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攝政王的白月光。
他的未婚妻找到我:「給你十萬兩,離開攝政王。」
我聽後一拍桌子。
「有這等好事,怎麼不早講!」
我是宮中最不受寵的小公主,被父皇送去鄰國和親,要嫁給鄰國六十多歲的老皇帝。
可還沒來得及上路,那個因被父皇忌憚而被抄家流放的少年便帶兵攻入。
一夜之間,城破國滅。
我則趁亂找了具屍體給它戴上證明我身份的玉牌。放了一把火後,自己逃了出來。
這是我逃出來的第二年。
兩年里,我從一個公主成了一個錦繡坊的繡娘。
日子過得雖平淡,卻也少了在皇宮之中時那份艱險。
朝堂則如風雨驟變。
聽聞那個踏破城門的陰鷙少年韓濯成了攝政王。
新皇帝是我皇兄的兒子,年僅三歲半。
其他皇族之人幾乎全死了。
皆被韓濯所殺。
聽到這個消息我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只是想起那年桃花樹下,他紅著臉跟我說:「綾華,等我出征歸來,便向聖上請旨賜婚,你可一定得等我啊。」
心中不免升起幾分悵然。
可惜了。
我終究是沒等到他。
2
這日,我去丞相府送帕子。
跟隨相府管事去見他們小姐沈佳和。
一路上便聽那管事向我吹噓,類似於「小姐眼光極高,普通繡品未必入得她的眼」「若小姐滿意,你們錦繡坊算是走了大運了」之類的。
我默不作聲。
事實上,我尚在宮中時便聽聞沈佳和的大名。
雖從未見過,卻也知她才貌雙絕,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是京中貴女之首。
她若還精通女紅,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我們小姐即將與攝政王定親,若用上你們的繡品,你們就燒高香吧!」
聽見這話,我的腳步一頓。
「怎麼?」那管事回頭問。
「沒事…..」我勉強笑笑,「那先恭喜沈小姐了。」
那管事頓時眉開眼笑:「算你會說話,不過這話你該當著小姐面說,說不定還能討賞,一會攝政王也會過來商議定親之事....
管事依舊絮絮叨叨,我卻半點沒聽進心裡。
腦中來來回回都是那一句話——我們小姐即將與攝政王定親。
不由得心中苦笑。
姜綾華,在他眼中你已是個死人了。
人家再怎麼樣,也都與你無關。
3
見到沈佳和時她正在花園中奏琴。
果真如傳聞,她容貌絕美,氣質出眾,比周圍繁花還要嬌艷幾分。
管事帶我上前,正要說明來意。
卻聽她旁邊Y鬟忽然指著我斥道:「大膽!沒看到小姐在練琴,什麼人竟敢衝撞!」
管事拉著我上前。
琴聲停下,我看到沈佳和嘆了一口氣,輕輕瞟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能感覺到她的不滿。
我連忙將帕子呈上。
她卻動也未動。
「雲兒,你看看吧。」她只這樣說
那叫雲兒的丫鬟將帕子接過,粗看兩眼便開始挑剔,針腳、繡工、樣式……沒有一樣合她的眼。
我知道,她這是要借題發揮了。
我默默垂頭聽著,心裡卻思索她為何生這麼大的氣。
就聽那雲兒高喊:「拿這種帕子糊弄我們小姐!就你們這樣還做什麼生意!錦繡坊若是這般對待客人,那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改日我們小姐稟告丞相,拆了你們的破繡坊!」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嚇唬我,但若真因此事牽連錦繡坊,可未免太冤枉了。
於是我連忙向她求饒:「小姐恕罪!小姐有何不滿之處,我立刻回去修改..!
結果話未說完,臉上立刻挨了一巴掌。
生疼。
「你還敢頂嘴!」雲兒尖銳的聲音在我身前響起。
我忍了又忍。
最終還是低頭:「小人不敢。」
「哼!不過是區區繡坊,我們丞相隨便動動手指就能讓它消失!」雲兒還在說。
我知道,這就是我忍下來的原因。
想了想,我跪在沈佳和面前,磕了個頭:「懇請小姐原諒。」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
半晌擺擺手:「算了,這次就當是給你個教訓,下次說話小心一些,掌嘴二十,便下去吧。」
我叩首:「多謝小姐。」
雲兒已來到我身前。
高高抬起手掌就要往我臉上打。
我心說這臉一會兒肯定得腫吧,卻也沒有反抗。
她們這是心中不爽,那定然得發泄出來。
只不過我剛巧撞上罷了。
在錦繡坊這兩年這種事我也遇上不少,惹上權貴,越是反抗下場越慘。
錦繡坊只是一個小小的繡坊,背後沒有勢力,若真出了什麼事,伸冤都沒處說理。
所以只能忍著。
忍忍就過去了。
我閉上眼睛,靜等巴掌落下。
卻陡然間,聽遠處遙遙一聲大喝。
「給我住手!」
4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飛快睜開眼,果然見前方少年的身影邁步而來,身後跟著一群身穿華服之人。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這裡。
我連忙低下頭去。
韓濯。
他為什麼會出現。
身旁沈佳和也站起身,聲音有些尷尬地問道:「王爺,您怎麼現在過來了。」
韓濯沒有理會。
我跪在地下,深埋著頭,但能感覺到,韓濯的腳步越走越近。
直到在我身前停住。
我心中慌亂,不知他是什麼神情,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周圍其他人或許也對他的舉動疑惑不解。
我聽到雲兒乾澀的聲音響起:「這、這是錦繡坊的繡娘,她衝撞了我們小姐,所以、所以..!
「滾。」
她的話沒說完,我便見聽見韓濯開口,只是一個字,聲音相當冷。
雲兒在我身邊「撲通」癱倒在地,瑟瑟發抖。
周圍頓時沒有一人敢再說話。
於是我便看到,韓濯他,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在我身前俯身蹲下。
他伸出手,捧著我的臉,強迫我看向他。
眸中是熾熱,是懷疑,是瘋狂。
半晌他才吐出我的名字。
「綾華。」
周圍霎時更安靜了。
每個人都用驚疑不定的眼神看著他,再用更加驚疑不定的眼神看向我。
我倒吸一口涼氣。
心想壞了。
馬甲掉了。
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亂。
——我是絕對不能讓他認出來的。
當年韓濯的祖父輔國將軍被奸人陷害,我父皇昏庸,聽信讒言,幾乎斬殺他滿門。
那日風雪之中,韓濯被流放。
我忍不住爬上城牆看他。
見他紅著眼向城門望過來,我在其中只看到了恨意。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我們之間沒有可能了。
我同樣也知道,恨意無休止,他還會回來。
果不其然,在流放期間他聯繫到他祖父輔國將軍之前的舊部,於兩年前率軍攻入城中,讓所有害他之人付出了代價。
其中包括我的父皇和兄長。
現如今,我們之間縱使以往有情誼,也在那兩場屠殺中斬斷。
我又如何能以原來的身份坦然面對他呢?
所以,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
反正他又沒有證據。
於是我連忙假裝惶恐的樣子,迅速垂首。
「民女楚秀秀,乃錦繡坊一個普通繡娘,並非王爺口中綾華,想來..想來是王爺認錯人了。」
他沒有反應,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正心中打鼓,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思,就聽沈佳和接話道:「是啊王爺,綾華公主早在兩年前宮變中不幸身亡,這事當時宮人們都證實過的,身上所配玉牌也證實此事無假,人死不能復生,這女子又怎會是綾華公主呢。」
我心中一動,飛快看了她一眼。
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說方才只不過是衝撞了她練琴,她怎麼就那麼生氣。
想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花園中彈琴是為了偶遇韓濯做練習。
結果被我攪了。
她心中有氣於是罰我,卻不想韓濯竟會提前到來撞見此事。
這樣她精心維護的形象毀於一日,所以現在當然開口補救。
「對對對,」我忙繼續說,「人有相似,物有相同,這世間這麼多人,有長相相似也屬正常。」
偷偷抬眼看韓濯,發現他一點也沒有被我說服的樣子,還是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我心想這樣不行,得加點猛料了。
於是道:「而且秀秀並非京城本地人,是隨母親來京投親,我的身份母親與京中親友皆可作證,絕不是綾華公主。」
我知道,若我空口說我不是綾華他定然不信的,畢竟我的容貌又沒變。
可是很遺憾,我有證人。
我說完又抬頭看他,果就見他皺了皺眉頭。
「你還有親友?」
我看著他略顯驚訝的神色,真誠地點點頭。
呵呵,沒想到吧。
6
此時,城郊一處破敗的院落,許多身穿華服之人湧進,引得四鄰圍觀。
我默默地跟在身後,無語凝噎。
當時我說出在京中有親友之後,以為此事便算了了。
卻不想韓濯眸光掃過我,冷冷說:「帶我去看看。」
我心中一滯。
想不到他對於我的身份如此執著。
不僅如此,當時在場之人,除了丞相府大小姐沈佳和身為女子不方便,其他人包括丞相沈毅,竟都跟了過來。
於是就導致現在這場面。
「家母乃鄉野村婦,且身體不好,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貴人擔待。」
尚未進屋,我提前給他們打好預防針。
是他們自己一定要過來的,若是有什麼不滿意,到時可別亂發脾氣。
我見韓濯皺著眉點點頭,這才帶他們進去。
「秀秀,是你回來了嗎?」
剛到門外,裡面便傳來聲音。
眾人便看到一個婦人顫顫巍巍摸索著走了出來。
是的,那婦人有眼疾,是看不見的。
我連忙過去扶住她,喚了一聲:「娘親。」
這當然不是我的娘親。
我的娘親是先帝廢妃,早已慘死在冷宮中了。
這是楚秀秀的娘親。
當年我從宮中逃出,本想逃離京城,卻身無分文,只好混在難民堆里行乞。
那時我遇到青皮無賴,在快要被欺負之時,一個女孩救了我。
便是楚秀秀。
她告訴我,她與娘親來京是為投親,可是路上盤纏花光了,只好一邊乞討一邊上路。
我很快與她熟識,巧的是,我們樣貌雖不一樣,但我們身形聲音竟有些相似。
於是我待她十分親和感激,接連幾天都是跟她一起行動。
可是那日,她並未到我們相約之地。
我最終是在路邊雜草叢中找到她的。
她被糟蹋破敗的身子還吊著一口氣,給了我兩個物件。
一塊糟餅,一塊殘鏡。
她說,她娘還在城外破廟。
她說,帶著殘鏡可尋與她有婚約之人。
她在我懷中,凝望著京城方向,不甘地閉了眼。
從那時起,我便成為了楚秀秀。
「秀秀,我怎麼聽見有說話聲,是有誰過來了嗎?」娘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啊,」我掃了門外眾人一眼,聲音微冷,「是有幾個路過的貴人,想要進來討口水喝。」
「那快把人請進來吧。」我娘說道。
我抬眼看韓濯。
見他眸光中染上複雜的神色,也抬頭看向我。
四目相對,我笑了笑,跟我娘說:「不必了,他們很快就回去了。」
韓濯,現在你可以死心了嗎?
這不是你該來之地。
我不是你所尋之人。
我不再是綾華了。
「娘,我們回屋吧。」我依舊笑著,扶著娘親,轉身,掩下心中的苦澀。
結束了。
那些說不清是愛是恨的過往,便在這一場偶然的相逢中結束了。
這樣也好,這樣的話,我便可以真真正正以楚秀秀的身份活著。
什麼公主什麼王爺什么小姐,這些統統與我無關。
就乾乾脆脆忘掉以前的一切吧。
我在心中給自己打氣。
這樣想著,確實感覺輕鬆起來,仿佛卸掉以往的枷鎖。
「等等。」韓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一頓。
「我要進去坐坐。」他說。
我:「...」
7
沉默。
讓人尷尬的沉默。
我無語地看了韓韓濯一眼,心說這又是何必呢。
都到這份兒上了,他怎麼就還不死心呢。
打破這份沉默的是我娘,她熱情地說:「秀秀你在幹嘛呢?還不快將貴人們請進來。」
我嘆了一口氣。
無奈地對他們道:「請諸位隨我來。」
正要進去,便聽院子外人群中傳來聲音:「勞駕讓一下.…秀秀,這是怎麼回事啊?」
回頭一看,一個書生打扮面容俊朗的年輕人從人群外擠了過來。
我心中一喜,連忙迎上去,喚道:「子安哥哥……」
這便是楚秀秀來京要尋的婚約之人。
當日我假扮楚秀秀,騙過身有眼疾的母親,帶著她好不容易找到祁子安,並將信物交給他。
他確認無誤後,也不曾嫌棄我們落魄,便收留了我們母女。
只是他自己過得也不容易。
當初定下這門親事的父母不堪繁重的賦稅,相繼勞累至死。
家中只余他一人。
他一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於是靠在街上替人寫字畫畫為生。
平日裡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
就是這樣他還收留了我們。
日子頓時過得更加艱難,直到我去了錦繡坊當繡娘情況才好了些。
最近由於科舉將至,他時常回來讀書,沒想到今日這事恰巧讓他給撞上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打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一群人,驚疑不定又小聲問了我一遍。
結果我還沒開口,就聽韓濯那邊在冷聲問:「他是誰?」
我一怔。
聽出這個「他」指的是祁子安。
我正想自己該如何向他介紹,祁子安已拱了拱手自行說道:「在下祁子安,乃秀秀的未婚夫婿,不知秀秀如何得罪貴人,若有不當之處,子安願代為受罰。」
這話不卑不亢,彬彬有禮。
只是他好像誤會了。
也難怪,剛回到家便見這麼多衣著華貴之人在自己破落的院子裡,好像什麼理由都說不太過去。
「未婚夫婿?」韓濯凌厲的目光掃向我,我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哆嗦。
莫名的還有點心虛。
於是我迅速別過頭,走道祁子安身旁,在他耳邊小聲道:「子安哥哥,並非你想的那樣,我事後再詳細告訴你,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嗯。」他信任地沖我點點頭。
我也朝他笑了笑。
再轉過身。
就見韓濯盯著我們之間的動作,臉色已經青黑如鍋底。
默默翻了個白眼兒,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王爺,您不是想要進屋坐坐嗎,請進吧。」
我這樣說著,也要進屋收拾招待。
結果他冷哼一聲,一甩袖子。
就這麼走了。
我無語。
8
韓濯走後,我將事情原委說給娘親與祁子安二人聽。
讓我沒想到的是,我說完二人都愣了一下。
我還沒細想他們這是什麼反應,就見娘親忽然笑笑,道:「原來只是認錯了人,別惹上麻煩就好。」
「嗯。」
見旁邊祁子安還是一臉複雜地望著我,我以為他是為我擔心,便寬慰他道:「子安哥哥,我沒事的。」
他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我鬆了口氣。
我跟他們說自己還要去錦繡坊,娘親摸索著從旁拿出一個雞蛋,說是隔壁李嬸送
過來的,若是回來得晚,可以吃點東西墊一墊肚子。
「娘,你留著自己吃就可以。」我推開她遞過來的手。
她卻拉著硬塞給我:「娘已經吃過了,留下的是給你和子安的。」
祁子安也在旁拍拍我:「拿著吧。」
我只好接下,心頭卻是一酸。
像這種對於窮苦人家來說難得吃到的東西,她向來都是捨不得吃的,哪裡是吃過了。
便在這時,祁子安也從腰間拿出一支珠花遞給我:「今日多賣了兩幅字,想起秀秀平日裡打扮太素凈了些,回來時剛好瞧見這珠花便買了來。」
我看著他手裡做工粗陋但不失雅致的珠花,一時有些愣神。
他在旁問:「喜歡嗎?」
語聲中還有幾分忐忑。
我重重點了點頭:「喜歡。」
他唇角的笑霎時漾了開來。
「快去吧,早些回來。」他說著。
娘親也在身後喊:「路上小心些——」
我慢慢向前走,卻是不敢回頭。
怕自己忍不住在他們面前哭出來。
他們處處體貼,處處關愛。
我又怎麼說得出口。
其實我不是楚秀秀。
9
回到錦繡坊,將在丞相府衝撞沈佳和的情況跟錦繡坊老闆娘紅姨說了下。
紅姨對我破口大罵。
我面上誠懇心中卻不以為然地聽著,早就已經習慣了。
紅姨這人,刀子嘴豆腐心。
她以寡婦之身,不懼眾人議論開了這家錦繡坊,為同樣苦命的姐妹提供了謀生之所。
我打心眼裡佩服她。
所以不管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哪怕有人打我罵我欺負我,我都會忍著。
因為錦繡坊是這裡所有姐妹的命根,是絕對不能失去的地方。
紅姨說了我一通之後,我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繼續刺繡。
過了一會卻忽然聽見門口處傳來騷動。
抬頭一看,見沈佳和一副冷淡的姿態出現在門外。
我嘆了一口氣。
該來的,總歸還是來了。
屏退眾人,她將我單獨留在屋中。
半晌卻是沒說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也不急,就靜靜地看著她
見她表情那叫一個糾結,猶豫許久才皺著眉開口:「你..究竟是不是綾華公主?」
「你覺得呢?」我反問她。
她想了想,認真道:「我希望你不是。」
「嗯,我不是。」我說著。
她臉上卻還是猶豫的樣子。
「你也看到了,我有娘親、有未婚夫婿,我怎麼可能是綾華公主呢。」我繼續笑著說。
10
聽了我這話,她好像鬆了口氣。
「也對,看來真的只是長得像而已。」
接著,她臉上又恢復了初見時那高傲不屑的模樣。
我看在眼裡有點想笑。
心想她傳聞中各方面都很完美,只是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姑娘。
「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沈小姐請回吧。」我對她淡淡道。
她看著我,又是猶豫半晌。
忽然手伸進懷中掏出一個錦囊,冷冰冰地對我說:「這裡面是十萬兩,足夠你一輩子吃穿不愁了,攝政王不是你這種人能肖想的。」
我一怔。
頓時明白她是怕我頂著這張臉去接近韓濯。
殊不知,我也想要離他遠遠的呢。
我伸手接過,眉開眼笑地對她道:「沈小姐放心,秀秀知道自己的身份,定然會安安穩穩待著,不去貴人面前添亂。」
她眼神看我越發鄙夷,輕哼一聲:「算你識相!」
說罷轉身走了。
紅姨她們進來擔心地問我沈佳和找我有什麼事,被我三言兩語含糊了過去。
經這一耽擱時辰已不早,紅姨放我們回家。
一路上,我腳步輕快,心裡盤算著這錢該如何花,又該如何跟娘親與子安哥哥解釋。
結果剛走到巷子口,一抬頭,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韓濯。
巷子口有棵桃樹,此時,桃花灼灼,落英繽紛。
韓濯就斜斜倚在樹下。我霎時頓住了。
他見我過來,慢慢走向我。
「綾華。」他說。在我身前停住。
「綾華。」他又喚我。
我只是呆呆的,呆呆的。半晌才發出聲音。
「我不是綾華..」
卻不想他長臂一伸,輕輕圈住我。頭埋在我的頸邊,輕嘆一口氣。
喃喃道:「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呢,綾華。」
時間似乎停滯。
我感受到身前傳來的火熱溫度,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辯解的力氣。
記憶仿佛回到了從前。
從前,他也是這樣抱過我的。
我的母妃是皇上廢妃,被打入冷宮後才發現懷了我。
所以,我是在冷宮出生的公主。
但我的出生也沒給我母妃重得聖眷的機會。
因為我父皇后宮嬪妃眾多,他不缺子嗣,尤其是不缺女兒。
反倒是為了生我,母妃產後得了重病,沒過幾個月就去了。
臨走前她給我取了名字——綾華。
我是被冷宮中的女人們養大的。
那些女人,她們有的身患重病,有的精神失常。
但是,在宮裡沒有一個人在意我的出生的時候,
她們還是省吃儉用,養大了我。
第一次見到韓濯時,他還是驚才絕艷的小將軍。
那年我十四歲,正好不容易躲開看守的太監宮女,溜進御膳房偷點東西打牙祭。聽聞父皇正在宮中設宴招待打了勝仗的輔國將軍,所以御膳房裡備下了不少好東西。
我挑挑揀揀吃飽喝足,又尋了些好帶的點心揣進腰包。
往回走的路上路過荷塘,隱約聽見似有呼救聲。
我定睛一看,就見一個少年在裡面撲騰。
也是我心善,想都沒想,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我會水。
這技能是一個負責清掃的老太監教我的。
我雖既沒封號也沒月例,但是皇上女兒的身份是實實在在的。
所以照理來說,冷宮是關押廢妃之所,我不是廢妃,那當然關不住我。
我經常從冷宮裡跑出去玩。
並且會刻意避開宮中貴人們出沒的場所,去的都是些冷清之地。
我的相熟之人,除了冷宮的廢妃們,就是這些地方的宮女和太監。
小時候我也一不小心掉進這池塘里差點淹死,那老太監救了我,並教會了我鳧水。
因此這次我看到有人跟我一樣掉在水裡,我也像當年老太監救我一樣,沒有絲毫猶豫便跳下去救他。
只是..他好沉啊!
得虧我方才在御膳房多吃了東西,不然還不一定能拽得動他。
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上來時,他已經臉色發白,躺地上一動不動了。
我嚇了一跳。
心想他不會死了吧。
伏在他胸膛上聽了聽,還能聽到微弱的心跳聲。
事不宜遲,只能採取終極大法——人工呼吸。
我深吸一口氣,鼓著腮幫子往他嘴裡吹。
效果立竿見影,吹了沒幾口,他咳嗽著醒過來了。
只是他應該是看到我給他渡氣了,忽然驚嚇一般坐起,顫抖著手指著我:「你、你方才...」
我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
但不管怎麼說,都是我救了他來著,他這態度是怎麼回事!
我頓時惱火。
抬起手敲了他一下。
「你什麼你!要不是我,你早成這塘中溺死鬼了!」
他立刻不說話了。
我趁機打量他。
見他這時雖有些狼狽,但身穿錦衣華服,眉清目朗,面如冠玉,竟是一個十分俊美的少年郎。
我吞了吞口水。
情不自禁點點頭。嗯,是我賺到了!
12
「你是誰?為什麼會掉進水塘里?」
我一邊打量他,一邊問他的身份。
看他的打扮定然非富即貴,而且能出現在宮中,身份定然不凡。
他像是緩過來了,定了定神看我一眼,冷然又傲氣道:「我是輔國將軍之孫,韓濯。」
我一怔。
因為我聽說過他。
輔國將軍韓林是保衛社稷的戰神,縱橫沙場幾十年,無一敗績。
現如今雖年紀大了,但其子韓城繼承其衣缽,在疆場上也是少有人能敵。
得益於他們父子的震懾,我朝如今的朝政在我父皇的統治下雖成一攤爛泥,鄰國卻始終不敢來犯秋毫。
最近聽聞,軍中又出現一個驚才絕艷的小將軍,那人便是韓城之子、韓林之孫,韓濯。
自小便隨祖父與父親上戰場,年紀輕輕就殺敵無數,曾單槍匹馬取敵將首級,在帶兵方面有非同一般的才華。
且韓濯此人形貌呋麗,長相俊美,聽說在京中貴人小姐間極受追捧。
而這麼厲害的人.…
「所以,你怎麼掉水裡去的呢?」我好奇地問。
韓濯一頓。
方才還傲然的臉上閃過尷尬之色。
他冷哼一聲:「不用你管!」我看在眼裡,頓時火起。
虧我還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就是這個破態度。
我也是有點自尊心在身上的,當即就自己坐在地上,不再多說
剛為了救他可算費了老大勁,到現在自己渾身濕漉漉的沒有力氣。
所以我一臉不爽地在旁擰衣服里的水。
他數次看向我,都是欲言又止。
我假裝沒看見。
就是不理他。
結果他就這麼放棄了,也默默學著我收拾自己。
我的無名火頓時又起來,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麼無力。
你倒是說點什麼呀我好懟回去,這麼沉默是怎麼回事!
但是現在這情況,方才他說「不用你管」時我沒說話,現在已經失去了回懟的良機。
我很鬱悶。
當我手摸到懷裡從御膳房拿的點心時,我更鬱悶了。
掏出裝點心的布袋一看,裡面精緻的點心已經變成了渣渣。
「這是什麼?」他湊過來問。
這次我可不會再錯失機遇,當即沖他發火:「都怪你!為了救你我好不容易拿來的點心都沒的吃了!你要怎麼賠我!」
我心說這他總有點愧疚之意了吧。
結果他輕描淡寫地看一眼,淡淡道:「不就是幾塊點心..
我感覺自己要爆炸了。
索性不與他多說,一甩袖子,起身轉身就走,就當自己方才一片善心都喂了狗。
「等等!」他喊住我。
「幹嘛!」我沒好氣回頭。
我心想,姑且聽聽他什麼事,如果他還是那個破態度,我就再把他推回水裡。
「方才是我失禮了,多謝你救我。」
他好像不好意思,扭過頭彆扭地說。
我臉色這才緩和。
正要說話,他卻一副命令的口吻道:「你帶我去一處無人的院子。」
我臉色頓時更臭了。
卻還是有些好奇,強行忍住問他:「你找院子做什麼?」
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你一個小宮女幹嘛問那麼多,讓你去你去就是了!」
宮女?
我低頭看自己的打扮,沒有錯,我穿的確實是宮女的衣服來著。
「還有...他的神色越發不自在了。
吞吞吐吐半晌才說出:「我….掉水裡這件事不要說出去。」
我一愣。
有點領會到他想幹什麼了。
抬頭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陽,他不會.…想要找沒人的地方把衣服晾乾吧。
察覺到真相的我對他露出一個「和善」的笑。
「你說,我為什麼幫你呢?」
13
他看我的目光像是難以置信,俊美的臉上浮現錯愕的神色。
「你一個小小的宮女,聽令行事就是了,小心我稟明皇后懲處於你。」他這樣說著。
我心中冷笑
好樣的,威脅我。
我轉身就走。
「哎….等等!」他立馬在身後喊。
我停住,回頭望他。
他猶豫半晌,語氣軟了下來。
「只要你肯幫我,日後我定有報答。」
「怎麼報答?」我揣著手問。
「你想要什麼?」他反問我。
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一下。
要說我最想要的,那當然是逃離這囚籠似的宮闕。
可是這件事,就算是他也是做不到的。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不免有一絲低落。
因為除此之外,我好像沒有其他特別想要的。
一時間我也沒了跟他計較的心思,嘆了一口氣,怏怏道:「你看著辦吧。」
說著擺擺手,示意他跟上。
我這邊走著,他飛快湊到我身邊,也是邊走邊問:「你這是怎麼了?」
我翻了個白眼兒,懶得理他。
我帶他去了冷宮旁一個荒廢的院子。
這院子年久失修,又沒什麼人來,裡面都是殘磚斷瓦。
「這裡行嗎?」我問他。
「可以。」他點點頭,邊說著邊就要脫衣裳。
我看在眼裡,嗤笑道:「不就是掉到水裡去了,你出去跟皇后說讓他們再給你備
一套衣服就好了,何苦自己在這裡折騰。」
他頭也不抬:「你懂什麼!」
接著好像意識到我還在這裡,立刻又是捂著衣服防備的姿態:「你別看,你出去。」
我立刻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沒錯,畢竟男女有別,我這樣盯著確實不好。
但我嘴上卻不甘示弱,嫌棄道:「誰稀罕看!」
說完卻是飛速躥了出去。
我現在渾身也都是濕的,想著冷宮反正就在旁邊,正好回去換件衣服。
於是也沒知會他,自己一個人默默就回去了。
等到再回來時,就見他從牆邊只探出一個頭四處張望。
看到我過來,他臉上先是驚喜,接著又是惱怒,對我喊:「你沒事亂跑什麼!你得給我把風,萬一有人來看到怎麼辦!」
我不客氣回嘴:「還不讓人換件衣服了!」
說著我想像了一下要是真的有人恰巧過來,看到他赤身裸體在這裡的場景,差點笑噴。
不過我立刻忍住。
他應該也是看到我身上衣服已經換了,冷哼一聲,甩給我一個臭臉後把頭縮了回去。
我來到那堵牆下,自己背靠著牆倚著,與他只有一堵牆的距離。
這樣干站著不說話也很尷尬,於是我隨口找話題與他聊著:「聽說現在宮中正為輔國將軍大擺宴席,你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裡。」
牆那邊沉默。
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時,他的聲音傳過來:「因為我不想參加。」
「為什麼?」我追問。
牆那邊的沉默更久了。
「因為今天是我娘親的忌日。」他道。
「啊..」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結果又聽他的聲音再次傳過來:「祖父明明已經稟明聖上,但聖上還是下旨把我們召進宮中,這勞什子的宴會誰想參加!」他語氣雖平淡,卻透著對我父皇的怨恨。
沒錯,我父皇就是這樣。
雖然沒有人敢說出口,但是每個人心中都是明白的。
他是個昏君。
一個整日醉心聲色犬馬,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昏君。
我不知為何,對韓濯產生了些許愧意。
他們是為保衛父皇的江山社稷捨棄性命的臣子,父皇的行事卻依然讓人寒心。
作為他的女兒,我十分羞愧。
他不知我所想,還在繼續說著:「母親去世之時我正隨祖父出征,得知她病重,
我拚命趕回來時已經晚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依舊是平平淡淡的語氣,可我聽在耳朵里卻十分難受。
我忽然心疼起他來。
心裡在想著該用何種方式才能安慰他。
或許是我一直沉默,他在牆那邊問我:「喂,你在聽嗎?」
「哦,聽著呢。」我說。
我應聲後,他那邊卻沉寂下來。
於是我沉思片刻,冷不丁躥上牆頭。
看著因為我的忽然出現慌裡慌張的他,我開口。
「告訴你一個秘密。」
「其實我不是個小宮女。」
「我是在冷宮出生的公主。」
「我叫綾華。」
「我娘親在生下我沒多久就去了。」
「所以,我也是個沒有娘親的人。」
我一股腦把自己的身世說出。
我想了又想,讓他知道我感同身受。
這是我唯一想到的安慰他的方法。
而他...
他看著忽然躥出的我,用手擋住自己赤裸的身體,語氣頗有些咬牙切齒。
「你給我下去!」他說。我:.
「咳,身材不錯。」
我說著,想著剛不經意看到的八塊腹肌,臉紅紅的,迅速縮了回去。
14
我們倆又閒聊了一會兒,他衣服晾乾,穿上後便回到宴席上。
臨走時我威脅他:「回去好好想想要給我什麼謝禮,不然我把這件事傳得全皇宮都知道。」
他冷哼一聲,不搭理我,甩著袖子走了。
我當時只是那麼一說,其實謝不謝禮的都無所謂。
卻沒想到幾天之後,他竟真的帶著謝禮過來了。
那天陽光正好,我躺在樹蔭下打盹。
淺淺眯了一會兒,臉上有點癢,一睜眼,就見他躺在我旁邊,好像也睡著了。
我歪著身,觀察起他的睡顏。
見他臉有點紅,心說難不成是這陽光太盛,他曬到了嗎?
於是我起身,打算去拿個東西給他遮一下。
他就在此時睜開了眼。
「啊~睡得好舒服。」我看他做作地伸了個懶腰,好像才看清我,「咦,你醒了?」
我心說這不是廢話,嘴上卻問他:「你來這裡多久了?怎麼不叫醒我?」
「我剛來。」他說。
「剛來就睡著了?」我狐疑地看向他。
他明顯一滯,臉上紅暈更明顯了:「咽...我的意思是...因為睡了會兒,所以相當於剛來。」
我眼神微眯。
對於他的解釋,我直覺奇怪,卻說不清具體哪裡奇怪。
「那你還挺閒的。」最後我只這樣說。
他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連連點頭,湊到我身邊:「因為最近沒有仗要打,所以不必天天訓練。」
他湊得離我有些近,我可以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心中莫名的悸動。
輕咳一聲,向他伸出手:「拿來吧。」
「什麼?」他問。
「當然是給我的謝禮。」我說。
他從身後掏出一個紙包給我,表情有些幽怨:「你怎麼只想著謝禮。」
我的注意力都在紙包上,隨口道:「不然我想什麼?」
「想我啊。」我聽見他這樣說。
我倏然抬起頭。
15
「咳,我、我的意思是,想我能把這東西拿進來,那得多不容易啊,畢竟這可是皇宮。」
他慌慌亂亂欲蓋彌彰。
我不知為何也侷促起來。
只好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對了,那你是怎麼進來的?」
他從腰間拿出一條繩子,繩子一頭有一個抓鉤。
見我驚訝地望向他,他沖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你瘋了!被抓到怎麼辦!」這傢伙,竟然是翻牆進來的。
他沖我得意地嘿嘿笑:「我偷了爺爺的書房裡禁衛軍的排班表,小心一點不會有事的。」
他的笑容竟有些耀眼,我迅速別過頭去。
心跳得十分快。
他卻還是一直朝我這邊湊:「你這是怎麼了?」
我又是心虛又是侷促,一時答不上來。
目光落在他給我的紙包上,三兩下拆開,看到裡面是一包飴糖。
這下我可有了掩飾的藉口:「少廢話!我救你一命,你就給我一包這個?」
他輕咳一聲,也是立刻道:「既然你不滿意的話,那我下次再拿別的東西來吧。」
這話他說得十分自然,好像早知道我會這樣說一樣。
這下我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他笑了笑,從紙包中拿出一塊糖塞到我嘴裡,手指不經意間擦過我的唇角:「吃一個吧,可甜了。」
我見他又隨意拿了一塊放到自己嘴裡,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件事。
不禁暗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是從腰間一掏。
拿出一看,竟是一塊玉牌。
「這是你的。」他說著。
沒錯,這是我的。
內務府給皇子與公主們的憑證,上面刻著我的名字,綾華。
這玉牌前兩天我從水塘里救下韓濯後便丟了。
我心知定是救他時不小心掉在了哪裡,事後我自己也去找過,但是沒找到。
不想是被他撿到了。
只是這玉牌與我丟失之前略有些不同,原先只是一塊牌後面吊著穗子,現在卻有人在後面加了個精緻的玉扣。
「咳,只是我手裡恰好有一塊玉料與這牌子相稱,於是隨手磨成玉扣掛在上面而已。」他說著,表現得十分隨意。
我撫摸著這玉扣,顯然是上好的美玉,心中忽升起一個念頭。
難不成……這才是謝禮?
我抬頭.見他眸光正望著我.四月相對。他笑著說:「收好了,這次可別再丟了啊。」
我的心好像跳漏了一下。
自那之後他便時常過來。
每次來會給我帶些小東西,或是一包點心,或是幾個玩具,在他的口中,這些都是謝禮。
因為他是偷偷跑進來的,我們倆也不敢到處亂晃。
只是在冷宮旁殘破的院子裡或者偏僻的桃樹下,他給我講宮牆外的趣事,給我講塞外的風光,給我表演他訓練的成果。
與他的相會成了我心中的小秘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誰都沒有說,連冷宮的娘娘們都不知道。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已經習慣了有他的陪伴。
可是那一日,我在樹下等了好久他都沒有出現。
16
恍恍惚惚回到冷宮,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
我以為自己會生氣或者委屈,可是都不是。
我十分擔心,擔心他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宮中消息閉塞,我打聽半天,也沒聽到什麼有關他的傳言。
我只好一直等,等了好多好多天。
從宮人們口中得知最近邊關太平,所以他肯定不是去打仗。
那他為什麼不來了呢?
我心中各種猜測,猜測他是不是被發現關了起來,猜測他是不是有事耽誤了。
我極力替他的不來找理由,腦中卻還是不可遏制冒出更不好的想法——他是不是,只是不想來了而已呢。
人心善變,我在冷宮中實在見得太多了。
冷宮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住進來的娘娘們,哪個不曾受盡我父皇的寵愛?
可還不是過一段時間就厭倦了,就忘記了。
這樣一想,我頓時更委屈。
你若要離開,起碼告訴我一聲啊。
我是在兩個個月後再次見到他的。
那日我去浣衣局拿洗過的衣服,路上照舊繞去我們常去的地方看一眼。
結果竟真的看到他坐在樹下。
他笑著沖我招手。
我愣了一瞬,之後飛奔過去。
「你、你..」
到他面前,我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告訴他不辭而別我有多生氣,還是他一句話不說就消失我有多委屈,或者我現在見到他是有多欣喜。
話還沒說,我眼淚先掉了下來。
他連忙站起身,快速來到我身邊捧住我的臉:「別哭別哭,是我錯了..!
「你怎麼這麼久才來!」我吼他。
他嬉皮笑臉湊得離我越發近:「你想我了嗎?」
我惱羞成怒:「你胡說!我沒有!」
他不依不饒:「沒有你臉紅什麼!」
我又羞又惱,推了他一把,卻不想他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
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他露出的左腿腳踝處有淡淡的血跡。「這是怎麼了!」
我顧不得許多,立刻蹲下查看。
他臉上立刻換上可憐兮兮的表情:「兩個月前訓練時出了點小小的意外,腿斷了,方才翻牆時又不小心讓傷口裂開了。」
我一怔。
這才知道他爽約的緣由。
並非是將我忘了或者將我棄了,只不過他受傷,來不了。
方才的情緒通通不見,我現在,只感到慚愧,只感到心疼。
於是我哭得更厲害。
他急了。
慌亂地拿袖子給我擦眼淚,忽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一邊還說著:「別哭別哭,我混蛋,我不該嚇唬你,其實一點兒也不疼。」
我抽抽搭搭止住,眼睛紅紅的,看向他:「說實話。」
「嗯..」他目光游離,避開我的目光,「只疼一點點。」
我嘴一癟,抬手沖他胸膛給了一拳:「你不會等傷完全好了再過來!反正都已經過了...!
話還沒說完,他一把抓住我的拳頭放在胸前,禁錮住我的掙扎,認真地看著我。
「沒關係,這點疼,我忍住了。」他說。
我愣。
他見我沒反應,禁錮著我的手又緊了緊,仿佛進一步說明般:「見到你我就不疼了,真的。」
我……還是沒反應。
我不知如何反應。
他的眸光清澈,認真,坦誠。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好像訴說著這種陌生的悸動。
但是我要怎麼回應他呢。
我的腦袋甚至沒有辦法認真思考。
所以我跑了。
我甩下一句「我去拿些金瘡藥」之後。
便慌亂地跑了。
一直一口氣跑到冷宮的牆角我還沒鎮定下來。
腦袋裡翻來覆去只有他認真的神色,還有那句直白的話。
不管我怎麼深呼吸一個念頭還是不受控制地鑽出——
他說這話是因為我哭所以安慰我。
還是因為喜歡我呢。
17
心不在焉去房間裡取了藥,整個過程中不斷思索,說不定是自己理解錯了,他說這話或許只是安慰我。
可是心裡又忍不住想,萬一他真的是喜歡我又如何呢?
朦朧的感情里是暖昧不清和驚疑不定,我感覺自己越發焦慮了。
所以我往回走時便決定,要向他問清楚,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思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給自己打氣,結果我帶著藥回去之後,他卻先開口了。
「方才是我唐突了,你...別在意。」
別在意?
我皺眉。
所以剛才讓我的心怦怦直跳的話是隨便的話嗎?
是不需要在意的話嗎?
糾結了一陣的事便這麼含糊過去,我不僅沒有感覺到絲毫的輕鬆,反而心裡生出被戲耍的怒意。
我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上藥。
他看向我,表情多了幾分小心翼翼:「你這是..…生氣了嗎?」哦,是的。我心裡想。
「沒有。」我說著。
手上用力一扯繃帶,他立刻一陣哀嚎。
我被他這誇張的反應嚇了一跳,頓時又心疼起來。
人家這可是受了傷也來赴約呢,自己這是生哪門子氣。
可是情緒就是不受自己控制,好像自從他出現,我便不能控制自己了。
好煩。
煩躁的我忽然抬手拍他肩膀一巴掌:「誰讓你傷沒好就亂跑!」他神色委屈,張了張嘴,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也是默默地將傷口細細包紮好,惡狠狠威脅他:「在傷好之前不許過來了!再來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就見他十分懊惱地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應允了。接下來一段時間他果然沒有再來。
但是我已知道他是因受傷才沒來的,心情並未像先前一般失望低落,反倒是換成了牽掛。
我時常挂念他,也不知他傷好得怎麼樣了。那日,冷宮中發生一件大事。
將我從小養大的一位娘娘因為感染了風寒,沒多久便病入膏肓。那娘娘我喚她「書姨」,對我來說是相當於母親般的存在。
聽說當年我的母妃臨終之時,拼著最後一口氣將我委託於她。
她因這個承諾在冷宮這個地方,與其他廢妃一起,將我養育了十四年。
平日裡她的身體便總是不好,這次風寒,她終究是熬不住了。
她走時我與冷宮中其他娘娘們都圍在她的床前,她拉著我的手說了最後一句話:「綾華,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呀。」
一定要逃出去。
逃出這華麗的囚籠。
我看向其他人,她們的目光中除了悲戚,還有死寂。
我知道,她們每個人都想逃出去。
可是事情哪會有這麼簡單呢。
自打她們進宮之日,便再無可能出去。
她們心裡是清楚的。
但是我不一樣。
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在囚籠之中,對於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幻想。
我只是從她們的眼神中,從她們的話語裡感受她們對外界的渴望。
就好像一種寄託,她們一遍遍地告訴我,綾華,有機會你一定要逃出去。
而對於她們自己,卻早已是放棄。
「綾華,這就是她的命,在冷宮熬了這麼多年,她這是解脫了。」
「綾華,我們這些人,活著也如同行屍走肉,倒不如死了乾脆。」
「綾華,人這一世能夠相遇,靠的只不過是淺薄的緣分,你也不必過分傷心。」
冷宮中其他娘娘安慰我。
她們都是平靜地對待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嚎啕大哭。
有時候我會想,這是有了怎樣的經歷才會讓她們連對待生死都這樣麻木。
她們每個人在來到這冷宮之前,活得又是如何燦爛呢。
18
書姨的屍體很快被太監們運出去,這件事便這麼了了。
除了冷宮這些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又過了一些時日,我的情緒也稍稍穩定了下來,生活回到了原本的軌跡。
那日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桃花樹下,從懷裡掏出一支白玉簪子。
這簪子是書姨的遺物。
簪子曾經斷過,上有明顯的裂痕,卻被仔細鑲好。
以往我時常見她一人對著簪子發獃,偶爾興致來時,她經常同我說她的身世。
我還記得每到這個時候,她如死灰的眼睛裡總會綻出星星亮光。
「我在宮外有一個深愛的少年郎。
「他名喚許褚。
「這簪子是我們二人的定情信物。
「我爹將我送入宮中之時,他在我們府門跪了一夜。
「最後是我衝出去,對他喊忘了我吧,將簪子摔在他面前。
「他失魂落魄地走後,我又將簪子一點一點撿起,於是就成了這個樣子。」「那後來呢?」我好奇地問。
她用又哭又笑的表情看向我:「我不知道啊。
「我只知道自己終其一生,可能無法再忘了那個少年郎了。」她的眼淚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想到這個場景,我心中止不住遺憾。
心裡想那該是怎樣的心動,才會一輩子刻骨銘心。我握著簪子嘆息。
頭頂忽然被敲了一下。
我仰頭,見他俯著身在我面前,陽光從他背後射過來,逆光中,他的笑容是那麼耀眼。
「想什麼這麼出神?」他問。
「你腿好了?」我瞬間欣喜起來。
他像傻瓜一樣在我面前蹦蹦跳跳翻跟頭:「看到了嗎,已經完全沒事了。」
我也對著他傻笑。
他這才停下,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問:「方才在想什麼那般出神?」
他這一問勾起了我的心事,我心情瞬間又不好了。
拉著他坐到我身邊,我將書姨之事告訴他。
他聽完也是一番惆悵嘆息。
我用手胡亂拔動落到地下的桃花瓣,隨意地開口問他。
「韓濯,你說,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能讓人這樣記一輩子。」
我這話只是心有感慨,並不期待他有所回答。
卻不想他忽然轉過身,望向我。
我能看到他泛紅的耳朵。
接著他伸出手將我固定。
在我驚詫的目光中,他湊過來,親吻了我的額頭。
「這就是喜歡,你感覺到了嗎?」他注視著我,問。
陽光下,他的臉很紅很紅。
我呆愣在原地。
忘記了呼吸。
我心裡想,如果說喜歡就是這種心臟跳動不屬於自己的感覺。
那我確實感覺到了。
他認真地看向我:「綾華,我就要隨祖父的大軍出征了。
「等我出征歸來,便向聖上請旨賜婚,你可一定得等我啊。」
桃花樹下,他的眸光是那麼亮。
「好。」我握緊了手中的簪子,給了他我的承諾。
書姨,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現在,我好像懂得這種刻骨銘心的感覺了。
那個即使摔斷了腿也掙扎著過來見我的少年郎。
我恐怕一輩子,都放不下他了。
19
可是事情都不如我們所願。
幾個月過後,我從宮中小太監處打聽來消息。
輔國將軍大敗,且四處都在傳言,輔國將軍有通敵之嫌。
我父皇已經下令將他們全家老小押解入京。
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我聯繫能聯繫到的所有人,可是所能做到的,也僅僅就是打聽消息而已。
聽說,父皇在輔國將軍府上搜出了通敵的密信。
聽說,他全族幾乎都被處斬。
聽說,他也即將被流放。
十四年,我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命運。
為什麼我只是個在冷宮裡不受寵的公主呢。
我什麼都幫不上他。
他流放之日我攀上城牆,見他回頭望一眼,眼中只剩恨意。
我知道,我們之間淺薄的緣分到此結束了。
殺他全家的人是我父皇。
血海深仇,靠什麼來抵消?
我淋著雨回去,生了一場大病。
修養了半月有餘才能下床。
冷宮裡的娘娘們都很擔心我。
她們尚不知我與韓濯的關係,只當是我淋了雨才生病。
事到如今已成定局,我也不想再多談什麼。
我笑著跟她們說「沒事的」。
為了向她們證明,我如往常出去玩鬧,看起來生龍活虎。
但我心裡清楚,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像以前一樣,沒有辦法再像見到他之前一樣了。
宮中又傳來消息,聽說輔國將軍死後,邊疆大亂,鄰國已發兵攻打。
可惜,我朝已無能夠抵禦他們之人。
我父皇這才幡然悔悟,知道自己是中了鄰國的離間之計。
但是,現在已經晚了。
朝堂混亂,連帶後宮都緊張起來。
從宮女太監們來去匆匆的步伐中我看得出,這件事十分嚴峻。
父皇連續幾日大發脾氣,冷宮中又多了幾個觸了他霉頭的娘娘。
在這樣惶惶不安的氣氛中,朝臣們想出一個解決方法。
和親。
父皇終於想起了我。
聽說他當時讓內務府翻著冊子,發現宮中尚未成婚且適齡待嫁的公主,只剩我了。
於是在那個夜色淒冷的夜晚,我第一次見到父皇。
他看起來心情好多了,畢竟已經找到了解決癥結的辦法。
他摟著身邊的美人問我:「這是誰生的女兒?」
旁邊立刻有內侍答:「回皇上,是被打入冷宮的莫嬪娘娘,娘娘如今已仙逝。」
「莫嬪?」他茫然地嘟囔了一聲,「叫什麼名字?」
那內侍又答:「公主名喚綾華。」
卻不想父皇不耐:「我問莫嬪叫什麼名字?」
「這...」那內侍神色也茫然起來,吞吞吐吐說不出話。
父皇無所謂地擺擺手:「罷了,就是她吧。」
他躺進身旁美人懷中,閉上眼:「昭告天下,綾華公主要去和親。」
「是。」那內侍應著。
接著他轉向我:「公主,快些領旨謝恩吧。」
我卻並未立刻動作,反而一直保持著直挺挺跪著的姿勢,忽然開口:「莫卿顏。」
「什麼?」那內侍脫口而出。
躺在美人懷中的父皇也向我望過來。
「我的母妃叫莫卿顏。」我直視著他,說。
說罷,不待他有何反應,磕了個頭之後便不理會他們,轉身自顧自離開。
走出門外,站在大殿的台階之上,看周圍高高的宮闕。
我微微眯起眼。
這吃人的深宮,終究是把人存在過的痕跡都抹殺了。
20
父皇派使臣去鄰國商議,在允諾割讓城池補償銀錢並送公主去和親之後,鄰國終於退兵了。
皇宮裡霎時好像熱鬧起來。
每個人似乎都在為我和親之事忙碌。
他們將我安排進了芙蓉殿,派了好多人過來服侍我。
他們給我琳琅滿目的珠寶,給我數不清的嫁妝。
曾經被人忽視的我,現如今終於得到所有人的注視了。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高興。
冷宮的娘娘們一起為我繡了一塊蓋頭。
也不知她們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這蓋頭竟是用金銀線繡制的。
她們說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這蓋頭全當一點心意,被我珍而又重之地收起。
原本以為自己便會這樣渾渾噩噩嫁過去,從一個牢籠里進到另一個牢籠,卻不想在臨走之前又聽到了他的消息。
——他起兵謀反了。
聽說,他聯合輔國將軍以往的舊部帶兵入城,行動是無比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