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那本帳簿上的內容時,我的聲音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發抖。
張老師一直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或者用一個簡單的「嗯」表示她在聽。
她沒有打斷我,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立刻評判誰對誰錯。
等我終於停下來,覺得有點口乾舌燥的時候,她遞給我一張紙巾。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哭了。
「聽起來,你受了非常多的委屈。」
她輕聲說。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好像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不是勸我算了,也不是指責我不對,而是直接看到了我受的委屈。
「我不明白。」
我擦掉眼淚,聲音帶著鼻音。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付出那麼多,他們卻覺得理所應當?
「為什麼我稍微想為自己活一點,就成了罪人?」
張老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我一個問題。
「知遙,在以前,當你按照他們的要求去付出,去順從的時候,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我想了想。
「很累……但是,好像也只有那樣,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好的。
「一旦我不那麼做,他們就會不滿意,我就會覺得自己很糟糕。」
「所以,你過去的付出,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換取他們的認可和愛,對嗎?」
我愣住了。
好像……是這樣。
我拚命地想證明自己是個好女兒,是個好姐姐,用付出和順從去討好他們,以為這樣就能換來平等的愛。
可那本帳簿告訴我,我換來的,只是更多的索取和理所當然。
「而現在,你不想再這樣交換了。」
張老師看著我。
「你在嘗試建立自己的邊界,拒絕不合理的要求。
「這本身是非常勇敢,也非常正確的一步。」
「可是他們……」
「他們的反應,憤怒、指責、失望,這些都是他們的問題,是他們需要面對的改變,不是你做錯了。」
張老師的聲音很堅定。
「你不需要為他們的情緒負責。」
不需要為他們的情緒負責。
這句話像一道光,照進了我心裡某個一直黑暗的角落。
那個小時過得很快。
走出諮詢室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晚風吹在臉上,涼絲絲的,我卻覺得胸口那塊堵了很久的大石頭,好像被挪開了一點。
周五晚上,幾個朋友約我吃飯。
是一家新開的川菜館,熱鬧得很。
「遙哥,最近忙啥呢?約你都難!」
朋友小方一邊給我倒豆奶一邊說。
「沒什麼,就瞎忙。」
我笑了笑。
「得了吧,看你朋友圈都快長草了。」
另一個朋友璐璐夾了塊水煮魚給我。
「嘗嘗這個,特夠味。」
我們邊吃邊聊,說工作上的奇葩事,說最近看的綜藝,吐槽房價,也聊聊各自的感情生活。
沒有人問我家裡的事,沒有人用同情或評判的眼神看我。
在這裡,我就是林知遙,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姐姐。
我說了個工作上遇到的搞笑事情,璐璐笑得前仰後合,拍著桌子說。
「你也太慘了!不過乾得漂亮!」
看著她們毫無負擔的笑容,聽著她們嘰嘰喳喳的吵鬧,我心裡那種一直緊繃著的感覺,慢慢鬆弛了下來。
原來人和人之間,是可以這樣輕鬆相處的。
不用猜心思,不用怕說錯話,不用時刻擔心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吃完飯,我們沿著馬路散步,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小方勾住我的肩膀,咋咋呼呼地說。
「下周咱們去看電影吧!新上的那部喜劇片聽說不錯!」
「行啊。」
我笑著答應。
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感覺到,在我那個充滿壓抑和算計的原生家庭之外,我還有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或許不大,但這裡有平等的關心,有真實的快樂,有我作為我本身的價值。
回到公寓,我沒有立刻開燈,而是在窗邊站了一會兒。
樓下的街燈連成一條溫暖的光帶。
我拿出手機,看到張老師之前發來的消息,關於下次諮詢時間的確認。
我回復了「好的」。
然後,我點開和璐璐她們的微信群,看著裡面還在不斷刷新的、約周末去哪裡玩的搞笑表情包。
心裡那片荒蕪了太久的地方,好像正被一些新的、溫暖的東西,一點點填滿。
15
周三早上,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
窗外天色微亮,一片安靜。
我躺在床上,沒有像以前那樣,第一時間抓起手機看有沒有家裡的未讀消息。
我只是看著天花板,聽著自己平穩的呼吸。
起床,烤了兩片麵包,煎了個蛋。
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在吃早飯時感到胃部發緊了。那種擔心媽媽隨時會發來指令,或者害怕看到家族群里又有什麼新議論的焦慮,好像淡了很多。
出門前,我站在衣櫃前挑衣服。
手指習慣性地伸向那幾件媽媽說過看著穩重的素色襯衫,又在半空停住。
轉而拿了件版型更放鬆,我自己很喜歡的淺藍色條紋襯衫。
鏡子裡的自己,氣色似乎比前陣子好了些。
上班路上,耳機里放著喜歡的播客,主持人正在聊「建立個人邊界」的話題。
我聽著,不時點點頭。
有些概念在諮詢師那裡聽過,但再次聽到,感受更具體了。
邊界,原來不只是對別人說不,更是給自己劃出一塊舒服的地盤,在裡面,我可以按自己的意願來。
中午和同事小趙一起吃飯。
她抱怨她媽又催她相親,煩得要死。
「我都跟我媽說了,我現在不想談,工作挺充實的。
「她根本不聽,好像我不趕緊找個人嫁了就是人生失敗一樣。」
小趙憤憤地戳著碗里的米飯。
「是啊。」
我點點頭,深有同感。
「他們好像總覺得,我們得按他們的劇本活才行。」
「沒錯!誒,林姐,你爸媽不催你嗎?」
小趙好奇地問。
我頓了一下,隨即笑了笑,語氣平常。
「也催。不過,我現在不太把他們的話當聖旨了。
「日子是我自己在過,舒不舒服,只有我知道。」
小趙眼睛一亮,像找到了戰友。
「就是!林姐你說得太對了!我以後也得硬氣點!」
周五下班,我沒直接回家。
去了公寓附近新開的一家獨立咖啡館,氛圍很好,暖黃的燈光,空氣里瀰漫著咖啡豆的醇香。我點了一杯手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從包里拿出一本買了很久卻一直沒翻開的小說。
手機就放在旁邊,靜著音。
我看幾頁書,抿一口咖啡,偶爾抬頭看看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
沒有需要立刻回復的工作消息,沒有家庭群的,也沒有揣測母親心思的精神內耗。
時間好像慢了下來,心也跟著靜了。
咖啡館的老闆是個溫和的年輕人,過來幫我續水時,輕聲問。
「咖啡還行嗎?」
「很好喝。」
我抬頭對他笑了笑。
「喜歡就好。看你經常路過,第一次進來?」
他語氣隨意,像朋友閒聊。
「嗯,以後會常來的。」
我說。這句話脫口而出,帶著一點對自己未來的肯定。
回到家,屋裡依舊安靜。
但我不再覺得這安靜是空洞和孤立的,它變成了一種可供我自由呼吸的空間。
我打開音響,放了點輕音樂,然後開始準備晚餐。
很簡單,一份蔬菜沙拉,一份煎雞胸肉。
味道談不上多好,但每一口都是我為自己做的選擇。
飯後,我窩在沙發里,沒有開電視。
腦子裡不自覺地開始想以後。
不是那種被家庭責任壓得喘不過氣的以後,而是屬於我林知遙的以後。
我想起諮詢師問我的話。
「拋開女兒和姐姐的身份,你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我喜歡什麼?
除了工作,我好像很久沒想過這個問題了。
小時候喜歡畫畫,後來媽媽說耽誤學習,停了。
大學想學設計,媽媽說不好找工作,選了會計。
工作後有點閒錢,想學烘焙,媽媽說浪費錢,不如存起來。
我的喜好,我的意願,總是在更重要、更實際的理由面前,被輕易擱置,甚至被否定。
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忘了去傾聽內心的聲音。
現在,沒有人再來否定我了。
我拿過一個本子,翻開嶄新的一頁。
筆尖在紙上停頓片刻,然後寫下。
「林知遙的願望清單」
重新開始學畫畫,就從周末的體驗課開始。
計劃一次短途旅行,一個人或者和朋友一起。
把家裡那面空牆刷成暖黃色。
每周至少給自己做三頓像樣的晚餐。
……
寫著寫著,嘴角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這種感覺很陌生,又很踏實。
像是在一片荒蕪了很久的土地上,親手埋下屬於自己的種子。
合上本子,我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城市燈火闌珊,每一盞燈後面,大概都有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悲歡。
而我,林知遙,首先是我自己。
然後,才是誰的誰。
這個認知,像一顆定心丸,沉甸甸地落進了我的心底。
16
中秋節的早上,我是被陽光曬醒的。
房間裡安安靜靜,沒有媽媽催促準備節禮的嘮叨聲,也沒有妹妹嘰嘰喳喳商量穿什麼衣服的吵鬧。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看了幾分鐘。
今天,是團圓的日子。
按照往年的流程,我現在應該已經起床,清點著大包小包的禮物,準備開車回家了。
車裡會塞滿水果、月餅、保健品,還有給爸媽買的新衣服。
但今年,我沒有。
心裡不是沒有一絲波動。像平靜的湖面被投進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淺淺的漣漪,有點空落,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我起床,給自己熱了杯牛奶,烤了吐司,慢悠悠地吃完。
然後,我拿出手機,點開那個許久沒有動靜的「一家四口」群。
我後來又被爸爸偷偷拉了回去,但一直屏蔽著。
我發了一條消息。
「爸,媽,悅悅,中秋節快樂。今天公司臨時有點急事,回不去了。月餅和水果我快遞過去了,應該下午能到。」
發完,我沒等回復,直接設置了免打擾。
我知道這會引發什麼。
媽媽肯定會暴怒,會覺得我故意打她的臉,在這麼重要的節日讓她難堪。
爸爸大概又會打電話來,用那種疲憊的語氣勸我。
妹妹可能也會發消息,表達她的驚訝和不解。
但,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想再為了維持一個團圓的表象,把自己塞進那個令人窒息的角色里。
那個需要不停付出、卻永遠被挑剔、被比較的女兒。
我換上一身舒服的家居服,開始打掃房間。
把地板拖得乾乾淨淨,給綠植澆了水,還把窗簾拆下來洗了。
做這些的時候,我心裡很靜,甚至有點享受這種完全掌控自己時間和空間的感覺。
下午,我鋪開新買的畫具,對著網上找來的教程,嘗試畫一幅簡單的水彩。
畫得歪歪扭扭,顏色也塗得不太均勻,但沒關係,沒人會來批評我不務正業或者浪費錢。畫壞了,就撕掉重來。
快到傍晚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媽媽。
我看著螢幕上跳動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氣,接了起來。
「媽。」
「你快遞的東西收到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甚至有點過於溫和,這反而讓我警惕起來。
「嗯,收到了就好。」
「你那邊……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
她問,語氣裡帶著一種刻意的關心。
「還在弄。」
我含糊地說。
「哦……一個人在外面,也要吃點好的。今天過節,別虧待自己。」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
「對了,家裡那個掃地機器人,好像徹底壞了,一動就卡住。
「你爸笨手笨腳的也弄不好,我又不懂這些……」
來了。
果然。
我心裡冷笑一聲,語氣依舊平靜。
「壞了就找售後吧,或者拿到維修店去看看。
「我在網上搜了一下,咱們小區門口那家電器維修好像口碑還不錯,電話是……」
我清晰地把維修店的地址和電話報了一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我能想像到她此刻臉上那種算計落空後,強壓著怒氣的表情。
「行了行了,知道了。」
她的語氣瞬間冷了下來,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你忙你的吧。」
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我反而鬆了一口氣。
看,撕開那層溫情的面紗,底下還是那些熟悉的東西。
她並不是真的關心我吃沒吃月餅,她只是需要一個由頭,引出她真正的需求。
讓我去解決掃地機器人的問題,或者說,讓我出錢買新的。
我把手機扔到沙發上,走到窗邊。
天已經暗了下來,月亮隱隱約約掛在天邊,還不夠圓,不夠亮。
我回到廚房,系上圍裙。
今天,我決定給自己做一頓像樣的晚餐。
清蒸鱸魚,白灼菜心,還有一個紫菜蛋花湯。
都是簡單的家常菜,但每一樣,都是我自己想吃,為自己做的。
飯菜上桌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又圓又亮,清輝灑在陽台上。
我給自己盛了碗飯,坐在餐桌前,打開一部收藏了很久的電影。
屋子裡飄著飯菜的香氣,電影里的對白輕輕響著。
我夾了一塊魚肉,嫩滑鮮美。
沒有豐盛的大餐,沒有熱鬧的寒暄,只有我自己。
我舉起盛著湯的碗,對著窗外那輪明月,輕輕示意。
「中秋快樂。」
我對自己說。
然後,低頭,安心吃飯。
17
中秋過後,日子照常過著。
我上班,畫畫,和朋友聚會,按自己的節奏打理著小公寓。
我以為節日的風波就這麼過去了。
直到周三下午,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歸屬地顯示是我們老家。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是遙遙嗎?」
一個有點耳熟的中年女聲。
「是我,您哪位?」
「我是你王阿姨啊,就住你家前面那棟樓的!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對方語氣熱絡得有些誇張。
我心裡咯噔一下。
王阿姨,我媽牌友之一,以愛傳話聞名。
「王阿姨,您好,有事嗎?」
「哎呀,也沒什麼事,就是……阿姨聽說你中秋節沒回家?」
她壓低了聲音,像是要分享什麼秘密。
「你媽那天眼睛都哭腫了,在樓下跟我們聊天,說你工作忙,回不來……
「哎,我們都勸她,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
我握著手機,沒說話。我知道,重點在後面。
「不過遙遙啊。」
她話鋒一轉。
「不是阿姨說你,工作再忙,過節總要回去看看的。
「你媽把你養這麼大不容易,現在年紀大了,就盼著兒女在身邊。
「你看你妹妹,多貼心,天天陪著……」
「王阿姨。」
我打斷她。
「謝謝您關心。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
不等她回應,我直接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我靠在辦公椅上,胸口有點發悶。
果然開始了。
我媽不會直接罵我了,她換了更高明的方式。
賣慘。
周五晚上,我去常去的那家咖啡館。
老闆看到我,笑著打招呼。
「來啦?今天想喝點什麼?」
「老樣子吧。」
他一邊磨豆子,一邊像是隨口閒聊。
「剛才好像看到你媽媽了,在對面街上跟人說話,情緒挺激動的,沒出什麼事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
我媽,這是把戰場開闢到我附近來了?
是想製造偶遇,還是單純想讓我難堪?
我接過咖啡,笑了笑。
「沒事。謝謝。」
坐在老位置,咖啡的香氣也安撫不了心裡的煩躁。
我甚至能想像出那些不認識我的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樣子。
「看,就是那個女的,對自己爹媽都可狠心了……」
一股無名火窩在心裡,燒得難受。
我猛地喝了一大口咖啡,燙得舌頭髮麻。
憑什麼?
憑什麼我要承受這些?
我做錯了什麼?
我只是想保護自己,想過自己的生活!
那天下班回家,我情緒低落到極點。
連燈都沒開,就直接癱在沙發里。
黑暗包裹著我,那些惡意的猜測和指責在腦子裡嗡嗡作響。
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是不是我太斤斤計較了?
是不是我像他們說的,太冷血了?
我拿起手機,下意識地想點開那個家庭群,想看看裡面又說了什麼。
手指懸在螢幕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
不。
我不能這樣。
我關掉手機,在黑暗裡坐直了身體。
我沒有錯。
我對自己重複著諮詢師的話。
「你不需要為他們的情緒負責,不需要為流言負責。」
那些願意相信片面之詞的人,那些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我的人,他們的看法,真的重要嗎?他們了解我受過多少委屈嗎?
他們見過那本帳簿嗎?
沒有。
我拿出手機,把王阿姨那個號碼,直接拉黑了。
18
周六上午,我正給陽台上的綠蘿澆水,門鈴響了。
透過貓眼,看到林知悅站在外面,這次她沒哭,也沒顯得慌張,只是眼神有些不同,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平靜。
我打開門。
「姐。」
她叫了一聲,聲音很穩。
「進來吧。」
我側身讓她進屋,注意到她背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手裡還拎著一個大手提袋。
她把東西放在玄關,換了鞋,走進來,目光在客廳里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的畫架上。
那上面還擱著我昨晚塗鴉的半成品水彩。
「你在學畫畫?」
她有些驚訝。
「嗯,隨便玩玩。」
我給她倒了杯水。
「今天怎麼過來了?還帶這麼多東西。」
她接過水杯,沒有喝,雙手捧著,指關節有些發白。
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我,眼神直直的。
「姐,我決定搬出來住了。」
我挑了下眉,沒說話,等著她繼續。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她的語速加快,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宣洩。
「媽現在變本加厲,我晚上跟朋友視頻一會兒,她就在外面摔東西。
「我畫的畫,她說是不務正業,浪費錢。
「我呼吸聲音大一點,她都能挑出毛病!爸還是一聲不吭!」
她越說越激動,胸口起伏著。
「我跟她吵,根本吵不贏!她永遠有道理!
「我甚至……我甚至試著跟她提了一下,說想搬出來看看,你猜她說什麼?」
我看著她。
「她說我沒良心!說我才賺幾個錢就想著飛!說我現在跟你學得一模一樣,冷血,自私,只想自己快活!
「她說我要敢搬,她就當沒生過我!」
林知悅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但她在極力忍著,眼圈紅得厲害。
「所以呢?」
我問,語氣平靜。
她看著我平靜的樣子,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激動的情緒稍微降下來一點。
她低下頭,看著手裡的水杯。
「所以……我昨天偷偷在網上看了房子,聯繫了幾個中介。
「今天……是藉口出來買東西,偷偷收拾了點東西帶出來。
「我……我訂了個短租的房間,先住一個月看看。」
她說完了,客廳里陷入一片寂靜。只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眼神裡帶著不安和一絲希冀。
「姐……你……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對錯,而是問。
「錢夠嗎?短租不便宜,押金付了?」
「我……我攢了一點,加上這個月剛結的稿費,夠付一個月租金和押金了。」
她小聲說。
「就是……後面可能得抓緊接活。」
「工作呢?有目標嗎?」
「有幾個公司在招設計,我投了簡歷,下周有面試。」
她回答得很快,顯然已經考慮過這些問題。
我看著她,這個一直被保護、一直被偏愛的妹妹,此刻臉上有種孤注一擲的勇敢,和掩飾不住的慌亂。
她不是在撒嬌,不是在求我幫她回去對抗媽媽,她是真的在嘗試靠自己走出來。
「既然決定了,就去試試。」
我終於開口,聲音不算溫柔,但很清晰。
「剛開始會難一點,找房子,適應一個人生活,平衡收支……但這些,都是你自己選的路,就得自己扛起來。」
她用力點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知道!我不怕難!我就是……就是心裡沒底。」
「沒底是正常的。」
我說。
「我當初剛搬出來的時候,也一樣。」
她看著我,眼神複雜,沉默了片刻,忽然很小聲地說。
「姐,對不起。」
我愣了一下。
「我以前……好像從來沒真正理解過你。」
她低下頭,聲音更小了。
「總覺得你脾氣大,愛跟媽計較……現在我才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
「我……我好像一直在享受你承擔壓力換來的和平……」
這番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讓我有些意外。
我看著這個比我小几歲的妹妹,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種叫做成長的東西。
「都過去了。」
我淡淡地說。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那……姐,我先把東西放你這兒行嗎?
「我約了中介一會兒去看那個短租的房子,背著這麼多東西不方便。」
「放那兒吧。」
我指了指玄關的角落。
她如釋重負,趕緊把背包和手提袋都挪到角落放好。
臨走時,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回過頭問我。
「姐,我要是……要是錢不夠了,或者遇到麻煩,能……能來找你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裡面有依賴,也有害怕被拒絕的忐忑。
「可以來找我商量。」
我清晰地劃定界限。
「但錢,需要你自己想辦法。我可以幫你分析情況,給你建議,但不會直接給你錢。」
她怔了怔,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點點頭,眼神反而更堅定了一些。
「謝謝姐。」
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看著玄關角落裡她那堆鼓鼓囊囊的行李,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有點欣慰,有點酸澀,也有點……輕鬆。
這個家,或許真的要不一樣了。
19
日子像翻書一樣,一頁頁平靜地滑過。
妹妹搬出去後,最初那幾天,我的手機意料之中地安靜。
沒有媽媽的咆哮,沒有爸爸的勸解,連家族群里都死氣沉沉。
我能想像家裡的低氣壓,大概比颱風過境還沉悶。
但這風暴,終究沒能刮到我這裡。
我開始真正享受一個人的生活。
周末去上繪畫課,老師誇我色彩感覺不錯。
和璐璐她們去爬山,累得氣喘吁吁卻笑得很大聲。
我還買了個小烤箱,嘗試烤小餅乾,雖然第一次烤得有點焦,但配著咖啡吃,竟然也別有風味。
我的願望清單上,打鉤的項目越來越多。
那面空牆,被我刷成了溫暖的鵝黃色,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整個屋子都亮堂又溫馨。
偶爾,我也會想起家裡。
想起媽媽現在不知道在跟誰抱怨,想起爸爸是不是更沉默了,想起妹妹在那個短租房裡適應得怎麼樣。
但這些念頭像水面上的浮萍,輕輕飄過,很快就沉下去了。
它們不再能輕易攪動我的情緒。
直到父親節那天早上。
我醒來,看著日曆上標註的父親節,心裡平靜無波。
沒有像往年一樣, 提前好久就開始琢磨買什麼禮物,既怕買貴了被媽媽說浪費, 又怕買便宜了顯得不夠心意。
今年, 很簡單。
我打開手機銀行, 給爸爸的帳戶轉了一千塊錢。
然後在轉帳備註里,打了四個字。
「聊表心意」。
轉帳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沒多久,手機就響了。
是爸爸。
我盯著螢幕上跳動的名字,等它響了幾聲, 才接起來。
「喂,爸。」
「遙遙……」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複雜,帶著點遲疑。
「錢……我收到了。」
「嗯。」
我應了一聲。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他似乎在想該怎麼開口。
「你……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
我說。
又是一陣沉默。
我能聽到他那邊輕微的呼吸聲,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沉重。
「你媽她……」
他剛開了個頭,我就打斷了他。
「爸。」
我的聲音很平穩。
「錢你留著, 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跟媽出去吃頓飯。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
「……好。」
他最終只吐出這⼀個字, 聲音聽起來有些乾澀。
「嗯, 注意⾝體。」
我掛了電話,沒有一絲留戀。
看著恢復平靜的⼿機螢幕, 我心⾥沒有任何波瀾, 沒有勝利的快感, 也沒有解氣的舒暢。
就像隨手拂去桌⾯上的一點灰塵,⾃然⽽平常。
我知道, 這⼀千塊錢, 和那四個字的備註,在我和他之間, 划下了一道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線。
它代表著我履行了作為女⼉最基本的義務,但也僅此⽽已。
它不承載過多的情感,不附帶任何期望, 更不意味著和解或回歸。
下午, 璐璐約我去逛書店。
我們在書架間穿梭,她拿起⼀本⼼理學書籍, 翻了兩頁,咋咋呼呼地說。
「哎,你看這個,情感勒索,說得太對了!簡直就是為我媽量身定做的!」
我湊過去看了⼀眼,笑了笑。
那些曾經困擾我許久、讓我夜不能寐的名詞和概念,如今聽起來, 已經像是發⽣在別⼈身上的故事了。
結帳的時候, 我買了⼀本一直想看的旅行散文集。
回家的路上, 夕陽把我們的影⼦拉得很長。
璐璐挽著我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說著她接下來的旅行計劃。
我聽著,偶爾附和幾句,心⾥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和踏實。
那個被家庭這座大⼭壓了二十多年的林知遙, 終於可以⾃由地呼吸, 可以按照⾃己的意願,去選擇看什麼書, ⾛什麼路,過什麼樣的人生。
我知道,路還很長。
但我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