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期待什麼?」
「?」
「期待我從後備箱掏出來裝著 10 萬現金送給你?」
「...」
我翻了個白眼。
見我無語。
江予安難得暢快地笑起來。
嘴角揚起一個乾淨的弧度,露出整齊的白牙。
那雙總是深沉的眼眸微微彎起,漾開細碎的光。
這一刻。
時光仿佛驟然倒流。
他看著我。
「沒什麼別的。只不過,在這裡待著,我會安心。」
是待在車裡安心;
還是離我近點,所以安心?
我沒問出口。
因為答案在江予安眼底呼之欲出。
40
我挪開視線。
江予安向後靠住座椅,呼吸清淺起來。
「那我現在走?」
「等會兒。」
手心扣住我的,並沒有挪走。
「藥馬上起效,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嗎?」
我想起在他后座的那次。
「你在吃氯硝西泮?」
「嗯。」
「一直在吃?」
成癮嗎?
對身體有害嗎?
江予安沉默片刻。
「偶爾。」
撒謊!
半個月前在他的車上。
助理王亮分明讓我找了這瓶藥。
絕對不是他口中的「偶爾吃」。
「為什麼吃藥?」
江予安忽然睜眼。
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帶著自嘲:
「你說呢,林老師?」
「大概是因為,總夢到被人毫不留情地推開。」
41
我的手再沒掙開。
這夜過後。
我與江予安的「交易」正式結束。
42
沈木林意外死於除夕夜的前一天。
每年的這天。
我們都會去看看他。
「時間過得好快,都 7 年了。」
「小沈,這些年醫院治安變好了,你別擔心我們這些老傢伙。」
...
大家都說完後。
江予安才走上前:
「沈木林,第一次來看你。你會不會覺得,自己的飯真是喂了狗了?」
「當年為了追林含,你幫我打了一個月飯。」
江予安笑笑。
「哎別多想,我沒多少煽情的話要說。」
「其實我曾經討厭你,特別特別討厭。」
「誰讓你搶走了唯一對我好的老師。」
...
我將刻著「S&L」的鋼筆,放在了沈木林的墓碑前。
「木林,你送我的鋼筆,再送給你拿去寫字。」
「你別生我氣啊。」
43
除夕夜。
家教的小孩連續發來了好幾條消息。
「林老師,你今天來不來呀?」
小女孩的語音格外可愛。
「老師過年放假呀。」
「那老師你要來我家吃餃子嘛?媽媽說沒人陪你吃。」
童言無忌。
我和學生家長聊過幾次。
她知道我是為了靈活就業做家教的,方便照顧父親。
「今年老師有爸爸和朋友陪,你要乖乖吃飯哦。」
44
手機里。
江予安的消息躺在列表。
{江予安:有點事情處理,晚半小時到。}
{我:好。}
我在家收拾了會兒,帶著垃圾下樓。
有個男人擋住了路。
我攥著睡衣往旁邊讓了讓。
「借過一下。」
擦身而過時,我的手腕被人攥住。
「救命——」
「林含。」
「嗯?」
老樓房嘎吱嘎吱的燈泡在頭頂作響。
「不是說晚 30 分鐘嗎?」
「不想讓你等。」
「...」
我這才看向來人,江予安換下了正裝。
他身著休閒裝。
灰衛衣黑褲子,腳踩一雙巴黎世家的運動鞋。
說他 18 都有人信。
但穿衣顯瘦的身材里,卻平添了青年筋骨。
我走在前面開門。
悄悄用手背碰了下臉。
燙的。
淡定。
想食用男色,不能是現在,更不能是江予安啊...
45
父親和我早已備好了飯。
「清蒸鱸魚、四喜丸子、腊味合蒸……」
父親戴著老花鏡。
一個個念菜名,像個認真交作業的學生。
「都是你們愛吃的。」
「謝謝叔叔。我很久…沒吃過團圓飯了。」
「哎。」
父親將手搭在江予安的肩上。
他知道江予安命運多舛的童年。
可惜男人說不出什麼煽情的話。
所有心疼。
都藏在「快吃、快吃」四個字里了。
「小江,以後常來。我們年年都這麼過!」
窗外零星響起鞭炮聲。
電視里春晚開場歌舞正熱鬧,主持人的拜年詞喜氣洋洋。
46
老人晚上吃得少。
父親吃飽了就回臥室睡了。
江予安不動聲色地觀察我的家。
「爸爸生病以來,我沒有多餘精力裝修,就是個樣板間。」
「很好了。」
我家挑高本就不高。
江予安倚靠在牆邊,簡直要頂到天花板。
我的視線從他的眼睛緩緩下移。
初遇那天,少年站在雨里哭紅了鼻子。
再次相遇,青年迎上來的滾燙唇舌。
而紅酒滾過時。
會先在喉結靈活地繞個圈。
......
47
「嘿,林老師。」
我回過神來。
撲到餐桌旁,「我先收拾下。」
江予安從後面接過我手裡的東西。
「我來吧。」
我鬆開手站在一旁。
這個家好似不是我住了這麼多年的房子。
江予安來了之後,我的手腳往哪兒放都不自在。
「我去燒水泡茶!」
必須找個,能順暢呼吸的地方。
48
水壺嗡鳴時,窗外傳來煙花聲。
洗碗池正好在窗戶下方。
江予安站在窗邊,背影被光照亮。
他微微佝僂著背。
那一瞬,他好像回到少年時。
脆弱又孤獨。
我鬼使神差開口:「你那句話...是認真的嗎?」
他沒回頭,「哪句?」
「恨我。」
——在江予安家的那天,他喝醉後說他恨我。
49
「你覺得呢,林老師?」
「我該感謝你,還是恨你?」
江予安朝我走來。
停在一步之外。
目光一直盯著我。
仿佛要從我嘴裡撬出點什麼來。
他想要什麼?
道歉?
還是要...愛。
我們彼此心知肚明。
我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我不知道。」
「林老師撒謊還是這麼熟練。」
水壺尖銳地嘯叫起來。
我慌忙轉身去關火。
水汽蒸騰,模糊了視線。
也模糊了江予安此刻的神情。
我的嘴唇上迅速裹上一抹滾燙。
「你慢慢想吧。我等不了了——」
50
輾轉間。
我感受著唇間的溫度。
卻驀然想起。
少年攥著轉學申請表。
指節泛白地問:
「林老師,連您也要拋棄我嗎?」
51
江予安高二。
也是我資助他的第二年。
有人將匿名舉報信送到了教導主任的辦公桌上。
主任的鋼筆狠狠戳著舉報信。
墨跡在「不正當關係」幾個字上暈開一團污漬。
「林含,你有什麼要說的?」
一疊照片被摔到我面前:
第一張。
江予安彎腰撿起我掉落的教案,抓拍的角度卻顯得過分親密。
第二張。
他在教師公寓電梯口等我取複習資料,被說成頻繁出入私人住所。
第三張是最致命的。
辦公室里,他紅著眼眶向我訴說父親又酗酒家暴。
而我輕拍他肩膀安慰的畫面,被描述成「舉止曖昧」。
...
「主任,這些都可以解釋——」
「解釋什麼!」
主任猛地站起身。
「教師公寓是你能讓學生進的地方?放學後單獨留男生在辦公室,你不知道避嫌?」
我強壓著顫抖遞出證明材料:
「這是三年來所有資助流水,還有他父親的家暴記錄——」
「我不想看這些。」
「現在全市都在盯著示範高中評選!你知道多少競爭對手在抓我們的把柄嗎?」
「這件事直接越過我被告到了教育廳。」
「林含,你入職時間不長。」
「我不追究對錯,不想要真相。」
「我只希望,作為一個老師,你不要給學校招來任何麻煩。」
「要麼他走,要麼你走。」
「...」
「......」
雪花狂暴地拍打著窗戶。
我在滿地狼藉中輕聲回答:
「好,主任。」
52
辦公室里。
我緊盯著桌上江予安的轉學申請表。
「緊急聯繫人」那一欄被我的筆尖扎破。
開學時。
這裡填的是江予安醉鬼父親的號碼。
而現在。
不知何時被他改成了我的手機號。
可父親被查出癌症後。
僅一年,我的積蓄已經歸零。
我不能再失去這份穩定的工作。
胡亂抹去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江予安。對不起。」
老師的一切都很爛,爛透了。
53
當天晚自習時。
我把江予安叫了出來。
「林老師,有什麼事嗎?」
我手裡攥著轉學申請表。
繃著臉。
「下個月去三中報到,手續已經辦好了。」
少年的臉上儘是無措。
「老師,怎麼突然要轉學?」
「學校的安排。」
「是因為林老師最近著急用錢嗎?我、我可以自己賺,課後去打工,去搬磚,不麻煩您給我錢…」
「不是。」
「我的成績也還可以。林老師不滿意的話,我努力考到年級第一,好不好?」
我搖搖頭。
只是把轉學申請表推過去。
我不敢看江予安的臉。
跟他說什麼呢?
說:老師為了自己的前途,只好犧牲你了。
放棄之後,道歉只會顯得避重就輕。
窗外的樹葉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少年攥著已經簽了名的申請表。
指節泛白地說:
「連您也要拋棄我嗎...」
54
此時。
我和江予安臉貼著臉。
他用雙手輕輕捧著我。
「林老師,我什麼意思,你現在懂了嗎?」
「...」
「我總覺得楊崢說話不靠譜。但自從那天在『雲上』提出了這個可能,我就做了一整晚美夢。」
——予安哥,你和林含是師生戀嗎?
江予安用手指搓了搓我的耳朵。
「我們談戀愛吧,好嗎?」
在兩人都更成熟的現在。
不以交易為籌碼。
不以冷漠作偽裝。
更不要一次次地。
傷害對方,戳穿自己。
55
尖銳的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
就聽見父親房間裡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
「爸!」
衝進房間時。
父親正倒在地上面色青紫。
手裡還緊緊攥著手機——是他自己撥打的 120。
急救人員僅用了 2 分鐘就抬上了救護車。
車上。
我給了自己一巴掌。
父親本就體弱。
如果出現意外,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56
一路無言趕到醫院。
我狂奔向手術室,卻被護士攔住。
「家屬,繳費單先簽一下。」
紙上的天文數字,讓我渾身發涼。
「囡囡,不治了,好嗎?」
「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的人生還長。」
「爸爸真的很痛苦,很痛苦...讓爸爸去陪媽媽吧。」
......
父親痛苦的聲音一遍遍響起。
我頭皮發麻。
「林含!」
我從痛苦中抽離出來。
江予安將筆往我手上遞。
眼神複雜:「先救人,好嗎?」
57
不知道過了多久。
手術室的燈滅了。
「暫時搶救過來了,但情況還不穩定,需要密切觀察。」
進 ICU 里。
我看到插了一身管的父親。
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爸爸,原諒我好嗎?
容我自私一次。
再留您在我身邊多待一段時間。
58
江予安陪我一起在醫院陪護。
寸步不離。
第二天, 江予安的助理王亮來了。
「你來找他?」
「嗯。」
王亮神色複雜。
和上次對待我的態度截然不同。
江予安剛好從病房中出來。
「江總!可算找到您了!您怎麼不接電話?公司那邊……」
「什麼事?」
王亮湊近他, 壓低聲音。
江予安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出去說。」
59
我腦海中天人交戰一番。
咬牙跟了上去。
樓梯間內,王亮情緒很激動。
「予安, 我現在以一個多年好友的身份勸你……你為了那點師生情分, 真的不值得!她當年怎麼對你的?現在你還要……」
「閉嘴!」
江予安厲聲喝止他。
「我不閉!你不說我替你說!你為什麼拚命創業?為什麼不要命地賺錢?不就是因為她嗎?!」
「當年她把你踢出學校, 你高三那一年有多苦,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
「現在她需要錢了, 就又來找你了!你就眼巴巴地把所有都掏給她!江予安你醒醒!她就是在利用你!」
我僵在原地。
每個字都像重錘, 砸得我頭暈目眩。
是啊。
在王亮的視角里。
我的確是這樣的女人。
市儈、精明、算計、拿捏人心。
60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渾身發冷。
我怎麼解釋?
說當年推開他, 是因為學校施加壓力, 說我「豢養男學生」?
說我怕失去工作, 無法支付父親的醫藥費?
聽起來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當年的我。
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他。
又怎麼能奢求他現在拿出所有感情愛我呢?
61
病床前。
「江總回去處理緊急工作,這兩天我在這裡。」
「謝、謝謝。」
王亮遞過來收費單。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你不是討厭我嗎?」
王亮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都聽到了?」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說同樣的話。很高興予安身邊有你這樣真正的朋友。」
安靜了會兒。
王亮恨鐵不成鋼:
「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他還是決定不計前嫌愛上你…切!」
62
四天後。
父親的身體情況全線崩潰。
醫生喊家屬作最後的努力。
我握住父親枯瘦的手,俯下身。
他戴著呼吸面罩。
極其虛弱。
「爸, 我在這兒。」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艱難地划動著。
一下, 又一下。
我屏住呼吸, 努力辨認。
{安。}
他希望我安心。
我的眼淚瞬間決堤。
他像是了卻了最後一樁心事。
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跪在床邊,泣不成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件溫暖的外套披在我肩上。
江予安蹲下身,輕輕將我攬入懷中。
他沒有說話。
就像很多年前。
那個暴雨夜,我笨拙地安慰那個倔強的少年一樣。
63
父親的葬禮很簡單。
他生前就不喜歡吵鬧, 只幾個近親和我大學時的好友來了。
江予安也在。
他穿著一身黑西裝。
站在人群最後面,安靜地獻上一束白菊。
64
從葬禮回來後。
江予安陪我在車裡大哭了一場。
「公司的事情解決了嗎?」
「嗯。」
一個月不見。
江予安憔悴了不少。
長了一圈胡茬。
「你應該恨我的, 予安。」我說。
「對, 我的確恨你。」
「恨你當年那麼輕易就放棄我,」
「恨你連一個解釋都不給。」
「但我更恨我自己忘不了你。」
江予安的眼底通紅。
「就算你利用我, 也認了。」
空氣死寂。
只有剩下我們沉重的喘息聲。
看著眼前這個破碎的男人。
我終於,有勇氣講出一切。
「我沒有利用你。」
「當年讓你轉學, 是因為有人舉報我……和你關係不正當。」
江予安眼神銳利:「什麼?」
「學校要評示範高中,不能有污點。」
「教導主任說,要麼你走, 要麼我走。」
我低下頭。
聲音艱澀:
「當時父親剛查出病……我不能失去工作。」
「對不起,予安。」
「我當時……沒有更好的選擇。」
65
江予安僵在原地。
臉上的憤怒和痛苦一點點褪去。
變成一種空白的震驚。
他深吸一口⽓。
眼神複雜地看我。
「你當時為什麼不說?」
「怎麼說?」
我苦笑,「告訴你, 你敬愛的⽼師被冠上這種難聽的罪名?讓你本就艱難的處境雪上加霜嗎?」
「予安,你那時候才十七歲。」
你應該專⼼準備高考,⾛出那個泥潭。
而不是被捲入成人世界骯髒的算計里。
但我沒想到。
將他送去其他學校,才是真正地傷透了他。
江予安抬⼿遮住了眼睛。
許久。
他發出⼀聲極輕的, 像是自嘲⼜像是哽咽的笑。
「原來是這樣……」
「所以, 你推開我, 不是因為討厭我?」
「不是因為覺得我是你的污點?」
「也不是因為我拖累了你?」
我搖頭,眼淚終於掉下來。
「從來沒有。」
「資助你,是我永遠不會後悔的決定。」
66
⻋窗外夕陽西沉。
我感覺自己的心也好像在甦醒過來。
「在會所……你看到我那樣,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堪?」
「那晚我回去後, 砸了辦公室。」
江予安語氣平淡。
「我恨⾃己沒能早點找到你。」
「我氣瘋了, 只能用那種⽅式……把你綁回⾝邊。」
「林老師。」
這句話徹底擊碎了我最後的心防。
所有強撐的驕傲、顧慮和不安。
在這一刻⼟崩瓦解。
我探身過去。
輕輕地、帶著試探地吻上他的唇角。
江予安喉結劇烈滾動了⼀下。
他深吸一口⽓,深吻過來。
纏綿間。
我嘗到了咸澀的淚⽔。
67
不只是因為恨。
或許更因為, 他想變得足夠強大。
強⼤到⾜以保護想保護的⼈。
不再像 17 歲那樣,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
68
原來恨是偽裝。
愛才是漫⻓歲月里,唯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