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初相逢完整後續

2025-12-0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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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有無數雜念。

從前我吃喝不愁,雖沒做過一擲千金的事,卻也沒省過什麼錢。

穿的用的一半是御貢之物,宮中賞下來;另一半由府中採買操辦,是什麼價錢從來沒數。

如今看著她每天笑盈盈的,跟獄卒借針線、討蠟燭。

蠟燭只捨得在洗漱與更衣的時候用。凝在桌上的燭淚要摳下來,裝進一隻小陶罐里,隔著熱水化開後還能接著用。

我心間一片酸麻澀意。

「姑娘姓甚名誰?」

她噌地坐起來,很歡喜的模樣。黑黝黝的瞳仁很亮,一排編貝般的牙齒也很亮。

「我叫余晴!多餘的余,晴天的晴。兄台你怎麼稱呼?」

我思索些時,沒告訴她我的姓名。

她若知道我與皇家一個姓,大約會求我救她一命罷?

可我是泥菩薩過河,進了這死牢將近一個月,曾經的摯交曾經的舊友,沒人遞進來一句口信。

江山飄搖,危如累卵。

京中武將盡數下獄,朝中文臣還背著氣節,這氣節不知能扛多久。全京城都等著太子力挽狂瀾。

若太子翻不了身,我便只有死路一條。

誰也幫不了我。

我也救不了她。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提也罷。我表字又年,月圓人聚又一年。」

我揣著私心,連大名不敢坦白。

她卻笑起來,抓著我的手搖了搖:「真是個好兆頭,那祝你長命百歲啊。」

……傻傢伙,半點心機也無。

我便禮尚往來,搖搖她的手:「也祝你長命百歲。」

這「長命百歲」,聽來倒像是兩個痴人說夢了。

我枕著手臂,望著虛無一點。

爹,娘,這是你們派來救孩兒性命的人麼?

你們盼著我留在世上多活些時麼?

4

我們被關在死牢的第三層,再下邊一層是刑房。

每十天會拉一波人進去審,撬開了嘴,酷刑才會結束。

關在三層的英王叔一家被抓走了,從我們牢房前的這條甬道走過去的。王叔去時風骨還在,肩背挺直如松。

回來時被兩個獄卒架在身上,哭嚎不止,穢物流了一地。

他熬過了三頓飯的時間,又被一卷草蓆裹住抬走了。

這些日子逼著我將生與死看淡,磕個頭,默默悼一聲,就算是送過了。

抬他的獄卒行過我們牢門前時,小魚呆呆看著王叔的兩隻腳。

草蓆不夠長,那兩隻腳垂耷著,顫顫巍巍地晃蕩著,遺了一隻囚鞋下來。

這一隻囚鞋,好像一下子擊碎了她的全部防備。小魚雙手抱住腦袋,扯著頭髮嘶啞地叫起來。

「啊……啊……」

她哭都哭不出來,就只那麼輕輕地、短促地喊了兩聲,渾身發著抖,往牢房一角縮。

她把頭埋在雙膝中,抖了很久。

我拿被子裹住她。

「睡罷,睡一覺,起來別再想了。」

她胡亂點點頭,背對著我,蜷成一團,沒有像往常一樣睡得攤開手腳,也忘記把被子分給我一角。

我怕她哭,側著頭聽她的動靜。

聽了很久,久到我將要睡著時,才聽到她的聲音。

悶悶的,是一聲抽噎。

可這哭腔只持續了兩息工夫便被掐斷了,她以氣音喃喃地自言自語。

字句輕得出口就散,我屏住呼吸才能捕捉到。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倖存者……」

「我有強大的力量保護自己,有穩健的心態支撐我度過艱難的日子……」

「世上沒有絕境,哪裡都有破局思路。一定有的,只是我還沒找到……」

這默念大抵是無用。

這傻姑娘蜷著身子,慢慢換成一個很彆扭的姿勢。

她把右手穿過左邊咯吱窩,拍自己的背;左手揉摸自己的發頂。

「小魚不怕……」

「小魚不怕……」

「小魚已經很厲害了……」

我是個蠢人,聽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她是在模仿她娘曾經圈她在懷裡、輕撫著她腦袋安慰的樣子。

那一定,是一位溫柔似水的娘親。

我把手搭上她肩頭,照著她的節律,笨拙地拍了兩下。

她頓住動作,扭頭瞪我一眼,瓮聲瓮氣的:「你幹嘛!」

「對不住,唐突了。」

她背朝著我,沒有再哭。

過了些時,又一拱一拱地擠到我身前,抓起我的手放回她肩頭,別彆扭扭哼唧了聲。

「……再拍拍。」

我日復一日變得堅硬冷漠的心,被這三字揉了個稀巴爛。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溫柔的、不似能從我唇間發出來的語調。

「好。」

小魚又說:「你唱首歌給我。」

我沉默,無聲拒絕著。

「不會唱你哼兩聲也行。」

「……好。」

她給我唱過那麼多歌,我總得還一點, 也算禮尚往來。

我翻揀著腦袋裡記著的樂章。大多是宮宴上聽來的, 不合景。

倒是很小的時候,母親哄我睡時哼過幾支曲子。她是關中人,故鄉有不少含蓄溫柔的小調。

我便低低哼唱起來。

貼得太近了,這條手臂落上去會變成一個擁抱,未免唐突。

於是我虛懸著手臂,輕輕拍著, 睡一會,醒一會,夢一會。

小魚總算不再那樣狼狽地縮著,像扛過一場暴雨的蝸牛,慢慢展開手腳,如平時一般拽過被子分給我一半。

我聽到她問。

「你娘, 是什麼樣的?」

我娘啊。

那得好好想想。

「我娘,是個好面子的人……出門在外端莊雍容, 回了府里就是她的天下了。」

「她出身關中, 早年跟著外祖和幾位舅舅一齊去關外督辦邊市, 不是一般閨閣婦人。」

「我娘不罵人,卻好打人。我幼時貪玩不好好念書的那兩年, 每天招呼朋友出去騎馬,從樂游原跑去京郊,繞個來回, 太陽便落山了。」

「父親拿我沒辦法,頂多是冷著一張臉沉沉嘆氣。我娘卻是真要提了竹條追著我揍的。」

「竹條扎手,我娘揍我的時候, 父親就坐在庭院裡給她磨竹條,磨得一根根光溜溜的, 全立在書房外。」

「他倆人守在我院子裡吃酒說笑, 亂我學心。我若還敢踏出門出去玩,立刻就是一頓揍。」

「但我的院裡從不許奴僕進,挨打的糗態只有他倆看到。」

「親朋若問起, 我娘只會笑著誇我:『我兒又年從來乖順, 不需那些棍啊棒的,他自個兒就知道學,前陣子還說要把《漢書》讀完,勤奮得哩』。」

「天知道, 那《漢書》我只翻開了十頁。」

「為了圓她這謊, 我早起晚睡兩個月, 生生啃讀完, 她在親戚面前將我誇了好幾遍……轉頭又給我立了新書目。」

「我娘, 就這麼拿長輩們的誇讚吊著我,似懶驢腦袋前栓的那根蘿蔔。」

「我那時真的好恨讀書。」

我講得平板,全無她講故事的半分鮮活。

小魚還是聽得哈哈笑, 平躺過來, 蜷起的雙手雙腳通通展了開。

她突然換了個腔調。

「我家又年可好學了,不用人操心,勤奮得哩。」

「兔崽子,回你屋裡念書去!再出去瘋玩我揍不死你!」

「我學得像不像?」

我大笑:「像, 像極了。」

笑著笑著,眼眶熱起來。

我把手臂覆在眼上。

「她若是見到你,必定很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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