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傳說樓下幾個出了名的問題少年被派出所傳喚,接著又有人說幾天前聽到某某某在盤算要把遊戲機從辦公室拿回來,最後甚至有因為非議傳到當事人耳朵里而爆發衝突的。
課間,幾個辦公室沒遭殃的老師把之前收上來的東西盡數還給了學生。
「老徐這下可慘了,就數她的辦公桌損失最嚴重。」中午食堂排隊的時候,江皎姣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她還是行政老師,平時沒少收過手機,好些人心裡一直記仇呢,不知道會不會趁這次找她麻煩……」
江皎姣說得沒錯,整個世西中學,大部分老師對學生都是放任的態度,唯有老徐最嚴厲,管得那些學生又恨又怕,背地裡沒少說她壞話。
這不,前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煽風點火了。
「……那個徐老太婆,更年期好管閒事,看,報應來了吧……」
「……就是,我自己班的老師都不管上課玩手機,她看見倒是來勁了,收就收吧,每次還囉囉嗦嗦吐一堆大道理,煩不煩……」
「……反正,要是手機找不回來,她得賠咱們,就要她賠……」
「呵,就她那點工資,賠得起嗎?這種事情,學校一般都不了了之……哎,你們說,會不會是老太婆為了搞點外快自導自演的?整個學校就她沒收東西最積極,戰利品最多……」
「別胡說八道行嗎,造謠是要被追責的!」我厲聲打斷前面的惡言惡語。
剛才嚼舌根的幾人回過頭瞪著我,其中一個突然笑靨如花。
「喲,我當是誰在後面呢,原來是徐老師的得意門生啊。」秦涵傲慢地抬起下巴,提高音調,「誒,聽說你的手機也被她收走了,可你怎麼看上去一點不急?奇怪,難道徐老師對愛徒有特殊待遇,背地裡偷偷還給你了?」
周圍其他學生聽見了動靜,紛紛將目光投射過來。
「這件事情學校已經報警了,你們整天在背後編排別人,對破案有什麼幫助嗎?」我不理會秦涵的挑釁,繼續正色道,「還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真打算混一天算一天地過一輩子嗎?」
話音剛落,江皎姣就扯了扯我的袖子。
「你……」
「幹什麼呢!幹什麼呢你們!」
巡查的教導主任終於聞風而來,他怒目掃視一圈,旁人都事不關己地轉過了頭。
「你,你,還有你們幾個,給我去隊伍後邊重新排!」他兇巴巴地指著秦涵她們訓斥道,「念書不行,惹事倒是第一名。」
那幾人雖然滿臉不服,但迫於他的威壓,還是忿忿地走了,從旁經過時,都不忘狠狠瞪我一眼。
「會不會走路,快點!」教導主任又吼了句,側過頭只瞧了我一眼,便背起手離開了。
我收起剛才的焰火,繼續排隊,可還是明顯感覺到,周遭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切,到底是年級第一,老師都不捨得管呢……」
「小點聲,當心又把人引過來,讓你滾後邊去排隊……」
不太友善的議論在人群里漸漸滋長,我低下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臨走時,秦涵冷笑著在我耳邊丟下一句話:「黎禮,以後在學校可要當心著點兒,徐老師還指著靠你拿獎金呢。」
江皎姣說我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講出那句話。
「傻不傻,你以為這裡是三中?是附中?」她氣急,「多少人本來就看成績好的不順眼,你還偏要說這種話刺激他們!」
我掰著手不語。她是對的,世西風氣如此,之前確實衝動了。
「還有那個秦涵,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天天和什麼人混在一起,你們之間本來就……有過節。」江皎姣語塞片刻,態度慢慢緩和下來,「總之,以後看見她們躲遠點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來到世西後,秦涵徹底變了個人。從前,她總是一副柔弱乖巧小白兔的樣子。現在,她也從眾改短了校服,說粗魯的髒話,在學校里高調地與人嬉戲打鬧,還和幾個有名的「問題少女」組成了小團體。
起初我也很詫異,但仔細想想也對,秦涵和她媽媽都是順勢而為的「人才」,知道在什麼樣的場合或什麼樣的人面前,該展現出何種姿態。
離婚後,媽媽和我長談過一次,她為發現真相那晚毫不顧忌的憤怒向我道歉,說自己過於衝動了,以至於嚴重影響到我第二天中考的發揮。
我也問她,之前真的沒有發現到爸爸的異常嗎?
她搖搖頭,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知道後像被撬開嘴喂下一百隻蒼蠅那般噁心,所以當時才會瘋了似的爆發。
「你不應該總讓爸爸去送她們……」我垂著頭責怪她。
「是啊,真沒想到會這樣……」媽媽深深嘆了口氣,「李婉從小性格要強,我本以為她和我很像……經過這件事才知道,她不是自己要強,只是想依附在強者身邊當個菟絲花罷了。也不是自尊心過高,只是見不得身邊的人過得更好,把別人的善意誤解成一種炫耀。」
「那爸爸呢,他又為什麼會……我一直以為你們感情很好。」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分開後,我也想了很久。你爸爸和我從大學到現在,走過了十幾年,一直都順順利利的,我以為我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但有些方面確實被我疏忽了。」
「是什麼?」我問。
「心態上的變化。」媽媽說,「過去,我總是依賴他多一些,很多事情都要問過他才敢拿主意,但隨著年紀增長,我的事業開始有了起色,不再需要他的幫助,有時候甚至比他還忙。如果不是出了這種事,我恐怕至今都還沒意識到,我們之間已經有多久沒坐下來好好聊過天了。」
「一個中年男人,事業上來到了難以突破的瓶頸期,家庭方面又漸漸喪失主導權,心態有所失衡是難免的。只是你爸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也沒有深入去想過,直到李婉出現。」
「她原生家庭薄弱,無法依靠,而當時你爸爸手上又有她眼下最需要的教育資源,三番五次接觸下來,哼,大概覺得綜合各方面看都是個不錯的靠山。」
「或許她的出現,填補了你爸內心的某種空虛,覺得自己又被認可、被需要了,而這種感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我身上找到過。誠然,在明眼人看來,這種示弱非常做作,但對於當時的黎建陽而言,恐怕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吧……」
我低頭思考片刻,問:「難道這就是婚姻,需要時時檢查,時時矯正才能維繫?」
媽媽笑了:「我很難回答你婚姻是什麼,每個人心裡都有各自的答案。但是禮禮,有一點希望你能了解,我從來沒有因追求事業而忽略婚姻感到過後悔。」
「將來無論你遇到什麼樣的人,都要記住,這世上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要為了迎合他人而失去自我。像李婉這樣的人,也許會暫時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但相信我,她永遠不會過得像我一樣從容。」
江皎姣的警告很快就應驗了。
晚自習課間,我上完廁所回來,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女生走出教室。
我不以為意,一隻腳剛邁進教室,就被人從背後拽住肩膀又拉了出來。
「楚言?你拽我幹嘛?」我莫名其妙,
楚言沒接話,而是從窗邊直接伸手拿起我放在課桌上的水杯,然後叫住了那名離開的女生。
「嘩啦……」
杯子裡的水被盡數甩在女生腳邊,她嚇得跳開幾步。
楚言合上蓋子,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狠厲語氣警告道:「別再被我發現第二次。」
走廊里的人噤若寒蟬,那女生也沒說什麼,轉頭逃走了。
「什麼……什麼情況?」我也被嚇得不輕,但心裡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她在水裡摻了粉筆灰,老伎倆了。」楚言把杯子還給我,「去洗洗吧,放學後別自己走,教室里等我。」
我怔怔接下水杯,去廁所里洗了又洗,回來的路上,感覺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很異樣。
坐回座位,我拿出今晚的作業,翻開後又立刻合上。
江皎姣從教室外面回來,從我身邊經過又退回來。
「發什麼呆呢?」她伸手我眼前晃了晃,「怎麼了你?」
我將作業攤開在她面前。
「誰幹的!」江皎姣登時暴起,對全班怒吼,「是哪個王八蛋乾的!」
教室里的人,要麼一臉疑惑,要麼面露難色。
我拉拉她:「別問了,我知道是誰。」
「怎麼辦,去告訴老徐吧,老徐肯定能治他們!」她咬牙。
我搖搖頭:「老徐現在處境尷尬,別給那些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她想了想,默認了我的話:「我去辦公室幫你重新拿份卷子。」
攤開在桌上的試卷,每一張每一面,都被人用紅色馬克筆畫了巨大的紅叉。
手段低等,於我卻足夠觸目驚心。
我將那些被毀的卷子一股腦塞進桌肚最裡面,然後努力維持住表面的平靜,偷偷按住顫抖的手。
從小到大,我的生活圈子裡都是共同長大的朋友們,在一個由熟人組建起來的舒適區里,所有傷害都被抵擋在外,即便是秦涵這樣的外來者,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來自某個群體毫不掩飾的惡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可能和我連話都沒說過,現在卻把我當成了目標,一個可以欺凌的目標,只因為我維護了一個他們討厭的人。
秦涵的話猶在耳邊。
「……黎禮,以後你可要當心了……」
讓我害怕的是,這恐怕只是一個開始……?
晚自習上著上著,突然,整棟樓不知從哪個方向響起一陣騷動。
「臥槽臥槽!下雪了!」
很快,走廊上站滿了人。
「真的下雪了!」
「哇!難得!」
天空飄著雪花,不大,卻也落得紛紛揚揚。
學生們徹底忘了沒寫完的作業,在走廊邊張望,伸手接雪花,甚至衝進漫天雪裡。連老師都靠在一旁觀賞起來。
這座城不是每年冬天都有雪,所以,每個雪天都格外珍貴。
我仰頭向上看,雪花從無盡的夜空中紛紛而落,耳邊是旁人嬉笑玩樂的聲音,洋溢著青春期獨有的生氣,與回憶里的某些時刻交映重疊。
曾經那些雪天裡,我的身旁有周謹,有顧瑤,有徐南,我們互相見證過彼此人生中的第一場雪,一起堆過雪人、打過雪仗,在飄雪的夜晚各自蹲守在臥室窗邊,捨不得睡去,第二天早上,父母們推開房門後,發現自家小孩裹著被子,靠在窗台上睡了一夜。
每下過一場雪,我們就又長大了一點。
不知道今晚,他們是不是也站在各自教室外,看著白雪無聲落下。
我伸出手,接住幾片微小的雪花,和從前許多次一樣,它們一觸及體溫就融化了。
真的好想念,我從前的那個家。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學霸小朋友,」楚言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他單手拎書包,望著滿天飛雪輕笑道,「這麼好的天氣,一起逃課怎麼樣?」
16.
舊城的夜很安靜,路上人不多,雪從四面八方飄來。
石板路濕漉漉的,這種規模的雪落在地上就化,很難積得起來,也不知道還會下多久。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內心卻異常平靜,或許真跟天氣有關。
楚言和我都沒帶傘,他的頭髮和衣服上落了許多晶瑩的雪粒,我想我也是。
「下午打球的時候,聽說了你在食堂的光輝事跡。」他側頭看我,「沒想到啊,你還挺勇。」
「是啊,」我拍拍頭髮上的雪,「你看,這不就得罪人了。」
「你又沒說錯,他們的確是在混日子,自以為很瀟洒,其實蠢得要命。」說罷,他頓了頓,自嘲地補充道,「不過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謙虛,你比他們強多了。」
風雪中,我瞧見前方巷子路口透出明黃的光亮,一塊木板擱在牆邊,上面用紅漆寫了字。
「喲,楚家的小子來啦。」店裡,一對年邁的老夫婦坐在四方桌邊,熱情招呼道。
「爺爺奶奶,粥還有吧,要兩碗。」楚言看上去和他們格外熟絡,「還坐老地方。」
「有,去吧。」老奶奶站起身,擺出兩隻瓷碗,掀開保溫桶的蓋子,一陣帶著紅豆香甜的熱氣氤氳直上。
這是一家開在深巷裡的老式糖水鋪,從房梁到地面,一磚一瓦都透出歲月滄桑。
楚言要了兩碗老式糖粥,熬好的白粥和濃稠的紅豆沙對半鋪在碗里,再放一勺圓圓的糯米小丸子,最後撒上干桂花。
這是這座城最經典的味覺記憶之一,被寫進當地家喻戶曉的童謠里,如今偶爾也會出現在市區一些新式甜品店的菜單上,但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最好的味道永遠藏在街尾巷間的犄角旮旯里。
「一落雪,我們就猜你個小兔崽子今晚會不會過來。」老奶奶說著,又笑眯眯地看向我,「不過,倒沒猜到這次還帶了同學。」
「她何止是我同學,」楚言接過碗,半開玩笑,「她可是我半個老師。」
這間店鋪比我想像得大,或者說,它的形狀狹長。我跟在楚言身後,穿過一道擁擠的長廊,拐進一處小間後,前廳老夫婦和客人聊天的聲音就幾乎聽不見了。
牆上有一扇單開的木門,楚言伸手拉開,一條小河從門後靜靜流淌而過。
我們並肩坐在門後石階上,這種依水而建的老宅,過去為了方便,一般都會在臨水一側開扇小門,鋪幾步台階,用於打水和洗衣服。
上有門檐遮擋,位置又在背面,坐在這兒看得見雪,吹不到風。
河面並不寬,對岸也是一排相似的老屋,粉牆黛瓦隱匿在夜色中,宛若一幅濃重的水墨畫。那些屋子裡也住了人,幾扇窗戶透出光亮,燈影浮在水面,飄飄蕩蕩。
「看那邊,知道是誰家嗎?」楚言指指左側一間漆黑的房屋,「你們老徐以前住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脫口問道,
「我當然知道,這一片我熟悉得很。」他捧著瓷碗,眼眸含笑,「她和她媽媽以前都住這,大學畢業後回世西當了老師,後來學校分房子,就搬走了。」
「回?」我捕捉到一個關鍵字,「老徐高中也是世西的?」
「嗯。」楚言點點頭,「不過她那個年代的世西,可比現在好太多了。聽說老徐當年還是學校里的優等生,高考分數很高,可惜那年頭信息閉塞,大家知道的好大學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所,老徐以為師範大學是她能去的最好的學校,後來才發現,這分去師範簡直虧大了。」
「啊……」聯想到老徐現在的樣子,我不由得替她惋惜,「其實我覺得老徐是個特別好的老師,有時候……怎麼說呢,覺得把她放在世西有點屈才了。」
「是,但她不是懷才不遇,她有機會走的。」
雪漸漸大了,羽毛般的雪花落在水面,轉瞬即逝。河對岸,老宅古樸的瓦頂、飛檐上,開始積起些許銀白。
「……老徐回來任教的時候,世西中學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但畢竟招牌還在,生源沒有滑坡得很厲害,之後幾年裡,她帶出了世西近十年來成績最好的一個班,高考全市前 10 名里有一半都在她班上,比同屆的附中比例還高。唉,用我爸媽的話說,那是世西中學最後的輝煌了。」
「後來南面的新城區發展起來,附中、青中搬到了新校區,隨之而來的資源、政策也朝南傾斜……世西也就更加衰落了。」
「許多好老師是在那時離開世西的,附中也曾經想把老徐挖過去,但她拒絕了,當時那一批骨幹教師里,她是唯一一個放棄調動,選擇留下的人。」
「為什麼?」我不解,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想,附中都是更好的平台和機遇。
「那你得問她去啊,我哪知道。」楚言笑著直言,目光落停在了飄雪的河面,「老徐這人吶,兇巴巴的,一天到晚沒個笑臉,平時也獨來獨往,特別不合群。別人都跳槽吧,她非死守著。別人都懶得管的事兒吧,她非要嚴抓。我從小就聽過她的『惡名』,煩她的人一大把……但說句心裡話,我挺服她的。如果今天中午我在場,我也會站出來。」
說完,我們各自沉默了。對岸暗了幾扇窗,夜色又深了幾分。雪無窮無盡地落著,像是會永遠落下去一樣。
「楚言,你的成績為什麼會這麼差?」我突然發問。
「……啊?」楚言被問傻了。
「你和他們太不一樣了,」我說,「所以我接受不了,你居然才考這幾分。」
楚言哭笑不得地看了我幾秒,憋出幾個字:「大概是因為笨吧。」
「還輪不上你笨。」
這是實話,輔導過幾次後我發現他只是基礎差,腦子好用著呢。
「你有沒有考慮過當藝術生?」我認真問,「你畫畫還挺好的。」
「什……什麼畫畫啊……」他突然結巴起來,扭頭看向別處。
「別裝,你畫在草稿紙上那些我都看見了。」我踢踢他的腳,「很有藝術細胞嘛,小伙子。」
他撓撓頭,還是不肯把臉轉過來,良久才道:「當哪門子藝術生嘛,開銷很大的。」
我愕然,還沒說出口的話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堵得人心裡難受。
一瞬間,刻在這片舊城肌理中的凋敝、衰敗又一次涌了上來,像看不見的烏雲積壓在頭頂的天空。
凝視著楚言的側影,有個念頭第一次在我腦海中閃過——如果,他出生在周家……
「哎,本來帶你到這,是想開導開導你的,你怎麼反倒開導到我頭上了?」他終於回過頭,恢復了平日裡的嬉皮笑臉,「好吃嗎?據說甜的東西能讓心情變好。」
「……噢,好吃。」
他伸出一條長腿,用鞋底在水面踩出陣陣漣漪。
「這家的爺爺奶奶從小就對我特別好,我有事沒事經常來,尤其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時候,坐在這扇門邊才知道,其實這片地方特別美。」他背靠著門框,放鬆而愜意。
「學校里的事情別放心上,有我在,你該怎樣就怎樣。」
從店裡出來,差不多是晚自習下課時間。雪還沒停,老夫婦遞來一把傘。
楚言撐傘送我到樓下。我上樓,推開門的一瞬,敏銳感覺到屋裡氣氛有點古怪。
「禮禮,剛剛送你回來的那個人是誰?」媽媽站在窗邊,神色複雜地看向我。
「……楚言,就是之前來問作業的那一個。」我侷促地站在客廳里,明白她一定是誤會了什麼,可又因為逃課的緣故,不免還是心虛得很。
「你的手機呢?電話怎麼打不通?」
「……我我,手機……沒電了。」
「是嗎?」媽媽板著臉,朝我走近,舉起她的手機,「那這條微信是誰給我發的?」
我一愣,目光聚焦在手機螢幕上,霎時後背冷汗直冒。
螢幕上顯示著我和她的微信聊天介面,最新消息是一張照片和一條文字。
即使不點開圖片放大,也能看得清楚,照片拍攝於夜晚的學校,中心位置是兩個人——拿著書包走出教室的我和楚言。
下面跟了一句話:「翹課嘍。」
兩條消息同時發布於十五分鐘前。
?
?
17.
辦公室盜竊事件在發生的第三天宣告破案。
據說下雪那晚,便衣警察在學校附近巡街時,發現不斷有穿校服的學生進出某條小巷,這一點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調查後發現是幾名有前科的無業游民在倒賣手機,帶回去一審問,果然是中學盜竊案的團伙。
這幾人偷了手機後,因為覺得外面風聲緊,不敢拿到二手市場去銷贓,於是想了個辦法往學生里傳消息,說可以拿錢去贖回自己的東西。因此,警方抓獲時,手機已經被買走了一部分,至於那部分手機是否真的回到了原主手上,就實在無從查起了。
「肯定是那幫人乾的,她們拿到了你的手機!」江皎姣氣憤道,
答案很顯然,那天晚上,有人拍下了我和楚言離開教室的照片,然後又故意買走我的手機,並在一個多小時後,用我的微信發消息給我媽。
「一定是秦涵。」江皎姣說,「除了她,不會有人還要特意去噁心下你媽媽。」
說這話時,我們正沿著樓梯往下走,遠遠就聽見走廊邊傳來放肆的笑聲,一抬頭,就看見秦涵靠在欄杆邊和人聊天,邊笑邊打鬧,人群中她依舊那麼明艷,卻張狂得聒噪。
我對江皎姣說:「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面時,你脾氣那麼臭,我卻一點都不討厭你嗎?」
「啊?為什麼?」江皎姣一臉懵,
「因為你真實,喜惡全寫在臉上。」我說著,將視線從吵鬧的走廊上移開,「我受夠了那種甜到發膩的虛情假意。」
被追回的財物歸還到了教師辦公室,出於影響考慮,學校通知學生可自行前往領回。
雖然我的手機不在那,但老徐還是把我叫了過去。
「手機拿到了嗎?」她問,意思是問我有沒有自己花錢去「贖回」。
我搖搖頭。
「我想你也不會和那些人摻和在一起。」她扶著額頭,聽上去既欣慰又擔憂,「只是如果手機被其他人買走了,再要找回恐怕難上加難。」
「老師,我知道我的手機在哪。」我冷靜道,「我會去拿回來的。」
老徐驚訝:「你知道?」
我點點頭,笑道:「放心吧徐老師,沒多大事兒。」
她這才定下心來,臉上展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這下手機算提前還給你了,那期末全市前 400 名的約定還作數嗎?」
「當然作數。」我不知哪來的膽子,跟她開起玩笑來,「您以前可是帶出過全市前 10 名的老師,現在這要求降得也太低了吧?」
辦公室里其他老師聽了直笑。
「可以啊徐老師,你這學生志向不小。」
「徐老師,黎同學有潛力的,可要好好培養。」
老徐擺擺手讓我出去,我剛走到門口,卻聽見她又叫住了我。
「黎禮,你記著,世西中學也曾走出過最一流的學生。」老徐說,「以前有,以後還會有。」
下午放學,我將不準備上晚自習的秦涵堵在角落裡。
「我的手機呢?」我開門見山。
「喲,你的手機不是被收走了嗎,不去找姓徐的,反過來找我啊?」秦涵抱著胳膊。一臉抵賴。
「別以為關機就沒事了,昨天晚上你用我手機發出去的那兩條微信已經足夠定位了,真想鬧到自己沒學上?」
我推斷秦涵昨晚是在家裡發的微信,畢竟手機被沒收那麼久早就沒電了,她拿到後必須充上電才能開機,而消息發送的時間節點,和世西到那個家的交通時間也對應得上。
秦涵果然被唬住了,她撇撇嘴,不情願地證實了我的推測:「手機在家裡,明天給你。」
「行,明天你要是忘了,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記住。」
撂完話,我扭頭就想走,可她偏偏又喊住我。
「喂,黎禮,和校霸在一起的感覺怎麼樣?」她的聲音陰陽怪氣,「你覺得楚言和周謹誰更好呀?」
「關你什麼事!」我朝她吼道,
「哦,是不關我的事。」她笑起來,「不過我這個人確實好事,昨天那張照片,除了發給林秋阿姨讓她關心下女兒的交友情況外,還發給了另一個人。」
說著,她掏出手機,點開一個微信聊天介面。
看到周謹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
昨晚,秦涵用我的手機將照片發送給我媽之後,又幾乎同時用自己的手機發給了周謹。
「不過嘛,」秦涵不懷好意地挑起嘴角,「周謹好像不是特別在乎。」
螢幕中最刺眼的,是那張照片底下,周謹在一小時後給出的回覆。
「關我什麼事。」
回到教室時,鈴聲已經響過一陣了。
老徐正在講下午的試卷,見到我很驚訝:「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回家休息了嗎?」
江皎姣從書堆後面露出半張臉,朝我擠眉弄眼。
她不知道我去幹什麼了,大概因為老徐問起所以替我編了個理由。
我會意,順著話接道:「去醫務室看了,說沒什麼問題,就回來了。」
老徐示意我坐下,或許是我的臉色真有些不太好,她信以為真:「要是堅持不了,還是回家好好休息。」
我勉強扯了個微笑,翻開試卷開始記筆記。
必須承認,我依然是那個容易被人左右情緒的黎禮,整個晚上,雖然很努力地聽課,但思緒卻時不時從老徐的板書游移到別處。
我不知道秦涵前前後後跟周謹編排過多少故事,從她的話里話外不難聽出,類似昨天那種我和楚言同框的照片,她偷拍過不止一次,現實中可能只是彼此簡單打了個招呼,但經她之口,恐怕就變成另一回事了。
「人到一個新環境,時間久了,難免會變的不是嗎?」一小時前,秦涵對我得意道,「我不過是覺得有必要提醒下周謹,這種可能性的存在罷了。」
「變化最大的是你吧。」我冷眼看向她,雙手不自覺地攥緊,「現在的你和初中那會兒,完全是兩個人了。」
秦涵嗤笑一聲,抱起胳膊,面帶不屑地越過我:
「你啊,不愧是避風港里長大的小孩兒。」
「你怎麼了啊?魂不守舍的。」一放學,江皎姣就擔心地問。
回去的路上,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她說了一遍。
她聽後居然笑了:「年級第一,做道閱讀理解題,『關我什麼事』這句話有幾層意思?深層含義是什麼?」
「什麼意思?」
「當局者迷,這話真是一點兒不假。」她大咧咧地勾過我的脖子,開解道,「我覺得這事兒吧,也不能怪你那發小,要是秦涵這樣挑撥他都不生一絲氣,反而不是件好事了,你說呢?」
我點點頭,又立刻推開她:「亂……亂講什麼呢!」
江皎姣更樂了:「跟我有什麼好瞞的,從第一次在校門口看見你和周謹站在一起,我就都明白了……勸你早點跟人解釋清楚,這質量的竹馬,打著燈籠都難找。」
「有什麼可解釋的,」我加快腳步,「搞得我很怕他誤會一樣。」
在江皎姣面前,我嘴硬得很,可一回到家裡,卻坐立難安。
昨晚的照片,並沒有在我媽和我之間造成很大的衝突——自從中考前的電話事件之後,她一直在有意識地控制脾氣。但也的確引起了她的警覺,為此,我想今晚還是不找她借電腦了,畢竟和楚言之間的事情能說清楚,可一旦牽涉到周謹,那還真有點沒法說……
「媽,手機能借我用一下嗎?」思慮再三,我決定換一種策略,「我給顧瑤打個電話。」
「這麼晚了,打給顧瑤幹嘛?」
「好久沒見了,想聯繫一下。」我儘量表現得自然,「而且她快生日了。」
大概是因為我們這幾個人從小的友誼,再聯想到如今四處分散的現狀,她倒是沒再追問下去。
我特意當著她的面翻出顧瑤媽媽的手機號碼撥過去,一邊說乖巧地說著「阿姨好,我找一下顧瑤」,一邊轉身就把自己關進房間。
一分鐘後,顧瑤久違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黎禮!」
一瞬間,我幾乎快要落下淚來,顧瑤聽上去卻興奮得不正常。
「你是預言家嗎?算準時間打來的?」她在那頭開心地叫道,「樓上你家門口正熱鬧呢,秦涵她爸打上門來了!」
「什麼?」
「秦涵的親爸,從外地趕過來,眼下正和李婉吵得不可開交呢!」顧瑤說,「似乎是她在離婚前,偷偷轉移走了一部分財產,前夫追債追過來了。」
接著,電話里傳來響動,大概是顧瑤打開窗戶的聲音,隨後,隱隱約約能聽見有其他人聲,又遠又模糊。
「聽見了嗎?」顧瑤問,「反正我們這邊挺響的,整棟樓都能聽見。」
「好像有一點。」
「哈哈哈,報應!他們這樣鬧,樓里沒有一戶人家肯出來勸勸的,你爸夾在中間也是焦頭爛額……誒對了,你怎麼想到這時候打電話過來的?」
顧瑤終於問到點上了,我深吸一口氣,小心地問:
「……你,今天見到你哥了嗎?」
「我哥?」她頓了頓,「見到了啊。」
「他……他看起來怎麼樣?」
「看起來?」顧瑤有些莫名其妙,「看起來和昨天沒區別啊。」
「……我是說,他有沒有……有沒有……」我說著說著突然詞窮了,強烈的尷尬感如一根無形的繩子,給舌頭打了個死結,
「就……就是……唉,算了算了,當我沒提過。」
「哈?」顧瑤更困惑了,「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沒什麼,別告訴他我打過這通電話啊。」我往椅背一靠,瞬間泄了氣。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後,一個熟悉的聲音悠悠開口,
「如果他已經聽到了呢?」
我一個激靈,從椅子上直接跳了起來!
周……周謹?
「禮禮,剛才忘記告訴你,樓上吵得太大聲,我們家都跑一樓來躲清靜,我現在在周謹房間裡呢。」顧瑤插話,笑意已經快憋不住了,「對不起我開了揚聲器,你們慢聊,我出去探探情報去!」
聽筒里傳出她急匆匆的腳步,接著是關門聲,再然後……
「說話啊。」周謹繼續開口,語氣一貫地漫不經心,久違的調調,「你不是想問我麼,現在我本人可以親自解答。」
房間裡突然變得有點缺氧,我望了一眼窗台,頓時生出一種想破窗而逃的衝動。
「也……也沒……沒什麼。」我裝作鎮定,只不過越說話,嗓子越發緊,「就是我這幾天上不了網,不會做的題沒法發給你,就是這麼個事情而已。」
周謹「哦」了一聲:「哪幾題?」
我手抖著翻出他給的那套資料,胡亂報了兩個題號。
那頭傳來書頁翻動的響聲,過了會兒,周謹不動聲色道:「這兩類題型,在做過的練習里出現三次了,之前你怎麼沒說過不會?」
我將資料懟到臉上,放棄掙扎。
算了,在這人面前,我永遠贏不了。
「倒是聽說你現在會的東西不少。」周謹話鋒一轉,「連翹課也會了。」
我摳著指甲蓋囁嚅:「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你聽到的那樣!」
電話里輕笑一聲,他的聲音溫潤起來:「你知道我想的是哪樣?聽到的又是哪樣?」
「反正哪樣都和事實嚴重不符。」我回道。
「那事實是什麼呢?」他反問。
「事實……」我握緊手機,看著窗戶上自己的倒影,「……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翹課的。」
話筒里傳來輕微響動,大概是周謹變換了個聽電話的姿勢,這聲音卻勾起了我的聯想,眼前開始浮現出他房間的樣子。
臨窗的書桌,落地的書架,一盞可以彎曲燈杆而改變高度的檯燈。
周謹在家看書或寫作業時,不喜歡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有時學著學著就坐到了桌上,背靠書牆,屈起一條腿當架子。到了夜晚,檯燈光線會在玻璃窗上映出他坐在桌上看書的模樣。光影交替,窗上的輪廓從小小幼童漸漸長成了高瘦的少年……
「馬上考試了,說好的全市前 400 還做得到嗎?」他問。
「你是不是又上桌了?」我答非所問。
「你管呢。」他回了句,「如果我在前 400 個人里沒看到你的名字,那就……」
我等了半天都沒聽到「就」字後面的內容:「就怎樣?」
「就……再說。」
「切。」我翻了個他看不見的白眼,「放心,肯定能做到。」
「這麼自信?」
「對。」我挺起腰背,一本正經地對著手機說道,「因為人生中確定無疑的事情,我已經找到一樁了。」
電話那頭沒出聲,可我覺得,周謹應該是勾了勾嘴角。
「你最好是。」他說。
之後的日子,一片風平浪靜。
我拿回了手機,也一頭扎進了考前密集的複習里。由於在世西的排名實在不具備任何參考價值,這場全市統考的結果就顯得尤為重要。
考試的最後一天,天空飄起了這年的第二場雪。最後一門鈴聲一響,整棟教學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叫。
人潮從樓梯上奔流而下,在樓前的小廣場轟然散開,湧入漫天大雪之中。
我倚著一樓走廊的欄杆,看旁人在雪中嬉笑穿行,忽然覺得這裡的人考完試很少有對答案的習慣,也挺好的。
今天雪下得尤其大,地上已經積了一層,幾個好動的男生迫不及待地四處收集雪團,開始互相扔擲。其中就有趙吉,他是楚言的髮小,眼下正玩得最起勁。
「嗖」地一個雪球飛來,在我手邊的欄杆上砸得粉碎。趙吉見狀,雙手拱成喇叭形,朝我喊道:「學霸,你稍微躲開點。」
「你才應該躲開點。」楚言的聲音翩然而至,他在我身邊站定,朝趙吉揮了揮手。
趙吉笑罵了一句,轉身又加入到「戰局」中。?
「放假了。」楚言半靠著牆柱,說道。
「放假了。」我鬆弛地長出一口氣,「開學再見。」
「你……寒假不在這邊?」
「要過年了嘛,總得回家啊。」我說,「那個家是回不去了,今年和我媽回外婆那去。」
楚言「哦」了一聲,說:「也是。」
雪漱漱地落著,人群里傳來陣陣嬉鬧,襯得我們之間異常安靜。
「你怎麼了啊?」我看向他,「心事重重的。」
「沒有啊。」他旋即否認,「在想剛才考試的題目而已。」
「……會有這種事嗎?」
「怎麼,不信啊?」他抱起胳膊,「這不很正常麼,又不是你發小那種人才有的特權。」
「噢,你多慮了。」我搖搖頭,「他考完試從來不會再去想的。」
楚言氣得笑了出來,他換了個姿勢,半坐在欄杆上。
「其實我初中就見過他,三中籃球校隊的周謹。」他望著天花板,說。
「是校級聯賽的時候?」
「嗯。」楚言點點頭,傲氣道:「可惜決賽前一天我訓練了受傷,無法上場,否則,冠軍是誰還不一定呢。」
我背過臉,偷偷撇起嘴。而楚言卻料准了似的,眼疾手快地給我額頭上來了一記。
我「哎喲」捂住前額,不滿地瞪著他。
他卻抬手幫我轉了個身,從後面推著我向外走。
「放學了還留在這幹嘛?走了!」
18.
夜幕剛剛降臨,禮花又在天空中此起彼落地綻開。
「到底是郊區不禁燃,還能體會點過年的氣氛。」說這話時,媽媽正從廚房端出熱氣騰騰的菜。
在裡頭掌勺的外公聞言,自鍋鏟桌球間哼笑一聲:「從早到晚,不是鞭炮就是煙花,能從除夕一直聽到元宵。」
「禮禮,湯好了,先過來喝。」
?
外公外婆的家位於郊外,兩年前,他們賣掉了市區的老房子,在郊野一帶購置了這處獨棟小別墅,面積不大,但對於養老生活而言綽綽有餘。
晚飯後,我坐在地毯上看電視,腿邊伏著一條名叫「金毛」的金毛犬。
「有沙發不坐,你可真願意和金毛呆一塊。」媽媽抱怨道。
「你也太愛管事了,孩子喜歡坐哪就坐哪。」外婆將洗好的水果盤擺到茶几上,「我這裡開了地暖的,又不會冷。」
我得意地伸起了懶腰。
窗外的煙火聲陣勢比剛才小了許多,不過等到午夜時分,又會迎來另一波高峰——住了這麼些天,我已經摸清規律了。
老實說,這一帶除了交通不夠便捷、配套設施落後之外,實在是個度假休息的好地方。附近有個古鎮,過年期間還挺熱鬧,但也不是人擠人的那種熱鬧,外公外婆經常攛掇我去逛逛,奈何我太懶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根本不想出門,要不是有兩個老人撐腰外加期末考試名次不錯,真懷疑我媽能把我撕了。
電視機里放送著循規蹈矩的晚會節目,媽媽和外公外婆坐在沙發上邊看邊聊天,金毛已經睡著了,偶爾發出幾聲酣睡的呼嚕。
父母離婚後的第一個春節,過得意外平靜,仿佛從前的每個春節都是這樣過來的,所有談話內容只與現在和將來有關,似乎只要對過去保持沉默,就可以背對生活的創口。
「……阿育的侄子,現在是六中校長了,今天她給我打電話拜年的時候,特地提了一句,如果禮禮想轉學去六中,她能打上招呼……我是覺得,雖然孩子念書自覺,但學習環境也很重要,六中還是挺不錯的。」外婆在和媽媽閒聊,一字一句飄進了我的耳朵里。
「六中,那不是寄宿制學校麼?」
「是,你本來工作就忙,照顧禮禮分身乏術,說不定住校是個好選擇。」
「這得問問她的意思。」媽媽說著,叫了我一句,「禮禮,你想轉學去六中嗎?」
我回過頭,放下了手裡的零食。
「六中呢,雖然不比附中,但師資力量和生源條件,肯定甩開世西一大截。」媽媽看著我,分析道:「不過轉去了就得住校,兩周回家一次,你覺得呢?」
我思索片刻,搖搖頭:「算了,好不容易才適應了世西的環境,不想再換地方了。而且世西也有好老師。」
「傻孩子,六中有更好的老師,能幫你考出更好的成績!」外婆急勸道,「那世西現在都墮落成什麼樣了,雖說你這回期末考得不錯,但離高考還有兩年半呢,萬一日後和其他學校的差距越拉越大,你就把自己給耽誤了知道嗎!」
「媽,你別著急。」媽媽撫著外婆的肩,繼續對我說,「禮禮,你是怕轉學到那裡會有壓力嗎?其實你這次考試的排名,放在六中也拿得出手。」
「我沒有壓力。」我認真道,「但世西沒有你們想像得差,我們班主任老徐以前還帶出過全市狀元呢。」
這話倒是讓他們都一愣。
「真的,你們別擔心了,再換個環境,我起碼還得適應上大半年,不如就留在世西,這次期末成績不也證明了世西沒有拖我後腿麼?」我繼續堅持,
外婆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外公,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可是……那個秦涵還在世西……」猶豫再三,媽媽終於把疑慮問出了口,「真的不要緊嗎?」
「秦涵?不就是那個誰的女兒……?」外婆吃驚不小,但被外公用眼神攔住了。
我笑笑:「媽,你還怕我被她欺負了不成嗎?」
媽媽垂下眼,沉默了。
這份努力營造出來的喜樂氛圍終究出現了一絲裂縫,現實的冷風乘虛而入,將掩住往事的遮布吹起一角。
「要我說,環境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還是在於自身。」外公端起茶杯,出面打圓場,「我當年還是個下放知青呢,條件夠差了吧,本以為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念書的,最後不也考上大學了麼?」
於是,關於轉學的話題就這麼不了了之。大家圍坐在客廳里又看了會兒電視,更晚時,我第一個起身上樓。
站在二樓樓梯口,我聽見外婆又在問:「李婉的女兒和禮禮在一所學校念書?這事兒你怎麼從來沒提過?」
「提不提的,她倆也同校一學期了。」
「黎建陽真是個拎不清的!」外婆努力壓著聲音,卻壓不住怒火,「你也是,上學那會兒我就說過,李婉小小年紀一肚子的心思,跟她待一起你是要吃虧的,偏不聽……」
「少講兩句吧……」外公勸道。
「那轉學呢?這就算了?」外婆還是不甘心,「別一步錯,步步錯。」
「禮禮長大了,應該尊重她的意見。」媽媽音量不大,態度卻很堅定,「而且,我也不希望她去住校……我出差不在身邊的那段時間裡,她一個人承受太多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
後面的話我沒再繼續聽,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
接近零點,外面再次熱鬧起來,我索性推開窗,一瞬間,齊鳴的煙火爆竹聲清晰如在耳畔。不知是古鎮上有活動還是什麼的,今夜的天空尤為壯觀,火樹銀花接連不斷地綻放,又如流星雨幕般落下,一片燦爛。
手機連震幾下,一些群發的祝福消息挨個跳了出來。我一一回復完,順手點開朋友圈,頁面里是各種扎堆發送的照片和文案。
江皎姣發了一張新年配圖,趙吉發了一桌子的菜,徐南發了一段話,顧瑤發了一張比「耶」的自拍,背景是年夜飯飯局上,照片右上角還露出了周謹的半張側臉,雖然拍得模糊,但少年優越的輪廓和清冷的氣質依舊搶眼。
我用手機拍下滿天燦爛的禮花,也湊熱鬧地發了一條,簡單配四個字,「新年快樂」。
沒多久,一條新的狀態在頁面最上方出現,楚言發了「新年快樂」四個字,配圖是一張空街的照片,點開放大看,正是我們租住附近的那條街。
手指繼續滑動,另一條新狀態緊接著出現——照片里是另一張膠捲年代的老照片,四個孩子手裡舉著細長的煙花棒,乖乖站成一排,小臉笑得神采飛揚。
「新年快樂」,在這條一分鐘前發送出的照片上方,周謹如是寫道。
19.
清晨,一通猝不及防的電話把我從夢中叫醒。
「禮禮,新年快樂,半小時後見!」
「……見?見什麼……」
「見面啊。」顧瑤很歡快,電話里還傳來類似車載廣播的背景聲,「我和我哥在計程車上,已經出市區了,大概再過半小時到你說的那個古鎮,趕緊起床知道沒!」
放下手機,我從床上直接躍起,飛奔進洗手間。
昨晚發出朋友圈後,顧瑤問我是哪裡的煙花這麼好看,我其實也不確定,便隨口說是古鎮上的新年儀式,沒想到她今天真過來了,關鍵還帶了周謹!
洗漱的時候,我在腦子裡飛快地盤算:從這裡到古鎮大概要十五分鐘,搭配好出門要穿的衣服大概要五分鐘,那麼剩下的十分鐘里,洗頭和吃早飯只能二選一……
對著鏡子,我摸了把亂成一捆稻草的頭髮,幾乎只花了一秒就做好了決定。
十五分鐘後,我狂奔下樓,像陣風似的穿過客廳和花園,引得金毛連叫了好幾聲。
等我在古鎮售票處前累得氣喘喘直不起腰時,一輛計程車在腳邊緩緩停下,車門推開,周家兄妹光鮮亮麗地邁了出來。
「我靠,你不會是跑來的吧?」顧瑤驚道,「怎麼不打車呢。」
「這個點,這種郊區,你認為我能打到車?」我氣還沒順勻,越說越搓火,「要麼晚點來,要麼早點說!」
「哎喲,別生氣嘛,本來我是打算再早點打電話的。」她嬉皮笑臉地上前拉住我,反手就指向身後,「但他說你懶,讓你再多睡一會兒。」
順著顧瑤手指的方向,我的目光落到了她身後。周謹穿了一身黑色,外套領子翻立,拉鏈拉至最頂,只露出上半張臉,一言不發,跟漫畫里的忍者似的。
我真想連他一塊罵了,卻怎麼也張不動嘴,畢竟遮去一半後,那上半張劍眉星目的臉反而比平時更惑人了……
沒出息……我暗暗罵自己。
「抓緊時間,十一點前得回去。」周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這麼著急,你們到底幹嘛來了?」我不解,
「當然是來看你咯!」顧瑤搶著答,
「扯淡。」我毫不留情地揭穿。
周謹悶笑了一聲,終於肯把領子拉下來,完整露出那張瘦削清俊的臉。
「她是來抱佛腳的。」周謹散漫地指了指他妹,「不然也不可能起這麼早。」
「……抱誰?」
「龍蓮寺,始建於南宋時期,據地方縣誌記載,因民間傳聞其發生過鯉魚化龍事件而得名……」念著顧瑤從網上搜來的介紹,我直接變成地鐵老人看手機。
「哎呀你別念了,還給我!」她嫌棄地從我手上奪回自己的手機,一臉嚴肅道,「先說好,我可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的,總之等會進了寺里,言行千萬要注意,不可不敬。」說罷,又指著走在另一側的周謹,嚴正警告,「還有你也是,聽到沒?」
我側目,見周謹百無聊賴地點了下頭,才突然有點回過味兒來:「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的嗎,跑來湊什麼熱鬧?」
「我來看看,不行?」他瞧著我,反問。
「他現在是我的出行許可證,」顧瑤嘆氣道,「如果沒有他同行,我媽都不肯放我出來。」
我會意,試探地問:「你跟徐南現在……」
「別提了,都快尷尬死了。」提起這茬,顧瑤瞬間變成苦瓜臉,「每次只要一考砸,我媽就懷疑我心思用在別的地方,然後對我和徐南更加嚴防死守……關鍵吧,我們兩家住得又近,現在我是見到徐南爸媽都心虛,網上還整天吹什麼青梅竹馬多甜多甜……扯淡,都是扯淡!」
我不厚道地笑了出來,倏忽間目光與周謹不期而遇,只相觸一秒,就各自慌神地移開。之後顧瑤又說了什麼,我都壓根沒聽清楚。
古鎮的早晨十分寧靜,長街兩側掛起連綿的紅燈籠,節慶氛圍還挺濃重。
因為出門太早,三個人都沒來得及吃早飯,於是在一家出攤早的店門口,一人端一碗小餛飩,坐在靠近臘梅樹邊的露天桌位邊吃了起來。
「顧瑤,你說的這個廟還有多遠啊?」我問道,熱騰騰的餛飩湯喝下去後,感覺渾身都甦醒了。
顧瑤琢磨著手機,沒底氣地說:「好像要穿過這個鎮……」
「老闆,去龍蓮寺最近的路該怎麼走?」周謹當機立斷轉向店門詢問道。
「龍蓮寺啊,再往前面兩百米左右,看見一個掛滿彩繩的禮品店就右拐,然後一直走,直到看見一座石橋,那邊之前封路修橋,正好前幾天開放了,從橋上過去能快很多。」老闆是個中年大叔,清早食客稀少,他靠在櫃檯邊無聊地刷手機,順便和我們聊了起來。
「看你們的樣子應該還在念書吧,這麼早過來,是準備去廟裡求學業的?」
「額……我們就是聽說有這麼個地方,隨便看看,隨便看看。」被人這樣直接一問,顧瑤反倒不好意思承認了。
「那你們消息很靈通啊,這地方,本地人知道的都少,反而是外地遊客來得多。」老闆放下手機,饒有興致地介紹起來,「不過這寺倒是挺靈的,尤其是求學業啦,求姻緣啦,我朋友的兒子,平時成績一般般,高考前到這裡拜了拜,結果超常發揮上了個一本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對象,又去這裡拜了拜,一個月就脫單,現在小孩都會走路了。」
「那,拜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講究?」顧瑤聽得津津有味,連忙追問。
接下來,她和老闆一問一答,聊得不亦樂乎,我和周謹則埋頭乾飯。層雲飄散,日光漸盛,整條街都被籠上一層淡淡的光芒,臘梅樹在青石地磚上留下枝幹的投影,晨風拂動,枝影微顫,梅香陣陣。
早上出門太急,我頭髮只吹了個半干,現在髮根還有點潮,風一吹,寒氣就像順著頭皮毛孔直接鑽進了腦殼裡。
正暗自擔憂這樣吹下去會不會犯頭疼,忽然一隻手伸進了我的髮絲里。
一瞬間,我愣住了。
那隻手探進發間後也是微微一滯,接著,又抽了回去。
我怔怔看著周謹指尖捏住的一朵小小梅花,花瓣上仿佛還帶著些微的濕氣。
「被風吹下來,落在了……」他手指簡單比畫了一下,盯著我的頭髮蹙眉道:「你怎麼……」
「走吧!」顧瑤放下碗,手一揮,「老闆說了,去得越早越靈!」
我們沿著老闆指的路線繼續走,此刻街上的人氣較之剛才旺了一些,顧瑤急不可耐地催促趕路,生怕被路人搶走了功名似的。
轉角處,果然有一家掛滿彩繩的店,顧瑤興奮地就要朝前奔去,卻被周謹一把拉住。
「怎麼了哥?」
「門口等我一下。」周謹說完,轉頭鑽進店裡,再出來時,手裡拿了兩頂紅色的毛線帽,不由分說地往我和顧瑤頭上各扣一頂。
「你幹嘛呀!」顧瑤抗議著要去摘,「也太土了吧。」
周謹卻說:「你不知道嗎,燒香的時候戴紅帽子,許願會更靈。」
「是嗎?」或許是周謹在顧瑤心裡天生就有說服力,她還真信了這番鬼話,剛舉起的手也順從地放下了。
「欸,別看他平時一本正經的,原來也迷信著吶。」顧瑤湊到我耳邊偷笑。
我隨意應和幾句,又伸手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很厚實的毛線,在腦袋上圍起一圈溫暖的屏障。
周謹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面帶路,從旁經過的遊客,頻頻有人回頭張望。
人群中最耀眼的少年,即便只是背影,也具有勾人神魂的魔力。
從那座石橋下來,又穿過一片湖邊小樹林,一座黃牆碧瓦的建築終於出現在了層林之中。
站在寺門外,牆面斑駁,野草叢生,門前立著一隻香爐,看上去已是飽受風霜侵蝕。
說實話,如果不是牆瓦的顏色以及懸於頂的匾額上書寫著「龍蓮寺」三個大字,路過門口恐怕只會以為這是座舊式民宅。
入口處的格局也很奇怪,門裡光線昏暗,連著一條看似幽深的甬道,有模糊的人聲斷斷續續從盡頭傳來,分不清是在說話還是唱歌,配合著周邊破敗的環境,實在有幾分靈異感。
「你們……真要進去嗎?」我盯著黑洞洞的門,問。
「來都來了,當然。」顧瑤嘴上堅定,腳卻一步也不肯邁。
身後起了陣風,陰惻惻地撓著後背,顧瑤好像還哆嗦了一下。
「你不覺得,這地方實在有點……」我欲言又止,心裡咚咚咚敲起退堂鼓,「一路上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是不是太奇怪了?」
「人不是在裡頭麼。」周謹朝門裡揚揚下巴,不嫌事兒大地瞧著我倆。
「可……可是……」
說話間,那縹緲詭異的聲音再次從甬道里傳來。
顧瑤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就向後退:「算了算了,在門口拜拜也是一樣的,心意到了就好。」
我巴不得聽見這話,就差摁著她的腦袋往地上磕一下然後趕緊撤,可就在這時,周謹卻兩手插兜,大搖大擺地踏了進去。
「哥……」顧瑤想叫住他,卻又不敢大聲叫。
「跟上。」周大少爺淡定從容,腳步聲在甬道里迴蕩。
我和顧瑤對視一眼,咬牙跟了上去。
甬道其實不長,盡頭處拐個彎,斑斑點點的光線就從漏窗里透了出來。
眼前格局好似一間前廳,梁頂很高,廳門敞開,能看見對面主廳里擺放的佛像,兩廳之間隔了一處天井,越看越像是民宅改造的寺院。
前廳口擺了張老式木桌,一位大爺閒適地坐在後邊,看打扮既不似僧人也不似道士,好像就是個普通看門的,桌上擺了個便攜收音機,正在咿咿呀呀地播著戲曲。
見有人來,大爺動了動,伸長脖子朝裡頭喊了一聲:「小王,來人了。」
裡間隨即有個身影應聲而出。
「幾位好,是求籤問事,還是祈福祝禱啊?」來者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姐,穿了件喜慶的花色棉服,笑意吟吟地瞧著我們,仿佛在問「您幾位是堂吃還是打包」。
我和周謹互看一眼,同時向後退了一步。
幾分鐘後,顧瑤手握一張簽文從主殿里出來,表情嚴肅。
「怎麼了你,抽到下籤啦?」我隨口問。
顧瑤立刻瞪了我一眼,心虛地蓋住簽紙:「你們在邊上逛逛吧,我要拿給師父解簽,你們不能聽。」
「師父?哪個師父?」
顧瑤朝門口一抬下巴:「就是他。」
疑似看門的老大爺此刻感受到了三束目光的打量,於是收起收音機,從口袋裡摸出老花鏡戴上,坐姿也端正起來,一副準備接單的樣子。
顧瑤屁顛屁顛小跑過去,恭恭敬敬遞上籤文,一邊還偷偷擺手示意我和周謹兩個「閒雜人等」趕緊離開.
我實在沒忍住念叨了句:「你妹這症狀多久了?以前好像沒這麼嚴重。」
「不知道,我這一學期也難得見她幾面。」周謹悶著笑,忽然話鋒一轉,「算起來還沒有跟你待一起的時間長。」
我將頭轉向另一側,臉才敢悄悄地紅,順勢看見一條鵝卵石小路:「那是什麼地方?」
「去看看。」周謹邁開長腿,越過我時,還手欠將絨線帽往下拉了一把。
小路通往一座花園,園裡有一片很大的池塘,與牆外的活水相通,水面上雜亂地立著一些殘荷,幾尾錦鯉在池底緩緩游弋。
湖心一座涼亭,周謹單手撐在欄邊,懶懶立著,看著水面忽然笑了起來。
「笑什麼?」我問。
他指指水底一條通體全白、唯獨頭頂一塊紅斑的鯉魚:「不覺得跟你很像嗎?」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毛衣,故意扯掉頭上那頂紅帽子,沒成想靜電一陣噼里啪啦,頭髮像炸毛般豎了起來。
周謹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等笑夠了,才湊近,伸手想要替我理順頭髮。
我左躲右閃,不給他碰,於是他半惱半笑地皺起眉:「別動。」
他這樣一說,我真就沒出息地一動不動,任憑他擺弄。
日光漸盛,池塘水面閃動著粼粼波光,岸邊每一磚一石,都像在發光。
周謹的臉湊得很近,抬眸轉眼間,我都能看見陽光是如何在他長長的睫毛上跳動滑落。
我將目光移向湖水,不想被他發現藏在眼底的秘密。
「你的頭髮乾了。」他淡淡道,手指在我腦後輕輕揉了下。
「嗯……謝謝。」我心底慌亂得很,隨手將帽子遞向他,還朝後退了一步。
周謹先是一愣,隨後接下帽子,繼續退回扶欄邊看魚。
我也學他的樣子趴在邊上往水裡瞧:「誒?魚呢?」
「被你嚇跑了。」他隨口道。
「是被你嚇跑了好吧,你笑那麼大聲。」我立即反駁,轉身在欄邊長椅上坐下,「你妹妹今天特意過來求籤問卜,你卻把錦鯉給嚇跑了,你可真是個好哥哥。」
周謹也回身在我邊上坐下,手裡玩弄著絨線帽,嘴上毫不在意:「不還有兩條麼?」
「哪呢?」
「這呢。」他用眼神在我們之間比劃了一下,「你跟我,不也是『謹禮』?」
我還沒來得及接話,他又道:「別否認,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有你小學時那幅『錦鯉大作』為證。」
幼稚……我在心裡嘟囔。
冬日的湖水,平靜得像面鏡子,很快,那些錦鯉又遊了回來,伏在湖石下,不肯再動了。
「顧瑤到底怎麼了,神神叨叨的?」我問,
「考砸了,被她媽狠狠罵了一通,受了很大的刺激。」周謹背靠著扶欄,微微仰頭,下頜線拉伸得更加清晰好看,「說起來你和我都有責任。」
聽到這,我忍不住覺得顧瑤實慘,她老媽是出了名的焦慮家長,又好死不死地攤上周謹這種「別人家的小孩」當表哥,原本還有個我可以惺惺相惜,結果我因為種種原因突然卷了起來……
這麼一想,我和周謹起個大早陪她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燒香拜佛實在是合情合理。
「忘了說,你在附中出名了。」周謹偏過頭,似笑非笑,話語間竟有點驕傲的意味,「統考出成績那天,附中辦公室都在傳,世西今年居然出了一匹黑馬,進了前 300 名。」
「哦,是麼?」我故作淡定,「我倒是覺得,還能考得再高一些。」
周謹的嘴角徹底揚了起來,這次他沒有打擊我:「我也覺得。」
有風拂過湖面,不冷,還攜著淡淡的臘梅花香。
「大學想去哪裡?」周謹望著微瀾的水面,問。
我看了他一眼,也將視線投向遠處:「我知道你想考哪所大學,可惜你的目標對我而言太高了。不過它隔壁的政法大學,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那就希望你……」
「誒,你說顧瑤是不是拜錯地方了?」我忽然福至心靈,一拍腿站了起來,「這地方叫龍蓮寺,是因為鯉魚化龍而得名,所謂鯉魚化龍也就是魚躍龍門、考試高中的意思,她是不是應該過來拜拜鯉魚大仙才對?」
周謹聽得發愣,嘴角抽了抽,道:「那……要麼你試試?」
「行!」我對自己這套突發奇想的理論深信不疑,於是毫不猶豫地跑到正對湖中央的位置,閉眼合十,將願望在心裡使勁念了三遍。睜開眼後,覺得還不夠,從口袋裡摸出一枚硬幣,瞄準湖心的那座鯉魚荷葉的石雕塑,一拋。
硬幣落入水中,連石雕塑的邊都沒挨到。
我不甘心,又摸出第二枚硬幣,這次扔得更加專注,但硬幣碰到荷葉邊後,被無情彈開,再次落入水中。
我怔怔看著硬幣消失處漾起的水紋,心頓時也像掉進水裡似的涼了大半截。
有時候,什麼都沒想過倒也無所謂,可一旦接受了某些玄之又玄的傳聞,便會不由自主地將某些情況看作是一種徵兆。
難道……我的願望又要落空了?
胡思亂想間,我再次將手伸進口袋裡,這回卻什麼也沒摸到,硬幣用完了。
有不好的預感,陰雲般籠上心頭。
望著湖心那座石塑,我腦子裡又亂又空,甚至都沒注意到身旁又立了一個人,直到他牽起我的手。
周謹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用沒牽住我的那隻手掂了掂,然後奮力向湖心一拋。
硬幣在空中翻轉,升至最高處時,表面折射陽光,亮起一瞬銳利的光鋒,接著,順拋物線軌跡下降,最後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
那枚硬幣,穩穩落在了荷葉中央。
「哥!禮禮!」園外響起顧瑤的聲音。
我終於回過神,面紅耳赤地抽回自己的手,快步朝外面走。
周謹跟在身側,不急不緩。
「誒,你這樣是作弊吧?」我胡亂找話題,想掩飾自己的心猿意馬,「萬一算的是你的願望,不算我的呢?」
周謹沒發出聲音,我低著頭,但總覺得他好像笑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我的願望和你的願望,不是同一個願望呢?」
「啊?」我腳下一頓,周謹便走到了前頭。園門外,顧瑤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哥,你拿著禮禮的帽子幹嘛?」周謹踏出園子,我就聽見外頭顧瑤在問。
「她遞過來,我還能不接著嗎?」周謹說。
「禮禮怎麼還沒出來,我們該回去了……」
我加快腳步,小跑著出了園子。身後,湖光粼粼,一池錦鯉又開始緩緩巡遊。倏忽之際,一尾紅鯉躍出水面,又翻越落下,霎時水花四濺,而後逐漸回歸平靜。
湖水中央,蓮葉上那枚硬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20.
高二那年,爸爸和李婉決裂了。
這場分手據說鬧得很難看,起因與李婉前夫三番五次的糾纏有很大關係,爸爸由人推己,對李婉的疑心日漸加重,最終撕破了臉。
另一邊,秦涵在學校也沒消停,由於幾次霸凌事件,她和她的小團體受到了嚴肅處分,而她又是借讀的身份,因此直接被強制要求返回學籍所在校。這一回,不會再有人替她出面周旋。
秦涵離校的那天傍晚,教室外圍了很多人,有被她欺負過的、有和她起過衝突的、也有根本不認識只是來看熱鬧的,擠在走廊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教室里只有秦涵一個人,正胡亂地將課桌上的東西往包里扔。
「看什麼看!再看信不信把你們眼珠摳出來,反正我也被開除了!」她朝外面眾人大叫,面目猙獰,接著,又抄起一本書砸在窗玻璃上,嘶吼:「全都滾!」
圍觀者們在她歇斯底里的咒罵中離去,人潮退散,只剩我還站在教室門外。
「滿意了嗎?嗯?」她雙眼通紅,怒視著我,仿佛我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還是注意點吧,雖然離校了,但如果砸壞窗戶還是要賠的。」我無視她的怒火,不急不緩地走進教室,「聽說你爸還在問你媽追要財產,她現在沒人依靠,捉襟見肘,你也該懂事地替她省點錢。」
「你……」秦涵咬牙切齒,可身上氣焰終究消了下去。她向來是個懂得利弊的人,失去了能夠幫襯的靠山,便該老老實實地做回那個柔弱可憐的「無害」少女。
「黎禮,你很得意吧?」她瞪著我,眼裡冒出淚水,「殷實的家庭,有能力的父親,一群從小長大的好朋友,還有周謹這樣幾乎完美的青梅竹馬,憑什麼你一出生就能擁有這些?憑什麼我要在雞飛狗跳的環境里長大?憑什麼我不能獲得你所有過的一切?」
我靜靜聽著她語無倫次的發泄,細細觀察她的模樣——說實話,與她有隔閡以來,我很久很久沒有專注看過秦涵的樣子了。
還記得與她初次見面時那種強烈的驚艷感,美之於她,是一柄銳利的武器。可惜,如今這份美感正在漸漸枯萎。
為了迎合小團體的風格,她學那些人用劣質化妝品抹出濃妝,將原本精緻的五官畫得風塵十足,皮膚也越來越差,現在,臉上那一層厚厚的粉底已經遮蓋不住深深淺淺的痘印和過敏斑痕。
除此之外,那些人帶給她的習氣,也抹殺著她原本的氣質,她變得肉眼可見的庸俗、粗鄙,這些由內而外的改變,連同她從李婉那學來的自作聰明的心機,都成了致她「毀容」的利刃。
「秦涵,從前我是恨你,但現在卻也真的可憐你。」我看著她的眼睛,無比平靜道。
秦涵似乎猜到我會這樣說,她傲慢地抬起下巴:「呵,少來這套,我現在是落魄了,可你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她抬手指了指周圍,開始笑,笑得愈發惡毒:「好好看看,這裡是世西,一所爛學校!你和你媽現在在邊上的老破小區租房子住!怎麼樣,舊城區很垃圾吧?和你從小長大的地方不能比吧?告訴你,我也待過類似的地方,待過很多年,這樣的地方就像一攤爛泥沼澤,拚命將人困在底層,當初,我和我媽都發誓一定要走出去,無論用哪種方式。」
「別以為你一兩次考試考得好,未來就能一帆風順了。」她繼續說著,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不屑,「說不定以後哪天,你也會發現,我媽的手段才是真的管用。」
「你媽的手段要是真管用,怎麼兩年不到就又被掃地出門了?」我扶著額頭,感覺和她對話真是件無聊的事情。
秦涵啞然,但很快繼續嘴硬道:「走著瞧。」
我笑了:「行啊,你們現在搬哪去了?有空我走著去瞧瞧你們。」
「你……」她的兩道細眉快要擰成一股麻繩,看著我卻說不出話來,反而侷促地捏起衣角。
「秦涵,有些做人的道理你媽不懂,只能由我來教教你,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斜倚著講台,雙手插進校服兜里,慢條斯理,「有些人凡事喜歡依靠自己,比如我媽,雖說我倆現在住著老破小的房子,但那是為了我上學方便。不瞞你說我媽的事業比以前更好了,她最近在看新房子,等高考一結束我們就搬家。」
「在你和你媽眼裡,我爸如此有能力,是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攀附住的大樹。可在我媽眼裡,我爸只是一個伴侶,哪天分開了也就分開了,沒有哪件事是離了他就不行的。」
「你們嫉妒別人所擁有的,於是費盡心思據為己有,還準備了一套『各憑本事』的說辭,可一旦守不住了,又哭訴生活如何如何不公,不覺得很可笑嗎?」
「輪不到你來說我媽媽!」秦涵怒叫著,「不許你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