗤笑,睨眼瞧她,「我怎麼覺得你不是在擔心我,是在擔心徐南呢?徐南不也和周謹在一起集訓麼?」
「別瞎說啊!」顧瑤一下子撒開拉著我的手,急急辯解,「我才懶得管那傢伙呢,你看他們訓練的時候我哪次去湊過熱鬧了?」
「哦——」我故意拖長調子,「你覺得我信嗎?」
「黎禮!你!有本事別跑!」
回家後,我把傳單推到爸爸面前。
「這個機構補課挺不錯的,我想去報名。」
他接過端詳了兩眼:「課程安排得挺滿啊,周五、周六、周日晚上都有課,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我低頭悶聲道:「明年我想考附中,以現在的成績來看,還差一點。」
「我閨女有志氣啊。」他欣慰道,「既然你有目標,爸爸肯定支持你。」
第二天放學,我就去那家機構繳了費。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這樣狠了……」看著我付款時毅然決然的樣子,顧瑤止不住地感嘆。
我不知該怎麼向她說明,最後只能笑笑。
考附中當然是我的真實願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沒有理由不嚮往,但我還有其他原因。
一方面是因為秦涵,以她的成績肯定上不了附中,如果我們不在一個學校,那所謂的「互相照應」也就不成立了,那麼她和她媽媽就應該從我們的生活里退出,這是我能想到的挽救現狀最平和的方法。
另一方面……是因為周謹,他是一定會考附中的。雖然不想承認,但我的確希望高中三年也能時時見到他。
補課的日子是真辛苦,每回刷題刷到凌晨,我都為自己的決定懊悔不已。如果是周末還能睡個懶覺,最可怕的是在困頓中迎來周一。
最累的一次,是某周一早晨的國旗下講話,我在操場上幾乎站著睡著了,若不是準備上台發言的周謹經過時扶了已經搖搖晃晃的我一把,三中必將流傳出一段「某學生因聽校長講話而當場昏厥」的經典傳說。
於是,當天中午,在課代表通知完物理老師要占用午休講上周測驗卷的消息後,周謹徑直從後排走上前,一把拽過我的胳膊就朝教室外走。
「你幹嘛?」我莫名其妙,「馬上要上課了啊喂!」
他不接話,在走廊邊一雙雙好奇目光的注視下,自顧自拉著我下了樓梯。
周謹把我帶去了醫務室。
「醫生,她不舒服,老師叫我帶她到這休息一會兒。」我被周謹牢牢按坐在病床上,聽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喲,臉色是不太好,先留這裡觀察觀察吧。」校醫潦草地瞧了一眼,轉身出去填單子,我趁機推開周謹的手,「你把我帶過來幹嘛,我上課怎麼辦?」
「就你這站都站不住的樣兒,怎麼好好聽課?」他背靠白牆,雙手習慣性插進兜里,反問道,「看了你一上午,快把我自己都看睏了。」
「你,你老看我幹嘛……有病……」
周謹聽了倒不生氣,而是俯下身,慢慢湊過來。
視線里,清俊的面孔越靠越近,我僵坐在床沿,紋絲不敢動。
那陣網上流行過一個段子:不要輕易嘗試和顏值高的人做同一件事,不然人家沒事,你有可能被打。
說真的,這傢伙要不是仗著有這張臉,我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你瘦了。」他近距離端詳半晌,說。
「真的嗎?」我手摸上臉,有點驚喜。
那雙狹長的眼眸微彎,嘴角挑起一個狡黠的弧度:「假的。」
「……麻煩你滾。」
「好嘞。」周謹悶笑一聲,離開時順手替我拉上了隔擋帘子,「控制點別睡過頭,我只管送不管接。」
映在半透明帘布上的校服身影漸漸淡去,醫務室里一片寧靜。我側身躺下,白晃晃的日光灑滿床鋪,溫暖得哄人發困。
指尖觸到周謹剛才牽過的衣袖,一絲甜甜的滋味在心裡漾開。
睡了整整一中午,精神變好不少,我在上課前準時回到教室,剛坐下,就看見平鋪在課桌上的物理周測卷——空白處被人用紅筆仔仔細細做了筆記,每道錯題旁都清楚標明了解題步驟和相關知識點。
這紅色字跡清爽工整,每個挑鉤的鋒利勁道實在過於眼熟,我甚至能直接想像出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寫下它們時的樣子。
我轉過頭,教室的最後一排,幾個男生正聚在一起談論昨晚的 NBA 球賽,周謹被圍在正中央,半托著腦袋,以一貫閒懶的姿勢和別人聊著天,嘴邊掛著若有若無的淺笑。
真好奇他知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叫人哪怕付出再多辛苦,也想努力去靠近。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在自加壓力地苦學一段時間後,進步飛快,我爸特別開心,再加上繁重的學業讓我分不出精力去胡思亂想,父女關係倒也有了明顯緩和。
秦涵那邊卻發起了愁。上初三後,她的年級排名一路倒退,連李阿姨的臉色也難看了起來,向爸爸打聽我補課的機構,可秦涵在知道課程強度後,堅決不肯去報名。
我依然會給秦涵講題,即使知道她第二天還是會帶著相同的問題再去纏著周謹。只不過,每次看到她試卷上醒目而密集的紅叉,心裡就會升騰起一種扭曲的期盼,仿佛那是昭示往日安寧回歸的預言符號。
然而,生活的轉折總是來得毫無徵兆。
某個周五傍晚,培訓機構所在的那條街臨時發生電力供應故障,當天晚課直接取消,我背著書包一路瘋跑,想早點趕上家裡開飯。
可當我在家樓下的大樹旁稍歇喘氣時,卻聽見樓道里傳來熟悉的笑語。
心頭沒來由地發慌,我下意識地往樹幹背後一躲。
三個人影說說笑笑地走出來,秦涵挽著李阿姨的臂膀,我爸跟在後邊,手裡還拎著秦涵的書包。
我屏息靠在樹後,對話聲隱隱約約傳進耳朵里。
「老黎你真是的,這孩子又不是分數上去了,請她吃什麼飯呀。」
「誒這話不對,涵涵學習也辛苦了,需要適當鼓勵。」
「黎叔叔,我們能不能去吃火鍋,黎禮平時口味太清淡了,我不喜歡,我喜歡吃辣的。」
「沒問題,叔叔帶你們去,想吃多辣的都行。」
我悄悄探出半個頭,看著他們走向我家的車,路燈下三人影子並行,像極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模樣。
夜色里,車燈照出兩道光路,我隱匿在樹影間,看著熟悉的車從眼前駛過,拐了個彎,消失在路口。
整個大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的腦海里充斥著無聲的轟鳴。
茫然地上了樓,站在家門口準備開門,才想起鑰匙落在了昨天的衣服口袋裡。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又下的樓,再回過神時,人已經坐在花壇邊,不知發了多久的愣。
所以,在我缺席的那些晚上,他們也經常出去聚餐,像一家人一樣?
我凝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路口外車流不息、人來人往,路口內白牆慘澹、燈影昏黃。
一界之隔,卻已是兩個世界。
「禮禮?」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呢?」
我回過頭,對上周謹媽媽關切的眼神。
7.
我被周媽媽帶回了家。
「禮禮還沒吃飯吧,跟叔叔阿姨一起湊合吃點。」周爸爸穿著圍裙,從廚房裡端出剛炒好的菜。
周媽媽盛了一碗熱飯遞給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周謹那小子今天去籃球集訓了,他不在家吃,我和你叔叔晚飯就準備得簡單了點……或者你想吃什麼,阿姨叫個外賣?」
我連忙搖頭,捧著碗,夾了一大筷子菜就埋頭吃起來。
我不敢出聲,害怕一開口,哭腔帶著眼淚往下掉。
「老黎這傢伙上哪兒去了,女兒回家都沒人管,我來給他打個電話。」說著,周爸就掏出手機,卻被周媽媽用眼神制止住了。
我機械地動著筷子,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禮禮剛才說,不想聯繫她爸……」?
吃過飯,周媽媽讓我去周謹房間裡寫作業。
反手關上門的剎那,我聽見她壓低聲音和周爸說:「林秋帶回來的那對母女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走啊……」
這還是我上初中後第一次進周謹房間,格局布置還和小時候一樣,只是擺放的東西從玩具、畫本變成了籃球、CD、成堆的書。
另一個沒變的地方就是書桌旁的玻璃櫃里,居然還擺著小學時我送給他的畫——一張錦鯉圖。
那陣兒我立志要當畫家,一下課就喜歡蹲在教學樓後的小池塘邊,握著水彩筆專心畫裡頭游來游去的魚。周謹生日那天,我從自己的十幾張「大作」里專門挑出這一張送給他。
「這什麼啊?」記得周謹接下時一臉嫌棄。
「錦鯉啊,跟我倆名字一樣,謹禮謹禮。」我得意道。
如今這張「水彩大作」被升格裝進了小畫框,看著紙上幼稚的線條,眼前浮現起收禮人當年勉為其難的樣子,嘴角就不自覺彎了起來。
我攤開習題冊,準備寫作業,筆尖在紙上轉來轉去,卻怎麼也無法集中注意力。傍晚那一幕在眼前揮之不散,此時此刻,不知道他們正在哪家火鍋店裡愉快地用餐。
我很想媽媽,可又不敢聯繫她,工作已經夠她焦頭爛額了,不能再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擾到她。
無心學習,索性推開卷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意看了起來。這書的紙頁被翻得有些發舊,應該是周謹經常閱讀的一本,我耐住性子看下去,困意卻漸漸湧上來……
再睜開眼時,周謹已經站在跟前,手裡捏了張紙巾,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你口水差點流到我桌上。」
我驚慌起身,頭頂直接撞上他的下巴磕,兩個人都吃痛得倒退兩步。
「……對……對不起——」
門外響起周媽媽的聲音:「禮禮,收拾好了嗎?你爸在等你。」
我心裡一冷:「我爸……在外面?」
「對啊,我剛回來就看到你爸和我爸媽坐在客廳里,正兒八經地不知在聊什麼。」周謹捂著下巴道,「我媽說你在房間裡寫作業,叫我進來喊你,誰知道在睡覺呢。」
我不作聲,抓起桌上的本子就往書包里塞。
「喂,你怎麼,看上去有點不對勁啊?」周謹單手撐在桌上,眯起眼,「睡傻掉了?」
「撞傻了行了吧!讓開!」我煩躁地把氣撒他身上,拎起書包就要走
周謹聳聳肩,先我一步打開房門,臉上寫著「走好不送」。
「禮禮,咱回家吧。」見我出來,爸爸從沙發上起身,神色悻悻。
「對,早點回去休息吧,孩子累了。」周家父母也跟著站起來,「周謹,你送送。」
「就住樓上,送什麼呀。」我爸客氣地笑笑,伸手想接過我的書包。我手臂用力往後一甩,將書包重重挎在肩頭。
他的笑意尷尬地僵在臉上。
周謹從後面跟上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倆一眼。
經過爸爸身邊時,我聞到他衣服上殘留的火鍋味,噁心感立刻泛了上來,我強壓住情緒,刻意與他拉開距離。?
「小謹,別送了,回去吧。」我爸對周謹招呼道。
周謹應了一聲,倚在自家院門邊沒動。
我心情沉重地拖著步子,委屈與憤懣彼此交織,跨過院門時,難過得快要落下淚來。
在我爸轉身鑽進樓道的瞬間,一隻溫暖的手從旁撫上我的頭頂,在剛才被撞到的地方輕輕揉了兩下。
我愣住,仰起脖子,迎上了周謹深不可測的目光。
夜色濃郁,無風無月,他的眼睛裡卻藏著滿天星星。
8.
那天之後,李阿姨母女再也沒有來過,不知是不是周謹爸媽說了什麼,總之爸爸沒有解釋,我也不想追問。父女之間的關係再次降至冰點,除了媽媽偶爾回來的那幾天外,其餘時間裡,我徹底失去了和爸爸說話的慾望。
生活看似回到了從前,可實際上,再也回不去了。
在學校里碰到秦涵,人前對我還是一如既往地親熱,人後卻一副陰陽怪氣的面孔,好像都是我欠她似的。
反正我也不喜歡她,對她這種刻意疏遠簡直求之不得。
顧瑤說,自從放學不能一道回家後,秦涵纏她哥更緊了。
「敢信嗎,她還在背後講你壞話!」顧瑤捏著嗓子模仿,「謹哥,禮禮對我態度好差,也不知哪裡惹到她了?」
「謹哥,禮禮性格一直這樣嗎?突然就不理人。」顧瑤誇張地翻了個白眼,「還是徐南告訴我的,但凡我也在場,她都不敢講這些話!不過,你知道我哥聽完是怎麼說的嗎?」
「怎麼說?」我裝作漫不經心,
顧瑤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周謹冷淡的語調:「嗯,禮禮確實不喜歡話太多的人。」
「你哥?周謹?他會對秦涵這樣說話?」我詫異。
顧瑤捧著肚子笑了足足一分鐘,然後伸手勾過我的脖子:「說實話,最開始吧,我也懷疑過周謹對秦涵是不是有點意思,所以旁敲側擊地問過,我說『哥,你覺得秦涵漂亮嗎?』,周謹答『無不無聊,你自己沒長眼睛?』,於是我又問『哥,那像她這麼好看的人,你會不會有點喜歡?』,然後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周謹說,他喜歡不來一道題教了三遍還不會做的人,再漂亮也不行。」
初中最後的時光在一張張翻飛的試卷間倏然流逝,這段日子裡,除了校隊在市籃球聯賽中一舉奪冠外,再沒有其他事件能讓人從茫茫題海中抬起頭。
三輪模考結束,我的成績已經穩穩進入附中往年分數線之上,而周謹也順利拿到了推優保送名額。
志願表下發那天,我正在紙上一筆一畫書寫「A 大附中」幾個字,周謹剛好打完球回到教室,白校服外面套著明星球衣,額前還綁了條黑色運動頭帶,活脫脫從少女漫畫里走出來一樣。
他擰開一瓶冰水,邊走邊灌,路過我座位時,目光不經意地掃了眼桌面,腳步略頓一秒後又繼續朝前走。
「高中見。」他說。
高中見。我心說。
中考前半個月,我媽請好假專程回來陪考,家裡又回到了三口人熱熱鬧鬧的狀態。
晚上複習時,喝著她端來的熱牛奶,聽到客廳里她和爸爸隨意聊天的聲音……有那麼幾個瞬間,生活仿佛從未偏離過原來的方向。
風平浪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考試前夜,當晚,一通來自李婉的電話擊碎了粉飾已久的假象。
即使隔了兩道緊閉的房門,爭執聲還是擋不住地往耳朵里鑽。
我蜷縮在門後,感到整個家正陷入天崩地裂般的坍塌。
媽媽近乎瘋狂地咒罵著,爸爸始終沉默。摔砸打鬧,每一記動靜都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經之上。
到最後,風暴漸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中,我聽見幾乎力竭的媽媽哭著質問:
「……黎建陽,和李婉鬼混的那些天裡,你在女兒面前從來不覺得愧疚嗎……」
9.
中考後的暑假還沒過完,父母就辦好了離婚手續,在沒有「冷靜期」的年代裡,徹底結束一段十幾年的婚姻只需要短短几天。
原本爸爸打算把房子留給我們,但被媽媽拒絕了,她說一想起這是前夫和小三都呆過的地方就直犯噁心。
最終,爸爸按房產市價折算成錢款,再加上他的大部分積蓄,一起打到了媽媽帳戶里。
搬家前一晚,我從外面回來,剛走到單元樓下,就聽見樓里傳來兩個女人刺耳的爭吵聲。
「……林秋你報復我是吧!耍心眼把錢都拿走了,想讓我和秦涵再去吃缺錢的苦頭?門都沒有!」
「……你搞搞清楚,是黎建陽執意要補償我們母女的,有本事你去找他要個交代,別只敢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找我橫……」
是李婉……我腳步一滯,她居然上門找麻煩來了?
李婉的咒罵還在繼續,撕開平日裡溫柔似水的偽裝,她的真面目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潑婦。如果這時候爸爸也能看到就好了……
想到這兒,胸腔一股血氣直湧上頭頂。
「禮禮,你別動!原地待著。」我被聞聲而出的周媽媽一把拉住,拽到旁邊。接著,就看見她和周爸爸匆匆上樓的背影。
很快,「戰局」中多了兩個聲音,我聽見周媽媽大罵李婉「白眼狼」「寄生蟲」,連一向敦和的周爸爸都說了難聽話。
如此攻勢之下,李婉的氣焰明顯弱了下去,但四個人的火力也吸引來了更多注意。
一時間,樓上樓下,不少窗邊紛紛探出腦袋,四下張望。
「怎麼回事兒?」
「好像這家男人外遇了,老婆和小三正鬧著呢。」
「不就是三樓的黎家嗎,我看到過,那個女的……」
議論聲漸起,像有無數隻蜜蜂從四面牆體里飛出,嗡嗡嗡地朝人耳朵里鑽。
我後縮幾步躲進樹影里,避開那些好事者掃來掃去的視線。
喧譁之中,已經分不清是誰先尖叫了一聲,緊接著愈演愈烈。我蹲下身,拚命捂住耳朵,卻怎麼也抵擋不住那些令人崩潰的噪音。
地面斑駁的陰影里,仿佛潛藏著無數個李婉,猙獰著朝我逼近,對我咆哮,試圖將我拖入這片泥濘的黑暗中,以換取她們的重生…
惶惶間,紛亂的大腦里卻倏忽閃過一個念頭——我絕不如她們所願…
下一秒,全世界突然都安靜了。
我抬起頭,怔怔看著周謹蹲下身,指尖觸碰到他剛才輕輕套戴在我頭上的東西——耳機。
軟墊覆上耳朵的瞬間,周遭像被按下了消音鍵。接著,耳機里播放起音樂,一首浪漫而輕快的外語歌。
異域女歌手聲線慵懶,用一種我不熟悉的語言低低淺唱,唱著唱著,樹下這片小小的藏身地忽然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島嶼,漂浮在光影交錯的大海上,四面臨海,四處笙歌。
帶我上「島」的人,此刻正與我靜靜相視。音樂在我們周圍流淌,時光在無聲處沸騰,這個與我一起長大的少年眼裡藏著星星,而這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我在他閃爍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
「謹哥……」我聲帶顫抖著,嗓音酸澀。
周謹雙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以示回應。
「……我考砸了,對不起。」
歌聲漸止,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風中。
世界再次歸於降噪後的沉默。我垂下頭,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成績是下午出來的,我的分數不僅上不了附中,也對不起曾經為之付出過的所有努力。
查完分後,我跟媽媽編了個理由說去趟同學家,她擔憂地看了看我,終究只是說了句「早點回來」。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穿過人群車流,那些來來往往的熱鬧都離我很遠很遠。腦袋昏昏沉沉,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那條知名的銀杏大道上,一抬頭,就看見馬路對面雅致的校門,上面寫著「A 大附屬中學」。
時近黃昏,整座校園都沐浴在柔和的夕陽餘暉中。我用目光摩挲過視線範圍內的每一棟建築——致遠樓、明理樓、崇學樓……每個刷題至深夜的日子裡,這些名字都在心中被反覆默念過無數次。
校門開了一個口子,幾名男生抱著籃球從裡面出來,他們都穿著白色襯衣和藏青色褲子,上面印著附中校徽。如果要評選最愛穿校服的學生,附中學子一定個個榜上有名。
這幾人穿過馬路,嬉鬧著從我身旁經過。短短一瞬,我就像看到了周謹上高中後的樣子。
未來三年,他也會穿著這身光環般的校服,坐在附中的教室里聽課,放學後和同學一起打球,照片被貼上榮譽榜,繼續成為某些人青春里的一道風景……
細數起來,我和這傢伙當了九年同班同學,或許也是時候該分開了。
最後一縷餘暉在校門口的燙金大字上一閃而逝,人間忽暮,夜風夾帶著落日餘溫,從太陽消失的地方呼嘯吹來……
身體的突然前傾將我從思緒中拉回到現實,發現自己的臉正貼在周謹胸口,而他的下巴正輕輕抵在我的頭頂。
緩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我被周謹抱住了。
耳機還罩在耳朵上,聽到滿世界都是急促的心跳聲。
周謹好像說了什麼,因為他的喉結輕觸著我的額頭,微微振動幾下。
我摘下耳機:「你說什麼?」
並沒有得到回答,只是後腦勺被那雙手按了按,更深地埋進了他的懷裡。
9.
媽媽在老城區內一處勉強算新的小區里租了房子,那一帶好的選擇非常少,但離我要去的高中非常近。
我被自己的第三志願世西中學錄取了,說來好笑,這所學校是我當初閉著眼睛瞎填的。
嚴格來說,世西不能算特別爛的學校,它也曾經輝煌過,只不過隨著城市更新發展,核心地段南移,好的生源也隨之流失,久而久之,這所學校便和周邊區域一樣,逐漸黯淡平庸。
歸置完行李,我打算下樓買杯飲料,結果從街頭走到街尾,不要說奶茶店了,連家像樣的便利店都沒有。
毒日當頭,照得人又熱又渴,我在這條凋敝的路上走了十幾分鐘,終於看到一間招牌上寫著「咖啡、甜品、簡餐」字樣的小店。
推門進去,掛在門上的風鈴一陣叮叮噹噹,涼爽的空調冷氣迎面撲來,曬得蔫了吧唧的人一下子緩過來不少。
這家店不大,看上去還挺乾淨,天花板上垂下來一條條半舊不新的仿真藤蔓,雖然塑料感十足,但放眼周邊已經是很用心的裝修了。
這個點,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吧檯邊歪歪斜斜倚著個板寸頭男生,像是店員,正低頭專注地用手機打遊戲,絲毫沒發現有人進來。
我走到近前,輕輕咳了兩聲。
「等一下,這局馬上結束。」男生頭也不抬地說了句。
我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但毫無用處,他的眼睛就像粘在了手機螢幕上似的。迫不得已,我只好忍著渴繼續傻等,好在這裡還有空調吹。
也不知道這個「馬上」是多久,總之他還在繼續沉迷戰局,我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於是在吧檯邊的小圓桌上,瞧見了一張樣式熟悉的紙。湊近一看,果然是世西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抬頭那欄寫著「楚言同學……」
楚言……是這個人嗎?我不確定地打量起吧檯里站著的那位。
這人個子很高,手臂看上去相當結實,可能是特意練過或者經常搬運重物,也可能兼而有之。他露在外面的皮膚呈小麥色,但拉起的袖口暴露出其衣物遮蓋下原本的膚色——很白,和經常曬太陽的那部分皮膚色差明顯。
仔細看,模樣還挺精神的,畢竟能 hold 住板寸的人長相肯定不差。只不過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什麼學生氣,或許是見多了周謹和徐南這樣的男生,和他們相比,總覺得眼前這位有點社會哥的意思。
「額,請問你也是世西這一屆的新——」
「Defeat」
「CAO!」男生罵罵咧咧地把手機往桌上一拍,又拿起來,氣呼呼地發了條語音。
「趙吉你丫以後撩妹能不能別帶來一起開黑?團戰的時候縮在後面不上,大招放一個空一個,玩你大爺呢,CAO!」
他兇巴巴地對著手機吼完,終於一臉不耐地注意到了我:「要點什麼?」
我……還真被問住了。
「你在旁邊等半天,都不知道看一眼菜單的嗎?」他略顯無語地將一本活頁本推到我面前。
我悻悻翻開,這菜單居然是手寫的,上面的字還不大好看,難道也是出自這位……
「你看我幹嘛?選好了就說啊。」他奇怪道。
「那個……要一杯生椰拿鐵。」
「生椰沒了。」
「那……楊枝甘露?」
「芒果也沒了。」
「那你有什麼?」我火氣有點上來。
男生抱著胳膊看我,忽然笑了。「外面很熱吧,荔枝薄荷冰茶喝嗎?消暑上品。」
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挺親和,直接把我的火氣給澆滅了。
「好,多少錢?」我在菜單上找價目。
「別翻了,上面沒有。」他轉身打開冰箱,取出一個密封玻璃瓶,裡面泡著清爽的薄荷葉和白玉似的荔枝肉。
「這是我做了自己喝的,今天拿來招待同學,不收費。」他將茶飲倒在塑料杯里遞給我,說:「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我被問得猝不及防,沒想到剛才問到一半的話他居然聽見了。
「原來是實驗班的學霸啊,失敬。」楚言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舉在手裡卻沒喝,打量著我道,「恕我直言,總覺得你不像世西的學生。」
「……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世西的學生我見多了,也認識不少,大部分都是從小在這一片長大的。」他舉杯喝了一口,斟酌著措辭,「反正就……都不是你這樣的,誒,你哪個初中的?」
「市三中。」
「嚯!怪不得呢!」楚言一揚眉,「考砸了吧。」
「是啊。」我坦率地點點頭。
他又笑了,這人打遊戲時看上去凶兮兮的,沒想到還挺愛笑。
「總之呢,這是我家的店,放假時白天我基本都在,歡迎隨時光臨。」他拿起手機,又開始了新的一局。
我謝過他的飲料,轉身推門要出去。
風鈴叮咚,身後傳來他不經意的詢問:「還沒說你叫什麼呢,學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禮,黎明的黎,禮貌的禮。」
10.
這個暑假格外漫長,好在顧瑤偶爾會來看我。
第一次見面,她衝上來就緊抱住我,幾乎快哭了:「天吶禮禮,我打車過來,一路上連家靠譜的奶茶店都沒看到,這日子你可怎麼過啊!」
我費力解開那個能勒死人的擁抱,把她拖進楚言家的店。
吃的喝的還沒端上來,她就盯著楚言撩衣服下擺時無意間露出的腹肌直咽口水。
我:「別看了,再看下去我跟徐南沒法交代。」
每次來,顧瑤都會跟我分享那邊的「情報」。
「你們前腳剛搬走,秦涵她們後腳就提著大包小包來了,生怕晚一天就搬不進去了似的。」
「人是搬進來了,但院裡的叔叔阿姨們都不愛搭理她們,就連我姑姑姑父他們都不怎麼跟你爸來往了……我姑姑說,黎叔叔背叛了林秋阿姨,就是背叛了他們四個從大學到現在的情誼,這種朋友不當也罷。」
「哦對了對了,李婉來找你媽媽鬧的那次,我姑氣不過就上去扇了她一巴掌,現在她見到我姑都躲著走……」
「還有這個,我哥讓我帶給你的。」說著,顧瑤從背包里拿出一本藍色封面的書,我認出是那晚我在周謹房間裡看睡著的那本。
「……那啥,他說你上次口水流到了書上,索性送你吧。」顧瑤尷尬地撓撓頭,「周謹就這臭脾氣,你別理他。」
我滿頭黑線地接過,眼前同步浮現出周謹交待這話時的面癱臉。
「其實我哥挺關心你的,只是面上不說罷了。」顧瑤找補道,「他現在天天被關在附中上課,連手機都不能帶,我和他暑假裡才見過兩面,每次他都會問起你。」
「暑假不是還有一個月嗎,附中已經上課了?」
「提前上高一的內容,附中不是向來如此嘛。而且周謹在 A 班,大部分人以後要走競賽保送路線的,上課進度自然要比其他班級快很多。」
我恍然,這才想起附中的確有這樣的傳統。
顧瑤端起飲料喝了一口,忽然掏出手機對準吧檯邊的楚言拍了張照。
「你幹嘛?」我拉住她,
「晚上去周謹家蹲他,給他看看你的新同學。」顧瑤壞笑著把手機舉給我,「拍得還挺帥,是不是?」
晚上回到家,我心不在焉地翻開那本書。
周謹分明胡說,那天我是睡著了,但根本沒有流口水……不過讓我走神的不是這個,而是顧瑤下午說的附中的事。
雖然整個暑假都在安慰自己只要足夠努力,在哪個高中念書都一樣,可她的話還是提醒了我——世西和附中之間的差距,恐怕就是三年後我和周謹之間的差距。
瞬間,焦慮感湧上心頭。我推開窗,茫然地向外張望,透過重重夜色,仿佛看到城市另一端,那座門口林立著銀杏樹的校園裡,一間間教室此刻燈火通明,課桌上是高高壘起的試卷和題冊,書堆後面的每個人都在埋頭動筆……他們在拚命奔跑,要把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
這個暑假實在發生了太多,還來不及從一樁事情的陰影里走出來,另一樁事的危機感又接踵而至。
心裡一團亂麻,手指卻被書頁的某個尖角戳了一下。
我低下頭,發現剛翻過去的那頁有個折角。
折頁上,有一行字被人用黑色水筆畫了條線。
「……確定無疑的事有這麼一兩樁,就足以抵禦世間的種種無常……」?
剩下的假期里,我買了教輔書,開始預習高中課程。大部分時間在家裡,偶爾在楚言家的店裡。
「三中出來的學霸就是不一樣,」打遊戲的間隙,楚言抬頭瞄我一眼,「你是第一個在我這刷題的人。」
我托著腦袋,在卷子上寫寫畫畫:「一個人在家裡學不進去,還得在有白噪音的地方才看得進書。」
他笑道:「學霸,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周圍。」
我依言環顧四周,今天店裡和往常一樣,坐了不少年紀相仿的人,都和楚言一樣正低頭專注地打遊戲。
風鈴響動,又有人推門進來。
「楚哥,趙吉他們到了嗎?」
楚言指指樓梯:「早上去了。」
那人應了聲,從旁經過時看到桌上的卷子,於是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說你不像世西的學生了吧?」楚言輕笑著,又開了一局新遊戲。
11.
直到開學那天,我才真正領教了他這句話的意思。
人來人往的校園裡,身邊經過的女生個個穿著改過的校服,原本寬鬆的上衣變成了緊緻修身的版型,勾勒出青春期少女的美好曲線。我老老實實穿著原版尺碼走在她們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男生更誇張,開學第一天公然掏手機就算了,竟還有人踩著滑板飛來飛去,而且這一路上,我見到了不下五個黃毛。如此奇觀,聞所未聞。
突然很懊悔,第三志願也應該認真想好了再填的……
走進教室,課桌上已經按學號貼好了姓名,我的位置在第一排第一個,剛坐下,其他人的目光就齊刷刷掃了過來。
看得出來,座位順序是按錄取名次排的。
后座女生放下了書,我認出她的臉,假期在楚言那裡見過她幾次。
這女生一頭黑長直秀髮,氣質很特別,清清冷冷,自帶生人勿近的氣場。見我在看她,也毫不客氣地打量起我來,臉上寫著「你看什麼看」。
「你好,我叫黎禮。」不知道為什麼,我完全不介意她那種帶刺的目光,「怎麼稱呼你?」
女生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桌上的標籤,上面寫著「02-江皎姣」。
「我記得你,暑假在咖啡店見過幾次。」我嘗試和她套近乎,
江皎姣收回目光,整理起桌上的課本,語氣淡淡:「我也知道你,三中來的學霸。」
察覺到冰山少女的態度有所鬆動,我趕緊伸出手熱情道:「很高興認識你!」
結果她冷臉回了句:「你搶走了我的第一名,覺得我會高興嗎?」
我訕笑著收回手,心裡卻一陣莫名感動。
真好!這個地方還有其他在乎成績的人!
一天下來,幾乎每科老師都記住了我的名字,尤其在班主任的課上,我超出錄取線三十分的事跡被翻過來倒過去地強調,搞得我恨不能鑽到桌子底下聽課。
這是我十幾年來頭回拿第一,雖然是在世西這樣的學校里,但也怪不習慣的。
好在,我發現這個班的學生和其他班的相比,簡直正常太多了。沒有人造型扎眼,也沒有人上課打鬧,每堂課進行得都還算順利,尤其是晚自習出勤率,絕對全年級第一。
晚自習課間,我上完廁所回來,剛坐下,就聽見背後江皎姣冷淡地發問。
「喂,你這分數其實可以上更好的學校,怎麼跑這來了?」
我一愣,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我講話。
「……噢,因為當時我是打算沖附中的,第二志願按我平時成績來說屬於穩錄,所以第三志願隨便填了一個,沒想到最後一路掉檔就……」看著她的眼神,我意識到自己話多了。
「那……那個,方便問一下你的分數嘛?」我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皮,悶悶道:「比你低十五分。」
「你這分數也可以去更好的學校呀。」我心想,該不會這姐們也是志願填壞了吧?
「寧做 ji 頭,不做鳳尾。」說完,她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開口了。
好吧,都怪我搶了「ji 頭」,害她現在只能當「ji 脖子」了。
晚自習結束,教室里走出稀稀拉拉的學生。這才開學第一天,不敢想像再過段時間,還能剩幾個人。
我隨著人群走,心想高中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不知道周謹、顧瑤、徐南他們都過得怎麼樣。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腳步登時止住,我花了十幾秒鐘,才艱難地轉過身。
流動的人影間,我看到了一張最不想見到的臉。
秦涵……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禮禮,一個暑假沒見,不認識我啦?」
秦涵追上來與我並肩,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甜甜的笑容,甜到令人發膩。
「你怎麼在這?」我不可置信地問,她的中考成績連世西都上不了。
「怎麼啦,你能在的地方我不能在?」秦涵調皮地皺皺鼻子,語氣中卻露出鋒芒,「你的好爸爸,我的黎叔叔幫忙交了借讀費,現在我是高一十二班的借讀生,咱們啊,來日方長。」
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潑到腳,夏末晚風一吹,我努力克制不讓自己發抖。
「禮禮,你說你初三那麼用功幹嘛,樣子做得好看,最後還不是不能和周謹一起上附中?反倒是我,現在天天能和謹哥待一會兒。」
我轉頭盯著她:「天天待一會兒?」
「對啊。」秦涵得意道,「暑假裡我們還經常出去玩呢,怎麼,他從來沒和你提過嗎?」
我冷笑:「附中暑假就在上課了,你和鬼一起出去玩呢?」
秦涵神色頓僵。從她茫然的反應來看,好像根本不知道周謹一直在上課這回事。
無意浪費時間,我撞開她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往校門口走去。
可出了校門,又見到了另一個不想見的人。
「禮禮!」爸爸等靠在車邊,驚喜地叫住我。他既像是在等秦涵,又像在等我。
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再向前。
「禮禮,爸爸送你吧。」他走近幾步,語氣懇切又小心。
「黎叔叔,你送禮禮吧,我坐公交車回去就行。」秦涵跟上來,又開始扮演善解人意的乖乖女,「你們一定有好多話要講,我就不在邊上礙事了。」
「可是……涵涵,這學校離家太遠,晚上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爸爸看看她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禮禮,那我們一起上車吧。」秦涵想要過來拉我,
我掉頭就走,不管身後那倆人怎麼一唱一和地大呼小叫。
「學霸,有人在喊你。」楚言騎著車,聲音從後面追上來。
「有小路可以抄嗎?」我問,
「啊?」
「有小路可以抄嗎?」我重複,「讓那兩個人看不見我就行。」
「算你問對了人。」他慢悠悠踩著車與我並行,
「跟我走。」
老城區路網錯綜複雜,彎彎繞繞像走在迷宮。
深巷又窄又長,楚言推車在前,我跟著他的影子在後。居民樓之間過道逼仄,天空被擠占得只剩一線,抬頭卻依然能見月亮。
走著走著,我猝不及防撞上了楚言的背包。
「你眼睛長在頭頂嗎?看天不看路?」他停下,語氣不無調侃。
我稍稍退後,灰牆上掛著盞暗淡的路燈,微光落在楚言眼底,倏忽一瞬,竟讓我想起了周謹的眼睛。
「你在這種地方生活過嗎?」他回過頭,繼續朝前走。
「什麼?」
「這種,幾十年沒怎麼發展過的地方。」他背對著我,身形在促狹的空間裡顯得更加高大。「抱歉,之前無意間聽到一些你和你朋友的對話。你……從小長大的環境和這裡很不一樣吧?」
這著實是個讓人意外的問題。
「沒有,」我否認道,「你該不會以為我是從什麼富人區搬出來的吧?那裡也就是這種普通居民樓而已。」
他很輕地笑了一聲,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話。我們繼續走著,像頭頂的月亮一樣沉默。
到小區門口,楚言停下腳步,我道了聲謝謝,越過他,走向亮著燈火的樓宇。
「黎禮。」他忽然開口,很難得地沒叫我「學霸」。
我回過頭,望見他站在路燈下,暖黃色的光柔軟地落了一身。
「都是暫時的,」他說,「你不屬於這裡,早晚會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12.
時間不快不慢地過著,我一邊儘量適應世西的節奏,一邊努力保持自己的銳勁,每天刷題到深夜,像初三時那樣。
臥室牆上掛著一幅日曆,似乎是上一位房客留下的,搬進來之前我一度以為這類物件已經退出現代人的生活了。
掛曆上卻畫了許多的紅叉,最後一筆停在我們入住的前半個月,是那位素未謀面的房客唯一留下的痕跡,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她的習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需要這樣數著日子過,但漸漸地,我也開始迷戀上了臨睡前畫一筆這件事。
紙上的紅色記號在空檔半個月後又重新續上,接力起了另一段人生。
那段時間裡,我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隻迫切成長的幼鳥,等待著羽翼豐滿,等待著飛出低谷。日曆上每多一個紅叉,就離那天更近一步。
休息時,我會拿起那本藍色的書,它被周謹翻過許多遍,又被我翻過許多遍,看起來愈發顯舊了。
我把那句劃線句抄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在心裡默念。
「確定無疑的事情有這麼一兩樁,就足以抵禦世間的種種無常。」
某天課間,我忽然收到了一條來自顧瑤的莫名其妙的消息。
「看到勿回!手機馬上要被收繳,我要失聯了!」
我當場撥回去,結果電話那頭傳來「對方手機已關機」。
好巧不巧,上課鈴也響了,我只能截圖發給周謹,打了個「?」。
本以為這個大忙人起碼要等到晚上才會回復,結果才過去五分鐘,手機就震了一下。
周謹:「沒多大事,顧瑤她媽懷疑她和徐南早戀,估計今天告到學校那邊去了。」
我一邊提防著正在講課的班主任,一邊偷摸在桌肚裡回復消息。
我:「哦,才被發現啊。」
周謹:「……」
我:「你學壞了,怎麼上課玩手機呢?」
周謹:「彼此彼此。」
我抬頭看一眼老師的位置,確認安全後找了個翻白眼的表情包發過去。
我:「看來附中管得也不嚴。」
過了一分鐘,手機連震兩下。
周謹:「嚴的,尤其是抓早戀,跨校的話還會聯合抓。」
周謹:「所以你要小心。」
我不解,納悶要我小心來幹嘛,結果椅子被江皎姣從後面踢了一腳,等反應過來已經遲了。
「交出來。」班主任黑著臉,居高臨下地伸出手。
短短一節課不到,我和顧瑤雙雙上繳了各自的手機。
「黎禮,下課來趟辦公室。」
「啪」,手機被拍在辦公桌上。
「連你也開始上課玩手機了!」班主任老徐是個相當嚴肅的中年老師,她臉一板,我就忍不住縮緊脖子。
「開學才一個月,已經被這裡的人同化了嗎?」
話一出,辦公室里其他幾個被罰站訓話的人都看了過來。
我尷尬得要命,連忙低頭認錯:「對不起徐老師,我錯了。」
「錯了錯了,被抓包才知道錯了。」老徐瞪著我,嘆氣,「你覺得世西中學的第一名很值錢嗎?有競爭力嗎?」
我搖搖頭。
「這個先保存在我這。」她將我的手機收進抽屜里,「按照歷年情況來看,本市高考前 400 名有機會上重本線,如果期末全市統考你進不了這個範圍,就別想拿回去了。」
「老徐對你期望不小啊,全市前 400 名每年基本都被附中、青中、六中這些強校給包圓了。」江皎姣坐在操場欄杆上,晃著兩條腿說道:「她是不是打聽到你原本能上附中這件事了啊?」
我搖搖頭,靠在欄杆邊,手裡拿著江皎姣遞來的水。
一個月來我和她關係近了不少,江皎姣這人耿直冷淡,常年面癱臉,又特別愛計較學習,別人都躲她遠遠的,唯獨我很喜歡她的脾氣。
不遠處,籃球場上人頭攢動,有一個名字被喊得震天響。
「楚哥加油!」
「啊啊啊……楚言好帥啊!」
「他在這一片是不是混得特別開?」我指了指球場上,剛完成一記瀟洒投籃的楚言,「怎麼人人都認識他。」
「土生土長,相貌又出眾,在這麼個小地方想不認識都難。」江皎姣淡淡道,「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不都說顏值越高成績越差嘛,那你以前的學校里,有沒有能比得上楚言的男生?」
「當然有!」我回答得毫不猶豫,指著前方歡呼尖叫的「粉絲團」,「像這種陣仗,在我們那都是小場面。」
江皎皎被逗笑了:「你在驕傲什麼啊?」
人群忽然朝兩邊分開,打完球的楚言走了出來。
「學霸,待這麼遠幹嘛?」他汗涔涔地朝我走來,帶著一身少年人運動完後特有的生猛勁,伸手就拿過我手裡的水。
「哎!」
根本來不及阻止,楚言已經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等他自顧自喝下半瓶,看見我和江皎姣兩張拉黑的臉,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啊這……不是買給我的啊?」
「哪隻眼睛看到上面寫了要給你?」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拉起江皎姣就走,也不管楚言在身後怎麼喊「我錯了!」「要不我給你倆重新買,行不行?」。
旁邊有人開始起鬨:「哎喲,楚哥,人三中來的年級第一不買你帳啊!」
楚言:「別瞎叫!」
離開球場時,我無意間在人群中看見了秦涵。
她放下舉起的手機,對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冷臉別過頭,心中隱隱升起某種不太好的預感。
晚上,我借媽媽的電腦登上 QQ,給周謹留言說了手機被收和期末要考進全市前 400 這兩件事,又給顧瑤留言一遍。
發送完消息,感覺像扔出了兩個漂流瓶——這倆兄妹頭像都是灰色的,也不知道哪一年能收到回復。
回房間看了會兒書,忽然聽見外邊有敲門聲。
「誰啊?」媽媽透過貓眼瞧了瞧,「怎麼是個穿校服的男生?禮禮,你同學?」
我剛邁出房間,就聽見楚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阿姨您好,我是黎禮的同學楚言,作業上有點問題想來請教。」
我:「……」
幾分鐘後,我房間的桌上擺滿了零食和飲料,楚言笑嘻嘻地坐在一邊。
「問個作業而已,不用這麼客氣吧……」我無語地看著他。
「這不是下午喝錯了水,來給您道個歉嘛。」楚言拆開一根吸管插進飲料杯里,特別狗腿地遞過來。
「所以,沒有作業要問是吧?」
「有有有!」他從書包里掏出被塞得皺巴巴的試卷,在桌上鋪開。
我一看,呵,滿目紅叉!
楚言有些羞慚地撓撓頭:「你不是期末要進全市前 400 嗎,要不順便帶帶我,權當複習知識點,如何?」
我皮笑肉不笑地問:「你確定我帶得動?」
楚言一下子紅了臉。
我這才意識到,剛剛說話的語氣簡直是周謹翻版——他從前就是用這種能氣死人的態度給我們講題。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額,也不是不能試試。」我不自然地咳了兩聲,拿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邊寫邊講。
楚言的基礎很差,甚至比我預計的還要再差一點,好幾次我都想扔下筆問問他究竟認真聽過幾節課。可他的態度又特別端正,端正到我覺得不拉他一把簡直是種罪過。
「你現在充當起周謹的角色了啊?」楚言走後,媽媽笑眯眯地倚在房門邊,問,「感覺好嗎?」
「讓周謹來這裡試試,他一定後悔以前那樣嘲笑過我。」我收拾著桌子,隨口應道。
「別這樣,世西的氛圍比我想像中好,至少還有上進的人,是不是?」她說著,看了眼時鐘,打起哈欠,「我得睡了,你也抓緊休息,別弄太晚。」
趁她洗澡時,我又繞到電腦前看了一眼。QQ 圖標沒有任何閃動,對話框里依舊只有兩條孤零零的留言。
日曆上落下一個新的紅叉,我翻開輔導書開始自己刷題,隨手從剛才那疊草稿紙底下抽出一張,落筆時發現,上面居然留了一個用黑色水筆畫的小小肖像。
筆觸很簡單很隨意,一看就是偷摸著畫的,即便如此,從馬尾辮和側臉輪廓也能分辨出,畫中人是誰。
我愣神片刻,隨後換了張紙,繼續提筆。時鐘靜悄悄地走著,夜晚很靜,連絲風聲都沒有。
收起所有試卷,我鑽進被窩,只留桌上一盞小夜燈繼續亮著。漆黑的房間裡,它像顆孤獨漂浮的小小星球,照映著一旁閱讀架上同樣孤零零的藍色舊書。
暗淡微光下,那本書藍得靜謐又純粹,像從某人的世界裡,偷偷剪裁下的一角天空。
13.
我做夢也想不到,兩天之後,會在校門口遇到周謹。
自從知道爸爸上次來過世西,媽媽在電話里和他大吵一架,後來,他就識相地再也沒有出現過,連同秦涵也不怎麼上晚自習了,不過這一點恐怕正合她的意,當然,也恰巧合我的意。
所以,當天晚課結束後,我毫無顧忌地和江皎姣追跑打鬧著出校門,抬眼猛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懶懶靠在牆邊,兩手插進兜里,嘴角噙笑,一雙長眸映著星星點點……那一瞬間,如遭雷擊!
「你怎麼在這?」我剎住腳,心臟都快要蹦出來了。
「哪條規定說我不能在這?」周謹操著一貫冷淡且拽的調調,慢悠悠走向我,那身附中校服和他的臉一樣受人矚目。
人狠話不多的江皎姣此刻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就溜了。
周謹在我面前立定,全然不顧身側那些好奇打量的眼神和竊竊私語,久居光環之下的人總是這樣。
「傻站著幹嘛?帶路啊。」
我們並肩走在路上。
夜晚的老城區灰且暗淡,有一種破敗感。世西的校服也是同種色調,周謹走在放學的人群中,如一輪明月穿梭於烏雲間。
說實話,我挺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現在的處境。
「好久不見,你瘦了。」他自顧說話,眼朝前方,「這回是真的。」
「哦,謝謝啊……」我笨拙地回應,太久不見,在他面前居然還有些緊張,「所以你今天來是……」
「送禮物,你不是要生日了嘛。」他不自然地把頭轉向另一邊,只拿短髮利落的後腦勺對著我。
我心裡一震,生日?我都快忘記這回事了……
「東西呢?」我盯著他空蕩蕩的兩手追問,
周謹瞥了我一眼,拍拍書包:「在裡面,到家了給你。」
沉默著又走了一段,他再次開口:「在這裡過得還好嗎?」
「很好啊!」我努力讓自己聽上去輕鬆,「年級第一,獨孤求敗,人人尊我為學霸。」
他咯咯笑起來:「行吧,沒我在的地方,允許你當第一。」
我望向他帶笑的側臉,發現他比以前消瘦了,清晰鋒利的下顎線條固然好看,卻也是附中高壓氛圍留下的痕跡。
從附中到世西,要先坐地鐵再轉公交,路上花費時間很長,我沒問周謹今天為什麼不在學校上晚自習,他也沒有解釋。雖然周謹向來不是那種一板一眼的乖學生,但翹課這類行為,以前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內心悄然湧起兩股暗流,溫情的,酸澀的,交織在一起,叫人有種想哭的衝動。
「黎禮!」
嘹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直接打斷了我的情緒。
「你這兩天放學走得可真早啊,人影都看不著。」楚言吊兒郎當地笑著,一雙長腿很快追了上來。
「喲,這位是?你以前的同學?」他看著周謹,語氣有點明知故問。
「同學說遠了,發小更合適。」周謹一臉淡漠地糾正他。
楚言長長地「哦」了一聲,目光落在周謹校服胸口「附中」的字樣:「從附中過來啊?路挺遠的,早點回吧。」
周謹眼神里寫著「要你管」,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兩人同路變成了三人同行,搞得被夾在中間的我左右為難。
「學霸,我覺得你講題比老師還要細緻,課上聽不懂的,你一講就懂了。」楚言毫不在意,滔滔不絕地吹起了彩虹屁,「今天課上,我們那數學老師寫了滿滿一黑板,看得人都快睡著了,我當時強撐著瞌睡,心想您這水平還不如一班的黎禮呢……」
我一面尷尬地應付著楚言,一面偷偷打量比我們走快兩步的周謹,他的背影幾乎冒著寒氣,當楚言說出「不如以後我就認你作老師吧」時,我甚至聽見他鼻子裡傳出一聲冷哼。
「黎禮,今天還有幾道題我實在想不明白,要不一會兒等他走了,你再幫我看一下?」楚言對我說時,聲音壓得很低,但畢竟幾步之遙,那些話還是進了周謹的耳朵。
周謹頓時收住腳步,一個轉身差點與楚言撞上。兩個身高勢均力敵的人就這樣對立著,有點較勁的意思。
我默默退到一邊……
「什麼題不會?正好我今天在,有的是時間。」周謹依舊雙手插兜,語氣冷而傲,「反正禮禮以前也是我教的,何必多此一舉。」
楚言上前一步,態度開始不友善:「你挺愛管閒事是不是?」
「你們兩個聊完沒?」我趕緊插話,裝作生氣的樣子,「楚言你先回去吧,作業的事情明天學校里再說,我今天想早點睡。」
楚言有些不甘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努力咽下一肚子怒火,最終什麼也沒說,大步離開了。
我和周謹在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
到了小區門口,他才從書包里掏出所謂的「禮物」。
看著手裡那厚厚一疊試卷,每一張的頁眉都標註著「A 大附中內部學習資料」,我對他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你可真會送啊。」
「我也覺得。」周謹單肩挎上書包,毫不理會我的挖苦,「目前來說,沒有比這個對你而言更有用的東西了。」
我默然,他是對的。
「以後我 QQ 會常登,有不懂的直接發我。」他看著我,眼神柔軟起來,「『高中見』沒達成,『大學見』還有機會嗎?」
我低下頭,只覺今晚的路燈有些刺眼,再抬頭時,使勁擠了個誇張的笑臉,也不知是美是丑。
「你猜。」
說完這句,我揚揚手裡的試卷轉身就跑。
幸好溜得快,不然眼淚被他看到可就太丟人了。
又是一個無風的夜,樓間沉靜,鼻尖聞到空氣中有甜絲絲的味道,小區里的桂樹悄悄開花了。
我將試卷緊抱在胸口,囫圇擦去臉上的淚珠,匆匆跑進單元樓里。
身後,路燈下的人已經離去,一地昏黃的光暈,溫暖得像日落時分偷來的陽光。
試卷第一頁的背面,有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字跡,每一個挑鉤上,都有我熟悉了十多年的筆鋒。
「十六歲快樂,我知道你無所不能。」
14.
秋去冬來,一年進入尾聲。
牆上的掛曆只剩下最後一張,我將那些撕下的舊頁整理好,捧在手裡掂了掂,時光的分量既輕又重。
寒風驟起,各條路上的行道樹幾乎一夜禿盡,然而在最凋敝的季節里,這片舊城反倒展現出了不一樣的生機。
臨近冬至,沉寂的長街小巷忽然熱鬧了起來,每天清晨,路上都擠滿了提瓶拎桶的大爺大媽們,長長的隊伍有時甚至能拐上幾個彎。
「這是在幹嘛?」第一次見到時,那陣仗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打酒啊,冬釀酒。」江皎姣解釋,「這是習俗,你不知道?」
她一提我才想起,這座城市的確有冬至大如年的傳統,而過冬至必備的冬釀酒,最老字號的店就在這條街上。
如此盛況以前在新聞里倒也聽說過,親臨現場還是頭一遭。
我和江皎姣繼續向前走,越過人潮,行至隊伍前列時,鼻尖聞到了一股酸甜的酒香。抬起頭,店鋪牌匾上刻著兩個大字——「陳記」。
透過交錯的人影,我看見一名白髮老人站在發舊的木門邊,手拿一根長柄酒勺,從看似深不可測的酒缸里舀出液體,再沿著漏斗灌進顧客自帶的器皿。酒里加了桂花,顏色是金燦燦的。
我看得入迷,連身邊何時多了一個人都無所察覺。
「你們在看陳大爺啊。」楚言的聲音乍響,把我和江皎姣都嚇了一跳。
「你能不能先打個招呼再蹦出來!」江皎姣拍著心口抱怨。
「奇怪了,這滿大街都是人,怎麼偏偏就我嚇著你們了?」楚言向來嘴貧,他彎下腰,直到視線和我們保持在同一高度,「如此大場面,黎禮同學肯定沒見識過吧?」
不等我開口,他已經自顧自介紹起來:「這家陳記可是百年老店,往上三代都是本地有名的釀酒師,到陳大爺這一輩,兒子念書考上大學,傳承算是斷了。後來老伴去世,他自己身體也不大好,索性關了店,搬去兒子那裡養老,只有每年冬至前才會回來,一年也就開張這幾天。」
我好奇問:「他家的冬釀酒和別家的差別很大嗎,為什麼會排那麼長的隊?」
「情懷唄,上了年紀的人就認過去的東西。」楚言道,「要我說,其實和超市裡賣的瓶裝酒沒什麼區別,一個味道。」
他說這話的聲音不小,立刻引來路人的幾枚白眼。
「小孩子懂什麼,什麼都不懂。」
「不懂不要瞎說。」
有幾個排隊的大爺大媽已經開始嘟嘟囔囔地「批判」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聲勢越來越大。
一直站在門內穩穩沽酒的陳大爺也聞聲抬起頭,他頭髮花白,滿臉溝壑,眼神卻明亮銳利,充滿大家長的威嚴感。只一眼,就把我們三個看得撒腿就跑。
待得久了,慢慢發現,這片城區雖不發達,但舊有舊的可愛。
到了晚上的「在線答疑」時間,我告訴周謹,冬至夜那天,世西中學取消晚自習。
我:「其實很多人早不把晚自習當回事兒了,搞不懂這學校怎麼還那麼較真?」
周謹:「挺好,說明你在一所有原則的學校。」
不知道世西的校長、老師們聽到這一句,會不會感動得落下淚來。
小年的氣氛,每天都愈發濃烈。只可惜,除了這裡,再沒有其他地方如此鄭重地將一個傳統節氣當回事兒。
「禮禮,我今晚有個重要視頻會議,晚飯你自己解決啊。」早上出門前,媽媽邊換鞋邊囑咐我,「對了,要不是鄰居昨天提了一嘴,我都差點忘了,今晚就是冬至夜啊。我給你微信發個紅包,你自己叫點喜歡的吃吧。」
「不用,我有錢!」我叼著牙刷,含糊不清地拒絕,「那什麼,我喜歡的幾家店都是老店,付現金的,想掃碼也掃不了。」
「也行,錢給你留桌子上,我走了啊。」
隨著門「砰」地關上,我麻溜吐掉漱口水,囫圇擦了把臉,走過去將桌上的兩百塊錢收進口袋裡。
哪是因為沒現金付不了帳啊,還不是擔心手機沒收這件事被發現了……
冬天,太陽落山得早,最後一堂課結束,天基本黑透了。
這是難得沒有留作業的一天,從教室里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放假的喜悅。
學校食堂按照慣例準備了免費的芝麻湯圓,為了不占大家吃冬至團圓飯的肚子,還特地做成了迷你大小。
我和江皎姣湊熱鬧一人領了一小碗,出了校門互相告別,沒走兩步,小紙碗就被一隻瘦長的手橫空奪走。
「你在裡面磨磨蹭蹭幹嘛呢,等得我快餓死了。」周謹一邊數落我,一邊拿起我剛才用過的小勺子,毫不顧忌地吃起了剩下的湯圓。
我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你怎麼來了?附中也放冬至假?」
「不放啊。」他說得理所當然,「但我也有選擇過冬至的權利。」
好傢夥,第一次聽人把翹課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想到這,我內心一陣雀躍,興奮地跟上去:「謹哥,你怎麼知道我媽今天加班,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啊?」
「誰說要陪你過冬至?」他把臉轉向一邊,「碰巧只有你放假而已。」
「哦?」
「我給你帶了新的資料,吃完飯趕緊滾去刷題。」
「哦?」
「還有一個月就全市統考,手機想不想要回來了。」
「哦?」
「……吃什麼,我請。」
吃什麼還真是個大問題。
這裡人過節的意識太強了,一路上的餐館,不是爆滿就是打烊,要找一家能落腳的店不容易。
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剛才吃下的小湯圓很快就不頂用了。滿大街飄著煙火香氣,肚子裡卻空空蕩蕩。
走著走著,周謹忽然拉住我,指著前面:「這是什麼店?」
我一看,原來是陳記。
「賣冬釀酒的店,又不賣吃的。」
周謹卻起了興趣:「聽起來糖分很高,總好過空著肚子走到低血糖。」
路過這些天來,我還是第一次站進陳記的店裡。
店鋪看著不大,縱深卻很長,兩邊牆上各開了一扇門,門寬的一側大約是釀酒的倉庫,門窄的一側顯然通向廚房,因為有開火燉煮的聲音從裡邊傳來。
沒見陳大爺人影,估計在後廚忙活。
周謹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店內充滿年代感的陳設。
「你來得還真巧,今天應該是最後一天營業了。」我說,「要是換作早上來,那隊伍能排幾個小時。」
「我知道這家店,有名的。」周謹靠在櫃檯邊,兩條長腿斜撐著地面,「百年老店的冬釀酒,值得嘗試一下。」
「喲,這麼想的年輕人現在可不多了。」陳大爺從廚房鑽出來,手裡捧著一隻熱氣騰騰的大碗。
周謹笑了笑,自然地接過話頭:「大爺,酒還賣嗎?」
「賣啊,賣到冬至夜的最後一刻。」陳大爺朗聲答道,將湯碗放在廳堂東側的一張木桌上,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回身走向我們。
「裝酒的瓶子呢,帶了嗎?」他拿起長長的酒勺,問道。
我和周謹面面相覷,與此同時,我聞到桌上飄來的食物香氣,肚子不爭氣地響了幾聲。
陳大爺大笑起來:「算了,難得有小朋友願意進我的店門,今天的酒爺爺請你們喝。」又看向我道,「這是家裡沒準備飯吧,不嫌棄的話,在我這對付一口?我猜你倆在外面沒找著能吃飯的地方。」
有時候緣分來得就是如此巧妙,前幾天我還因為楚言的關係被大爺連帶著瞪了一眼,今天就和周謹莫名其妙成了人家的座上客。
陳大爺的冬至飯很簡單,就是餛飩。為了我和周謹,他特意又去下了兩碗,雞湯打底,加了紫菜、蝦米、雞蛋皮,餛飩個頭不大不小,一口下去肉香四溢。
「爺爺,你明天是不是就要關店回去了?」我問,
「對,冬釀酒只賣到冬至前夜,明天就收攤。」陳大爺答著話,將兩碗飄著桂花的酒端到我們面前。
我喝了一口,嘗到了酸甜與淡淡的花香,幾乎沒有什麼酒味。
「怎麼樣,小姑娘,和超市裡的瓶裝酒有區別嗎?」老人笑眯眯地看著我,目光明亮和善。
「當……當然有區別啦,肯定有區別的嘛!」我連連點頭,心想這大爺果然還是記仇。
一旁的周謹見狀直接笑出了聲。
「你們兩個,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陳大爺突然發問。
「你怎麼知道的?」
陳大爺拿起自己的酒碗咂巴了一口,思緒逐漸飄遠,「看到你們兩個啊,就像看到了我和我太太年輕時候。」
我手一抖,酒差點撒到周謹腿上:「爺爺,話不能亂講的啊……」
「嗯,就這嘴硬的脾氣,也是一模一樣。」?
我的臉瞬間像火燒一樣發燙,周謹也不自然地輕咳了幾聲,頭扭向別處。
陳大爺樂了,他靠向椅背,目光環顧店內四周,像是看進了時間深處。
「我們那代人小的時候,這片地方才是城市中心,最好的裁縫鋪、最好的飯館、最好的酒坊,都在這條街上。」
「她是裁縫的女兒,我是釀酒師傅的兒子,兩家門對門,喏,你們看,現在路邊那個雜貨鋪,以前就是她的家。她爸爸喜歡喝我家的酒,作為回報經常送我衣服,一來二去,兩家就成了街上關係最好的鄰居。」
陳大爺細細回憶,夜越來越深了,街上一陣熱鬧一陣安靜,偶爾有人聲路過門前,說叨著本地方言,恍惚間聽了,像是從那段遠去的歲月里傳來的迴響。
裁縫的女兒和釀酒師的兒子在這條街上走過了童年,度過了青春,組建家庭,養育後代,漸漸老去,最後,有人先到了生命的終點。
「……以前街里街坊總喜歡拿我們開玩笑,說你們老陳家乾脆把裁縫的丫頭娶了得了。那時候小,不懂事,心裡老別著一股勁兒,覺得我從小就看著你,憑什麼一輩子還得看著你,你有什麼好的?」
「後來,真遇見了別人,剛開始是挺新鮮的,可時間一久,又覺得哪哪都不如她,只是兩個人都憋著勁,好像誰先承認誰就輸了一樣……較勁到後來,當然是我輸了。」
陳大爺說說便笑了,碗里的酒也空了,他眯起眼,看上去有些微醺,可冬釀酒的度數其實很低很低,連三歲小孩都能喝上幾口,酒不醉人,人是自己醉的。
「八年前,她查出來癌症,硬撐了兩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一天晚上,我在病房裡陪夜,她靠著我,說不治了,想回老家看看。我說好,明天跟醫生請個假,我帶你回去轉轉。她又說了些小時候的事,然後慢慢睡著了,再也沒有醒過來。」
「從搶救室里被推出來,她身上蓋了白布。兒子兒媳攙著我,小孫子在邊上哭,可我想到的卻是小時候她因為把白色布料披在頭上被她爹教訓的事,我想走上去牽住她的手,說你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她走後,每年冬至我都會回來,所幸不少人還記得陳記的味道。我在買酒的人里,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他們也老了,大家都老了,人生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賣酒的時候,遇到認識的人,總忍不住聊幾句,聊聊年輕時候,聊聊我和她。我希望認識我的人能多一些,這樣記得我的人才會多,人們記得我,自然就會記得她……讓她在這條街上,再留久一些吧。」
從陳記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冷冷清清。
周謹問我冷不冷,我看著他身上單薄的衣物,搖搖頭說要冷也是你冷吧,是不是多穿一件會死?
「會醜死。」他笑了笑,卻伸手將我半開的外套拉鏈拉到了最上面。
萬家團圓之夜,每扇亮起燈的窗戶都顯得格外溫馨。
快到小區門口時,發現磚石上被人用粉筆寫下了「冬至快樂」四個字,字跡歪歪扭扭,看上去像小朋友留的。
周謹掏出手機對準拍了張照,轉頭對我說:「這個地方的人,還挺有意思的。」
我剛想說句是啊,他的手機卻急促地響了。
一接通,我就聽見周媽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你到底在哪?老師說你沒上晚自習……電話都打到家裡了……」
周謹應對了幾句,並沒有把我給說出去。
等他掛了電話,我故作輕鬆地笑他道:「看來,你回去後也要失聯一段時間了。」
他沒有否認,只是收起手機後,上前一步抱住了我。
剎那間,酒精在一瞬間全部上了頭似的,我只覺天旋地轉。
少年的體溫隔著衣物傳遞過來,像漸漸漲起的潮水,無聲將人吞沒。鼻尖聞到他身上清冽好聞的味道,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桂香。
「還有兩年半,禮禮。」他說,「確定無疑的事有這麼一兩樁,可抵世間種種無常……」
15.
臨近期末,世西中學卻出了事。
「都散了!看什麼看,回教室待著去!」謝了頂的教導主任兇巴巴趕著圍觀學生,在他身後,兩名制服民警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向老師們了解情況。
「怎麼了這是?」我在人堆後邊探頭問。
「教師辦公室被人盜了,抽屜全給撬開了。」前頭那人回答,「好像沒收來的那些手機、遊戲機全被偷走了。」
「如果找不回來怎麼辦?」又有人問,
「學校這不是報警了麼。」
「報警有什麼用,沒聽他們剛才在講嘛,辦公區的監控都是擺設,早就壞了。」
「還磨蹭!是不是都想來教導處門口罰站?」教導主任的吼叫聲又近了一波,眾人直接作鳥獸散。
這一天下來,流言如風暴般席捲了各個樓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