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
他頹坐在地上。
情緒在崩潰的臨界點。
我就在一旁沉默地望著,仿佛置身事外。
徹底不愛的人,是不會有什麼情緒波動的。
誠如我所說,我們完了。
這段婚姻,是你先背叛的。
12
程聿很快知道了我在 S 大設立助學金的事。
但是現階段,他只能懷疑,卻拿不出證據。
助學金的帳目本來就是公開透明的,沒有任何問題。
而接受資助的名單,有二十人,若想深入調查,還需要時間。
直到某天,我帶著邵辭禮逛街購物。
商場提前做了清場。
我們買完秋裝,又準備去看看電子產品。
身後一道聲音突然響起。
熟悉、且憤怒。
「黎杳,他是誰!」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
我雙手環抱胸前。
一副氣定神閒的姿態。
「哦,最近快到秋冬季,我關心一下自己資助的貧困生弟弟,帶他買兩件衣服,怎麼了?」
這裡是外面,鬧大了只會讓所有人難堪。
程聿勉強壓下情緒,攥緊我的手。
「先跟我回家。」
地下車庫裡。
他的商務車就停在我那輛阿斯頓馬丁旁邊。
我甩開他,將車鑰匙扔給邵辭禮。
又發現他今早做的狼尾髮型有點亂了,擺擺手,示意他低一點。
他很遷就地半蹲下來,保持著比我稍低一點的態度,讓我幫他整理頭髮。
如此親昵。
我輕聲哄他:「先自己回去吧。」
「姐姐有點家裡事要處理。」
就在邵辭禮要開門上車時。
一旁沉默已久的程聿,忽然大步走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拽到旁邊。
一陣拳風襲過。
「不要臉的小三!」
「你他媽的勾引我老婆!」
邵辭禮的鼻樑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他撩起衣擺擦了擦鼻血,不經意間露出腹肌。
然後在程聿第二拳即將揮過來之前,伸手擋住。
他神色輕慢:
「是,是我勾引的。這一拳,我讓你打。」
「但我可不是什么小三,我他媽是小四!」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驕傲,「要排資論輩,我那個學姐才是小三。」
「你以為自己那點破事,我們學校知道的人還少嗎?你又是什麼好貨色了?!」
趁著對面愣怔的瞬間,邵辭禮砰的一拳還了回去。
程聿怒不可遏。
兩人就這麼廝打起來,彼此眼中迸發著狠戾的光,拳拳到肉,愈發激烈。
直到商場保安匆匆趕來,才勉強將人拉開。
程聿拉著我上車。
他顧不上處理臉頰的傷口。
執意要問個為什麼。
「其他人很重要嗎?」
我疑惑地望著他。
「我愛的人是你還不夠嗎?我的心可是完完全全在你身上呀。」
我只是把性留給了別人。
我的愛。
可是全部給了你啊。
他得到這個答案,情緒一下子崩潰。
把臉埋進掌心,肩膀不停顫抖。
「不,不…」
「黎杳,你不可以這麼對我……」
13
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程聿小時候的成長環境並不好,導致他極度缺乏安全感。
他父母,貌合神離,經常吵架。
程父叱吒商場多年,然而四十多歲才得了這麼一個獨子,寶貝得像眼珠子。
程母拿捏著這條軟肋。
每次大吵或是冷戰,就拿程聿做威脅。
把他鎖進儲物室,或是趕出門,丟到大街上。
每一次都是我循著哭聲找來,把他撿回家。
後來我們長大了,去英國留學。
他父母又在冷戰。
他媽故技重施,凍結了他生活費的那張信用卡。
斷供來得措手不及,程聿沒有應對辦法,以倫敦的物價,連維持基本開銷都是問題。
果不其然。
他還沒撐到父母良心發現,就被房東趕了出來。
我又一次把他撿回了自己公寓。
煮了一碗雪菜肉絲麵。
曾經淋過的雨,變成了一輩子的潮濕。
他始終活在被丟棄的恐懼中。
直到被我帶回去,才有一絲歸屬感。
以及活過來的感覺。
他看著我:
「黎杳,我喜歡你。」
正在收拾廚房碗筷的我:「什麼?」
那一瞬間,我懷疑他腦子壞掉了。
「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嗎?」
那時我也沒想太多。
隨口就答應了。
「行啊,等你爸媽什麼時候世紀大和解,想起你的死活了,可要好好報答我。」
這麼多年以來,愛情風化褪色,磨成了親情。
但從本質上講,他需要我、依賴我。
我能給他,旁人無法替代的安全感。
可如今,他再一次陷入了「被拋棄」的恐懼中。
「杳杳…求求你,別這麼對我…」他拉著我的手貼在左臉:「你打我,罵我,甚至跟我鬧離婚,可你千萬不要不理我……」
「沒發燒呀,你在說什麼胡話呢?」
我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還是那樣的笑意溫和。
「我怎麼會跟你離婚呢,老公。」
現在他不是這場婚姻的唯一過錯方。
提離婚,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啊。
這天之後,程聿變得魂不守舍。
整日酗酒,昏睡到第二天下午,超過晚上九點我還沒回家,就打一連串的電話過來。
有時我在處理工作,有時我和邵辭禮待在一起。
但每一次,我的態度都是那樣不耐煩。
「鬧什麼,你就沒有自己的事要忙嗎?」
「你媽教過的道理——家和萬事興,懂不懂?」
這種低迷的狀態持續了半個月之久,集團大小事務,全靠其他幾個高管出來頂著。
這天,他又開了一瓶麥卡倫威士忌。
程聿酒品不好。
別人喝醉都是埋頭呼呼大睡,而他明明已經東倒西歪,大腦卻很清醒,根本意識不到自己醉了。
你若是扶他,他還要大聲嚷嚷「我沒醉,我自己能走」的那種。
這一天,也是如此。
凌晨兩點,他從車庫裡找出那輛上學時最喜歡的摩托,上了高架橋。
從前他最喜歡飆車,後來架不住我三番四次的勸阻,再加上他年齡漸長,開始接手生意上的事務,需要樹立一個成熟穩重的形象,這才逐漸收了玩心。
此時此刻,他有一種重回到過去的幻覺。
那時,他事業有成,婚姻美滿,引得無數人羨慕。
疾風在他耳邊掠過。
城市高樓在他身後倒退。
像是一部電影里,即將謝幕的畫面。
「轟」的一聲巨響。
他和那輛摩托一起,撞在了圍欄上,頃刻之間粉身碎骨。
14
我是第一個知曉這起事故的。
他手機上的感應器識別到了劇烈衝撞,Siri 第一時間給緊急聯繫人打來電話。
我在睡夢中被吵醒,呼叫急救車,匆匆忙忙趕到現場。
可是他傷得太重、太重了。
肋骨骨折,插進肺部,脾臟破裂,器官出血,送治醫院的半路,就已經沒了呼吸。
程聿系意外去世,無子女,無遺囑,在法律上,我這個妻子便是第一順序繼承人。
除了夫妻共同財產,我分得了他個人財產的一半。
並且,受此負面新聞影響,程氏集團的市值估價縮水,股票連續跌停。
而我趁此機會,低價收購了部分優質資產。
簡直是……亡夫扶我青雲志。
在辦理各項繼承手續時。
有個不速之客找到我。
路瑤拿著醫院檢測報告。
「我懷了程先生的孩子!」
「遺產應該有我一份!」
我接過。
HCG 激素水平遠超正常範圍。
臨床診斷,妊娠狀態。
推算日期,就是兩人在地下車庫打架過後不久。
路瑤說,那天程聿醉醺醺的,在電話里,說要跟她斷絕往來。
她哭著跑去程氏,想要見他一面,然後兩人就這樣稀里糊塗。
那晚是個錯誤,但孩子是無辜的。
我輕笑一聲。
隨後,抬手三兩下,撕成碎片。
「你撕碎報告也沒用,我已經請了律師做證據固定,還會去做 DNA 檢測,讓程家父母認這個孩子。」
這等場面,我早就經歷過了。
我沒有急著去否定,而是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你知道我當年面臨著什麼樣的情況嗎?」
父親意外車禍,躺在 ICU 昏迷不醒,醫生判定為腦死亡。
公司其他管理層虎視眈眈。
私生子上門逼宮。
一時之間,所有壓力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風聲鶴唳,群狼環伺。
那時的我還是個學生,尚且青稚,看似很好拿捏,任人擺布。
而我又是怎麼做的呢?
我想了個招,說他們母子三人少了一些證件手續,叫他們回去補辦,等人一走,我立刻簽署了放棄治療同意書,送去火化。
連 DNA 鑑定都做不了。
葬禮上,我當著一眾親屬的面,泣不成聲:「我爸一生光明磊落,怎麼可能有私生子呢?他已經走了,你們還要汙衊他的清白,讓他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寧嗎?!」
一句話,重新占據了道德制高點。
聽到這裡,路瑤臉色慢慢變得慘白。
再糾纏下去,她不會從我手中撈到一點好處。
「妹妹,如何呢?」
我轉動著手中的鋼筆,一字一句。
「阿姨是不如你年輕。」
「但阿姨有錢,也有得是手段。」
15
路瑤權衡利弊很久。
生下孩子對她而言,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一來,一個孩子,從出生到培養,還需要很久很久。
二來,程氏召開了董事會,經過數輪商討和投票表決,最終決定由程聿親叔叔的長子,也就是他表哥,接替董事長一職。
就算將來她生下孩子,想要認祖歸宗,程聿表哥也會為了穩固自身利益,想盡辦法阻攔。
最終她選擇,從程家那裡拿了一筆營養費,去做了手術。
律師在幫我處理財產時順帶問了一句。
「黎女士,這些年程先生與她的經濟往來,全部屬於夫妻共同財產,只要您想,我隨時可以幫您追回。」
我搖搖頭:「不用。」
我已經成了這場鬧劇最大的贏家,她那點蚊子肉,我實在看不上。
而且,窮寇莫追,做事不能太絕。
她已經失去了最大的經濟來源,這兩年,程聿把她胃口養得很大,形成了高消費的習慣,幾乎不剩什麼存款。
若我執意追回,她在走投無路之際,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偏激行為,與我魚死網破。
再後來,我聽人說起路瑤。
她以前在程聿身邊, 做錯事得罪了太多人, 以至於失去靠山之後,在程氏內部根本混不下去。
各大公司的 HR 也對她的事跡有所耳聞, 把她列入行業黑名單。
她在學校走到哪裡, 都會受人指指點點。
畢業後, 就沒留在 S 城了。
談不上解氣。
我只是覺得有些唏噓。
她曾經, 克服了困難的家庭條件、克服了匱乏的教育資源, 打敗那麼多人, 才一步步走到這裡。
本可以在天地間自由翱翔。
怎麼就, 把路走窄了呢?
16
時間一晃而過。
就快到了程聿的三周年忌日。
當年事情發生時, 我的公關團隊迅速下場, 幫我在公眾面前樹立了非常正面的形象。
是以這些年,我的事業順風順水,影響力也在日漸提升。
我曾經去找風水先生算過八字。
身殺兩停。
頂級的富貴格局。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比劫為忌, 簡單來講, 就是容易受到親近之人的背叛和傷害。
這些年, 我與邵辭禮的關係始終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我寵愛他、但提防他——
每個月十萬的零花錢、讓他住進我的豪宅、出入都有豪車接送。
但這些財產,始終在我名下。
他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他在我集團實習也有一段時間了。某天助理彙報稱,他想進一個核⼼業務部⻔實習。
我⼀口否決:「不可以。」
「他能被我選中, 已經是跨越階級了,做人不要太貪⼼。」
邵辭禮很聰明, 學東西快, 一點就透,融會貫通, 且又人情練達,再加上我的關係, 如果給他機會,一定會爬得很快。
當他翅膀硬了之後,還會⽢⼼被我掌控嗎?
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現實得有些殘酷。
關於未來, 我也有了⼤致的規劃。
我會挑個基因優秀的精⼦提供者,生個孩子,然後好好培養。
但不會再結婚。
十多年前, 媽媽去世時,我爸對外做盡姿態——
一蹶不振,⽆心處理工作,在墓碑前慟哭不止。
發誓終⽣不再另娶。
⼤眾輿論紛紛贊他深情專一。
但鮮有人知, 他的兩個私生⼦, 一個只比我小⼀歲, 另一個⽐我⼩三歲。
估計幾十年後,報道也會這樣寫我:
知名企業家黎女士,⽤情專⼀,亡夫後終⾝不嫁。
真是諷刺。
我討厭我爸、甚⾄恨他, 可在這件事情上, 我竟跟他出奇地一致。
或許,血脈是維繫親情的紐帶。
也是掙脫不開的枷鎖。
思考完這些, 我接了杯溫水放在床頭,拉上窗簾,關燈。
太陽明天依舊升起。
誰離了誰都能好好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