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並沒有清晰的盤算。
娘家早已無人,朋友也疏遠多年。
這五年。
我的世界小得只剩下這個院子和周建國。
但奇怪的是。
此刻心裡並不慌,反倒有種卸下重擔的輕快。
最壞,也不過是重新開始。
總好過在那個冰冷的「家」里耗到燈枯油盡。
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大通鋪旅社住下。
房間裡擠滿了南來北往的人,空氣渾濁。
我把旅行袋緊緊摟在懷裡,裡面除了幾件換洗衣服,還有我偷偷賣掉周建國衣服攢下的幾十塊錢,以及最後那點工資。
最重要的。
是戶口本和那張薄薄的結婚證。
這張紙,曾經是我幸福的憑證。
如今,是我爭取自由的武器。
10
第二天。
我沒直接去找周建國。
先去了街道辦事處,諮詢離婚手續。
工作人員是個面目和善的大姐,聽我說完,同情地看著我:
「女方提出離婚,得有單位證明,或者能證明感情破裂的情況。你這種情況……對方要是不同意,可能還得調解。」
我心裡沉了沉。
周建國會同意嗎?林曼麗會讓他輕易同意嗎?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
我終於在研究所宿舍樓下堵住了周建國。
「姜素心,你何必這麼逼我?」
他皺著眉,語氣焦慮,「那協議你看過了,條件對你這種沒什麼收入的人來說,已經很優厚了,你非要鬧到街道辦事處,鬧到單位,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離婚?這對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看著他。
第一次戳破他的偽裝:「你是怕影響到你出國進修的前程,怕林曼麗家裡覺得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帖吧?」
周建國臉色一變。
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你胡說八道什麼!我這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工,離了婚,名聲好聽嗎?安安穩穩拿錢走人,找個老實人過日子不好嗎?非要撕破臉,讓大家臉上都難看?」
「為我好?」
我有些想笑,「我要的不是錢,是一個明白。我要堂堂正正地離,不是像做賊一樣被你打發掉。」
「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被我的強硬噎住,「你想過沒有,一旦組織介入調解,事情就複雜了!所里的領導會怎麼看我?這會記入檔案的!到時候別說出國,在國內的發展都可能受影響!曼麗他們家最看重名聲……你這不是要毀了我嗎?」
我轉身就走。
「明天上午,街道辦事處見。你不來,我就天天來研究所找你,找你們領導。」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也許是壓抑太久後的反彈,也許是真到了絕境反而無所畏懼。
第二天,周建國來了,臉色鐵青。
林曼麗也來了,穿著精緻的羊絨大衣,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
調解過程比想像中順利。
周建國大概怕我鬧大影響他的前程,在我明確表示放棄一切財產分割後,他終於在離婚協議上籤了字。
拿著那張蓋著紅戳的離婚證走出街道辦事處。
陽光有些刺眼。
我深吸一口氣,卻帶著自由的甘甜。
周建國快步走向等在不遠處的林曼麗,兩人低聲說著什麼,上車離開。
自始至終,他沒再看我一眼。
也好。
一別兩寬。
11
我回到旅社,退了鋪位。
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聽說南方機會多,冬天也暖和。
我沒什麼手藝,但有力氣,肯吃苦,總不至於餓死。
這一次,我是真的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但也一無掛礙了。
火車轟隆隆地啟動。
車廂里擠滿了人,空氣混雜著汗味、煙味和泡麵的味道。
我買的是一張硬座票,要在咣當作響的車廂里坐上幾十個小時。
鄰座是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妻。
孩子哭鬧不休。
妻子疲憊地哄著,丈夫則一臉不耐。
我看著,仿佛看到了另一種可能里的自己。
心裡竟有一絲慶幸,慶幸自己抽身得早,雖然代價是眼前的顛沛流離。
身上的錢。
扣除車票和接下來幾天最基礎的花銷,已所剩無幾。
我緊緊抱著行李袋,裡面是我全部的家當:
幾件換洗衣服、戶口本、離婚證、一點點零錢。
這一次,我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火車終於喘著粗氣,停靠在站台。
南方的冬天確實暖和。
空氣濕漉漉的。
帶著一股海腥的氣息。
走出車站,眼前的景象讓我恍如隔世。
到處都是工地,吊塔林立,機器轟鳴,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穿著也比老家時髦許多。
到處貼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
新鮮感很快被現實的窘迫取代。
當務之急,是找個地方落腳,然後找份活計。
我循著車站外大媽們的指點。
找到一片「城中村」。
這裡樓房密集,電線像蜘蛛網般纏繞,巷子狹窄潮濕,但價格便宜。
我用一天五毛錢的價錢,租下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樓梯間。
除了一張硬板床,再無他物。
安頓下來,我便開始找工作。
我沒什麼文化。
唯一熟悉的是農機廠的車工活兒。
但在這裡,遍地是電子廠、服裝廠、玩具廠。
我一家家地問,看到門口貼招工啟事就進去。
「識字嗎?」
「不多……」
「以前做過啥?」
「在老家農機廠,開車床。」
「我們這是流水線,要手快,年紀輕輕的還行,你……」
招工的人上下打量我,眼神裡帶著挑剔。
我才二十六。。
但幾年的壓抑生活和旅途勞頓,讓我顯得比實際年齡滄桑。
接連碰壁。
要麼嫌我沒經驗,要麼嫌我超齡。
我捏著口袋裡越來越少的錢,心裡開始發慌。
晚上回到樓梯間,就聽著隔壁傳來的麻將聲。
孤獨和恐慌攫住了我。
難道離了周建國,我真的活不下去?
12
下雨天。
我躲進一個老舊的市場。
看到一個裁縫鋪門口貼著「招熟手女工」。
我走進去。
鋪子不大,堆滿了布料。
一個老師傅戴著老花鏡在踩縫紉機,聲音均勻流暢。
「老闆,招人嗎?」
老師傅抬起頭,看看我淋濕的樣子:「會踩縫紉機?」
「會!」
我連忙點頭。
在農機廠,簡單的縫補我也會,雖然不精,但基本功有,「還會用剪刀,手還算穩。」
老師傅讓我試試手。。
拿來一塊布頭,讓我扎直線。
我深吸一口氣,穩住神。
回想在廠里操作機器的感覺,手下針腳雖不如老師傅細密均勻,但也算整齊紮實
「手生,但看得出是干過活的,不浮。」
老師傅點點頭,「我姓陳,街坊都叫我陳師傅。我這兒活多,錢不多,管中午一頓飯,按件計酬,做得多拿得多,願意就留下試試。」
我幾乎是感恩戴德地應下來。
陳師傅的鋪子主要接附近居民的改衣服做被套的活。
也接一些小廠子的工作服訂單。
我從小工做起,拆線、鎖邊、熨燙,什麼都干。
我學得拚命,不怕髒累,常常是最後一個離開鋪子。
陳師傅話不多。
但看我肯學,偶爾會指點我一二。
漸漸地,我不僅熟練了縫紉,對布料、版式也有了點感覺。
我發現。
踏踏實實靠自己的雙手掙來每一分錢,雖然辛苦,但心裡格外踏實。
在裁縫鋪乾了小半年。
我省吃儉用,攢下了一點錢,也摸到了一點這個城市的脈搏。
這裡的人似乎更看重你能否抓住機會。
而不是你的出身和過去。
一天,鋪子裡來了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
拿著一塊很貴的進口面料,想仿照香港雜誌上的一款連衣裙做條裙子。
陳師傅看了樣子,直搖頭,說怕做不好糟蹋了料子。
那女士一臉失望。
我在一旁熨衣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雜誌上的圖樣,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鼓起勇氣對那位女士說:「要不……我試試?」
13
陳師傅和那女士都驚訝地看著我。
我臉漲得通紅。
但還是硬著頭皮:「我在老家也看過些樣子,這裙子……我覺得關鍵在腰線和裙擺,我……我可以先打個紙樣給您看看,不行我再幫您把料子收好。」
許是我眼裡的懇切和一絲不確定的自信打動了她,那位女士猶豫了一下,居然同意了。
那幾天,我不眠不休。
用廢報紙反覆比劃、裁剪,回憶在農機廠看圖紙的感覺,琢磨怎麼把平面的圖樣變成立體的衣服。
當我終於把粗糙但結構準確的紙樣和用廉價布料做的樣衣雛形拿給那位女士看時,她眼睛亮了。
裙子做好的那天,她非常滿意,多給了我十塊錢工錢。
這件事,像一道光,突然照進了我按部就班的生活。
我意識到,或許,我不僅僅只能做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
我那雙手,或許也能創造出一點美的東西。
14
我萌生了自己單幹的想法。
不是因為陳師傅不好,而是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邊界。
小心翼翼地跟陳師傅提了,心裡滿是愧疚。
沒想到陳師傅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你這女仔,心氣不低,留不住,去吧,有啥難處,還能回來找我。」
我用所有的積蓄,在另一個街市角落租下攤位。
起初生意清淡。
後來學會了一個人去進貨。
一個人和房東打交道,一個人應對各種瑣碎和困難。
鏡子裡那個曾經眉宇間帶著鬱結的女人。
眼神漸漸變得清亮、堅定。
剛剛小有名氣的時候。
一個年輕男人走進我的鋪子。
神色拘謹。
我熟練地給他量尺寸,記錄數據。
量到一半,他忽然開口:「老闆,您……您是不是姓姜?以前是不是在北方那個農機廠待過?」
我心裡猛地一沉。
15
「是啊,你怎麼知道。」
年輕人臉上露出驚喜。
「真是您啊!姜姐!我是農機廠子弟,我爸以前是廠里的老師傅,姓王,您可能不記得了。我前兩年頂職進的廠,出來前還聽廠里老人說起過您呢!」
「說我什麼?」我量尺寸的手微微一頓。
「就說您……當年說走就走,挺可惜的。後來……」
他壓低了些聲音,「後來周工……就是周建國工程師,到底還是跟那個香港小姐結婚了,聽說很快就出國了,再沒回來過。廠里人都說……哎,反正都說您不容易。」
我垂下眼,繼續記錄數據。
「都是老黃曆了,你這西裝,想要什麼款式的?」
年輕人識趣地沒再往下說。
但我的心。
卻被他勾起那段時間的回憶。
周建國和林曼麗結婚了,出國了。
他們終於過上了他們想要的生活。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立足之地。
我們終究是兩條平行線,短暫交集後,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了。
可一個悶熱的傍晚。
我正準備打烊,鎖好鋪子的玻璃門。
轉身之際,眼角的餘光瞥見馬路對面站著一個身影。
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西裝。
手裡拎著一個舊的公文包,風塵僕僕,怔怔地望著我的招牌。
視線落下。
又望向正在鎖門的我。
他渾身一震,難以置信。
我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