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甩開謝自塵,厲聲道:「世子莫要胡言,再過幾日嬤嬤就要來接我進宮,我是皇上的女人,世子怎可求娶我呢?」
謝自塵臉色煞白:「月竹,你不是說可惜我婚約在身,否則你定要與我在一起……你不高興嗎?」
望著對峙的兩人我搖搖頭嘀咕:「皇上也真是的,叫他們鎖死好了,非得棒打鴛鴦,活該上一世……」
「朕活該如何了?」
一道清冷的聲音自我耳邊響起,我猛然一驚,回頭對上了李修瑾放大的俊顏。
腿一軟,差點想跪下。
「皇、皇上?」
8
眼前人黑色狐皮大氅掩住一身明黃龍袍,梢頭殘雪落在他淡漠的眉間,將他望向我的雙眸也襯得柔和了。
前世我婚後再未見過的人,如今少年依舊,恍如隔世。
可我自小就怕他,似是印在骨子裡的。
慌忙去行禮,卻差點跌倒,被他一隻手穩穩攬過。
本想快些起身謝過,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靠他太近了,體內沉寂下去的藥效突然發作,登時渾身發軟,使不上力,半倚在他懷裡一動也不動。
那雙幽寂的眸子暗流涌動,定定望著我皺眉:
「崔菀,你怎麼了?」
我此刻的模樣……若是我爹見我這樣攀扯他傾心栽培的少帝,定然要捂著臉痛斥一句「有辱斯文」不可。
我硬生生用最後一點力氣站直了。
「皇上,我、我沒事,你看我這不是……」
話未完,我又歪倒下來,再次被眼前人撈在懷中。
他幾乎是猛然把我抱在了懷裡。
隨後隱著後怕的嘆息落在我頭頂:「崔菀──」
「誰在那裡?」
假山後,謝自塵的聲音驟然響起。
鄭月竹也回過神來,白著臉強裝鎮定:「若是被人知道與你在此月下私會,耽誤了我入宮怎麼辦?」
謝自塵因她下意識的反應怔了片刻,但還是決定先探假山後是否有人。
兩道腳步聲越靠越近,我顧不得這些,攥緊李修瑾的袖子看向假山旁的那條小路:
「皇上,我們快躲一躲……」
卻見他一挑眉,不慌不忙地收緊了我腰間那隻手:「我為何要躲?」
9
我有想過按李修瑾淡漠孤冷的性子,可能會把我扔下自己跑。
卻怎麼也沒料到他完全就沒想過要挪腳。
除了我爹,我還沒見過李修瑾會聽誰的話。
此刻聽牆角這種事做來,都一臉的理所當然。
我只得暗暗感嘆,當皇帝果然好,臉皮厚都沒人敢說。
於是謝自塵帶著鄭月竹來到假山後,見到的便是一臉淡定的李修瑾和被他抱在懷中,努力將頭埋起想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我。
「皇、皇上?」
謝自塵和鄭月竹嚇了一跳,慌忙跪下。
不知為何,看他們兩這副模樣,我頓時有些解氣。
李修瑾十歲的時候登基為帝,聽奏修政,朝臣無有不尊,當時京城與他同齡的孩子還想著躲太學先生的手板子。
好些的,如功課時時第一的謝自塵,也是欽佩少帝風采,將其視為自己未來將忠從之君。
聽說他為少帝寫了一首詩,傾注了自己對國君的愛戴追隨,卻只得了少帝一句「切作實辭,勿吹勿擂」。
謝自塵羞憤得三日沒來上學。
而我稍小兩歲,整日見我爹拿回少帝的文章集注,從來厚厚一匝,我爹臉上儘是欣慰。
我自小怕他,因他總是不怒自威,讓人難以靠近,隱隱也有嫉妒,只覺得他將我爹搶走了。
李修瑾,可謂是京城這一代人的噩夢。
想到人人都怕他,我此刻突然覺得他也並沒那麼可怕。
「起來吧。」
李修瑾道。
兩人還未起身,目光已然落在他懷中的我身上。
謝自塵抿緊了唇,朝我低斥:「崔菀,你在做什麼?」
鄭月竹垂在身側的手絞緊了裙衫,恨恨盯著李修瑾抱著我的那隻手。
「皇上,我堂妹嬌縱慣了,今日方及笄,不知怎麼冒犯了皇上?」
李修瑾涼涼掀起眼皮:「朕說她冒犯了?」
鄭月竹臉上一僵:「沒、沒有……」
「你說嬌縱,太傅整日與朕說最愁他的小女性情太過乖巧,還是你這個做堂姐的,比人家父親更清楚些?」
謝自塵聞言轉頭看向鄭月竹,只見她失了分寸,急切解釋:「臣女、臣女一時失言,小妹性情卻是極好的。」
已然不想聽他們說話,我只覺得身上火爐一般熱得難受,而李修瑾的皮膚冰涼舒爽,讓人忍不住與他多貼近些。
這麼想著,我便也這麼做了。
抬手便摟上了李修瑾的脖子,像纏在樹幹上的喇叭花。
謝自塵和鄭月竹被我這般大膽的動作驚住。
「崔菀,你可知如今在做什麼?」
我聽出這是謝自塵咬牙切齒的聲音,他總是這般讓人心煩。
我又往李修瑾頸窩裡蹭了蹭,然後眼神迷離地盯著他不知何時染著粉意的耳廓。
「知道。」
我暢快地嘆了一聲,誠實說:「唔……這樣很舒服。」
就見李修瑾的耳朵更紅了。
10
謝自塵望著我這個樣子,眉頭越來越深,卻被我側臉的潮紅凝住神。
似乎想到了什麼,整張臉驟然間毫無血色。
「原來,你說的是真的。」
他沒頭沒尾說了一句,我卻知道什麼意思。
曾經我向他解釋很多遍及笄之夜我也是受害者,他從來不信,還動輒諷刺。
如今終於信了,信我根本沒圖謀過他。
於他卻像是另一重更難以接受的事實。
我正望著謝自塵出神,突然被一隻溫厚手掌蓋住了眼。
耳邊正傳來李修瑾冷淡的聲音:「無事便退下吧。」
是對著那兩人說的。
謝自塵卻猛然往前一步:「不知皇上要帶崔菀去何處?」
他分明是臣屬,偏偏語氣暗含質問。
李修瑾淡淡掃過他:「朕需同你交代?」
謝自塵垂眸:「臣不敢,只是今日崔婉及笄,而皇上又才從北山圍獵歸來,流言向來最兇猛。」
「有勞世子思慮許多,朕不過順路看望太傅。」
李修瑾將蒙住我雙眼的手掌移開,任我滿面酡紅的模樣露出一瞬又很快蓋住。
「或者謝世子可以告訴朕,崔菀究竟如何了?」
謝自塵見我愣神片刻,很快將要答:「她是被人──」
「小妹心繫世子,適才被退婚,她便多喝了幾杯,如今看著是醉了。」
鄭月竹說完,暗暗扯了扯謝自塵的袖口,示意他無需再多言。
「退婚?朕只聽說謝世子在崔家門口大喊配不上崔菀的事……」
李修瑾尾音上揚,直直看向謝自塵:「世子原來如此自知,朕很為國公高興,當賞,就賞我今日獵得的山雞。」
按我爹的說法,皇上一高興就喜賞獵物,卻從不賞山雞。
「山雞怎能賞人,又不是鳳凰。」
並非不尊重人,可以說是諷刺人了。
謝自塵糊裡糊塗領了賞,低垂著頭看起來並不高興。
我猜他也許想到了自己十歲嘔心瀝血為國君作的詩,當時還不如大喊幾聲「我是草包」,對上了李修瑾的胃口,更能龍心大悅。
11
鄭月竹上前一步:
「有勞皇上照拂,我也是出來找小妹撞見了世子。不如皇上把菀菀交予我,我帶她回去。」
李修瑾沒有說話。
這沉默卻是令我害怕,我如今藥效還未散完,而眼前兩人前世如何凌遲一般合力磋磨我的,皆是歷歷在目。
若把我交給鄭月竹,說不定等天明,往事又要上演一遍。
在場三人,唯有李修瑾,此刻是我能信的。
他雖然滿身帝王威嚴,卻讓我覺得很安全,盼他看在自小相識的份上,或是看在我爹娘忠心輔君的份兒上,不要將我交出去。
我往他懷裡埋了埋,瓮聲瓮氣像小時候那般喚他:「瑾哥哥……」
沒人知曉,尚未懂事之時,堂姐還沒入京,我唯一的玩伴便是李修瑾。
那時候先皇后還在世,我娘時常進宮陪她。
大人說著話,我就跑到李修瑾的皇塾窗前,沖他揮揮手。
他送走了我爹,便偷偷來找我玩。
後來先皇病逝,皇后拉著幼小的李修瑾把持朝政,幾年後為了還政自鳩。
李修瑾再也沒出來過了。
我娘抱著我嘆氣,只說了一句:「瑾兒如今歡愉只會一日比一日少了。」
我們也變得疏遠,只在我爹對他的誇讚中知曉那個愛逗我笑的少年,終於長成了沉穩的帝王。
時隔這許多年,我為了求得庇護,與這個兒時玩伴這般親密:
「你可以同我待在一起麼?瑾哥哥。」
12
第二天我是被我爹氣急敗壞的聲音吵醒的。
他跟我娘在我房中隔著屏風,說話聲越來越大。
「孤男寡女整整一夜,還在菀兒閨房中,他究竟思慮什麼?」
這一句如此熟悉,似乎我聽過,猛然從榻上起身。
迷濛睜眼,尚未從睡夢中完全清醒,便面對著人聲嘲諷,堂姐的驚呼,謝自塵冰冷憤恨的眼神。
接下來便是繼續混沌著做了謝府娘子,為了丈夫的最愛賠命殉情。
熊熊大火燒過母親為我挽過千萬次的頭髮,燒過身上父親託人送進謝府給我慣穿的蘇織雲錦。
最後時刻我想甩掉謝自塵緊握的桎梏,可一次次失敗了,他在火光里悚然而冷酷地嘲笑我:「別白費力氣,我要拉著你去見月竹。」
我滿腔的無辜絕望。
我大罵他是個瘋子,我哭喊著說要回家,我想我爹娘了,他始終殘忍得令我求告無門。
「月竹最羨慕的便是你的一對好父母,可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也回不了崔家,就算死,你也要以謝崔氏的身份入我謝家墳,如此,月竹也會平衡一些。」
……
一幕幕所歷真實,似乎我依然深困其中,不得解脫。
爹娘從外間趕來,將我搖醒,娘將我顫抖的身子攬進懷裡一遍遍輕撫。
「囡囡做噩夢了?什麼火燒得疼?娘親在這裡,莫怕。」
我睜開眼,房內只有爹娘,沒有上一世的堂姐和她領進來看熱鬧的一群閨中好友。
更沒有那個想跟堂姐解釋,怨毒望向我,最後決計娶了我再慢慢折磨的謝自塵。
我深呼了一氣,胸口尚且惴惴不安。
我爹神色緊張:「老實跟爹說,是不是皇上欺負你了?」
我一愣:「李修瑾?」
我娘幫我梳著發,與我說原委。
上一世的噩夢沒有再重來,李修瑾讓御林衛將我的屋子圍得嚴嚴實實,而他則守了我一夜。
爹娘只知曉我的院子昨日不得靠近,而一早李修瑾又從屋子裡走出去。
我則回憶起一夜安詳,有一道目光注視我許久。
我爹拼湊出大概,沒有鬆口氣,臉色依然陰沉。
「皇上思慮周全,一點風聲也沒露出去。」
我娘像是在勸他。
爹不發一言,只讓我好好休息,便大步出門去了。
「爹娘只盼你順遂無憂,可你怎的如此大事都自己憋著,小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不知為何長著長著,好不容易寵出的一點脾性都磨光了。」
我娘陷入回憶中,滿眼心疼。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本就被寵著長大,天真活潑,後來堂姐來了,我總能見她在角落裡暗暗哭泣。
我問她為何難過。
「爹娘在身邊,當如妹妹這樣無所顧忌,可我生來命苦,每每見到你想要什麼便直言,想做什麼都可以做,我就難過。」
她哭得厲害,我不知該如何安慰。
後來便是她只要見了我向爹娘討要東西,或是我任性跑出去玩卻不被責怪,也會哭。
「妹妹,你怎麼能這麼任性呢?」
她時常糾正我,似見不得我身上一點的出格。
漸漸的,我便越來越收斂。
卻沒想到就此讓爹娘擔憂我。
娘親握著我的手:「你父親與我,在先後面前立下了誓言,要護瑾兒周全。你爹更是將自己的畢生所學盡數授予少帝,爹娘從小便被責任所束縛,如這世上的很多人,包括當今皇上,都沒有跳脫自在的機會,唯獨你,我們都盼你恣意瀟洒。」
「我們菀菀,哪怕是任性蠻橫些,都是可以的。」
我聽得一陣鼻酸,倚在娘的懷中不肯撒手。
「娘,我不嫁做人婦也可以麼?」
「與你的噩夢有關?」
我點點頭,母親心疼地輕撫我的臉,沒有多問。
「自然可以。那爹娘便疼你一世。」
13
娘怕我總想著噩夢,又恰逢平南王妃壽宴,便帶我去赴宴了。
聽聞王府有一座竹林,我便自己出去走走。
卻在平南王府與謝自塵狹路相逢。
「崔菀,你與皇上是什麼關係?」
他這一開口就是上一世那般頤指氣使的語氣。
我不舒服,當沒聽見,繞過他繼續走。
卻被攥住手被迫面對他。
「你也回來了,對麼?」
就像我能看穿他眼中如上一世的神情,他也一樣。
我冷笑,如今與他婚約不再,認下也沒什麼。
「怎麼,你還想再殺我一次?」
他抿緊了唇,對自己做的事供認不諱,頓了頓又道:「你昨夜中了毒,為何會與皇上在一塊兒?莫不是想著重來一世,你就圖謀起別的東西了?」
他生什麼氣?不管了,我如今就是喜歡氣他。
「我就是圖謀那個,你都可以退婚求娶堂姐,為何我不能奔向自己心儀的男子?」
卻見他一張臉白了又紅:
「心儀……男子?你喜歡的不是我?」
不等我說話,他又攥緊了我的手:「為了同月竹爭一時之氣,你連自己的終身都不顧了麼?」
我只覺得他這踩了尾的貓模樣莫名狼狽:
「謝自塵,你聽好了,我從未喜歡過你,也從未設計將自己嫁給你,昨夜之後你應當明白了。你與你那心上人害了我一世,如今還想阻我不成?」
他撤開了手,往後退了兩步,搖著頭,仍是固執:
「崔菀!他是皇帝,前世月竹什麼下場你沒見麼?」
「你只要顧好你的月竹就好,我與誰如何,用不著你多事。」
他還想來阻我,被我隨意踢了一腳,一時不防掉進了旁邊的池塘。
這個池子水很淺,但泥沙淤積,看起來還不及動工。
謝自塵一身華服已然不能看了。
「崔菀!你竟敢——」他撲棱在泥沙里,狼狽憤恨。
「我有什麼不敢的,我只恨不能找一間屋子,將你鎖在裡頭,一把火燒了。」
「或者,把你的心上人也鎖進去,替你了了夙願,可好?」
他一張臉污泥也遮不住霎時驚愕:「我們重活一次,我本以為從前一筆勾銷,該是心照不宣,你竟如此恨我?」
聽得我發笑,望著這個泥中君子,我只嘆京城人都是瞎了眼了,竟給他個第一公子的美稱。
要不是沒人敢提名李修瑾,會輪得到他?
「誰跟你一筆勾銷,謝自塵,你可要睜大眼睛,好好活著。」
遠遠不夠。
我前世的苦楚一毫一厘,不能白受。
說完我大步走過,卻在竹林盡頭拐彎處撞見了一個人。
李修瑾狹長的眸子挑了幾分恣意,靜靜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