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淵側頭,看著柳苔專注的眉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很像兒時,哥哥帶他去打獵時,在林間見到的那隻小鹿。
它刨了刨蹄子,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森林深處。
鬼使神差地,賀淵對著她的眼睛,吻了上去。
17
柳苔坐在妝檯前發獃。
她有些拿不准那個吻是什麼意思,而賀淵也沒有多說。
他們已經是夫妻,更親密的事都做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要探尋那個吻的成因。
今日賀淵要帶柳苔出門冬獵,幾個好友家的女眷也要去。這可忙壞了春曉,她聽說賀淵的好友不是皇親國戚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生怕柳苔的行頭不如人,被人看低了去,便翻箱倒櫃地找,將衣裳首飾鋪了一地。
等柳苔回過神來,看著鏡中的自己,沒忍住笑。好麼,真是「珠珠翠翠插滿頭,只差把那梳妝檯嵌裡頭」。
「春曉,我這是去打獵,還是去賣首飾?」
春曉「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這是柳苔在笑話她。
小姑娘不幹了,雙手叉腰,罵她好心當作驢肝肺。
柳苔好是哄了一會兒,才把人哄順。
結果賀淵掀簾進來時,看著那堪比妝檯的髮髻大笑出聲,笑得春曉的心碎了一地,哭著跑了出去。
柳苔瞪他,他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一雙眼清澈又無辜。
她嘆氣,將發上那些金銀珠寶摘下,只留楊姨娘送她的那支玉簪點綴一二。
她面容清秀,年紀又輕,壓不住大富大貴的妝。
賀淵瞧了片刻,又從妝盒中拿出一對珍珠排簪,插在對稱的尾髻上,俏皮可愛。
「走吧,夫人。」
雪地里有兩隻野兔,賀淵將柳苔圈在懷裡,教她如何瞄準獵物。
柳苔看著那兔子,雙手顫抖,怎麼也對不準。
「要不算了吧,你瞧瞧它們,冰天雪地還出來找東西吃,也不容易。」
賀淵卻把住她的手,拉滿弓弦,對準了野兔。
柳苔說又說不聽,掙又掙不脫,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賀淵湊到她耳邊,輕笑:「真哭了啊?」
柳苔這才明白他在逗自己。
「壞東西。」
同行好友鬨笑出聲,柳苔漲紅了臉,還是其他夫人來拉她,才坐回火堆旁。
一行人喝酒侃大山,柳苔捧著發燙的臉,胡思亂想。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
原來,哪怕同住一個屋檐下,哪怕是夫妻,過的日子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賀淵的天地廣袤無垠,而她的天地在後院,四方都是圍牆。
真不公平!
柳苔嫉妒得雙眼發紅,賀淵卻不知道。他只顧將她的手放在心口,對著月亮說些花言巧語。
月亮是會變的,可是賀淵的心跳聲太吵了,吵得柳苔的心也跟著軟下來。
只可惜,她剛打定主意好好住在圍牆裡,邊關的急報就傳了過來。
18
賀淵整裝待發,柳苔去送行,她有些後悔沒把護膝縫好。
「你……」柳苔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可別學別人,帶個姑娘回來。」
賀淵敲她腦袋:「少看些話本。」
賀淵調轉馬頭離開,柳苔疾步跑上城樓,她的心「咚咚」
直跳,呼吸間冷風刮著嗓子,有些疼。
城樓上站了不少送行的人,柳苔踮著腳,勉強在人群中露出一雙眼睛。
恰逢賀淵回頭,她朝他揮揮手。
也不知賀淵看到了沒有。
屋漏偏逢連夜雨,賀淵出發後,賀老夫人就生起病來。
她神色懨懨地躺在床上,額上包著頭巾。
柳苔大概明白她為什麼病。
關於賀家的詛咒很多。
比如賀淵克妻。
再比如,離京的賀家男兒,都回不來。
賀老夫人這一生,送走了許多人。
賀家祠堂里的牌位越來越多,牌位主人的年齡也越來越小。
別的世家大族到最後,主支防著旁支,旁支覬覦著主支,家財不夠分。
賀家不一樣,論不起主的還是旁的,孤零零一根藤蔓,留幾個女人守著。
柳苔心裡也難受,可她不怕。
她握住賀老夫人的手:「母親聽說過我嗎?我十四歲就敢上吊,我什麼都不怕。」
賀老夫人看著眼前年輕的女孩,她不夠漂亮,也不夠聰明,雙肩稚嫩單薄。
她像什麼呢?
灰燼里的小草。
給她一絲風、一點雨,就能活下去。
柳苔從此之後多了功課,每日都要到賀老夫人跟前,跟著她學管家。
晨起暮歸,有時候來不及卸下妝發便累得睡了過去,還是春曉拿著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擦乾淨臉。
日子就這麼飛快過去,賀老夫人的心力放到了柳苔身上,來不及傷春悲秋,身體竟漸漸康健起來。
算帳學得差不多,賀老夫人又帶她學查帳。
她拿出兩本帳本,讓柳苔找出哪本是假帳。
柳苔原本信心滿滿,可等她真翻開來看,卻毫無頭緒。
數額上是相同的,進出項也對得上。
怎麼就有真有假呢?
她茶飯不思,一盞孤燈點到天明,終於發現了其中的奧秘。
她高興極了,草草將頭髮綁了就去找賀老夫人。
「母親!我查明白了!」
她迫不及待地攤開其中一本:「這裡記了一筆出項,三百斤穀子,可這是六月,雨水連綿,誰家會在這時候買穀子?」
賀老夫人滿意地笑了:「聰明。」
柳苔高興勁兒過後,又不好意思起來:「這樣的假帳,母親是不是一眼就瞧出來了?」
「萬事開頭難,可一旦開好了頭,後頭的事自然就一通百通。」
柳苔學得快,賀老夫人開始正式帶著她接手家中庶務。
今日去巡的是城中的首飾鋪子。
掌柜的是個獐頭鼠目的男子,她們到時,他正對著一個婦人破口大罵。
「預支工錢?你當我這裡是善堂?去去去,愛乾乾,不幹就滾!」
婦人滿面滄桑,不敢再多話,用衣袖擦去眼淚,轉身回了桌案旁,繼續畫圖。
柳苔有些不忿:「這不是仗勢欺人嗎!」
賀老夫人搖頭:「苔兒,做人做事,最忌諱先入為主。一旦你偏聽偏信,你就聾了瞎了,再也不能知道什麼才是真的。」
她當著柳苔的面兒將掌柜的叫過來,細細詢問那婦人的事。
掌柜的無奈道:「那婦人是不錯,圖畫得好,可她家裡那個是個爛賭鬼,我要是給她預支工錢,不是給她添債嗎!」
柳苔追問:「那她為何還來要?」
「回少夫人的話,您往鋪子外頭瞧瞧,那爛賭鬼盯著呢,她要是不來要,回去就要被打!」
柳苔偷眼望去,果然看到一個眼下青黑的男子站在鋪子外,鬼祟畏縮。
「可是,就算拖到下個月給了,還是會被搶吧?」
「那我也沒法子了不是,我又不是她爹,力所能及地做些罷了,更多的確實幫不了。
不過嘛,您也瞧見了,賭嫖不分家,他那樣子,能活到下個月再說吧。」
原來除了相由心生,還有人不可貌相。柳苔將心中所想同賀老夫人說,逗得她哈哈大笑。
「這人吶,強勢的未必就是惡人,弱勢的也未必就是善人。苔兒,來日方長,還有得學呢。」
「這世道怎麼處處是坑?若是我笨些,摔了跟頭怎麼辦?」
「摔了就爬起來,拍拍灰,繼續走。我雖然是一把老骨頭,但給孩子托底,還是做得到的。」
柳苔像貓兒一樣,縮到賀老夫人腿上趴著。她對生母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可她永遠都記得她懷抱的溫度,就像此刻,賀老夫人輕撫她臉頰時的體溫。
柳苔曾經求而不得的東西,就這麼輕飄飄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賀老夫人會愛人,柳苔就得到了愛。
原來,愛這種東西,最忌諱和不懂的人糾纏。
19
年關將至,賀淵的家書到了。
賀老夫人將她喊去一起看。
賀淵有些貧嘴,拉拉雜雜寫了一大堆有的沒的,從軍帳的床板太硬寫到守營帳的小兵半夜想家想到哭。
連穗寧都捂著嘴笑。
柳苔有些無奈,等看到最後一行時,她捂住春曉的嘴:「不許念了!」
慌忙將信紙從春曉手中抽出來,塞進懷裡。
這下連賀老夫人都樂了,打趣她夫妻恩愛。
柳苔又氣又羞,這是寄給家裡的信,又不是單獨寄給她的,怎麼什麼都往上寫?
寫回信時,她將此事挑出來,認真教育了一番,要他臉皮莫要那麼厚!
信寄出的那天,正好是除夕。
穗寧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香得柳苔舌頭都要咬掉。
賀老夫人給她們發壓歲錢,嘴上念著「歲歲平安」。
叫到春曉名字時,她驚訝道:「老夫人賞過了呀!」
「那是賞錢,又不是壓歲錢。論年紀,你是最該領的。」
春曉愣愣地走上去,磕了個頭。
賀老夫人遞給她一個紅包,拍拍她的腦袋:「好孩子,歲歲平安。」
好孩子春曉霎時紅了眼眶,又不敢落淚,忍得辛苦,小臉皺巴得跟個包子似的。
柳苔起初覺得好笑,細細想想,又覺得心酸。
她從前只覺得自己苦,總忘了春曉比她還小几歲,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她在柳家的時候,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
柳苔有些愧疚,她同春曉這麼多年,卻不如一個認識不滿三個月的夫人細心。
「春曉,往後年年都給你發壓歲錢。」
春曉揉了揉眼睛:「發到八十歲好不好?」
誒?小丫頭變貪心了。
柳苔伸出手,和她拉鉤:「好。」
20
桃樹抽芽的時候,賀淵的信又來了。
他這次學乖了,給柳苔的信是單獨的。
信封上是工工整整的「吾妻親啟」四個字,用蠟油封著,確保沒其他人打開過。
可真單獨寫了,卻又不寫那些黏糊的話,反倒寫起塞北的風光。
他寫那月亮,又大又圓,看到的時候就想吃京城的蔥油餅。
信里還說,雪坑裡埋了一隻被遺棄的小狼,正吃奶的年紀,給他遇著了便撿回去養著,起了個名字,叫狗蛋兒。
柳苔又好氣又好笑。
開春後,柳苔更忙了,帳本一摞一摞往她這兒送,賀老夫人打定主意要她掌這個家。
正頭暈眼花,春曉鬼鬼祟祟摸進來:「三姑娘,府中來客人了。」
來的是賀淵的遠房表妹,秦芷嫣,一表三千里,有過婚約那種。
她的容貌不輸柳容,帶著江南女子獨有的溫婉。
說起這婚約,賀老夫人至今都還有氣沒消。
秦芷嫣的母親醉心易經八卦,拿著賀淵的八字推演一番後火速退了婚,這克妻的名頭,就是從她那兒傳出來的。
本來賀家也沒當回事兒,直到後頭議親的姑娘一個接一個地出了事。
也不知她是真的精通於此,還是賀淵就是那麼寸,偏偏撞上了。
可秦芷嫣和她母親不一樣,她放不下賀淵,至今沒在婚事上鬆口。
沒想到賀淵成親了。
她一得消息就鬧著要來京城,想看看究竟是哪家姑娘得了她的心上人,若是九天仙女那般,她也就死了那條心。
偏偏是柳苔,一顆不起眼的沙礫。
死去的心又活過來,秦芷嫣自負美貌,又同賀淵青梅竹馬,沒道理她不能贏。
賀老夫人頗覺頭疼,連春曉都拿出了應敵的架勢,偏偏柳苔無知無覺,還設了一場好宴,給秦家姑娘接風洗塵。
便是穗寧那般淡泊的人,都戳著她的腦殼罵她蠢。
柳苔也開始煩起來,不是因為秦芷嫣來勢洶洶,而是因為每個人都要同她分析一通那秦姑娘來者不善,擾得她一天到晚看不完一本帳。
都怪賀淵!
柳苔抽下兩張信紙,將賀淵一通臭罵,只是還沒來得及寄出去,賀淵的信又來了。
他抱怨狗蛋兒太能吃,幾個月俸祿全進了它的嘴。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狗蛋兒長大了許多,沒小時候可愛,嘴長得老長,動不動就嗷嗚嗷嗚地嚎。
【……】
通篇的狗蛋兒,甚至還有一張狗蛋兒的畫像,伸著舌頭,狗似的。
柳苔氣笑了。
秦芷嫣這麼喜歡狗蛋兒它爹,就拿去吧。
21
只是柳苔不去管秦芷嫣,秦芷嫣卻主動來招惹她。
先是要辦什麼詩會,還像模像樣地送了燙金帖子來。
柳苔伏首案前,被汪洋大海般的帳本淹沒,她頭都沒抬,乾脆利落地說不去。
這是秦芷嫣初次在京中亮相,美貌與才華並重,狠狠出了個風頭。
奈何想要的觀眾沒來,終歸有些不得勁兒。
再就是見縫插針地同柳苔說她又接到了哪家貴女的帖子,得了哪家夫人的誇讚。
柳苔左耳進右耳出,一邊「好好好」,一邊吩咐春曉去備轎,她要出門巡鋪子,一看就沒把秦芷嫣的話放在心上。
秦芷嫣咬碎一口銀牙,不得不祭出殺招——做飯。
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自認為做到了一個女人的極致。
結果柳苔不僅沒自卑,還真心實意對她一通夸,比平時多吃了兩碗飯。
她的舉動成功地讓秦芷嫣覺得自個兒成了廚娘,在飯桌上就沒忍住,嗷嗷哭起來。
「誒,不是,你哭什麼?」
秦芷嫣一聽,更委屈了:「你欺負人!」
柳苔徹底被她搞暈了。
「秦大小姐,你倒是說說,我如何欺負你了?」
秦芷嫣一通控訴,中心思想就是指責柳苔對她的挑釁視而不見,讓她的宅斗事業很是沒有成就感。
柳苔無言以對。
秦芷嫣比她還大兩歲,卻比春曉還幼稚。
她的爹娘,應當很疼愛她吧。
想也是,不然也不會為了她的性命放棄同賀家聯姻。
要換成柳承山,人死了也得把牌位嫁過去。
「你喜歡賀淵,不去他面前晃,卻要來我面前晃,你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這次輪到秦芷嫣懵了,她漲紅了臉,張口又閉上,反覆幾次,終於吐出兩個字:「流氓!」
女流氓柳苔終於獲得了清靜,秦芷嫣不僅不再來煩她,還躲著她,遠遠見著便繞道走。
春曉笑得肚子疼:「三姑娘,你可真有辦法呀!」
柳苔遞給她一張帖子:「少關心那些無聊事。下個月成平郡主設宴,你去庫里看看,擬個禮品單子給我看。」
春曉機靈,一聽就知道柳苔要栽培她,歡歡喜喜領了差事去忙。
成平郡主給柳苔下帖子,除了照顧賀老夫人的面子,還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意思。
托周氏的福,柳苔在京中名聲極差。
因著和賀淵成親這事,又有不少人傳她貪慕虛榮,為了榮華富貴死都不怕。
京城貴女們對她既看不起,又有些好奇,平日裡聚在一起沒少嚼她舌根。
這種場合,柳苔原本不想去。
誰願意往討厭自己的人堆里扎?
偏賀老夫人說什麼都要她去。
「苔兒,世上的人,可不會都喜歡你。若是不懂如何同討厭你的人打交道,你日後必定要吃大虧。」
「母親要我去討她們喜歡?」
「無論你如何討好,總有人不吃這套。」
「那……母親是要我去立威?」
「你的威能大過成平郡主去?」
柳苔思來想去,沒個頭緒。
「孩子,你要讓她們敬你。」
談何容易?
京中貴女個個心高氣傲,比完出身比美貌,比完美貌比才華,要她們真心實意敬重她這要什麼沒什麼的女子?還是做夢來得快些。
柳苔的打扮依舊素凈,臨出門前被賀老夫人叫住:「素卻不雅,凈卻不貴。」
柳苔有些喪氣:「這些表面工夫,又沒什麼用。」
賀老夫人親自給她戴上一套羊脂玉做的頭面:「先敬羅衣後敬人,人吶,大多只看得懂表面功夫。」
「這樣的人,我也不想同她們來往!」
賀老夫人呵呵一笑:「可以,不過要等到你有得選的時候。」
柳苔不明白,這與誰來往,不是全在自己嗎?
可當她坐到成平郡主的宴席上,滿座都是目下無塵的貴女時,她突然明白了賀老夫人的話。
人活在世上,總有不能免俗的時候。
22
她們的眼睛就像裁縫的尺,從頭到腳,一寸一寸量著她。
原來被一群人討厭,是會膽怯的。
柳苔有些侷促,強撐著不露怯。
成平郡主走過來,瞧著她的頭面,似有些驚訝。
她說:「賀老夫人應當很疼你。」
柳苔羞澀一笑:「母親待我確實好。」
「可不是,連御賜的嫁妝都給你了。」
賀老夫人是要鍛鍊柳苔,卻也不捨得讓她真受辱。
這套頭面,就是她替柳苔撐的場面。
柳苔明白過來,心口發燙。
她娘親走得太早,賀老夫人像是補上了這個缺。
成平見她霎時紅了眼眶,心中也有了計較:「賀老夫人是個有福氣的。」
成平的話算是給柳苔定了調。
她接納了她。
識趣兒些的閨秀對她露出笑容,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拎得清。
禮部陳侍郎家的四姑娘還是開口嘲諷了她。
「如今當真不同了,還要什麼臉面?只管削尖了腦袋往上鑽營便是。一朝扶搖直上,誰管你是怎麼上來的。只要上來了,都是好姐姐好妹妹。」
這話說得難聽,明晃晃罵柳苔不要臉,連帶著把成平郡主也罵了進去。
可這陳四姑娘的長姐是宮裡的貴妃,深得聖寵,便是成平郡主也不想招惹她。
柳苔拿不准該如何反擊,正想沉默以對,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卻聽一聲冷笑,是秦芷嫣。
「你的腦袋不用削都尖,天分這般好,可別浪費。」
「你!」
「我怎麼了?我的腦袋圓著呢,跟你可想不到一處去。」
春曉只覺得秦姑娘今日簡直艷光四射。
秦芷嫣的姑母是太后,貴妃見著也得磕頭。
柳苔笑得兩眼彎彎,秦芷嫣又變結巴了:「你、你別以為我這是為了你,我、我是為了賀淵,他在邊關保家衛國,她們卻羞辱他的妻子,是個人都聽不下去!」
這下子,陳四姑娘面子裡子都沒了,憤而離席。
成平郡主沒管她,舉起酒杯敬了來客。
柳苔來了一遭,還是沒想明白如何讓人尊敬她,這宴席上的聰明人,說話做事都看著眼前人背後的權勢,即便蠢如陳四,也是仗勢欺人。
回程,秦芷嫣擠上了柳苔的馬車。
「我要回去了。」
柳苔沒勸她,秦芷嫣的父母都在江南,她這樣的姑娘,就應該在父母身邊,被父母疼愛到老的。
秦芷嫣笑道:
「我來之前,總覺得女子的好,皆在容貌,配得上賀淵的人,也應當是個絕世美人。
「你嘛,確實不漂亮。
「可是,你從來不在乎自己漂亮不漂亮,這樣的你,比誰都漂亮。
「哎呀,我說得亂,你明白意思就成。」
秦芷嫣紅著臉。
「我、我其實挺喜歡你的。」
春曉笑出聲,柳苔瞪她一眼,笑著和秦芷嫣說:「我知道。」
23
秦芷嫣離京時已經入夏。
算算日子,賀淵已經許久沒送信回來。
誰也不去提這茬,仿佛不提,不好的事便不會發生。
可陰雲還是籠罩在賀府所有人的心上。
直到一聲尖銳的嘶鳴聲響徹京城的清晨,八百里加急的輕騎疾馳而過,直衝到禁宮。
金鑾殿前,年輕的小兵從馬背上滾落,連滾帶爬往殿中去。
已然分不清他流下的是血還是淚。
「陛下!」
他的聲音高昂,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哽咽——
「城!破了……」
寥寥幾個字,卻是屍山血海。
亡魂鳴過血泊,遊子再也不能歸鄉。
塞北最遠的那座城被韃子攻破,賀淵下落不明。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塞北有三關,老將徐誠守住了第二座,戰局僵持下來。
這些事對京城的百姓來說,有些遙遠。
他們不在朝堂,也不在邊關。
那疾馳的馬蹄聲,就像不常聽見的鳥鳴,哪怕有些驚奇,過了也便過了。
小販照常支起攤,天光乍破時,饅頭上的熱氣吹散初夏清晨的最後一絲涼意。
世上的事本就這樣,兩隻眼睛只能看到眼下的光景,活人不管死人,死人管不了活人,同年同月同日的某一刻,大路朝天,各行其道。
賀老夫人又病倒了。
其實,在賀將軍戰死的那天,她就已經在熬命。
她送走了太多人。
柳苔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邊,一夜一夜地不合眼。
一碗藥喂進去,又被她吐出來。
柳苔眉頭都沒皺一下,替她擦身換衣,又吩咐人繼續熬藥。
賀老夫人清醒時會溫聲讓她回去休息,可柳苔最會陽奉陰違,嘴上答應,卻還是在床邊鋪了地鋪。
而大多數時候,賀老夫人是不清醒的。
她似被夢魘著了,時不時喚兩聲娘,哭著喊疼。但更多的時候,她都在小聲念著一個名字,阿瑛。
那是賀淵父親的名字。
24
賀老夫人年輕時面上生過一段時間的瘡。
因著這瘡,豆蔻年華的姑娘,去哪兒都不敢露臉。
她總是戴著面紗,怯怯地,沉默地,綴在母親身邊。
賀老夫人姓寇,閨名文慧。
文慧那年十六歲,正是議親的年紀。
只可惜一看到她的臉,媒婆便要推阻一番。一來二去,文慧也就沒了心思。
她把時間花在看書上,從古至今,什麼都看。偶爾也偷偷看點閒書,可看著書上寫得至死不渝的愛情,她冷笑一聲,不信。
人有生、老、病、死。
除去青春年華燦若朝霞,其他時候大多如七分敗的花,不好看,暗暗散發著衰敗的臭味。
色衰而愛弛。
如花美眷尚且敵不過似水流年,何況她臉上生瘡,看起來有點噁心?
幸好寇家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她爹娘開明,便是養她一輩子也無妨。
可文慧依然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愁。
她愁的時候,會去寺中小住。
也是那時候,遇到了同樣來禮佛的賀瑛。
他是陪家中姐妹來的。
家中姐妹又是為了給他祈福來的。
少年將軍,滿身肅殺之氣,溫潤如玉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
他似乎不愛笑,文慧偶遇他幾次,他都冷著一張臉,手上拎著的不是糖葫蘆就是水晶糕,一看就是在替家中姐妹跑腿。
文慧還發現,他每日清晨都要練槍,落英繽紛,她撐開窗戶看得入神。
她好奇心越強,觀察得就越細緻。
觀察得越細緻,就越好奇他為什麼總是不開心。
少女的一顆心,便這麼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土壤里,獨自發芽。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她平生頭一次恨起自己,若自己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就好了,那便有勇氣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喜歡。
偏偏,天不遂人願。
文慧也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了自己的膽怯。
她自顧自謝幕,再次偶遇時,賀瑛卻叫住了她。
沉默寡言的男人遞給她一串糖葫蘆。
「上次見你盯著看,我以為你喜歡。」
文慧愣住,怎麼接過糖葫蘆、怎麼回的話,她全忘了。
等回過神來,賀瑛只留下一個背影。
文慧一夜沒睡,她覺得自己完了,她生了妄想。
糖葫蘆吃進嘴裡的時候是甜的,山楂卻酸。
她面紗下的臉,就是那酸山楂。
後來,賀瑛下山買什麼,都會給文慧帶一份。
文慧想問為什麼,又怕捅破窗戶紙後不能獲得想要的答案,徒留難堪。
捅破窗戶紙的是賀瑛的妹妹。
年輕的姑娘,笑鬧著打趣哥哥待隔壁院子的姑娘格外殷勤。
「只是,那姑娘一直蒙著面紗,不知是家教嚴,還是貌若無鹽?」
文慧躲在景窗後聽著,心怦怦直跳。
賀瑛的聲音響起。
「別人的相貌,同你有什麼關係?你背地裡這般議論人家,我們賀家何曾有過這樣的家教?」
賀瑛嚴厲地把妹妹訓了一頓,直將小姑娘訓得眼淚汪汪。
文慧眼眶濕潤,生出向他坦白的衝動。
衝動既生,就再難按捺住。
文慧走到賀瑛面前,仰頭看他。
「我……我不好看。」
「你聽到我妹妹的話了?她不懂事,你不要往心裡去。」
文慧含淚搖頭,她只是想勇敢一回。
賀瑛是那樣好的人,即便不喜歡她,也不會傷害她。
文慧緩緩摘下面紗,露出生瘡的臉。
賀瑛瞳孔微縮,他伸出手,又覺得冒昧,那手懸在半空,他問:「疼嗎?」
疼嗎?
文慧設想過許多答案,唯獨沒想過是這個。
若說之前只是少女懷春,此刻卻是天塌地陷。
即便賀瑛不喜歡她,她恐怕也不能再喜歡上別的人了。
她後來問賀瑛怎麼會喜歡她,賀瑛讓她不要生氣,他說她的眼神,像一隻落湯的小狗。
文慧的臉漸漸好了,她嫁給他那天,是艷光四射的新娘。
但她那時已經不會再為外表喜悅或悲傷。
文慧醒過來,她的病榻旁趴著一個姑娘,睡得不甚安穩。
25
她輕輕撫摸柳苔的臉,眼神溫柔似水。
柳苔睜眼,看到紅光滿面的賀老夫人,心驀地一沉。
「好孩子,別難過,我這一生,也算得上完滿。
「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穗寧。往後,若是淵兒回不來,你們的路定不會容易……
「你記得,不用替我們守什麼,家業也好、姻緣也罷,順其自然。」
柳苔知道這是賀老夫人的遺言,可她眨眨眼,眼眶是乾的,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太陽真好啊。」賀老夫人要去曬太陽,命人搬了個躺椅到樹下。
她躺上去,柳苔替她蓋上薄毯,又擺出茶具,要給她泡茶。
「母親喜歡喝雨前龍井,還是峨眉雪芽?」
「雨前龍井。」
「母親喜歡喝燙一點,還是涼一點?」
「溫的便好。」
「母親知道嗎?我這泡茶的手藝還是家中姐姐教的,她們都是頂好的姑娘,過幾日我設宴,讓她們來拜見你,好不好?」
賀老夫人呵呵一笑:「那我得準備兩副鐲子,當見面禮。」
「那我替姐姐們謝謝母親。」
賀老夫人不說話了。
柳苔的手都在顫抖,她硬擠出一個笑。
「茶有些燙,得涼一會兒。
「茶涼了,我重新泡。」
柳苔的動作越來越慌亂。
春曉哽咽道:「姑娘,老夫人她……」
柳苔突然「啊」了一聲:「這龍井受潮了,母親才不喜歡的,母親的鼻子真靈,這都聞得出來。」
穗寧一把握住她的手:「苔兒!」
柳苔眨眼,淚珠滾落,她這才敢轉身,看向賀老夫人安詳的臉。
賀老夫人臉上的紅潮未褪,像是睡過去了。
柳苔跪倒在她腳邊,將頭放在她的膝上,低低喚了一聲:「娘。」
賀家新喪,寇氏文慧病逝,享年四十五歲。
26
柳苔來不及傷心,便馬不停蹄地操辦起喪事來。
賀家滿門忠烈,賀老夫人人緣又好,來弔唁的人很多,柳苔一一磕頭謝過。
也有不少人唏噓,累世功勳之家,最後竟就剩下兩個孀婦。
賀淵說是下落不明,可在戰場上,下落不明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
喪禮結束後,柳苔也不得閒,賀家的產業還要打理,她忙進忙出,累了倒頭就睡,沒心思想別的,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穗寧從小佛堂出來,承擔起府中大小事。柳苔一旦不按時吃飯,春曉就來找穗寧告狀。
每到這時,穗寧就會親自下廚,做兩道柳苔愛吃的菜。
不管是不是真的愛吃,總歸只要是穗寧做的,柳苔都會吃完。
入秋的時候,柳宜那邊傳來了懷孕的消息。
柳苔備了禮去探望姐姐,正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匹八百里加急的馬。
依舊是邊關的事,在徐老將軍的苦守之下,韃子是沒打過來。
但韃子也不撤退,依舊圍著城。
軍情緊急,軍費卻告緊,好巧不巧,這個節骨眼上,江南也發了水患,正收成的季節,淹了不少莊稼。
內憂外患,連皇帝都焦頭爛額。
柳苔聽著這些消息,食不下咽。
柳宜點她額頭:「想什麼呢?」
「沒什麼。」
「苔兒,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起名?靠我這半桶水?」
「怎麼,當了侯夫人,就不認我這窮親戚了?」
柳苔笑著說哪兒敢,她知道大姐姐這是為了給她留一個念想。
「起個小名,就叫寶兒,好不好?」
柳苔吃完飯,下定決心要給未出世的寶兒一個太平盛世。
27
柳苔回到家,就去和穗寧商量籌軍費的事。
這事兒,聽起來就難。
如何籌?同誰籌?有沒有資格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