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寧將心中顧慮說出來,柳苔這才發現,她的想法有點異想天開。
歷朝歷代,有能力籌軍費的,無不是股肱之臣,大權在握。
她一介女流,又無官身,唯一能做的就是變賣賀家的家產。
可就算把賀家全都賣了,也不夠。
柳苔將自己鎖在房中,兩天兩夜未出房門。
春曉敲不開,穗寧也敲不開。
二人急得團團轉,卻又無可奈何。
直到第三天清晨,朝霞刺破天際的時候,柳苔打開了房門。
她目光清明,眼神堅定。
「賀家人代代埋骨塞北,早就和塞北的土地融為一體了,那地方,他們守著,我便不放!
「我是女子,卻不是小女子,『小』是世道強加給我們的,不是我們要的。我不服,也不願低頭。為什麼我就做不成?憑什麼我就做不成?難,才更要做!」
穗寧聽著她的話,想起賀清。
賀清年少時頗有幾分紈絝子弟的做派,交友不慎,好友中有個下流坯子。
下流坯子有眼不識泰山,當街調戲陪父親賣豬肉的穗寧,一行人被穗寧舉刀追了三條街。
這一追,賀清竟就對她鍾了情,死皮賴臉上門求娶。
穗寧原本是不願意嫁的,無關情愛,只看門楣,她自覺高攀。
濃情蜜意時還好,等賀清的熱乎勁兒過去了,她那時又該如何自處?
賀清看出她的顧慮,耍貧嘴:「娘子擔心我變心?多慮了不是。指不定在變心前我就戰死沙場了呢,到時候你繼承我的家財,搖身一變,當那富到流油的俏寡婦。」
一語成讖。
穗寧邊笑邊流淚,她消沉太久,忘了自己也曾是敢提刀同惡人要個公道的姑娘。
「苔兒,你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吧。」
「嫂嫂,便是一貧如洗也無妨?」
「無妨,嫂嫂殺豬養你。」
春曉也舉起手:「我、我可以養豬!」
其實春曉最怕豬了。
28
得了穗寧的支持,柳苔便開始處理賀家的產業,她也不至於那麼傻,多少給賀家留了個首飾鋪子。
林林總總算下來,家產變賣了將近十萬兩白銀。
可是塞北十萬大軍,平時一人一日便要花費半貫銅錢,打起仗來開支還要翻倍。
徐老將軍麾下三萬人,對上韃子的五萬騎兵,能守下城來實屬用兵如神。
可城中糧草將盡,朝廷的五萬援軍不敢輕易拔營前去支援。
柳苔要補的,便是八萬人一個月的缺。
用最儉省的法子算下來,至少也要三十萬兩白銀。
只靠賀家是不夠的,柳苔一開始就清楚。
故而,她變賣家產籌措軍費的事,做得大張旗鼓,她要此事上達天聽。
果然,宮裡傳來旨意,皇后娘娘宣她一見。
柳苔戴上賀老夫人送她的和田玉頭面,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那代表著至高無上權力的禁宮。
春曉和穗寧守在宮門處,頗有些緊張。
柳苔直到宮門快關時才出來,春曉那時已經急得快哭了,她湊上去抓著柳苔的手:「姑娘,怎麼樣呀?」
「春曉,往後幾日,咱們便要忙起來了。」
「啊?」
柳苔掏出一塊金令,笑得見牙不見眼。
「奉旨打秋風。」
可惜,吃得最多的,卻是閉門羹。
籌錢不是搶錢,便是有金令在手,也不代表能逼迫誰。
柳苔再一次被擋在門外,賀家的十萬兩銀已經夠五萬援軍拔營,但是也只夠燒十天。
十天內,她必須籌到剩下的銀子,否則朝廷只能減少對江南水患的支援,將銀子投去塞北。
水患後常伴隨瘟疫發生……
柳苔心中沉沉壓了一塊石頭。
雖然她知道,無論怎麼樣努力,總有一部分人會被犧牲,舍小為大是無奈之舉……可,能救一個是一個啊!
柳苔打起精神,又往下一家趕。
她只沒想到,第一個對她打開大門的,竟是陳侍郎。
接待她的,是陳四姑娘。
陳四姑娘依舊沒什麼好聲氣,遞給她一個楠木盒子:「我的嫁妝,就這麼多了!」
柳苔也不客氣,當面數了數,兩千兩銀票。
放在軍費里,顯然不值一提,但放在陳四姑娘身上,卻是她一輩子的積蓄。
「春曉,記帳!陳婉因,兩千兩白銀。」
陳四姑娘皺眉:「為何要記帳?我又不要你還。」
柳苔笑道:「姑娘善舉,自然要給姑娘刻在碑上。」
「我不求這浮名。」
「憑什麼?既然做了事,就要這浮名。青史不寫的,我寫。我要閨中女兒的名字和功績一起,刻在碑上,流芳百世!」
「哼,你就是個沽名釣譽的。」
「對,該給我的,一分不能少。」
陳四擺擺手:「隨你吧。對了,你別以為我給你錢,便是要同你親近,我們可不是一路人。」
柳苔想,陳四這性格脾氣,確實和她處不來。
她突然想起賀老夫人對她的要求。
要討厭她的人,也敬她。
原來是這個意思。
陳四討厭她,卻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做的事。
她與陳四不過是沒有當好友的緣分。
29
陳四的口子一開,柳苔的打秋風之旅便順利起來。
不少閨閣女兒主動約她上門。
她們有些不好意思問刻碑的事,有些又打聽得頗為詳盡。
原來渴望青史留名的心,不分男女。
零零散散地,籌了五萬兩。
還不夠。
只剩不到五天時間,還有十五萬兩的缺。
柳承山突然要她回家一趟。
估摸著老頭子也知道自己將女兒得罪狠了,專門派楊姨娘來送帖子。
柳苔不忍拒絕楊姨娘,回了一趟柳家。
但她不想給老頭子好臉色,嘴角往下壓著,一看就心情不好。
柳承山沒忍住:「你這嘴臉做給誰看?」
柳苔忍著沒翻白眼。
她也不明白柳承山這時候找她做什麼,又要教訓她嗎?
今時不同往日,她又不在柳承山手下討生活,不用聽他嚼些沒用的東西。
「逆女!你就犟吧!從小到大,你就不興服軟!不像個當人女兒的!」
柳苔怒了:「從小到大,你也不像個當人爹的!」
周氏突然覺得,父女倆的脾氣實在一模一樣。
「行了,苔兒,你爹叫你回來,是要給你這個。」
她將裝著銀票的盒子遞給柳苔。
春曉點了點,一萬兩。
柳苔聽見這個數額,也愣住了。
這幾乎是柳家所有的產業。
柳承山鬢角的發花白,他老了。
周氏刻薄的嘴角掩蓋在皺紋堆里,她也老了。
柳苔冰封的心生了一絲裂痕。
她對自己說,柳苔,別心軟,他曾想殺你呢。
她有些迷茫,她找不到答案。
楊姨娘安撫道:「苔兒,先去忙吧,想不通的事便往後捎捎,不急於一時。」
一輩子很長,可以慢慢想。
30
柳苔在家門口碰到一個上了年歲的男人。
他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渾身散發著難聞的血腥氣。
「您是?」
恰逢穗寧來開門。
「爹?您怎麼來了?」
原來是張屠夫。
他遞給穗寧一個破包袱:「聽說你們在籌錢,街坊鄰居們也湊了些,讓我送過來……不知道夠不夠。」
一看就是不夠的。
可是,平頭百姓,淘自己的日子就已經很難了,本就沒什麼閒錢。
穗寧將包袱推回去:「您這是做什麼?街坊們賺幾個錢容易嗎?快退給人家。」
張屠夫不善言辭,他一個人將女兒拉扯大,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
「爹沒用……只是,大傢伙兒都想出點力。」
「誰說沒用了?」柳苔一把搶過那包袱,「伯父,這錢我收下了,只是還請您再幫個忙,回去記一下街坊們的姓名,再拿回來給我們,我們要刻碑呢!」
張屠夫一下子雀躍起來:「我們,我們的名字也能刻在碑上啊?」
「當然可以,做了好事,憑什麼不行?不僅要刻上去,陛下還要親自立那碑呢。」
京中百姓自發捐贈財物的事兒,就像狠狠扇在權貴們臉上的耳光。
家中女兒捐過的人家,上朝時,腰杆兒都更硬。
皇后親自來了一趟賀家,捐了一萬兩。
賀府門檻又被踏破了,可柳苔點著銀票,眉頭又皺起來,還差兩萬兩。
就在這時,春曉氣喘吁吁跑過來:「三姑娘,江南來信了!」
是秦芷嫣來的。
柳苔捧著信,雙手顫抖。
她在信中大罵柳苔不夠仗義,立碑的好事也不想著跟她說一聲。
末了淺淺提了一句,她家在京中開的錢莊已經備好了兩萬兩白銀,讓她去取就是,不用信物,她人到就行。
竟真夠了,三十萬兩,一分不少!
她做成了!
她真的做成了!
柳苔號啕大哭,像個孩子。
穗寧看著她的樣子,和春曉相視一笑。
軍費的事兒解決後,柳苔邊等戰事的結果,邊處理立碑的事。
她細心,認真盯著,一個字都不許錯。
繁忙之中,偶爾想起賀淵。
她想著,等京中事都處理好了,她就去塞北一趟。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這麼想著,春曉又火燒屁股似的跑進來。
「怎麼了,著急忙慌的?」
「姑爺……」春曉順了一口氣,柳苔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姑爺有消息了!」
31
隨戰事勝利一起傳來的,還有賀淵活著的消息。
都說賀將軍如神兵天降,他從韃子背後出現,一人一騎,一桿紅纓,直搗韃子的中軍大營。
柳苔人前沒說什麼,半夜卻去了賀家祠堂。
和在柳家時不一樣,她跪在這裡時,極為虔誠。
賀老夫人的牌位很新,柳苔想,賀淵真可憐,他沒來得及見上娘親的最後一面。
她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娘,賀淵回來了,賀家往後,不會再有什麼詛咒。」
月上中天,又是一年秋。
大軍回朝受賞那天,柳苔本想早些去城門口接賀淵,結果一覺醒來,已錯過了時辰。
大軍此時應該已經進了城。
見柳苔著急,春曉也不搞什麼花樣,草草綰了個髻了事。
柳苔就這麼跑出了家門。
她邊跑邊想,賀淵是回來了,賀家卻已經被她賣了,他會不會生自己的氣?
這麼想著,腳步慢下來,柳苔動了動腦子,只覺得自己應該躲起來,不被他找著才對。
只是已經到了巷口,晨光熹微處,有一人一馬駐足。
他見她愣怔,笑道:「怎麼了?害怕我真帶回來個姑娘?」
柳苔心中升起難以壓抑的喜悅和酸楚,她再沒有遲疑地跑向他,撲進他的懷裡,淚如雨下:「你真是個壞東西。」
賀淵亦將她緊緊攬入懷中。
春曉和穗寧站在賀家大門口,捏了帕子擦眼淚。
賀淵回家後,先去拜了賀老夫人。
和柳苔想像中不一樣,賀淵雖然傷心,情緒卻並不激烈。
「娘解脫了。
「爹走後,她強撐了許多年。夫妻啊,感情太好也不行,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就活不長。
「娘子,我們行軍打仗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習慣了。一人有一人的命,無論我怎麼樣,你都要好好活。」
柳苔知他豁達,可她也有話要說。
「若我們幸運些,能共白首固然好,若你為國捐軀,我便代替你去看大好河山。若你喜歡上別的姑娘,那也只是我們的緣分盡了,大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賀淵,我不是沒了你就活不下去的那種姑娘。我需要你,因為我喜歡你,和吃飽穿暖無關,我未將終身託付給你,因為我已將終身幸福託付給了自己。」
賀淵第一次聽這樣的論調,很是新奇,可這話是柳苔說出來的,那便很合理。
他的娘子,從一開始,就不按常理出牌。
他牽起柳苔的手,慢慢往回走。
往後餘生,從春到秋,他想和她一起這般牽著手,慢慢到白頭。
32
夜間,二人躺在床上,絮絮說著話。
柳苔好奇賀淵如何死裡逃生。
賀淵的眼神飄遠。
大營是在夜間被偷襲的。
有姦細裡應外合,將敵軍放了進來。
狗蛋兒似有所感,一直嗷嗚嗷嗚地叫。
賀淵起初還以為它是餓了,可它明明才吃了三盆肉。
不好!
賀淵算反應快的,他不動聲色地握住槍,從軍帳側邊開的窗戶翻了出去。
一半的人都死在了睡夢中。
賀淵敲響戰鼓,喚醒整座大營。
而後便是一番苦戰,他渾身浴血,殺紅了眼,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一人持刀捅到他心臟的位置,他跪倒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他是在一陣濕熱的舔舐中醒過來的。
睜開眼時,看到的是狗蛋兒長長的嘴。
是狗蛋兒將他從死人坑中刨了出來,咬著他的衣領,拖到了隱蔽處。
他沒死,卻也身負重傷。
狗蛋兒不敢叫喚,只一下一下舔著他。
賀淵拍拍它的頭,正想夸它是好孩子,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狗蛋兒的毛都要豎起來了,賀淵看到它的架勢,就知道來的不是自己人。
他有些泄氣,難道真是死在外頭的命?
「我聞到血腥氣,有傷員在這兒?」
「若是我們的人,定然已經呼救!」
韃子言語間,已經認定受傷的人是齊軍,他們拔出刀來,試探著往賀淵藏身的方向走。
狗蛋兒衝出去前,回頭看了賀淵一眼。
都說狼是養不熟的,怎麼狗蛋兒這麼通人性?
賀淵紅了眼眶,他聽到狗蛋兒的叫聲,嗷嗚嗷嗚,由強變弱。
「原來是狼!」
「有狼,應當沒有活人。」
韃子走遠後,賀淵爬出來,狗蛋兒躺在血泊之中,已經硬了。
柳苔擦著眼淚,她翻出那封有狗蛋兒畫像的信,要賀淵親自刻在碑上。
賀淵哪兒干過這個?
沒輕沒重的,一榔頭下去,石碑就裂開了。
春曉倒吸一口冷氣:「姑爺,您這……要不算了吧……」
賀淵倒有些不服輸,他抓緊榔頭,還要再來。
柳苔見狀,將他趕了出去。
賀淵百無聊賴地在街上閒逛,看到一隻小奶狗,胖乎乎的,正在學走路。
它伸出前爪,後爪沒跟上,路沒走成,劈了個叉。
賀淵覺得好笑,問它叫什麼名兒。
狗主人笑道:「剛睜眼的狗崽兒,能有什麼名兒?」
賀淵試探著叫了一聲狗蛋兒。
小奶狗愣了一下,蹣跚著四肢,挪到賀淵身前躺下,四腳朝天。
碰瓷啊這是!
賀淵拎著它的脖子,給了狗主人一兩銀:「狗蛋兒,我帶你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