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過窗簾縫隙,投射在病床旁的男人身上。
他坐在摺疊椅上,抱臂閉目,似乎是睡著了。
我動了下手臂,見他緩緩睜開雙眼。
「醒了?」
「嗯,我媽媽她……」
「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我呆呆地點點頭,「我睡了幾天?公司那邊……」
「還有我妹,她去哪了?」
段裴眼裡的情緒讓我捉摸不透。
他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視線落在我扎著針的蒼白手背上,指尖微微蜷起,終究沒說一個字。
「段醫生。」
他輕聲說,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圓圓,你睡了一天,你妹妹回學校複習研究生考試了。」
「你生病了,生病了就要治病,不要再想工作了。」
我茫然問:「我生病了?」
「是,從我們第一次重逢我就看出來了,但那時候不敢確定,軀體化到這個程度都不去看醫生嗎?」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生病了?
我?
可治病要錢的呀。
家裡用錢的地方多得很,我不能這樣自私呀。
我怎麼什麼都做不好。
明明我只想撐起這個家,可今天卻被通知生病了?很嚴重?
聽不懂。
他有讀心術般看透了我所思所想。
塞了塞被角:「我給你約了醫生,明天就去看病,身體健康才能做你想做的。」
「圓圓,女生只要對自己好就會很有前途的,這次聽我的,好不好?」
「段醫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當初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要把你拋下的,你不能對我這麼好。」
段裴輕聲道:「等你病好後,我們再說這些好不好?」
「只要你明白,只要你站在那,我就想對你好就夠了。」
我搖頭:「不是。」
他強硬:「是。」
我皺眉:「我是掃把星,害了這麼多人,我不配得到別人的好。」
他更加強硬:「你是不是掃把星,等你明天看好醫生,我認識一位很厲害的國學師傅,我帶你去見他,那時候你就知道了,好不好?」
我考慮了片刻,才遲疑地點了頭。
12
給妹妹打了電話,報了平安,要她認真備考。
又隔著 ICU 玻璃看見媽媽安詳的臉後,我懸著的心才放下。
我扭頭問段裴:「段醫生,你做了那麼久手術,不需要休息嗎?」
「等你看完醫生,見了老師傅,我就回去休息了。」
「好。」
我去看了醫生。
又去見了老師傅。
他笑眯眯的。
說了一堆我聽不太懂的話。
臨走前,他讓我摸摸寺廟門口的石像。
我聽話摸了。
他說:「至親的離去是天定的緣法,你不過是被旁人硬安了罪名的無辜人。」
「哪有什麼掃把星,你只是個沒被好好疼過的好孩子。」
「回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心寬福自來。」
我驟然紅了眼眶。
心口酸得牙都要倒了。
在心理醫生的治療下,我好像有了些和以前不一樣的情緒。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病了。
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了,只覺得往嘴巴里放些東西就會好起來。
可暴食後又是好幾天的吃不進東西,噁心想吐。
失眠手抖心慌更是頻繁出現。
原來是精神類疾病軀體化。
我開始認真對待我的病情,辭去了工作,閒暇時在家做一些網上的工作維持溫飽。
給段裴打了欠條,許諾等我病好了,我會出去工作還他錢。
他笑而不語,點頭在欠條上摁了手印。
一來二去,他和我的交往越來越頻繁。
我不再叫他段醫生,甚至想重新認識一下他這個人。
他以前是怎樣的呢?
雖有少爺命但卻不像紈絝子弟,以至於破產後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
實驗室和兼職兩頭跑,晚上下班還能收拾家務做飯。
性格冷淡但是從沒惹過我生氣。
有時候也會鐵樹開花似的給我帶回家驚喜。
他現在又是怎樣的呢?
他比讀書時候更穩重了。
有時候他往那一站,我就會油然生出一種安全感。
好像有他在,什麼都能解決了。
當然了,他現在也會給我偷偷準備驚喜。
就比如現在。
和往常一樣,他坐在車裡等我看完心理醫生。
出了醫院大門,遠遠地我就看見了他打著雙閃的車子。
我笑了笑,朝他跑去。
打開副駕駛,突然看見一個精緻的蛋糕。
他朝我笑道:「生日快樂,圓圓。」
我愣住,心裡像被熨開,唇角都下意識勾起。
把蛋糕捧起來,放在膝上坐下。
小聲說:「謝謝,沒想到你還記得,我自己都忘記了。」
段裴正要說什麼,卻被我手機鈴聲打斷。
是妹妹發來的視頻通話。
我沒告訴她和媽媽我在治病的事情,給了段裴一個眼神,要他注意說話。
他瞭然地點點頭。
通話接通後,她和媽媽的笑臉出現在螢幕上。
「生日快樂姐!」
「生日快樂啊圓圓。」
眼前氤氳出霧氣,我微微揚起下巴,抿唇笑得蘋果肌都鼓了起來:「生日快樂!」
我從沒想過,我能這麼幸福。
13
「咦,姐,你膝蓋上的蛋糕是誰送的呀?」
寧思故作疑惑,隨著久一副恍然大悟。
「哦~是段醫生吧~」
我老臉一紅。
媽媽也在一旁偷笑。
我瞥了一眼段裴,他正認真開車。
但唇角也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
好害羞啊。
「姐,我做了一大桌子菜,那看來你今晚吃不到咯!」
我神色一凜:「誰說的。」
「段醫生開的肯定在你旁邊。」
她笑得眼睛眯眯。
「我會回去吃的,先不說了,掛了!」
說完掛斷,我看向段裴。
他說:「嗯,我送你回去。」
「你不生氣?」
「為什麼要生氣?」
「我看見那張預訂券了,你明明訂了餐廳。」
「圓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是我沒考慮到,明天我們再一起吃。」
我不說話了。
趁紅燈罅隙,他扭頭看我。
我仰頭看他:「我妹妹做飯很好吃。」
他笑了。
眼瞳像融化的巧克力,透著亮晶晶的光芒。
「你今晚跟我去吧,帶著你送我的蛋糕。」
他的笑容越來越深。
「好。」
段裴是個人見人愛的醫生,更是個極具魅力的成熟男人。
那頓飯吃得很開心。
他雖然平時不苟言笑,但在我家人面前也是挺平易近人的嘛。
媽媽身體不好,帶不了太久,妹妹學校離得遠,只好讓她宿在醫院,段裴送我回家。
車子停穩後,我剛打開車門,段裴叫住了我。
我站在原地,看見他下了車,不明所以。
他在我面前站定,問我今天開心滿足嗎。
我說特別滿足,連蛋糕都是我愛吃的芭樂味。
他又問了一遍。
我不懂了。
他低下頭直直地望進我的眼睛,輕聲道:「不夠的。」
打開后座車門,彎腰拿出來一捧花和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
「打開盒子看看。」
我依言打開。
像是盲盒,可又是我不認識的 IP。
「拿出來看看像誰。」
我舉起其中一個盒子,借著路燈端詳。
心臟像蔓延過電流,驚喜道:「這是我們那時候的合照!被畫成了卡通的樣子!」
「我親手做的,喜歡嗎?我記得那段時間,你特別想要某個 IP 的盲盒,價格炒得很高,但我們生活太緊巴了,我好不容易湊到了錢給你買,我們卻分開了。」
「我本來想只給你送那個 IP 的盲盒,但我怕這麼多年過去你不喜歡了,我就給你親手又做了一個。」
「你回去自己拆拆看好不好?」
「生日快樂,圓圓,謝謝你也謝謝上天給我再給你過生日的機會,我今天也特別開心。」
「具體來說是,自從和你重逢後,我都特別開心。」
我像踩著棉花糖一樣回到了屋子裡。
顫抖著手拆盲盒。
越拆眼圈越紅。
以前或是現在我想要的東西,他都考慮到了。
親手做了一個只屬於我的盲盒, 彌補了我的遺憾。
上蒼。
我覺得我應該用新的幸福去把舊的遺憾包裹起來了。
我從床上起身, 掏出手機給段裴發消息:【段裴。】
但只發了一個名字, 後面的信息我還在猶豫。
他回得很快:【下來吧,我在樓下。】
我心跳如鼓點,飛快下床撩起窗簾一角查看, 果然見他的車還停在原地。
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往樓下跑去。
剛竄出樓道門,就撲進了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
我聲音帶了哽咽:「我好想你。」
他緊緊摟住我, 似乎要把我鉗進骨肉里:「我也是。」
14
冬去春來。
我的情緒越來越正常,去看醫生的頻率也越來越低。
我的媽媽長眠於新年的第一個春雨中。
她走得安詳,臉上似乎都帶著輕鬆的笑容。
害得我又哭又笑。
段裴幫著我和寧思給媽媽找了個很好的地界葬下。
近處是碧水, 遠處是青山。
我和寧思並排站在湖邊遠眺。
她握住了我的手。
「姐,我們的媽媽一定會去一個很幸福的地方,不會有病痛與分別的地方。」
我重重地點頭。
有淚水從我的鼻尖滴入魚池。
金魚以為是魚食,匯聚啄食。
14
我那時沒繼續讀書,其實心裡是遺憾的。
所以我特別希望寧思能繼續讀下去, 去更遠的地方。
因此,她研究生初試成績出來那天, 我特別激動。
考上的學校是段裴讀碩士時候的學校。
段裴那天恰好下班回家。
看見我和寧思眼裡閃爍著興奮到詭異的光芒,沉思片刻後問:「成績不錯?」
我比她肯定得還快:「嗯嗯嗯!」
段裴淡定地點了點頭, 一邊端起水杯喝水一邊道:「那我給她寫封推薦信吧。」
寧思像撿到了什麼天大的寶貝, 蹭地站起來大聲說:「謝謝姐夫!!」
段裴特別受用。
寧思捧著推薦信走後,段裴去廚房收拾碗筷。
我去了書房, 想找本睡前讀物看看。
結果看見書櫃深處有個鐵盒子。
我本來沒有什麼窺探別人陳舊物品的慾望。
可鬼使神差地打開了。
入目第一件東西, 我就愣住了。
是一沓欠條。
被人用小夾子夾了起來, 泛黃的紙張昭示著年歲的久遠。
好巧不巧的是,第一張欠條的名字我就認識, 是當時鎮上一個老會計。
妹妹出事時候,借給我家兩千塊錢。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欠條, 越往後翻眼前越模糊。
這是我那時候全部的欠款。
他幫我還上了。
胡說八道什麼學校政策。
是他一邊不想讓我有還款壓力, 一邊保護我要強卻脆弱的自尊心。
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滿臉淚痕地扭頭朝他看去。
嗷地一聲, 撲進了他懷裡。
大哭出聲:「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他緩緩抱住我。
看我哭得差不多了, 從懷⾥挖出我腦袋, 捧著我臉,為我擦乾眼淚。
「傻⼦,我愛你, 所以我對你好。」
我抽噎著被他帶到旁邊的沙發坐下。
他拿紙巾沾水給我擦臉。
我問出了⼀直好奇的事情:「我當年⾛就是因為不想讓你放棄出國的機會, 你為什麼沒出國, 幹什麼去了?」
「我在國內讀博了,不想出國。」
胡說。
我心暗道。
十有八九是跟全世界賭⽓。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事情。
包括這個臭段裴是怎麼⼀步步勾引我的。
我原本感動悲傷的情緒都被他帶跑了, 驚訝道:「什麼?!連替同事值班也是你看⻅我名字臨時換的?!」
「你怎麼這麼有心機!」
他委屈:「誰讓你這麼狠心,說⾛真⾛了,想聯繫你都聯繫不上,哪怕想跟你說個⽣⽇快樂新年快樂, 我都不知道往哪發。」
我⼜⾃覺虧⽋了,嘿嘿笑著撓頭:「我那不是怕⾃己心裡難受, 回頭找你了耽誤你嘛。」
段裴見我情緒有所好轉, 稍微正色道:「你現在手頭有多少錢?」
我⼤驚失色:「你⼜要破產了嗎?!我果然還是掃把星!」
他呵斥:「不許說自己掃把星!」
我鵪鶉一樣縮了縮脖⼦。
「多少存款?」
「四五萬吧……」我盤算了⼀下。
他起⾝從書桌抽屜⾥拿出⼀封信。
遞給我道:「夠你讀書的了,不夠的跟我要, 去讀書吧。」
我愣住了,⼼里卻有隱約的期盼。
他催促我打開。
我打開後草草閱讀,這是⼀封推薦信。
他給寧思寫的時候也給我寫了⼀封嗎?
我的視線定格在最後一行——
請她暢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