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沒忍住道:
「皇上,您是聽牆角上癮了麼?」
14
也許是我娘早上叫我蠻橫驕縱些的談話起了作用,也許是方才被謝自塵激起的怒火尚未平息,我竟然一點也不怕李修瑾了。
我看著他,破罐子破摔:「皇上,你都看到了,沒錯,人是我推的,我就是個驕縱之人。」
他卻笑了,只說:「太傅會高興的。」
這關我爹什麼事?我正想追問,就見他目光往下,落在了我方才被謝自塵攥出紅痕的手腕。
他沉下臉伸手過來,我下意識朝後躲,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昨夜,你不會如此生分。」
「昨夜我中毒了,如果冒犯了皇上,非我本意。」
李修瑾收回手,視線卻一直停在我腕間紅痕。
「下毒之人,你想如何處置?」
細看他神色,似是已知道是誰。
「身份特殊,並不會如何。」
堂姐是被托在京城養在崔府的,清河鄭氏又是那般顯赫的門閥世家。
爹娘也是顧慮在此,偷偷把我身邊那個作堂姐的眼線的丫鬟給處理了,對我好生愧疚。
而且堂姐馬上就要入宮。
想到這裡,我看向眼前的李修瑾:
「皇上,你能不要堂姐入宮麼?」
鄭月竹要是入宮,必會跟上一世那般,面上惦念妹妹,日日讓我去宮中請安,想出許多法子來找我的不痛快。
李修瑾一怔,突然抬眸,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你為何不想讓她入宮?」
我正在想藉口,他忽然湊近了些,低聲說:「你與謝自塵退婚之前,朕也一直有這個念頭,你可知為什麼?」
我眼珠子一轉分析起來:「我爹與衛國公雖是老友,可政見常常相左,皇上怕崔謝兩家成了姻親,日後上朝沒人吵架了太冷清?」
許久的沉默。
我睜大眼睛看向李修瑾緊繃的臉。
「崔菀。」
第一次有人這麼咬牙切齒喊我的名字。
「我猜的不對嗎?」
「你不愧是你爹的女兒。」
這話說的。
「彼此彼此,皇上您也不愧是你……皇上。」
好險,馬屁差點就拍不回去了。
15
我懷疑李修瑾生氣了,可我沒有證據。
老王妃的壽宴禮上,無論多精彩的表演,他始終都冷著個臉。
而且我疑心自己馬屁拍錯了,頻頻望向主位的他,可他卻當真像是一眼都不想見我似的。
我心中一凜。
這下完了,要對付兩個仇人,唯一一根比較粗可以打發小感情牌的大腿卻輕易被我斷送了。
莫非是因為我不想讓鄭月竹進宮,而他其實很喜歡她?
上一世,鄭月竹封了淑妃後確實很受寵,要不然也不會天天逮著我面前炫耀。
誒,好像也不對,她朝我炫耀的都是謝自塵的寵。
可她上一世確實有了皇子啊?
正想到這裡,鄭月竹已經換了一身華美的紗紋流光裙,起身獻舞。
蹁躚綿延,如夢如幻。
河清的大伯給皇上寫了一封托臨信,信上說若皇上能允堂姐入宮封妃,便盡數交上淮南兵權。
這是在座許多人都知道的。
其餘門閥散盡,唯鄭氏一門獨大,淮南兵權自當今皇上登基時便是鄭氏死活不肯撒手的東西,大伯做了這麼多年的贅婿,不知是如何說動了鄭家人。
無需一兵一卒,只是封個妃便能盡數收回,實在千載難逢。
皇上應該如上一世那般,順理成章地迎堂姐入宮吧?
我實在幼稚,竟然想著勸他莫要如此。
只見他繃了許久的臉色,終於見了緩和。
堂姐這一舞,也許是催促皇上早點宣布她進宮之事。
一舞畢,堂姐步步生蓮走在台中給王妃賀壽,眼睛卻是望著李修瑾。
王妃哪裡還看不出她的心思,喚著堂姐坐到她近前來,誇了一通看向皇上:
「月竹獨自在京這些年真是叫人愛憐,虧得長這般好,皇上,月竹今年都十七了,到了該定下終生的時候了,老身替她求個恩典,好叫她遠在河清的父母放心。」
王妃是鄭氏人,也是鄭月竹的姨母,想必是聽聞大伯那信送到了宮裡,卻遲遲沒有消息。
李修瑾:「自然可以。」
他指尖輕點座椅扶手,抬眼掃過全場:
「既然如此,就趁今日,朕給她賜個婚吧。」
鄭月竹原本羞澀低頭,聞言渾身一顫,抬起頭:「什麼?」
16
聖上親賜一樁婚,怎麼也不會自己踢給自己。
席上人竊竊私語,紛紛猜測皇上究竟是何打算。
而眼看著李修瑾目光搜尋在京城適齡世家子弟中間,鄭月竹急了,給方才開口的王妃頻頻使眼色。
王妃哪知道自己替著催一催怎就成了這樣,失了分寸:「皇上,怎會是賜婚呢?皇上是否忘了,清河寄來一封信?」
說到這裡幾乎是明著扯開臉面了,李修瑾卻依然疑惑:「信?何時的信?朕這半月去了北山狩獵,積壓的奏章還未看完,鄭家有什麼急事嗎?」
鄭月竹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軟著身子被王妃攙住。
這半月以來,她即將入宮的事傳得人盡皆知,鄭家料定了皇上不會放過這樣大好的機會收歸兵權,趁著皇上外出便已在京城傳遍了消息。
一來是給鄭月竹入宮造勢,二來依舊是對李修瑾這個少帝存了幾分輕視之心,覺得他唯有答應的份兒。
誰知他竟然只說一句沒見過信。
可如今哪有人敢告訴李修瑾他信中內容都傳遍了,唯獨他這個做皇帝的沒見過。
王妃簡直有口難言,一把年紀,被娘家架在火上烹烤。
「沒、沒什麼急事,妹妹妹夫與我家書提過,為月竹的親事著急,料想給皇上的信里也會有同樣的請求。」
「既然如此,朕就不必看信,今日就為鄭月竹賜一門好親。」
「朕覺得,她和衛國公世子就挺般配。」
「謝自塵,你可願意?」
重新換過一身衣服晚些入席的謝自塵才坐下不久,又當眾被點了名,還未反應過來。
可他怎會不願呢,前世今生那般瘋魔,所求便是如此了。
可如今他卻不立時答應,反而下意識轉頭望朝我的方向。
席間眾人此刻都注意著他,隨即跟著他,將目光轉向我。
我娘的臉頓時就冷了下來,同時冷了臉的還有李修瑾。
「謝世子看朝何處?上一份婚約你配不上,這一份總該可以,世子不必妄自菲薄。」
他昨日在崔家門口大喊那三聲歷歷在目,席間許多人都在場。
李修瑾這話放在這裡,叫人忍不住發笑。
我娘臉上的不悅逐漸散去。
轉移到了鄭月竹臉上。
只聽得謝自塵道:「臣願意。」
17
壽宴結束之後,李修瑾身邊的侍衛引我去見人。
「猜出來了嗎?朕為何盼著你與謝世子退婚?」
他負手而立,看不清表情。
經過壽宴,我只覺得心裡有個一觸即發的答案。
借著方才得母親允許喝了好些果子酒,我膽子漸大:
「皇上,您是喜歡我麼?」
李修瑾背脊一僵,隨即像是鬆了口氣,轉過身來,望著我的眼中暗流漸涌:
「終於不是覺得朕喜歡看朝臣打架了?」
我乾笑了兩聲,又覺得很難面對他。
腦子亂成一團,極力消化著「李修瑾喜歡我」這一消息。
可李修瑾朝我走近了兩步,摘去我發間的一片雪:
「原本不想這麼急的……」
「可大概是我怕了,怕流年種種,不肯留給我機會。」
「崔菀,你可以喜歡我麼?」
或是想顯示他與我之間距離並非很遠,他竟連朕也不自稱了。
只是滿懷希冀,認真望著我。
按說我活了兩世,一顆心早就滾得漠然冷淡。
可或許是我兩世都沒有對何人動過心,異樣的火苗淌過心間,整張臉已然燒得緋紅。
我竟有些想答應他。
我上一次答應人,是為了爹娘安心,為了謝自塵那假意的傾心。
這一次呢?
是否,仍有可怖的結局在等著我?
我的沉默令李修瑾眼中的希冀逐漸微弱下去。
在那光即將消失殆盡前,他斂下眉眼,將一塊通體碧綠的玉牌放在我手中。
「我等著你的回答,無論是什麼。」
18
下了轎子,我胸口仍是撲通直跳,匆匆往自己房內趕,我爹本想上來問我兩句,奈何追不上。
「菀菀這是怎麼了?撞鬼了?」
我娘在身後,幽幽朝他道:「是撞鬼了,撞了你最怕的鬼。」
我只顧衝進房裡,將自己埋進被子,掩住我那燒紅的面頰。
第二日,我摩挲著令牌把玩時,堂姐突然沖了進來。
她哭得梨花帶雨:「菀菀,你救救我,我不想嫁到謝家。」
我將令牌收起來,靜靜望著她:「堂姐要我如何幫?」
「你說你想嫁給謝自塵,說你喜歡他,讓你爹重新求一道賜婚聖旨,滿朝皆知皇上最聽得進你爹的話,只要這樣,你和我都盡如所願。」
她說得理所當然,如同每次讓我相讓於她那般。
「盡如所願?可是堂姐,謝自塵喜歡的人不是我,否則他會那般不留餘地地退婚麼?」
上一世沒有退婚,因而堂姐總能說動我。
這一世,事實近在眼前,她面上也有疑難了。
「凡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妹妹。」
「他是京城第一公子,多少貴女夢中的人,你若嫁給他,相處久了,他會喜歡你的。」
「是這樣嗎?堂姐?」
見我擺出一臉迷茫的表情,鄭月竹趁勝追擊:「自然是的,堂姐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好吧。」
鄭月竹鬆了口氣,眉眼含笑離開了。
然而第二日,京中卻流行起談論一段天作之合的愛情故事,酒肆茶樓,人人津津樂道。
主角便是謝自塵與鄭月竹。
「衛國公府那枚祖傳的玉釵,聽聞是留給謝家兒媳的,你道如何,有人望見正插在那鄭月竹頭上!」
「燈會那晚,有個貴府小廝花了五十兩租我的船,後面我去收船,溪上相約的正是謝鄭二人!」
「還有更絕的,早就聽聞謝世子文墨了得,去歲群英詩會,他奪得魁彩那首詩,有人記得名字
麼?」
「慕竹!好一個慕竹啊!」
京城議論紛紛,越來越多的人都說看到了他們私下單獨相處,甚是親密無端,哪怕在謝自塵與我婚約未解,鄭月竹進宮之事沸沸揚揚甚囂塵上時。
「一個是未婚夫婿,一個是親堂姐,如此首尾瞞著,崔家小姐好可憐!」
「依我看那進宮之事更是無稽之談,咱們少帝這般年輕又後宮空懸,何須非要一個與堂妹未婚夫不清不楚的貴女入宮封妃呢?」
在傳言里,我和李修瑾雖不是主角,卻成了最惹人愛憐的存在。
李修瑾十歲登基至此執政八年,勤懇愛民,多次微服出巡以親政,深受百姓愛戴,甚至他的身世故事都叫人感懷,有的是人為他忿忿不平。
最近的傳言里,連賜婚都說成了神來一筆,甚至與李修瑾曾有過的重大決策放在一起。
……
鄭月竹又要上門與我見面時,我提前打發了丫鬟不見她。
「讓我進去,我有急事跟妹妹說!」
「事到如今堂小姐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們小姐對你多好啊,都打算好幫你辦那件事去了,這不是戲耍人麼?小姐傷心又氣憤,方才才哭睡著,堂小姐莫要擾她了!」
鄭月竹哪裡管人睡覺,縱是要闖進來,又被趕來的謝自塵攔住。
鄭月竹見了他的模樣,下意識捂緊了鼻子:
「世子,你衣服上怎麼有股泔水味?還有蛋殼和菜葉,你從哪裡來?」
謝自塵抿緊了唇,黑著臉不說話。
只他身旁的小廝抹了一把臉上的剩菜殘渣:
「京城的人都瘋了!往日儘是往我們公子馬車裡扔新鮮瓜果聊表愛意的,今日一個個跟對付過街囚車似的!」
鄭月竹還想再衝進我院裡,可她手絹捂鼻退後幾步,被如今自尊敏感至極的謝自塵看見了,二話不說攥緊了她的手就扯了出去。
「鄭月竹,今日縱是誰都嫌棄我,你也不許!」
「放開我謝自塵!你手上是什麼黏糊糊的,雞蛋清嗎?」
兩人走遠,我才出來。
這兩人上一世不是情難自持,暗地眉來眼去嗎,這一世便好好享受一次不用再藏著躲著的日子,相依相伴吧。
「吩咐人把他們走過的地方仔細洗掃乾淨。」
19
那之後,李修瑾微服出宮,約我同遊了好幾次。
他是個好皇帝,年輕卻能不喧不縱,在扎蓬挑起的茶水鋪里蹲下跟老伯搭話,或是含笑扶起一個跌倒在他腳邊的小乞兒。
遇上藝人雜耍,他也跟著鼓掌打賞,像是這京城裡任何一個普通同齡的公子哥。
只是我躲在他身後,不敢看一眼。
他略轉過頭:「怎麼了?」
那吐蕃藝人豢養的大蟲正在鑽火圈,堆疊起來燃燒的火圈,一個比一個烈。
我穩住聲息,又實在恐懼,下意識攥緊了他的衣袖:「我不喜歡火。」
卻見他背脊一震,緩緩地轉身,來尋我的手。
不知為何,我只覺得他瞬間似比我更慌張。
「是我的錯,我們不看了。」
相握的手,源源不斷的溫熱傳來,他就這麼牽著我,要走。
我停了下來:「算了,我突然沒那麼害怕了。」
李修瑾任我躲在他背後,從他肩膀處時而望上一眼。
可他卻好似已沒了方才的興致,頻頻回頭。
手被握著,我膽子也大了,甚至感嘆道:「這大蟲好厲害,這麼旺的火也不害怕,燒在身上可是很疼的。」
李修瑾突然就將我攬進了懷裡。
里外三層都在替賣藝叫好的人,眼前和耳邊喧囂吵鬧,所有人都在看中間躍過火圈的大蟲,沒人注意我們的相擁。
李修瑾卻突然將我抱得好緊。
埋著頭,遲遲不言語。
該是我問他怎麼了。
他啞了聲音,卻道:「菀菀,對不起。」
我本想說,你又不知道我怕火。
未及開口,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從我腦海中跳出來。
我忽然清醒,想去驗證猜想,去看李修瑾的臉。
像是翻過賭桌上的一枚盲牌。
終於得見。
「李修瑾,你也重生了,是嗎?」
20
「什麼時候?」
「第一眼,狩獵趕回來,假山前見到你第一眼。」
離開了周遭喧囂的人群,情緒更是無法掩飾。
我像是被扼住了喉嚨。
「所以,你守了我一夜,並不是因為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