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以為傲的節儉,在眾人眼中,不過是一個可悲又可笑的病態笑話。
視頻的最後,記者採訪了負責這次行動的表叔。
表叔對著鏡頭,義正言辭地說:「對於這種嚴重影響公共安全和環境衛生的囤積行為,我們是零容忍!經過我們前期的溝通和勸導無效後,我們決定採取強制清理……」
看著視頻里,那座垃圾山被一點點夷為平地,我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座壓在我身上兩輩子的山,終於塌了。
10
當晚,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
是周強,他的聲音充滿了怨恨和不解。
「周雅,是不是你乾的,是不是你叫人來抄了我們的家?」
「是。」我平靜地承認。
「你瘋了,那是我爸,那是我們的家。」
「周強,」
我打斷他,「在我心裡,那個地方,早就不是家了。」
「你……你好狠的心!爸現在氣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媽哭得快暈過去了!你就這麼希望我們死嗎?」
「我不想你們死,」
我淡淡地說,「我只是想讓你們,為自己的生活,負起責任。」
電話那頭,周強沉默了。
也許是他腿上的傷還疼著,也許是檔案上的案底讓他清醒了些許。
許久,他才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問:
「姐,那塊玉佩……是不是也被當成垃圾,一起拉走了?」
我握著電話,沉默了。
是,也不是。
新聞視頻里,有一個鏡頭掃過被清理出來的垃圾堆。
我知道,那個裝著傳家寶的小紅木盒子,就在那堆東西裡面。
它被混在一堆真正的垃圾里,那麼不起眼,那麼微不足道。
現在,它們可能已經被運到了幾十公里外的垃圾填埋場,和成千上萬噸的城市垃圾混在一起,被深深地掩埋,再也無法分辨。
我爸最珍視的兩樣東西,他的寶貝垃圾,和他的傳家寶,最終以這樣一種諷刺的方式,永遠地融為了一體。
「我不知道。」
最終,我對電話那頭的周強,輕輕地說出了這四個字。
這是實話,我不知道它具體在哪一車垃圾里。
也不知道,它最終的歸宿,是焚燒爐,還是填埋場。
我只知道,它再也回不來了。
11
掛斷周強的電話,我以為這件事會就此畫上句號。
我爸媽丟了那麼大的臉,家裡被強制清空,他們應該沒有精力再來找我的麻煩。
我安安穩穩地上了半個月的課,甚至投了幾份實習簡歷。
生活似乎終於走上了我期望的軌道,平靜而充滿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我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說我媽她得了急性腦出血,正在搶救。
我趕到醫院時,手術剛剛結束。
我媽被推出了手術室,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臉色蒼白如紙,陷入了深度昏迷。
周強守在旁邊,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看見我,眼神複雜。
我爸不見蹤影。
「爸呢?」
周強抬起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聲音沙啞:「家裡被清空那天,爸受了刺激,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整天在家裡念叨他的寶貝。」
「前天開始,他每天都跑去郊區的垃圾填埋場,說要去把他的寶貝和玉佩找回來。」
我心裡一沉。
「媽這陣子總睡不著,天天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嘆氣,血壓一直高。」周強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和恐懼。
「昨天她非要去垃圾場勸爸回來,兩人吵得厲害,爸推了她一把,她沒站穩,後腦勺撞在了石頭上。醫生說,媽可能……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接下來的日子,周強像是變了個人。
他不再抱怨,每天天不亮就去醫院守著,給我媽擦身、喂流食,晚上就蜷縮在走廊的長椅上打盹。
他試著聯繫之前的狐朋狗友借錢交醫藥費,卻被人要麼敷衍掛斷,要麼冷嘲熱諷。
走投無路,甚至他還去之前上班的公司想預支工資,老闆卻因為他有案底,直接讓保安把他趕了出去。
那些曾經圍著他轉的人,此刻全都避之不及。
他攥著空空的口袋,在醫院走廊里蹲了一夜,眼底的張揚徹底被疲憊和絕望取代。
我媽最終還是沒有醒過來。
醫生宣布她腦死亡,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徵。
在 ICU 門口,我和周強進行了最後一次談話。
他看起來比前幾天老了十歲,曾經的張揚和理直氣壯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現實徹底打垮的頹敗。
「醫生說,維持下去,每天都是一大筆錢。」
他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哀求,「姐,我們……放棄吧。」
我看著他,這個我從小護到大的弟弟,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脆弱和無助的樣子。
我點了點頭:「好。」
拔掉呼吸機的那天,只有我們姐弟倆在場。
我爸,依舊在幾十公里外的垃圾填埋場裡,執著地尋找著他那些早已化為塵土的寶貝。
社區和派出所的人找過他幾次,想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但都被他瘋了一樣地打跑了。
他徹底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12
辦完我媽的後事,周強來找我。
他把一張銀行卡放在我面前。
「這是家裡剩下的一點錢,還有媽的一些首飾賣了的錢,都在裡面了。密碼是媽的生日。」
我沒有接。
「姐,」
他看著我,眼圈紅了,「對不起。」
這三個字,我等了兩輩子。
可是當它真的從周強嘴裡說出來時,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慰,只有一片空茫。
「以前,是我不懂事。」
他低著頭,聲音哽咽,「我總覺得,你是姐姐,就該讓著我。家裡有事,就該你頂著。我從來沒想過,你也會累,也會痛。」
「直到媽出事,爸瘋了,這個家一下子全壓在我身上,我才知道原來這麼重。」
他抬起頭,臉上已經滿是淚水。
「姐,我以後會好好做人。我會去找份正經工作,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你以後也好好過。」
說完,他把卡推到我面前,站起身,深深地給我鞠了一躬,然後轉身,踉踉蹌蹌地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這個曾經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負擔之一的男人,在經歷了家破人亡的劇痛後,似乎終於被迫長大了。
我沒有去拿那張卡,我不需要了。
13
周強離開後,我把那張卡原封不動地寄還給了他,附了一張字條,只有簡單一句話:「留著傍身,好自為之。」
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學習和尋找實習中。
憑藉著前世積累的一些零散經驗和這輩子破釜沉舟的決心,我在培訓班的表現遠超同齡人。
結業時,我以優異的成績被一家業內頗有名氣的公司錄用,雖然是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但薪資和發展前景都遠勝從前。
我還在公寓陽台上養了幾盆綠蘿,生機勃勃。
我再也不用在睡夢中被霉味嗆醒,再也不用擔心某個角落會竄出蟑螂老鼠。
呼吸是自由的,空氣是清新的。
偶爾,我會從一些舊日鄰居或不願透露姓名的遠房親戚那裡,聽到關於我爸和周強的隻言片語。
我爸,那個依舊在執著於尋找他的寶貝,社區和派出所嘗試過救助,但他抗拒一切幫助,攻擊任何試圖靠近他的人。
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終日在那座真正的垃圾山里翻找,尋找著他丟失的傳家寶。
而周強將房子賣了,他用這筆錢償還了我媽住院時欠下的一部分債務,然後離開了這座承載了他所有失敗和痛苦的城市。
有人說他去了南方的小城,找了一份辛苦但踏實的工作。
幾年的光陰悄然流逝,我在職場中穩步上升。
憑藉著重生帶來的些許先知和加倍的努力,我抓住了一次關鍵的機會,完成了職業賽道的轉換,進入了更具潛力的行業。
我貸款買下了一套不大但溫馨的公寓,按照自己的喜好裝修。沒有多餘的雜物,沒有刺鼻的氣味,只有明亮、有序和寧靜。
這幾年,我的哮喘再也沒復發過,連噴霧都早就扔了。
原來呼吸自由的空氣,是這麼踏實的感覺。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靜地流淌下去。
直到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來電顯示是我爸和周強曾經所在的城市。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是周雅女士嗎?」
對方是一個沉穩的男聲,「這裡是 XX 區公安分局。我們這裡有一位長期滯留的精神障礙患者,名叫周沼浦,經查是您的父親。他目前身體狀況急劇惡化,生命垂危,正在市立醫院搶救。您是否……」
我沉默地聽著,內心波瀾不驚。
該來的,總會來。
13
我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說:「我知道了,我需要考慮一下。」
掛了電話,我坐在辦公室里,看著電腦螢幕上閃爍的數據圖表,久久沒有動作。
第二天,我向公司請了年假,訂了前往那座城市的機票。
飛機落地後,我直接去了那家醫院,見到了我爸。
他瘦得脫了形,躺在病床上,各種監護儀器在他身邊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據警方和醫院的人說,他是在垃圾填埋場被發現的,重度感染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和器官衰竭,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我站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
這個給了我生命,也給了我無數噩夢的男人。
這個曾用節儉包裝他的病態,用暴力維護他的偏執,最終毀掉了妻子、差點毀掉兒子,也讓我在上一世付出生命代價的男人。
此刻, 他虛弱得連呼吸都困難。
似乎感應到有人,他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視線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
他就這樣看了我幾秒,然後又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我在病房裡站了大約十分鐘, 然後轉身離開。
我去找了主治醫生, 了解了他的具體情況,確認已經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手段,只是靠藥物和儀器勉強維持。
我去了醫院的收費處,預存了一筆足夠支付他最後這段時間所有醫療和喪葬費用的錢。
我聯繫了一家殯葬服務公司, 預付了費用,留下了我的電話,讓他們在最後時刻聯繫我,並一切從簡。
做完這一切, 我沒有再回病房。
三天後,我在酒店裡接到了殯葬公司的電話,通知我周沼浦已於凌晨時分離世。
我平靜地回覆:「知道了,按流程辦吧。」
他的葬禮極其冷清。
殯葬公司的人, 我,以及⼀兩個或許是社區派來⾛流程的工作⼈員。周強沒有出現, 或許他根本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但不願回來。
我看著那個⼩小的骨灰盒被放入墓穴。
墓碑上,刻著周沼浦這個名字, 以及他的生卒年月。
沒有立碑⼈, 沒有輓聯。
處理完所有後續事宜,我回到了我⽣活的城市。
回到我的公寓,⼀切依舊明亮整潔。
我給⾃己倒了一杯⽔,站在落地窗前, 看著城市的萬家燈火。
父親的下場, 是他咎由⾃取。
⺟親的悲劇,是她懦弱和縱容的苦果。
弟弟的漂泊,是他為自己前塵付出的代價。
⽽我,從⽕海中重⽣, 親手打破了命運的枷鎖,⾛出了那⽚泥沼。
我救不了他們,也無需再背負他們。
我唯⼀能做的, 就是救贖我⾃己。
如今, 我做到了。
窗外,燈⽕璀璨, 如同一條流動的星河。
我知道,那裡⾯, 有⼀盞燈, 是為我⽽亮的。
屬於周雅的,真正的⼈生, 從現在才正式開始。
她擺脫了所有的陰影,輕裝上陣,前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