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苔完整後續

2025-03-0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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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姑娘的名聲不太好。

十四歲那年,她一根白綾掛上房梁,便讓當家主母失了掌家之權。

滿京城都在傳,她小小年紀心機卻深。

十七歲那年,她坐在牆頭,把荷包丟進了陌生男子懷裡。

滿京城又在傳,她私相授受、不知廉恥。

她爹氣得跳腳,要將她沉塘。

此消息一出,賀將軍急了。

他是京中有名的克妻專業戶。

他剛收下了柳三姑娘的荷包。

1

柳三姑娘姨娘死的那天,嫡母周氏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問她話。

待問到名字時,周氏驚訝道:「三姑娘都六歲了,還沒個名兒?」

柳家不看重女兒,甭管是從誰肚子裡出來的,女兒的名兒都不值當讓父親去取。

柳三姑娘的姨娘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鬟,樣貌也普通,若非柳承山醉糊塗了,也不會同她有一夜情分。

「沒個名兒可不行……」周氏瞄著門外石階上的青苔,黏膩、陰濕、慘綠。

「就叫——柳苔,可好?」

這個名字和姐姐們都不一樣。

大姐姐叫柳宜,二姐姐叫柳容,從的都是寶蓋頭,只有她不是。

寶蓋頭的字那麼多,為什麼不能給她也起一個呢?

哪怕就叫柳寶呢!

她不喜歡草字頭的字,都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聽起來就是個沒人愛的孩子。

周氏就是這樣一個人,面慈心苦,總能找到個犄角旮旯噁心人。

幸而柳宜和柳容待她都好。

柳宜是周氏嫡出,學問好,常帶著她們一起讀書。

柳容是寵妾楊姨娘生的,容貌極佳,最得父親寵愛。

她們一起長大,是親姐妹。

奈何對上周氏,柳宜也毫無辦法。

柳苔才十四歲,周氏就盤算著把她許給娘家侄兒。

不是因為她喜歡柳苔,而是因為她那侄子周滔吃喝嫖賭不算,前些日子甚至打死了妻子,在京中名聲算敗完了,沒有哪戶好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當填房。

周滔是個爛賭鬼,他們還想要好人家的女兒去配他。

柳宜去勸,卻挨了耳光。

周氏怒道:「你懂什麼?你舅舅今年剛升了戶部員外郎,你哥哥們往後總有要他照顧的時候,我不嫁柳苔過去,嫁你嗎?」

柳宜頭上還有周氏生的兩個哥哥,周氏對女兒的疼愛也止步於此。

其實周氏最想把柳容嫁給那個爛賭鬼侄兒,可是柳容貌美,柳承山對這個女兒另有安排,周氏插不了手。

柳宜哀哀地哭:「作孽呀!」

她既心疼妹妹,又怕母親遭報應。

她母親算不上什麼好人,待她卻也是頂好的。

柳容也去求了楊姨娘,楊姨娘性子潑辣,聽了這事便罵周氏是個歹毒的老虔婆。

可她也毫無辦法:「我只是個妾,莫說你妹妹的事,便是你的事,我也說不上話。頂多頂多,她要是打你的主意,我就和她拚命!可你妹妹再可憐,畢竟不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我是個俗人,做不到為了她豁出命去。」

柳苔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聽人說起命運。

都說她沒做錯什麼,只是命不好。

她形單影隻站在秋風蕭索里,卻不想認命。

2

柳苔選了柳承山休沐的日子,一根白綾掛到房梁,就要上吊。

春曉機靈,滿院子邊跑邊喊:「不好啦!不好啦!三姑娘上吊啦!」

柳承山歇在楊姨娘房裡,兩處鄰近,他聽到喊聲後匆忙系上衣服出來,怒喝一聲:「吼什麼?閉嘴!」

柳苔自然被救下,柳承山坐在花廳,旁邊站著周氏。

問清緣由,柳承山怒上心頭:

「就為這事要死要活?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個女兒家竟為此鬧得家裡雞犬不寧,還要不要臉!

「還有你!當家主母,執掌中饋,看不住女兒不算,眼皮子還淺!周滔打殺妻子,連累他父親官聲,周家甚至想將他發去南邊兒,你還巴巴地往上湊!真嫌我這個御史中丞當得太順了,要給我找點污糟事!」

御史是文官清流,最重官聲。

柳承山罵完,又道:「往後院子裡的事,你不可擅專,全稟了母親後再做打算。」

「至於你。」柳承山看著跪坐在地的女兒,「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做事卻全憑自己心意,可曾為家中父兄和姐姐想過,若是你今日弔死在這兒,我們還如何做人?不忠不孝的東西,今兒起就去跪祠堂。」

罵完罰完,猶不解氣,又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周氏被剝了掌家大權,顏面全失,同京中夫人走動時,借著身邊僕從的口,將年僅十四歲的柳苔說得像算無遺策的千年老妖,讓她這個面慈心善年逾四十的當家主母吃了天大的虧。

自此,柳苔心機深沉的名聲傳揚出去,京中無人不知,除了柳苔本人。

因為她那祠堂一跪就是三年。

三年來,柳承山將她忘了似的,年節時候也不鬆口讓她住回去。

柳苔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做錯了什麼,竟讓她親生父親恨毒了她。

可看著祖宗牌位,日夜誦經時,她不僅沒想明白,心底那團無名火還越燒越旺。

柳宜雖然是長姐,卻只大她一歲不到,最近忙著備婚。

柳承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兒女的婚事都由他親自過問。

這也意味著一旦定了,再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柳宜這日親自提著食籃來給柳苔送飯。

柳苔問:「忙成這樣還抽空過來,可是那婚事不好?」

柳宜點頭:「我要嫁的那個,雖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卻出了名的不學無術。我瞧著也就是不動手,其他地方同周滔恐怕差不多。」

柳苔「呸」了一聲:「我們的幸福,他何曾放在心上過?」

柳苔倔,至今不肯鬆口喊一聲爹。

「當著祖宗的面,你少說兩句吧。」

「就要當著他們的面兒說。」柳苔伏在長姐的膝上,心疼地抱著她的腰,「大姐姐,我捨不得你。」

柳宜點她額頭:「捨不得我,還是捨不得這口吃的?」

有兩位姐姐照顧著,柳苔這幾年的日子算不上難過。

「你二姐姐的婚事也在議了,我們都嫁出去,誰看顧你?你莫要再倔,好生同父親認錯,讓他憐惜你,替你找個好人家。」

「大姐姐這話說出來恐怕自己都不信,你聰慧孝順,他可曾憐惜你?」

「你呀,年紀輕輕就看破人心,可不是件好事。人生嘛,總要撞著南牆再去懂,時間才容易消磨。須知情深不壽,慧極畢傷,凡事難得糊塗。」

柳宜怕柳苔思慮過多短命,柳苔卻覺得柳宜才是看透了一切還勉強活著的那個。

姐妹倆依偎在祠堂里,春風拂面,本該是個充滿生機的時節,卻無端讓人覺得蕭索。

3

柳苔朝柳承山低頭認錯,她想出去給柳宜送嫁。

柳承山看著柳苔送來的罪己書,滿意地點了頭。

早該如此!

她一個閨中女兒,哪來的本錢同父親犯倔?

柳苔厭煩極了,可她明白自己確實沒有本錢。

走出祠堂那天,柳宜和柳容一同來接她,都笑盈盈的,比三月桃花還好看。

柳苔一手一個牽著她們,十指緊扣,握得牢牢的,滿手是汗也不願意鬆開。

柳容走著走著,突然捏著帕子擦眼淚:「大姐姐出嫁後,這般好的時光,恐怕不多了。」

她的婚事也說定了,到晉陽王府給世子當側妃。

聽起來都是好人家,可柳苔明白,當人妻妾和當人女兒到底不一樣。

大紅花轎抬出去,父母跟女婿比跟女兒親。

她不知別人家是什麼樣,總歸柳承山是這樣的。

她恨。

柳宜比她兩位哥哥都有才華,若是有機會考科舉,恐怕早就高中。而她兩位哥哥屢試不第,至今名落孫山。

柳容貌美是不假,可一手雙面繡更是出神入化,若有機會生在江南,恐怕也能成就一番事業。

她們明明都是頂好的姑娘,偏偏只能從一個後宅輾轉到另一個後宅,從父從夫,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規矩。

「大姐姐若是不嫁人,想做什麼呢?」

柳宜笑開:「我想開個書店,賣書。」

「二姐姐呢?」

柳容淚光閃爍:「我呀,我想出門遊歷,等玩夠了,找個地方落腳,開個小店,當老闆娘。」

「三妹妹呢?」

「想給大姐姐打下手,也想給二姐姐打下手。看來你們的店鋪得開到一處去,這樣我才忙得過來。」

柳宜笑她就想摘桃,柳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囂張道:「那姐姐們給不給摘?」

說笑間,柳苔走到了暌違已久的院子前。

柳容推開門:「今兒一早就派人來打掃了,春曉更是忙得團團轉。

如何,可有哪裡不滿意?」

窗明几淨,院子裡更有一棵新栽下的桂花樹。

「我和大姐姐一起種的,你可要好好伺候它。」

柳容這話里有不可忽視的、濃烈的離別的味道。

柳苔摸著那棵小樹,幾欲落淚。

4

柳宜的蓋頭是柳容繡的,她熬了幾個大夜,眼睛都熬紅了,繡出的鳳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飛。

楊姨娘邊罵她沒出息,熬著身體給周夢仙的女兒做出嫁的衣裳;邊給她添燈油,指導針法。

「罷了,誰讓你大姐姐確實是個好姑娘呢!」

楊姨娘捧著蓋頭,紅艷艷的,令她想起剛進門的時候,周氏坐在主位,勒令她脫了身上那件紅色小襖。

她說紅色是正妻穿的,妾室可不配。

如今柳容也定了親事,雖然攀了皇親,名頭上也好聽,什麼側妃,不還是妾嗎?

「我沒本事,護不住你。和周夢仙爭了半輩子有什麼用,你還是得去給人做小。」

柳容柔和地倒在楊姨娘腿上:「姨娘,我只是不想離開你。」

楊姨娘抹去眼角淚水:「要是我能當家做主,就養你一輩子。」

柳宜出嫁那天到底來了,她被兄長背著送進了花轎。

鞭炮炸開,紅色紙衣像散落的血。

賓客踩著紙衣,推杯換盞,笑鬧聲不斷。

柳苔遠遠看著柳宜上了花轎,八抬的轎子,一路吹吹打打,從一戶人家抬到另一戶人家,不遠,卻咫尺天涯,再難見一面。

周氏難得真情流露,不停用手帕壓著眼下,免得花了妝。

她年歲大了,粉塗得厚,若是淚流下來衝出兩條淚痕,會像戲台上逗人開心的丑角兒。

柳容哭個不停,她婚期就定在三個月後,這一場不知是哭她的大姐姐還是哭她自己。

哭嫁哭嫁,婚前哭是對娘家不滿,婚後哭是對婆家不滿,總有個不許哭的由頭。

唯獨這所謂的大喜之日,姑娘們才有資格在眾人面前哭一場。

楊姨娘是沒資格出來送的,她倚著院門,豎著耳朵聽唱禮。

每唱一聲,她就問身邊的老嬤嬤,柳容出嫁時有沒有這一道流程。

答案總是否定,皇家納妃是另一套禮儀,老嬤嬤安慰她,側妃也要上皇家玉牒。

楊姨娘這才作罷。

她雖然為柳家添了一雙兒女,卻沒資格進柳家祖墳。

她擔心女兒也同她一般,落個無人祭奠的結局。

幸好幸好,柳承山大小是個五品京官,比她那破落戶的爹值錢。

楊姨娘年輕時也是官家女兒,可惜家道中落,最差的時候曾陪著娘親當街賣豆腐。

也就是那時遇到了柳承山。

納楊姨娘為妾可以說是柳承山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她以為他們之間好歹有幾分真心。

罷了,真心還是假意,在柳承山的仕途面前算得上什麼?

柳家的一場婚禮,沒有一個女人開心。

5

柳宜的婚禮剛結束,宮裡的嬤嬤就登了門。

柳容再不得睡一個好覺,每日清晨早早起來,頭頂碗,腳綁繩,行坐臥起皆有規矩。

柳苔不解:「把不同的女人調教成相同的模樣,莫說皇帝王爺,連我看了都要覺得無趣。」

柳容躺倒在柳苔的床上,她太累了:「誰知道呢?三妹妹,我一點兒也不想嫁人。總說父親最疼我,原來這最疼就是給我選一門最累的婚事!」

柳苔不由得思考起來,連最疼愛的女兒都嫁成這樣,何況她?

她暗暗盤算,橫豎嫁給誰都要倒霉,為什麼不能自己選?

她下定決心,不要柳承山替她選。

柳容出嫁那天,天色不太好。

楊姨娘嘴上不說,眼裡的驚慌卻藏不住。她生怕這陰鬱的天氣暗示著女兒未來的人生。

皇家儀仗浩浩湯湯,她是柳容生母,依然沒資格送嫁。

夜裡,柳苔卸了釵環正要休息,卻被楊姨娘敲開了門。

她細細問著白日裡的一切,小到柳容磕了幾個頭,大到誰來迎的親。

柳苔一一耐心答了。

「好孩子,你二姐姐總同我誇你,果然是個好的。她出嫁前讓我儘量照顧你,你也別同我生分,吃的用的要是短了,就來跟我說。」

她眼尾紋路細長,性格雖直爽,笑起來卻格外溫婉:「我這命吧,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也算好,好歹膝下有個哥兒,周夢仙再瘋癲也要看哥兒的面子,不敢太過為難。」

她又擦去眼角淚珠:

「活了一輩子,看起來也風光,就是不像個人。

「瞧我,跟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說這些做什麼。」

楊姨娘離開後,柳苔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自己雖然年紀小,卻能明白楊姨娘的意思。

因為她也迫切地,想要當個人。

於是第二天,她就騎到了牆頭。

院子裡有棵梨樹,早秋,掛了一樹的果。

她著青衣,雙腿晃蕩著,摘了梨子,用衣裳擦了擦便放進嘴裡咬。

牆外是個巷道,來往行人不多。

柳苔耐心等著,一日等不到就等兩日,總歸能等到個順眼的,她的夫婿她要自己挑。

順眼就行。

至於其他的,她才不管。

是龍一起上天,是鼠一同鑽洞。

有什麼難的?

反正親爹選的也就這樣了。

這麼想著,日頭漸高。

一個同樣穿著青衫的男子停在牆邊,他仰頭,問:「姑娘,你在等人嗎?」

柳苔低頭,只見一張俊俏的臉,修眉鳳目,清貴的長相,卻掛著個渾不吝的笑,似乎覺得她有趣。

「對。」柳苔將手中荷包拋下,笑道,「我在等你。」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心中那把火就燒了三年。此刻那把火終於燒出了她的身體,燒到了整個柳家。

這場火放得她心滿意足。

男子看著手中荷包,鴛鴦戲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就不怕我毀了你名聲嗎?」

「我怕。」

「那你還扔給我?」

「你長得順眼。」

「那倒也是。」

「你來娶我吧,拿著這個荷包來,我爹會答應的。」

那男子愣住:「原來這不是荷包,是燙手的山芋。」

柳苔笑道:「你不敢還是不喜歡我?」

「原本不敢,現在敢了。因為原本不喜歡,現在喜歡了。

「只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很重要嗎?管你姓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又改不了你這張臉。姐姐們直到掀開蓋頭才能知道嫁了個什麼怪物,我比她們好多了。」

「那我上門提親的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柳苔笑出聲:「我不悔。只要你來,我就是腿被打斷,爬也要爬出去嫁給你。」

男子握著荷包笑:「你幾歲了?」

「快十八了。」

「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大。」

柳苔心想:我十四歲就敢拉著白綾上吊呢。人或許有天性,後天怎麼壓都壓不折的那種,線就牽在老天爺手裡。老天爺不僅大過她爹,還大過皇帝。

男子又道:

「不對,應該是年紀輕輕才這般膽大。

「你叫什麼名兒?」

「柳苔。有句詩里寫:『苔花苞米小,也學牡丹開』。」

柳苔後來想通了,管周氏為什麼給她起這個名兒,既然成了她的名字,好意頭她就自己找。

「你呢,你叫什麼名兒?」

「賀淵。」

賀淵,柳苔忖度,好耳熟的名字。

呀,是京里那個有名的克妻鬼!

她一慌,掉下一隻鞋。

賀淵將那鞋撿起,揚起笑臉問她:「你的八字硬不硬?」

6

柳苔逃了,說好腿被打斷也嫁,可當個瘸子和沒命活,完全是兩回事呀!

她剛爬下來,就見春曉灰溜溜站在樹下。

春曉本是替她望風的,如今見了貓的耗子似的,臊眉耷眼站著,委屈地喚她一聲三姑娘。

柳苔朝廊下看去,本以為是周氏,沒想到是柳承山。

老頭子氣得胸口急劇起伏:「鞋呢?」

柳苔拿裙子遮了一下,沒回話。

一個僕從趕回來:「老爺,沒找著。」

柳苔知道是在說她的鞋,她心想,除了鞋,還有個荷包呢。

柳承山怒不可遏:「來人,請家法!」

果然要被打斷腿了!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依然跪不習慣。

因為沒人看著她時,她都直接躺在蒲團上睡大覺。反正她從不聽話,也不求祖宗保佑。

「牆頭馬上,不知廉恥!說,你同誰私會?」

柳苔又犯起倔,咬緊牙關不開口。

柳承山氣極,拿起棍子就要打。

周氏勸道:「老爺,這一棍子打下去,傷了根本,她還如何嫁人?」

那棍子裡頭是精鐵,外頭包了木頭,和公堂里的殺威棒一模一樣。

「她現在就能嫁了?身為女子,私會外男,還、還把鞋弄丟了。我把她嫁出去,哪天被那姦夫拿著鞋找上她夫家,到時候她沒命活,我更沒臉見人!」

「老爺!不行就將那男子找來,管他是不是販夫走卒,嫁了她便是!何必對親生女兒打打殺殺,真出了人命,把緣由一盤問……兩位姐兒剛嫁出去,傷的還不是她們的顏面!」

周氏勸完柳承山,又勸柳苔:「苔兒,你不看我的面子,也替你兩位姐姐想想罷。」

柳苔想到兩個姐姐,鬆了口。

「他答應我,會上門提親的。」

周氏追問:「他是誰?」

柳苔又閉了嘴。

柳承山到底忍不了:「拿鞭子來。」

周氏見柳苔不知好歹,那鞭子亦不至於要了她的命,也不再勸,退到一邊看著。

柳承山揚鞭,重重打下,柳苔後背的衣裳頓時裂開,皮開肉綻的一條血痕,嚇得春曉閉上了眼。

「這一鞭,打你任性妄為、不知悔改!」

說著,又狠狠砸下一鞭。

「這一鞭,打你寡廉鮮恥、私相授受!」

除了後背火辣辣地疼,柳苔還覺得喉頭生出一股難以壓抑的血腥氣。

那血腥氣慪得她難受,張口便吐,是一團血。

7

柳苔醒來時臉朝下趴在床上,一動就疼。

春曉聽到呻吟聲,掀開帘子走進來。

她哭道:「三姑娘,你可嚇死我了!」

柳苔本想扯個笑臉出來,卻扯到了傷口,笑容收不住的同時疼也忍不住,遂笑得齜牙咧嘴。

春曉破涕為笑:「快別動了,那傷好不容易才包好。」

男女大防,又是醜事,柳家甚至沒請大夫來。

柳承山心硬,只說病死了倒也乾淨。

還是周氏做主,吩咐人買了金創藥來。

「我也盡力了,能不能撐過來就看你的造化。」

最後還是春曉這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含著淚忍著怕替她上的藥。

「老爺將你的院子鎖了,楊姨娘來了幾次都沒能進來。」

「三姑娘,你燒了整三天呢,我都怕你燒傻了。

春曉絮絮說著近日裡發生的事,末了又問:「三姑娘,你那相好的,到底來不來?」

柳苔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可如何是好?」春曉急道,「老爺放了話,若是月底前那男子不來,他要當著族老的面兒將你沉塘。」

「嘶。」說不清是傷口疼還是心疼,柳苔疼得難受,卻憋著一口氣,不許自己哭。

柳承山反覆思量,既然是板上釘釘的醜事,不如就把醜事做成美談。

有什麼比親自處置親生女兒更能證明他的家風清正?

柳苔咬唇,直將嘴唇咬得破皮出血,還是沒忍住。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去,鵝黃枕頭顏色逐漸變深,細微的啜泣聲也逐漸變大。

她求什麼呢?

她倔什麼呢?

她到底想證明什麼呢?

柳苔只覺心死如灰。

春曉見她傷心,不由擔心起來。

上次見柳苔露出這個表情,還是她十四歲那年上吊那天。

雖然周氏到處說那是柳苔設的一個局,但春曉卻總是覺得,柳苔那天是存了死志的。

「三姑娘,等一等吧!說不定那人會來呢?」春曉勸她,仿佛是勸她晚幾天再盤算死的事。

柳苔卻想,連親爹都靠不住,何況一個一面之緣的男人。

她哭累了,又睡過去。

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

春曉坐到她身邊,替她打扇。還好已入秋,若是夏天,傷口起了炎症,恐怕來不及給柳承山沉塘的機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柳苔背上的傷逐漸好起來,已結了血痂。

賀淵還是沒來。

柳承山已經著手計劃沉塘之事。

春曉急壞了,到處求人。周氏乾脆閉門不見人,楊姨娘見不著柳苔,握著春曉的手直掉淚。

「作孽呀!」她幼時也念過書,只是從沒想明白過,聖賢書本該救人,怎麼會沉甸甸如山一般,壓得她們翻不了身、喘不過氣,讓一條人命比不過幾句人言?

春曉又哭,柳苔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要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別哭啦!」

「三姑娘這話說得好沒良心!」

「唉,你說得對,我這樣沒良心的人,不值得你哭成這樣,眼睛哭壞了怎麼辦?」

春曉哭得更傷心了,她是孤兒,被賣進柳府後就進了柳苔的院子。

她和柳苔一起長大,也算相依為命。

8

沉塘前一天,柳承山提了柳苔到書房。

他將擬好的章程扔給跪在地上的柳苔後,老神在在品著茶:「瞧瞧,可還滿意?」

不管柳苔滿意不滿意,柳承山是滿意的。他屢次被柳苔氣得風度全無,如今他坐高位,姿態優雅,讓他覺得扳回一局。

他只不明白,柳苔什麼底牌都沒有,怎麼敢忤逆他、忤逆他背後那由萬千遺骸堆起來的秩序?

柳苔打開那折頁,上面細細寫著幾時聚集柳家族人到祠堂,幾時宣讀她的罪行,幾時將她放進豬籠里抬出受人唾罵,又幾時將她沉入池塘。

那份罪書寫得尤其好,文采斐然,倒是沒愧對柳承山進士及第的才學。

她冷笑一聲,一句話也不想和柳承山說。

柳承山被激怒,明明他坐著、她跪著,明明他是長、她是幼,明明他有權、她無勢,為什麼在柳苔的冷笑里,他依然覺得自己矮了一截?

他罵她忤逆,她不在乎。

他罵她放蕩,她也不在乎。

再大的罵名放到這個女兒身上,都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怎麼也生不出千鈞之力將她的脊樑壓斷。

若她是個兒子就好了。

柳承山心中突然生出這個荒唐的想法。

但若柳苔是兒子,那她的一切缺點就成了優點,她的這份膽魄和倔強,說不定能撐著她青雲直上。

思及此,柳承山心生一分不忍。

他長嘆一聲:「蒼天誤我!」

柳苔看不懂他發什麼瘋,她的眼睛沉靜如一汪深潭,年紀輕輕就看破了生死,也看穿了她父親的虛張聲勢和膽怯。

「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柳苔偏過頭,她只覺得聽他說一句話都累。

柳承山又道:「我以為,你會留有後招。」

柳苔這次連個表情都欠奉,她站起身,推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

僕從想上前抓她,卻被柳承山攔住。

「最後一天了,隨她吧。」

柳苔的院子解了禁,柳承山讓人看好她,卻不關著她了。

她回去時,一眼便看到楊姨娘等在院門口。

「楊姨娘,您怎麼過來了?」

「苔兒,我給你二姐姐去了信,她說不定有法子。」

柳苔沖她笑笑,其實,她不是沒有法子逃,但是她已失了求生的慾望。

她自幼喪母,已不太記得生母的面容。

她不想承認,但她對柳承山確實有孺慕之情。

孩子小時,父母便是天。

何況她父親是個頂厲害的人,後院裡的所有人都渴望著他的眼神能落在自己身上。

其實柳承山抱過她,在她姨娘尚未去世的時候,他曾抱她坐在膝上,同姨娘說幾句玩笑話。

那天的光景對姨娘來說,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對柳苔來說也一樣。

可如今,柳苔只覺得自己蠢笨如豬。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過是柳承山一次心血來潮,她記到現在。

當個被父親憐惜的孩子,不是奢望,是笑話。

「楊姨娘,若這就是柳苔的命,那便如此吧,不必給二姐姐添麻煩。」

柳苔和天爭過,她想當人。

若是不行,那當鬼也不錯。

楊姨娘憐惜地看著她:「好孩子,好孩子,來生投個好人家。」

柳苔搖頭:「不了,若有來生,當棵樹吧。夏蔭秋收,冬死春生,比當人來得自在。」

第二天一早,春曉早早起來給她準備飯食。

楊姨娘也來了,她將柳苔按坐在梳妝檯前,替她梳頭:「再有三日就是你生辰,姨娘送你一支碧玉簪,祝苔兒歲歲平安。」

春曉也勉強堆起個笑模樣:「三姑娘,長壽麵來啦!」

柳苔高興地摸著碧玉簪:「謝謝姨娘,我很喜歡。」

她省去了姓,仿佛真在叫自己的娘親。

又將春曉親自做的長壽麵一口口吃下:「春曉長大了,手藝真好。」

日頭高了,楊姨娘推開門,就見柳承山帶人站在門口。

豬籠,殺威棒,黑壓壓一片。

她跪下:「老爺!」

柳承山只當看不見她的哀求。

柳苔走出來的時候,腳在陽光下,臉在陰影處,那道傾斜的陽光,將她劈為兩半。

柳承山看著這個不怕死的女兒,突然心驚肉跳,竟有些怵她。

柳苔扶起楊姨娘,昂著頭,朝那群劊子手說:「走吧。」

明明是她的刑場,她卻像個發號施令的將軍。

9

賀淵覺得好笑,他坐在牆頭,往柳承山那兒扔下一個梨。

「啪」的一聲,梨子落地裂開,濺起汁水。

「誰在那兒!」

「哎呀,沒想到小婿和岳父大人第一次見面如此不體面,失禮失禮!」

柳承山訥訥叫出他的名字:「賀淵?」

「對,正是小婿。」

賀家祖上沒富過,跟著太祖打天下那會兒才當了將軍,開國後又獲封定國侯,得了世襲的爵位。

都說富不過三代,沒想到賀家後人都不孬,每代都有將才。

可成也在此,敗也在此,等爵位傳到賀淵手上時,許是殺孽過多,議親很是不順暢。

他的未婚妻子有發了急病死的,失足摔死的,吃飯噎死的……甚至還有睡了一覺後再也沒醒過來的。

離譜!

連皇帝都不敢再管,這婚賜一個死一個,他是帝王,又不是閻王。

賀淵的婚事就這麼被擱置下來。

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一個議親後還活蹦亂跳的女子,要是被沉了塘,賀淵恐怕真得去娶棵樹。

他娘找大師算過,大師說他命帶桃花煞,實在不行找棵桃花樹拜堂,說不定能化一化。

思及此,賀淵眉心直跳。

這算不算一門好親事?柳承山一時判斷不出來。只是他將柳家族老聚在院子裡,喊打喊殺之際,喪事突然變喜事,顯得他們像一群來勢洶洶的呆頭鵝。

又蠢又毒。

一時之間,無人再說話,幾十號人屏息凝神,只聽得見秋風掃落葉的聲音。

賀淵抬手,候在院牆下的副將瞭然,大聲道:「弟兄們,熱鬧起來!」

先是一聲刺耳的嗩吶,而後鼓聲響起,鑔聲緊隨其後,叮呤咣啷一頓亂捶,柳苔捂著耳朵,抬頭看向賀淵。

他今日穿著紫色衣裳,得意洋洋地坐在牆頭。柳苔想,真像一個茄子。

京中流言又起,說柳家那個庶女,心機實在深沉,為了嫁高門,不要臉也不要命。

賀老夫人聽說後,氣得又加了一車聘禮。

10

對這門親事最高興的莫過於春曉,她一聽姑爺來頭大,立馬變了嘴臉,雙手叉腰,沖家丁齜牙咧嘴:「讓你們再欺負三姑娘!」

那揚眉吐氣的樣子,要是只小狗,得叫喚出聲。

柳苔卻怎麼也不得勁兒。

血緣親情也不能讓柳承山鬆口的罪,賀淵露面後甚至不能算個事。

族老齊齊改口,說來添妝。

柳承山拍著賀淵的肩,一口一個「賢婿」,仿佛之前加之於柳苔的責難都只出現在她夢裡。

柳苔心頭火又燒起來,一如當年她第一次跪祠堂。

列祖列宗在上,只不保佑她。

畢竟她的名字不會寫在柳家。

真讓人,不暢快!

她賭下性命親自選的夫婿,原是柳承山高攀不上的人物,所以她這女兒又值錢了!

事還是那些事,她卻不是寡廉鮮恥不孝不悌的女兒了!

柳苔越想越氣,咬牙切齒,背上的血痂還不識趣地癢起來,「內憂外患」之下,柳苔紅了眼眶,眼淚簌簌往下掉。

嚇了賀淵一跳。

他看著眼前委屈的姑娘,哄道:「可是怪我來晚了?」

柳苔睨他一眼:「你怎麼不明日再來,正好可以把我葬進你家祖墳。」

賀淵笑出聲:「那你往後可就要有棵桃花妹妹了。」

「棵?」

賀淵輕咳一聲,為哄柳苔開心,不惜將那桃花妻的事說與她聽。

柳苔卻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她安慰道:「許是有些道理呢?鄉下不少難養活的孩子,都會去山上拜個命格相宜的乾爹,有些還是石頭呢。」

「這不是已經有你了嗎?」

「嗯?」

他們已經是未婚夫妻。

賀淵笑著刮她眉心,又解下一塊玉佩遞給她:「定情信物。」

柳苔接過,清透溫潤的綠,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翡翠,雕著一個俗氣的「福」字。

「送我了,可不許要回去。」

「誒,不像啊?」

「又怎麼了?」

「話本里那些千金小姐不都視金錢如糞土,要將寶貝丟回去嗎?」

「你也知道那是話本。」柳苔將那玉佩貼身收好,她喜歡上面刻的那個「福」字。

再抬頭,恰好撞上賀淵溫柔的視線。

不知世上是否真有月老,她和賀淵明明就見過兩面,卻毫無陌生的感覺。

一個敢嫁,一個敢娶。

仔細想了下,柳苔覺得主要還是歸功於她敢嫁。

「你等等。」柳苔小跑回房間,翻出壓箱底的一個老物件。

是一隻琉璃兔,她姨娘攢了半年的月錢給她買的。

賀淵看著手中那晶瑩剔透的兔子,偏頭問:「你屬兔?」

柳苔點頭:「好好收著,這雖然不值錢,但要是弄丟了,我和你拚命!」

「這才值錢。」賀淵握緊那琉璃兔,「值兩條命呢。」

11

鬧了一場,柳苔胸口鬱氣消散,賀淵也要告辭。

臨走前,他說:

「我娘很喜歡你,本想早些迎你進門。但她又要將婚禮辦得氣派些,各項工期壓了又壓,勉強也要兩個月時間。

「婚禮在兩個月後,柳苔,你等我來接你。」

殘陽如血,柳苔愣愣看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半晌,她拍了拍臉,有些疼,不是夢。

可依然如做夢一般。

楊姨娘忘了報信,柳容只收到沉塘那消息,哭哭啼啼趕回來,卻見柳苔好端端坐著,手上還多了一塊翡翠。

柳容捏了一下耳垂:「疼的呀,應當沒見鬼。」

春曉眼睛尖:「二姑娘,是二姑娘回來啦!」

柳容今早才收到信,兩眼一翻差點兒暈過去。先去求了世子妃,奈何世子妃也是剛進門的新婦,她也不敢做主讓她回娘家。

最後還是疏通了王妃身邊的一個老嬤嬤,托稱生母病了,才找到機會出來。

「柳苔!」柳容平日裡也端莊賢淑,可真惹急了她,那潑辣樣子一模一樣隨了楊姨娘。

柳苔縮了縮脖子,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鵪鶉似的。

「好好好!是我小瞧你了!你膽子那麼大,怎麼不幹脆把祠堂燒了呢?」

「二姐姐,我錯了。」

「錯哪兒了?」

「……」

「敷衍我是吧,你乾脆些,同我說說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紙錢,我趁早多給你準備些!」

此刻柳苔只慶幸周氏不至於拿她的死活去打擾柳宜。

罵過一陣,柳容氣消了,又開始盤問柳苔和賀淵的事。

「若你命硬些,能活下來,倒不失為一樁好姻緣。」

賀淵貌若潘安、人品貴重,曾是京中女子婚配的第一人選。

若非他克妻的名聲太響,原也輪不到柳苔撿漏。

柳苔想,她身體康健,最大的難關就是她親爹要將她沉塘。這一關都過了,命應該算硬吧?

12

背上血痂脫落的時候,距離大婚只有月余。

賀家遣人送來了婚服和鳳冠,此舉明晃晃在打柳承山的臉,擺明了不信他會給女兒準備什麼好東西。

氣得柳承山在周氏院子裡發脾氣。

周氏向來會捅陰刀子,細聲細氣地說她早就不管家了,這兒女的事,還得柳承山這個當爹的多上點兒心。

柳承山老臉掛不住,轉回去掏他老娘私庫里的好東西給柳苔添妝。

嘴上倒是說得好聽,三個女兒不能厚此薄彼。

知子莫若母,柳老夫人還能不明白柳承山?

「我早就勸你做人留一線,兒子女兒都是老天爺賜給你的緣分,硬要處成仇人,這才是蠢!」

柳承山低頭:「兒子省得。」

「你省得?哼!你省得,當初能讓三丫頭走投無路去上吊?又不講情面地罰她跪了三年祠堂?更別說最近這事,動不動打打殺殺,你就算養她一輩子又如何?別家也不是沒有自梳女,我柳家就缺她這口飯了?

「要麼,你就讓她心裡念著你的好,要麼,你就讓她再活不了。而今,你作踐她,又讓她如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前路一片寬廣。」

柳老夫人越說越累,擺擺手:「回去吧,別到我眼前煩我,三丫頭的妝我會給她添。」

柳苔聽說柳承山連連吃癟,高興得在床上打滾。

春曉卻撫著她背上疤痕,愁眉不展:「好好一個姑娘家,留了兩條這麼老長的疤。我瞧老夫人就該也拎起鞭子打,讓他也嘗嘗這皮開肉綻的滋味兒。」

「喲,春曉也開始大逆不道啦?」

「三姑娘,你就取笑我吧!」

「我是心疼呢。」春曉的手上有薄薄一層的繭子,撫上疤痕時,觸感尤為明顯。

春曉也才十四歲,日日擔驚受怕的,比同齡的丫頭都早熟。

柳苔有些愧疚:「我往後一定好好愛惜這條命,你莫再怕了,好不好?」

春曉邊哭邊同她討價還價:「那三姑娘同我拉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孩兒似的,柳苔一邊嫌棄,一邊鄭重其事地拿大拇指同春曉蓋了章。

試婚服的時候,楊姨娘自然是要來幫忙的。

出人意料的是周氏也來了。

「夫人來做什麼?」楊姨娘不想給她好臉色看。

周氏養氣的功夫好,自顧自坐下,端起一杯熱茶。

「女兒試婚服,我這做母親的不該來看看嗎?」

聞言,楊姨娘走出門去看了看天:「不對呀,今兒的太陽沒打西邊起啊!」

楊姨娘有兒子,女兒還當了皇家妃子,周氏奈何不得她。

「你還有什麼難聽話,一併說了吧。」

「懶得同你說。」

13

柳苔換好衣裳出來。

金線繡的鳳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鳳冠雅致,多以珍珠點綴。是以雖然通身富貴,柳苔那清秀面龐也壓得住,沒被衣裳首飾淹了去。

「賀家倒是用心。」周氏語氣淡淡的,卻也聽得出酸味。

楊姨娘就不明白她幹嘛專程跑一趟給人添堵。

柳苔笑道:「賀家重視我,自然是用心的。」

周氏擠出一個笑容:「攀上高門大戶,說話都有底氣了。」

「母親不了解我,我向來是這樣說話的。」

周氏沒再討沒趣兒,起身離開。

周氏曾想推她進火坑,卻也會做主給她買金創藥。

柳苔想,她或許只是和柳家這對夫妻沒緣分。

一轉頭,就看到春曉那亮晶晶的笑眼:「三姑娘好漂亮呀!」

柳苔莞爾一笑,沒緣分的便罷了,有時候親人也不是非要有血緣的。

「你要是喜歡,等你出嫁那天,我也給你做套一樣的。」

春曉歡喜地點頭,又害羞地捂住臉:「姑娘瞎說什麼吶!」

柳苔從梳妝檯拿出那支碧玉簪:「姨娘看看這簪子戴在哪兒好?出嫁那日也給我戴。」

楊姨娘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這、這好嗎?

「我只是個妾呀。」

她連親生女兒的嫁都沒能送成。

柳苔笑道:「姨娘不願意嗎?」

「怎麼會!」楊姨娘又掏出帕子擦眼淚,「只是沒有這個規矩,老爺怕也不能同意。」

「又不是他出嫁,他同意不同意有什麼打緊?」

楊姨娘送的那個簪子成色極好,是柳承山最寵她的時候賞的,一個鐲子、一個簪子,成套的,是她壓箱底的寶貝。

鐲子已經給了柳容,簪子給了柳苔,在她即將被沉塘的時候。

「誒,好。」楊姨娘不再推辭,她將那簪子斜著插到髮髻後方不顯眼處,「這裡便好。」

14

出嫁那天是個黃道吉日,但是京里無人同賀家一起辦喜事。

不是他賀家權勢滔天,實在是害怕準新娘進門前橫生枝節,喜事變喪事。

誰家也不想喜調遇喪曲,怪晦氣的。

賀老夫人對此耿耿於懷,直罵他們才是沒福氣的喪門星。

可她嘴上雖說硬氣,心裡卻也打鼓,生怕那喜轎抬不回活人。

倒是賀淵胸有成竹,柳苔那姑娘的命,看起來比他都硬。

於是他翻身上馬,神采奕奕地往柳家去。

賀家井井有條,柳家卻雞飛狗跳。

柳宜和柳容自然要回來送嫁,柳宜這才知道柳苔鬧出了什麼名堂,氣得她差點兒暈過去。

柳容扶著她,給她順氣兒:「大姐姐,左右她現在留著條命在,你瞧瞧,活蹦亂跳的,還能嫁人不是。」

只是勸到最後,她自個兒也沒忍住,又生起氣來,捏住柳苔的臉頰:「再有下次,不等爹罰你,我先打斷你的腿。」

柳苔自知理虧,任她捏著,疼得眼淚汪汪也不敢叫喚,乖巧極了。

春曉上來添茶水:「二姑娘再掐會兒,胭脂都不用給三姑娘上了。」

柳容這才鬆手。

她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個楠木盒子,遞給柳苔:「看看。」

柳苔打開,只見盒子裡靜靜躺著一個黃金手鐲,素圈,什麼都沒雕。

柳宜說:「我同你二姐姐商量著,雕工費料,你急用錢時難免虧了,這才送個素圈給你,可不是我們不用心。」

見她呆愣,柳容戳她腦殼:「怎麼了,嫌少?告訴你,嫌少也沒用,我和大姐姐可不會點石成金!」

怎麼會嫌少呢?柳家算不得清貧,卻也算不上富裕,便是有錢也緊著幾個哥哥花。

不知兩位姐姐攢了多久,才攢下這個足金鐲子來。

她沒有姨娘添妝,但她有姐姐。

柳苔將那鐲子戴上,沉甸甸的,壓得她心口泛酸。

「苔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從今往後,奔著好日子去。」

院中,鞭炮聲響起,噼里啪啦一頓炸,媒婆歡歡喜喜地走進來:「柳三姑娘,吉時到,該出閣啦!」

柳苔見過兩位姐姐出嫁,總以為自己已經輕車熟路。

可真當她自個兒蓋上蓋頭的時候,卻比任何時候都慌。

她長呼一口氣,賀淵是她親自挑的夫婿,起碼臉是好看的,身材麼,唔,也不錯。

這麼想著,從閨房到正屋的路也平坦起來,她的腳步逐漸變得輕盈,就連給老頭子磕頭都沒那麼難受了。

柳苔想,她不能哭,和別人不一樣,她的夫婿是她自己選的,她打了勝仗,憑什麼哭?

她得笑,一路笑到賀家去,才對得起她挨過的鞭子。

至於到了賀家後會過上什麼日子,再說吧。

實在不行,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信手拈來!

賀淵拜堂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娶的小娘子確實很不一般。

一聲沒哭不算,給她親爹磕頭時,頗為不情不願。

等掀開蓋頭時,他的揣測徹底坐實。

她的妝面整潔,不僅沒哭過的痕跡,還頗為好奇地打量起新房來。

一雙眼睛巡視屋子一圈才落到他身上,仿佛他是這屋子的添頭,捎帶腳送的。

真有意思。

賀淵的好勝心也被挑起來,他將柳三姑娘打橫抱起來,放到床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定要她明白,他和這屋子誰才是大小王。

15

柳苔是徹底明白了。

她捶捶酸脹的腰,在鳥鳴聲中醒過來。

轉頭一看,那張俊俏的臉上掛著一個滿足的笑,含情雙目正定定看著她。

他問:「睡得好嗎?」

柳苔驀地漲紅了臉,磕磕巴巴道:「還、還好。」

春曉抬著臉盆走進來,笑得賊兮兮的,眼神在二人之間飄來飄去,什麼也沒說,又像什麼都說了。

賀淵帶著柳苔去給賀老夫人敬茶。

新媳婦總有這麼一遭的,柳苔心裡清楚,卻還是有些忐忑。

她的出身不高,相貌也平平,她怕賀老夫人不滿意。

忐忑片刻,又覺得自個兒又犯了把自己擺在秤上的錯,女人就活該給人挑三揀四嗎?

要不是她,賀淵還寡著呢。

這麼想著,又不怕了,腰杆直起來,氣宇軒昂的。

短短一段路,她變了三四次臉,看得賀淵一愣一愣的。

「來。」

賀淵伸出手,要牽她。

柳苔猶豫片刻,還是將手遞了過去。

和那張俊俏的臉不一樣,賀淵手上有著一層厚厚的繭。

她想,帶兵打仗真是一件苦差事,那些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定然沒有這樣粗糙的手。

可賀家大小也是個世襲的侯爵,怎就能生出這般肯吃苦的兒子呢?

賀老夫人定然是個極好的人,才能教養出賀淵這樣好的人。

柳苔雖然嘴上不說,但目前為止,她心裡對賀淵是滿意的。

不僅因為他履行了約定來娶她,還因為他溫柔體貼,一點兒都不傲慢。

她對男人的認知大多從柳承山身上來。

老頭子花心、薄情、脾氣差,動輒摔東西罵人。還不能戳破,一戳破就惱羞成怒,鬧得家宅不寧。

柳苔固執地認定,只要男人不像柳承山,就是好男人。

「到了。」

梨花木椅子上坐著一個貌美婦人。

她穿著素雅,妝扮素凈,一點兒都不像高門大戶里的貴夫人。

賀老夫人確實不太講究排場,她年輕時曾陪夫君上過戰場,一路走下來,多見百姓流離失所、戰士馬革裹屍,再回到繁花似錦的京城時,怎麼也生不出奢侈的心思來。

唯獨在兒子的婚事上願意花費。

畢竟這事兒吧,實在愁人。

柳苔隨賀淵一起跪下,恭敬地奉上茶盞,甜笑著叫她母親。

賀老夫人眉開眼笑地接過,抿了一口後,遞給他們一對紅封。

「好孩子,往後好好過日子。」

賀老夫人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婦人,她以手帕擦了擦眼角:「見笑了,我……我只是替母親和弟弟高興。」

賀老夫人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又將柳苔叫到身邊:「苔兒,這是你嫂嫂,穗寧。」

柳苔聽說過她,她曾是京城上嫁的典範。一個屠夫的女兒,卻嫁給了侯府嫡長的公子,還是那公子哥巴巴去求了好些日子,她才點的頭。

大姐姐教她「只羨鴛鴦不羨仙」時,就是用這對愛侶舉的例。

只可惜,沙場無情,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平頭百姓,任你家中等著的是如花美眷還是兩鬢斑白的老娘,說要你的命便要你的命。

穗寧等啊等,從春到秋,又到滿目皚皚的雪,木魚聲一遍遍響起,小佛堂的香不曾間斷,她如此虔誠地祈禱,卻還是等回了一口棺材。

她失去了丈夫,賀老夫人失去了孩子,而賀淵失去哥哥後,也放下丹青水墨,握上鐵桿紅纓。

他得撐起這個家。

那年,他也才十六歲。

柳苔不知從哪生出勇氣,她抓住賀淵的手,同他十指緊扣。

撞上對方訝然的目光,柳苔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她竟對他生了心疼。

要說女人栽跟頭,也分三個坎。

第一道坎是喜歡。但喜歡來得快去得也快,邁過這道坎實在簡單。

第二道坎是愛慕,他在想像中如神祇,值得她跋山涉水追著去。可一旦她發現那神祇也有三急,便也就過了此劫。

第三道坎,就是心疼了。

同別的不一樣,心疼就跟風濕似的,平時吧也不顯眼,卻時不時便會鑽出來刺一下,是個治不好的病,同人纏纏綿綿一輩子,直帶到棺材裡去,才算完。

賀淵哪知她心思彎彎繞繞到哪裡去,問她:「還是害怕嗎?」

見柳苔紅著一張臉,他笑道:「第一次見你時,你明明膽大包天,怎麼越熟還越膽小了?」

柳苔一番柔情剛上心頭,就被此男的不解風情滅了個乾淨。

她跑到廊下,捲起一個雪球,朝賀淵砸去。

雪球在他胸膛散開,毫無攻擊力,看得柳苔目瞪口呆:「你是石頭做的不成?」

賀淵輕輕拂去衣裳上的殘雪,也走到廊下,只是他不去團雪球,而是將柳苔扛到肩上,大步往回走。

他們於冬日成親,新婚燕爾,情意綿綿。

16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月。

柳苔坐在桌邊縫護膝,春曉便守在她身邊燒炭爐。

賀淵去了軍營,賀老夫人忙著看帳本,穗寧一心禮佛,全家人都有事情做,她便也開始做點針線活兒。

只是底子不好,針腳歪歪扭扭,像蚯蚓爬過似的。

「不做了不做了!」又一次被針扎破手指後,柳苔乾脆地放棄了。

春曉看著那「東張西望」的線,實在夸不出口,便拿了剪刀,默默替她拆線。

「真無聊啊!」柳苔在床上滾了一圈,看著鴛鴦戲水的被面,紅了臉。

賀淵此刻在做什麼呢?

她不知道這是在思念他,還是在羨慕他。

點點紅光透過窗紙,柳苔撐開窗戶,寒風灌進來,她卻不覺得冷。

窗外是幾棵梅樹,在極寒的天氣里,默默開了花。

雪壓不斷它的枝幹,也遮不住它的花瓣,柳苔心裡喜歡,嘴上卻說:「真傲慢。」

這小小的花,怎麼敢和能將天地連成茫茫一片的雪作對呢?

突覺頸間一涼,是那雙熟悉的、帶著厚繭的手。

「看什麼呢?這麼專心,喚你好幾聲都聽不見。」

「你來。」柳苔讓出一點位置給賀淵,「瞧見了嗎?」

「梅花?」

「嗯。」

「隨處可見。」

「可是,它們在雪裡。人要是在雪裡,會凍死,可它們在雪裡,卻在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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