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眸中有嚮往,還有迷茫,甚至還有一絲畏懼。
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姑娘,驀然要從鄉下去繁華的首都,自然是畏懼的。
我輕笑道:「怎麼,你怕了?」
「放心,我會陪著你一塊去。」
許春華愣了愣:「小姨,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我看著她許久,沒有說話。
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人生。
我也從沒想過跟許春華永遠綁在一起。
可事情偏偏出了意外。
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那天,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
醫生同情地看著我:
「你還年輕,只要好好治療,是有很大的生存機會的。」
可我知道,沒可能的。
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時代。
能夠容許我存在這麼久,已經是個意外。
現在,我就像是被免疫細胞發現的入侵者,慢慢便會被驅逐出這個世界。
我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膀。
「我準備把這裡的店盤出去,到時候我們再去京城開一個,你說好不好?」
許春華高興地跳了起來。
她嘰嘰喳喳地盤算著收拾行李,用什麼價格把店盤出去。
甚至就連去了京城怎麼重新找店鋪都說得頭頭是道。
她再也不是幾年前那個,被逼得只能跳河自盡的許春華了。
我看著看著,逐漸笑出淚來。
許春華頓住了,疑惑地看著我:
「小姨,你怎麼了?」
我抹了把臉:「沒什麼,我只是高興而已。」
能夠用幾年時光,換她的一世安穩。
怎麼能不高興?
10、
很快我們就以極好的價格把店盤了出去。
去往京城那天,我們在車站看到了許建平。
他鬍子拉碴,一臉疲憊,將一袋蒸好的饅頭塞到許春華手裡。
「早上特意蒸的,出門在外不容易,你帶在路上吃。」
他眼眶含淚,聲音顫抖:「春華,爸錯了,爸知道自己這些年錯得離譜,你能原諒我麼?」
許春華沒有回答,她冷漠地把手一縮。
那袋饅頭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滾落了出來,沾滿了灰塵。
許建平瞬間老淚縱橫。
看著這一幕的許春華卻沒有半分動容。
她轉過身,拉著我匆匆離開,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只留下許建平怔怔佇立的身影。
列車轟鳴一聲開始飛馳,周邊的景色飛快地往身後退去。
許春華問我:「小姨,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冷血了?」
我剝了個茶葉蛋,遞給她。
「你沒錯,你要是不這麼做,我才要氣死了。」
什麼浪子回頭金不換,什麼哪怕犯了錯也要給他一次機會。
通通都是放屁。
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
被傷害的人,當然也有不原諒的權利。
想到這裡,我依然不放心:
「以後要是哪個男的負了你,你可一定不能輕易原諒。」
「你記住,男的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他要是敢傷你的心,你就不准再搭理他。」
許春華羞澀地紅了臉:「小姨,你都在想什麼呢。」
11、
我知道許春華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生活。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這麼快到來。
她上大學的第二年,我的胃癌已經發展到了後期。
這天我剛從醫院拿完藥回來,就在家門口看到了送她回家的男生。
男生叫徐來,長得清俊斯文,總是穿著乾淨的白襯衣。
笑起來卻有些憨。
他是許春華的同學,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家庭和睦溫馨。
粗粗看起來,是個值得託付的對象。
許春華卻猶豫不決,似乎總是下不了決心。
周末的下午,我將兩張電影票遞給她。
「約他去看電影吧,再猶猶豫豫,人家就要跑了。」
許春華遲疑地接過,問我:「小姨,你覺得我跟他真的有好結果麼?」
我沒好氣地拍了下她的腦袋:
「誰規定你要是跟他好了,就得一輩子綁在他身上?」
「他要是個人渣,你就把他踹了,世界上的男人這麼多,下一個肯定會更乖。」
新世紀的擇偶觀念讓小土包子許春華懵了。
她仔細看了我好一會兒後,突然皺起了眉。
「小姨,你臉色怎麼這麼白?是不是不舒服?」
「最近你吃飯也吃得很少,要不我陪你去醫院看一下吧。」
我捂著陣陣抽痛的胃,故作輕鬆地笑:
「我有什麼事?我想到你這個小拖油瓶快要有人接手了,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將她往門外一推:「去去去,別煩我了,你走了我正好休息一會兒。」
門外的腳步停頓了下,很快噔噔噔下樓的腳步聲傳來。
我站在窗戶旁邊,看著穿著白裙的許春華在陽光下輕盈地走著。
如此美好,如此讓人念念不忘。
可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12、
許春華覺得周圍的世界變得有點奇怪。
她總覺得她忘記了什麼事情。
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臨近期末,外省的室友都開始收拾東西回家。
看著她閒適地拿著一本書發怔,室友不由羨慕道:
「春華,還是你好,雖然不是本地人,卻在這裡有一個那麼大的房子,用不著奔波回老家。」
現在這年代,在首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是多麼難得。
有的人窮盡一生都沒有辦法。
說出去怎麼不令人羨慕。
許春華想都沒想就開了口:「房子又不是我的,是我小姨買的……」
「什么小姨?你不是說你母親早亡,母家那邊早就沒人了麼?」
許春華怔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脫口而出這個名字。
她是有個小姨。
但是早些年招工去了外省,後來聽說早早病逝在那邊了。
她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
不知為何,提起這個稱呼,她總覺得格外溫暖。
就像是大冬天胸口被塞了個暖爐,讓她舒服得想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想哭。
可現在,她的心裡空蕩蕩的,仿佛缺了很重要的一塊。
讓她茫茫然沒有著落。
宿舍的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推開,另一個室友走了進來。
「春華,你想什麼呢?徐來在樓下等你,你不下去?」
許春華就像是猛然被驚醒。
她飛快地下了樓,見到徐來後,連話都沒說兩句就飛奔回了家。
她開始翻箱倒櫃地找,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些什麼。
直到她在盒子裡找到了那封信。
信紙上是熟悉的字跡:
【房子我已經買了放在你的名下,你的銀行帳戶里還有一筆錢,是我這些年炒股賺下的,應該夠你這輩子花用了。】
【媽,我只能陪你到這裡了,以後,你一定會過得幸福的,對吧。】
【含星, 留。】
窗外,那場遲疑了許久的雪終於下了下來。
溫暖如春的室內。
許春華蹲下身,捂著胸口痛哭失聲。
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那一塊。
她是她的小姨。
也是她的女兒。
她叫,許含星。
13、
後來的許春華, 過得很順遂。
她有令人羨慕的工作, 也不缺錢。
只是她一直沒結婚。
徐來曾經痛苦地問她:
「你為什麼這麼固執, 就是不肯生孩子?我只是想擁有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行, 這也有錯麼?」
他當然沒錯。
很多人都想不通,甚至還勸過她。
「你要是怕疼, 可以想別的辦法,徐來對你真的很痴心。」
可許春華依然倔強地不肯妥協。
她沒法告訴別人,她已經有孩子了。
她的女兒那麼好, 那麼讓人心疼。
想到要讓別的孩子代替她的存在。
許春華的心就像是被剜了一塊, 生疼生疼。
徐來跟她一拍兩散,他有了自己的家庭,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
有次在街頭遇見, 他們甚至還生疏地互相問了好。
物是人非,世事輪轉。
許春華自然有些悵惘。
可她很快就想通了。
後來,她開始用自己賺的錢做公益。
幫助失學的女童復學,成立家暴中心救助苦難無助的女人。
那些被救助過的人, 很多都感激地給她寄來了禮物。
有些孩子甚至還叫她許媽媽。
說是她改變了她們生。
當然, 難聽的閒話也不是沒有。
他們說她沽名釣譽,性格古怪, 賺了這麼多錢也不肯幫扶老鄉和家⾥人。
以後註定要孤獨終⽼。
許春華並不在意, 也沒有停下腳步。
她三十五歲那年, 應孤⼉院邀請, 去給他們送物資。
院⻓是個上了年紀的⽼太太, 看起來慈眉善⽬,對她卻殷勤體貼。
院裡的孩子們雖然吃的簡單,穿的衣服也多是捐贈的。
但每個都乾乾淨淨。
許春華就這麼在院⻓的陪同下,在小小的孤兒院⾛走看看。
直到,她看到了那個坐在樹下看書的孩子。
她看起來七⼋歲⼤,⻓得瘦瘦小⼩, 頭髮亂蓬蓬的,臉上⿊⼀塊白一塊。
可哪怕是背著光,許春華也看到了那張仿佛刻在腦海中的臉。
院長順著她的⽬光看過去, 也笑了:
「那孩子很聰明,也很懂事, 院裡的很多孩⼦身患疾病, 她經常會幫著我們⼀起照顧他們。」
「許⼥士,你別看她髒兮兮的,那都是她故意弄的。」
「這些年有不少⼈都提出過要收養她, 可這孩子很倔,怎麼都不肯答應, 後來每次有⼈拜訪孤⼉院, 她就故意把⾃己弄得亂糟糟的,就連我們也沒辦法。」
許春華⾝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根本聽不進去,只是問:
「她叫什麼名字?」
院長嘆了一口氣:「含星,她叫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