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檢查身體?
妹妹,我工作忙,你去。
媽媽想吃酸菜魚?
妹妹,我工作忙,你去。
媽媽想……
妹妹,我工作忙,不管啥事,都你去。
通常夜深人靜,我才溜到醫院偷偷看看媽媽。
直到有天,段裴的電話打到了我手機里。
「阿姨最近病情我想和你聊聊。」
「抱歉啊段醫生,快月底了,公司這邊工作有點多,我安排我妹妹去,可以嗎?」
「不,就你來。」
「可是我,」我慌不擇路般找藉口,「你知道的段醫生,我媽媽轉院後開銷也大了,我請假扣工資的。」
「我以個人身份給你報銷,你親自來。」
他「親自」兩字咬得格外緊。
我尬笑著答應,掛斷了電話。
沒一會兒,手機接到了好友申請。
他啥意思?
頭像還是幾年前我畫的卡通小人?
帳號里還藏著我的名字縮寫和生日?
段裴你啥意思?
我晃了晃腦袋。
他就是這樣的人,習慣了能八百年不換頭像帳號。
我尋思什麼亂七八糟的呢?
患者家屬愛上醫生是業內大忌!
連續幾聲信息提醒。
我點進去一看,嚇得魂飛幾秒。
段裴發來滿屏 2500 轉帳。
甚至在我愣神的功夫,還往上彈了幾條 2500。
文化人罵人都侮辱性這麼強。
哈哈。
07
我顫抖著雙手打字:【段醫生,我乾的是正經工作,一下午賺不了這麼多的。】
他沉默片刻,發來倆字:【是嗎?】
隨後又發來了一個 5200 的轉帳。
【那你隨便選一個領吧,以上悉數自願贈與。】
我撓頭。
真是三日不見刮目相看。
當年那個為了賺錢,一天上六節課的落魄少爺去哪了?
好想把手伸進他口袋摸點錢喔。
我不是傻子。
領 2500 不就是變相羞辱自己嗎?
一咬牙跺腳,領了 5200 的轉帳。
謝謝說得特別快。
段裴:【不客氣,如果真的想感謝我,可以下班請我吃飯。】
我不想。
可是又覺得五千二百塊太多了。
他又道:【抱歉。】
我耳根子太軟了,儘管怕得要死,還是答應了。
【沒有,剛剛沒有看手機,你想吃什麼呢?】
【魚生吧,我記得你也愛吃。】
段裴真是特別心機善計的一個人。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收了人家五千多塊錢,還要請人家吃飯。
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坐在了他辦公室里。
我知道媽媽病情很穩定,因而一直在走神。
腦袋裡全是一會兒吃飯我應該怎麼應對他。
他那麼怕麻煩一個人,為了整我費那麼多天協調轉院。
待會吃飯會怎麼報復我啊?
好在剛剛出門吃了兩包壓縮餅乾。
萬一他把我愛吃的都搶走了,我不至於餓肚子回家。
「寧圓,回神。」
我恍惚了。
像回到了幾年前那個秋日和煦的午後。
他坐在書桌前給我講複雜的理論。
我也是這樣走神。
他也是這個語氣。
我下意識道:「才沒有。」
他似乎和我想到了一起去,表情一瞬空白。
緊接著輕咳一聲,繼續講著。
我直到坐上他副駕駛,都還心如鼓點跳動。
吃飯時他也不安分。
先是點了一大桌子我愛吃的。
再是一直給我夾菜。
甚至有意無意提起我們以前在一起的細節,好像我們從未分手一樣。
一頓飯讓我坐如針氈,欲哭無淚。
我明白了。
魚被凌遲叫魚生,人被凌遲叫人生。
他往我碗里夾了新鮮的菜。
我順著夾起,放入口中。
絲滑白嫩的魚片在我口中化開,我饜足地半眯雙眼。
好在雖然人生歇斯底里。
但魚生……
真的是底里歇斯!
08
轉院後媽媽病情好轉,我最近壓力也就沒那麼大了,因此今晚多喝了兩杯酒。
倒第三杯時,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會醉。」
我瞪:「我就不能醉一回嗎?」
酒足飯飽,我臉紅撲撲地去結帳。
被告知已經被人付完了。
我茫然地看向淡定站在我身後的段裴。
他眼中露出微不可見的笑意:「沒有和女生出去吃飯,女生付錢的道理。」
酒後的我越發大膽。
氣鼓鼓地看向他,嗔怪道:「那你要我請你吃飯做什麼?」
說完不等他,往停車場走去。
他護在我身後,低聲道:「想跟你吃飯才這樣說的,否則你不會出來。」
我酸酸地說:「你這麼懂,肯定和很多女孩子吃過飯吧。」
「你在意嗎?」
秋天的夜晚風已漸涼,刮過臉能把人吹個激靈。
我一哆嗦,酒醒了大半。
想到剛剛自己的口不擇言,我心虛地大聲反駁:「我當然不在意了!」
「好,你不在意。」
語氣間浮著一抹輕淺的笑,尾音放得平緩,透著讓人安心的暖意。
我要掏出手機打車。
他按住了我的手腕。
指腹的溫熱讓我拿著手機的手一哆嗦。
「我送你回去。」
「喝酒不能開車。」
「我沒喝酒。」
「啊?」
他站在我身後,微微俯身靠近我耳畔,輕聲問:「你很怕我?一頓飯都沒敢看過我幾眼,甚至連我喝沒喝酒都不知道。」
我磕磕巴巴道:「我當然知道了,只是你酒量那麼好,我以為你喝了沒表現出來而已。」
他故作驚喜:「剛剛我說了那麼多我們以前的事情,你都說不記得了,實際上是騙我的對吧?」
我選擇閉嘴,多說多錯。
他反而更進一步:「圓圓,你還喜歡我是嗎?」
假如我是一隻貓,我現在大概是毛髮炸開的狀態。
他又問:「給我一個答案,是還是不是。」
我腦袋裡亂糟糟的。
喜歡?
是還是不是?
我茫然地搖頭,生出想逃跑的心思。
「我不知道,我想回家……」
他緩緩牽起我的手,溫聲道:「好,回家,一起回家。」
09
回到車裡,酒勁兒上來了,一覺睡到了天明。
睜眼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我先是慌亂。
而後想到昨晚和段裴呆在一起,心逐漸落回了肚子裡。
緊接著又慌了。
幾點了?
遲到了!
還有段裴他這麼恨我,不會對我做什麼了吧?!
我認命般掏出手機請假,心疼我的滿勤獎。
正頭腦風暴,有人敲了敲門。
「圓圓,醒了嗎?出來吃飯。」
段裴為什麼在我家?
不對。
我為什麼在你家?
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屋門問出了這句話。
他無辜道:「昨晚你還沒說地址就睡著了,我只好把你帶回來了。」
「謝謝你啊段醫生,好久不喝,喝一點點就醉掉了。」
他勾唇:「剛見面時還在叫我的名字,不用這樣生疏。」
我哦了一聲,在他的指引下往餐廳走去。
這是套公寓。
裝修風格和他本人一樣冷淡。
如果不是生活痕跡存在,我都要以為這是哪家酒店了。
「段醫生,你怎麼沒去上班呀?」
他沒說話。
我更正:「段裴……」
「今天我休息。」
一頓飯吃得安靜。
他正要端進廚房刷碗,忽然手機響了。
他面色一沉,接了起來。
「好,不用通知了,我和家屬一起過去。」
我心臟突突跳。
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怎,怎麼了?」
段裴把碗擱置在桌上,快步繞過餐桌把我拉起來:「阿姨病情突然惡化,需要緊急進行手術。」
我像被一道驚雷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響。
拖鞋都沒換下,就跟著段裴出去了。
直到上了車,我眼前還一片模糊。
我努力調整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會死嗎?」
段裴沉默了。
我手裡緊緊攥著的手機,硌得掌心生疼。
段裴說了什麼,我沒聽清,全部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到醫院後,我和段裴分開了。
他去換無菌手術服,臨走前囑咐我跟護士走。
我點頭跟著護士往手術室跑去。
手術室門外,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急促的腳步聲撲面而來。
段裴已經在那邊等著我。
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穩的眼睛。
「這是病危通知書和手術同意書,我簡單跟你說關鍵風險……」
他語速極快,卻句句清晰有力。
目光緊緊鎖住我,趁我恍惚回神的間隙,將筆塞進我冰涼的手。
「簽字確認,我們馬上進手術室。」
我攥著筆的手劇烈顫抖,指節泛白到幾乎要嵌進紙里。胸腔里的焦慮像潮水般要將我淹沒。
腦海里雜音席捲。
——害死全家的掃把星別住我家周圍!
——我們別和她玩,我媽媽說她是災星降世!
——她害死了這麼多人憑什麼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啊!你怎麼不去死啊!
——掃把星掃把星!
我的眼瞳里溢滿淚水,我突然瘋狂搖頭。
「不,我不是掃把星!我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怎麼就害了這麼多人,對不起……」
原子筆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渾身癱軟,蹲在地上死死捂住耳朵。
「不要再說了,我不是掃把星!我不是!」
段裴愣了下,把文件遞給護士:「照顧一下病人家屬,簽字暫時擱置,先手術。」
進門前,他頓住腳步,扭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10
雖然從小生活艱苦,但我和妹妹寧思一直關係很好。
護士見我狀態不穩定,給第二聯繫人打了電話。
我蹲在地上環抱住自己發獃時,眼前投下了一片陰影。
頭頂傳來哽咽的人聲:「姐。」
我緩緩抬頭,寧思站在我面前。
「思思……對不起。」
這二十幾年來,我說過很多次對不起。
我總是影響別人。
總是傷害別人。
總是要對很多人說對不起。
寧思驟然紅了眼眶,蹲下抱住我道:「姐,你沒對不起誰。」
「媽媽病情惡化是因為身體拖不住了,不是你的原因。」
「如果不是你,媽媽享受不到這一個多月的好日子。」
「如果不是你,媽媽沒錢在醫院住這麼久,多活這麼多天,如果不是你,我更不可能讀了大學。」
「你忘了嗎?去年醫生就說過,媽媽最多能再活三個月,是你救了媽媽。」
「你沒有對不起誰,真的。」
「是我們對不起你,拖累了你,姐。」
我搖頭,囁嚅道:「不是,沒人拖累我,你們是我的家人,沒有拖累。」
大四那年和段裴分手後,我沒有去讀研究生。
家裡需要錢。
我知道這件事一直是寧思心裡的疙瘩。
但我不覺得有什麼。
因為對於我這個「掃把星」來說,家人健康幸福是彌足珍貴的。
我想說什麼,忽然渾身發軟,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我有意識時,睜不開眼。
卻能聽見旁邊準備給我扎針的小護士聊天。
「段醫生這回是怎麼了?雖然患者是突發緊急情況需要手術,可以不用家屬簽字就行,可從來沒見過段醫生真的給誰不簽字就做手術呢。」
「剛才我還和小米聊呢,段醫生這麼謹慎的人,怎麼這次突然……」
「你知道嗎,我聽說啊,這患者是段醫生給轉院過來的,小一半醫藥費還都是走的段醫生私人帳戶呢!」
忽然一道淡淡的男聲插了進來:「不想認真工作就回家休息。」
小護士立刻緘默。
一片窸窸窣窣後,手背刺痛了一下。
緊接著我就感受到了冰涼的液體滑進肌膚。
護士們走後,段裴似乎是坐了下來。
隨後他調慢了液體流速。
我努力地想睜開眼。
可我的世界一片虛無。
他說:「再睡一會吧,已經很厲害了,休息好才能繼續前進,我陪著你呢。」
這句話緩緩淌入腦海,莫名安撫了我焦慮不安的心。
我的眉頭漸漸舒展。
這次沒有做噩夢。
真好啊。
11
我睜開眼時,病房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