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定國公府世子爺的通房之前,我曾是揚州鹽商養在府里的瘦馬。
於他們而言,我僅是權貴手中的玩物。
但他們不知,青柳細腰,也是一把溫柔彎刀。
1
月上梢頭,三更天。
世子爺起了身。
我強撐著困意服侍他穿衣。
西風襲窗,屋內燭火輕晃,忽明忽滅地映在他臉上,俊眉朗目,眸光幽深。
整理衣襟時,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結實、硬朗的胸膛。
四目相對,我嬌怯地看著他。
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像逗弄小獸般,捏了捏我的後頸——
「乖,晚些時候,爺再過來。」
世子走後,守在門外的丫鬟阿彩進來,問我要不要給公子留燈。
我搖了搖頭,於是她上前剪了燭心,又離開。
屋內暗了一度,窗外樹影綽綽。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死在今晚。
臨窗望月,我長發披散,腰間小衣薄薄一層面料,是芙蓉色。
世子常說這顏色嬌媚,很襯我,愈顯膚白似雪。
他愛我這身皮囊,楚腰纖細,背上還紋了花紅海棠。
夜風拂面,使人清醒,我記起與他初見,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那是三年前的徽州城外。
彼時時局動盪,南方陵城瘟疫蔓延,各地奴變起義同時大爆發。
處處流民逃竄,我便是其中一員。
那時我十七歲,衣衫襤褸,和那幫流民一起,光著腳往徽州城跑。
奉旨領兵平叛江南奴變的定國公世子夏湛,恰好也要進城。
但徽州太守封鎖了城門,連只蒼蠅都不讓進去。
只道天色已晚,流民太多無法核查身份,明日再加派人手開城門。
倒也難怪,奴變起義太可怕,江南還成立了個青幫,那些世家大族,一夜之間被屠滿門是常有的事。
傳聞說青幫的頭子可能就混在流民之中,藉機進城打探消息。
饒是夏湛這種身份,也被驚弓之鳥的徽州太守拒之城外。
朝廷不是沒派過人來,在定國公世子之前,西寧府一位姓孫的將軍率先平叛,結果被青幫的人砍了腦袋,掛在揚州城門上。
那年天寒地凍,所有人都進不了城。
我衣衫單薄,又冷又餓。
定國公府的士兵卻在原地搭了帳篷,煮起熱粥。
我第一次見到夏湛時天色漸晚,他領兵至城外,天際殘留淡淡霞光,映在他身上。
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一身玄色鎧甲,神情清冷,如天神降臨,望向那幫流民的眼神卻透著慈悲與憐憫。
後來篝火燃起,他命部下將煮好的粥分給了守在城外饑寒交迫的流民。
帳篷里的褥子也分了出去。
我沒有搶到粥,也沒有分到褥子。
只能蜷縮在城門外的一棵柳樹下,凍得手腳僵硬。
後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裡進了一間溫暖的房子,有被褥裹著,暖和得讓人想哭。
然後我便醒了,夜半時分,借著篝火餘光,看到自己蜷縮在一個男人懷裡,被他身上的大氅包裹著。
是夏湛。
他盤坐在柳樹下,閉目養神。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著那張皎月一樣的臉,鼻樑高挺,鴉羽長睫垂下,慈悲如我幼時見過的菩薩像。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睜眼,我在他懷裡,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身子,臉埋沒在大氅里,貪婪地分享著這溫暖。
軍營的被褥都被分出去了,連帳篷里也住進了流民,夏湛雖為定國公世子,也僅有那張大氅。
月光之下,城牆暗影起伏,風拂柳樹,條枝低垂,千絲萬縷,婆娑起舞。
夏湛坐得挺直,身如青松,一動不動。
我聽到他鏗鏘有力的心跳,也聞到了他身上好聞的雪松香,凌冽得令人心顫。
昔有柳下惠坐懷不亂,今有定國公世子君子慎獨。
若不是我身上散發著臭味,頭髮亂糟糟的打了結,一臉髒兮兮的污垢,此番此景,想必也能成為一樁美談。
那晚我在他懷裡睡得很沉、很香。
次日醒來,太陽已經出來,城門也打開了。
我蓋著大氅睡在柳樹下,陽光有些刺眼,身邊已空無一人。
後來再次見到夏湛,是兩年後。
說起來也就是一年前的事,京城春日樓,我因不肯接客,被老鴇和兩個龜公追打到了街上
京中勾欄瓦舍那麼多,沒人會在意一個妓奴的死活。
但是定國公府的馬車恰好經過,我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拚命地沖了上去。
再後來,夏湛施施然地站在了我面前。
青石板路,他一身鑲金錦袍,名貴皂靴踩在腳下。
我當然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張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神明俊朗,矜傲得讓人過目不忘。
我抱住了他的腳,他理所當然地不認識我,輕挑眉毛,眼中波瀾不驚。
但我篤定了那個菩薩一般在徽州城外救下我的人,一定會救我第二次。
我艱難地比划著手勢,告訴他我見過他。
一旁的老鴇上前踢了我一腳,嗓音尖細,獰笑著揮起手裡的鞭子——
「世子爺豈是你這種下賤胚子能認識的,不肯接客也就罷了,今日還衝撞了貴人,看我不打死你!」
我護著頭,生生地挨了一鞭子,纖細的胳膊上露出滿滿的淤青打痕。
之後的鞭子卻沒有再揮下來。
定國公府的人一腳將她踹開了。
夏湛屈尊降貴地看著我,先是細細地打量,然後彎下腰用乾淨、修長的手指捻過我的下巴,狹長眼中閃過一絲愣怔。
五十兩銀子,我就被買進了定國公府。
我原來的名字叫柳兒,夏湛不喜歡,改為玉姿。
從此我成了定國公府的一名婢女。
三個月後,被世子爺收了房。
我還記得那日他入宮回來,天色已晚,照例先去凈房沐浴。
往日伺候他的侍童卻將衣服交給了我。
饒是有心理準備,冷不丁地被他拉進浴桶,也是嚇白了臉。
「撲通」一聲,水漫了一地,我衣衫盡濕,十分狼狽。
他看著我出醜,胳膊隨意地搭在桶壁上,似笑非笑。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促狹地著看我,充滿了惡趣味。
我是他從勾欄瓦舍買下的妓奴,更早之前,我還是揚州世家大族養在府里的瘦馬。
這樣的身份,註定了不可能是清白之身。
這些在夏湛意料之中,他並不在乎。
當然不在乎,江南繁華之地,大戶人家養的揚州瘦馬都是千挑萬選,奇貨可居。
更何況我的主家曾是當地最有名的鹽商,官紳大族,富可敵國。
他們挑選瘦馬的時候,看面容、手臂、膚色、眉眼、腳趾、聲音、牙齒……處處都完美無缺,再經方方面面的調教,歌舞書畫樣樣精通,才叫奇貨。
我曾是主家老爺最滿意的作品。
可是後來我成了啞巴,因為主家來的客人總喜歡聽我唱曲,還想聽些淫靡之音,所以我毒啞了自己。
夏湛知道這些的時候,望向我的眼中帶著憐憫,神情柔軟地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眼睫垂下,安靜乖巧地貼著他的手,嘴角噙笑,一如當初對我的主人一般虔誠。
成為他的女人,是我心甘情願,也是蓄謀已久。
沒有男人能抵制住一個奇貨可居的揚州瘦馬。
夏湛也不例外。
即便他出身聲名顯赫的定國公府,是老國公膝下唯一的嫡子。
即便當朝太后是他嫡親的姑母,皇帝是他表兄。
即便這位世子爺是出了名的端正自持的君子。
但是當我服侍他寬衣,看似低眉順眼,那細微的咬唇動作,以及不小心觸碰到他身體的繞指柔,氣息曖昧。
自幼被調教服侍男人,勾引皆是骨子裡的東西。
長明燈下他目光沉沉,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玩味地打量,仿佛將那些小心思一覽無遺。
男人從來都是口是心非,君子也不例外。
三個月後,他將我拽到了浴桶,在我嬌怯的眼神下,摟上了我的腰。自此我成了他的女人。在外矜傲自持的世子爺,骨子裡也是放浪不羈,那些勾欄做派,他喜歡得緊。
夏湛待我很好,做他的女人,穿的是新衣,享的是玉食。
閒暇時,他還會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划地教我寫今草文,字體風流,行雲流水。
寫的最多的是——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他身姿挺拔,丰神俊美,寫字的時候挨我很近,也很認真,凌冽的雪松香縈繞鼻尖。
若是微微側目,會看到他高挺的鼻樑,以及近在咫尺的兩片薄唇。
寫完之後,他的手會不規矩地丈量我的腰,一寸一寸,耳鬢廝磨,薄唇輕啟:「青柳腰,冰肌骨,方為玉姿。」
書房房門緊閉時,他也會作畫。
顏料調配的鮮艷,畫得是我背上的花紅海棠。
那朵朵海棠,曾是舊主花重金請揚州城最有名的畫師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畫上去的。
然後心靈手巧的繡娘用一根根燒的火紅滾燙的銀針,將名貴色料刺繡到皮膚里。
曾經那名畫師的作品,價值千金。
如今那名畫師的作品,有錢也買不到了。
因為江南那場奴變,最先起義在揚州,我的主家。
揚州最有名的鹽商,世族大家,據說祖上還是皇室宗親,一夜之間,被屠滅殆盡。
那位有名的畫師是府里的常客,也直接被清算了。
而如我這般被圈養在府里的瘦馬、奴役,逃竄之前,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的。
2
那年暴亂四起,江南火了一個青幫,五大世族被屠滿門。
緊接著全國各地的奴變開始大面積爆發,江陰有「削鼻班」,荊州出了個「里同會」……
權貴世族人人自危,哭天喊地。
皇權受到挑釁,朝廷焦頭爛額,派去大隊兵馬鎮壓平叛。
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掌禁軍二十六衛,奴變發生後,他被皇帝表兄指派去了江南。
世子爺有老國公的風骨,自幼在馬背上長大,本就足智多謀,部下又個個驍勇,僅用了七個月,就將青幫十二堂里最厲害的堂口剿滅,包括堂主在內的一百多名領頭軍,被齊刷刷地弔死在揚州城外的樟樹林。
接著又一鼓作氣,相繼斬殺了另外幾名奴變主力軍。
自此,青幫受到震懾,據聞內部紛爭,沒多久就銷聲匿跡了。
江陰的「削鼻班」
和荊州「里同會」也沒能扛多久,在朝廷的打壓下,很快也束手就擒。
那些領頭人至今還被關押在刑部大牢。
夏湛因平叛有功,皇帝親封長信候,聲名顯赫如定國公府,無人能及。
他這樣的身份,生得又極好,京中貴女如雲,哪個見了不是春心蕩漾,朝思暮想。
如邑王家的平陽郡主,尋死覓活要嫁他,一向疼愛女兒的邑王爺不惜進宮求皇上太后賜婚。
甚至提出要將京郊的千畝良田以及全部營生作為陪嫁。
只太后提及此事,夏湛一笑了之,並不搭理。
人人皆知定國公府世子爺夏湛,位高權重,性子冷,又矜傲。
但是那雙好看且淡漠的眼睛,是如何變得瀲灩風流,暈染眼梢,沒人比我更清楚。
譬如他在書房作畫,我衣衫半解地露出香肩後背,花紅海棠綻放在肌膚上,也綻放在他桌上的畫卷上,以及他漆黑的眼睛裡。
畫卷未成,顏料傾灑,染了一地的艷。
「玉姿,你要了爺的命……」
這是他動情時,最常對我說的話。
他喜歡的是定國公府的表小姐趙明玉。趙明玉小字馨馨,是他青梅竹馬的姨家表姐,僅比他早出生幾天而已。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夏湛願意從勾欄瓦舍買下我,不單單是因為三年前徽州城外,機緣巧合下他救過我。
但我從不信他此時的溫柔和繾綣,出了那個門,他端正自持,又是一番高貴、漠然的君子做派。
而我恰恰也是青柳細腰、楚楚可憐的長相。
夏湛並不愛我,他不會喜歡上一個賤奴出身的通房。
還因為趙明玉長相嬌弱,膚白貌美,柳葉細眉下,眸中淡淡憂愁,我見猶憐。
她常穿白衣,所以他吩咐為我裁製的新衣,皆是清一色的白,纖塵不染。
她的院子裡種滿了海棠,所以他獨獨鍾愛我後背的花紅海棠。
冰銷遠硐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他思的不是玉姿,想的也不是玉姿,而是那遠在襄陽養病的趙明玉。
為我起名玉姿,是因為趙明玉名字里的一個「玉」字。
這一年來,他的眼睛透過我,看的是另一張柳葉細眉的臉。
我嬌怯地看著他,咬著唇楚楚可憐的模樣,最能令他動情,因為他想的是他冰清玉潔、如他一樣高貴不可褻瀆的阿姊趙明玉。
我還記得她初次從襄陽回來,穿著白狐銀裘,從馬車上緩緩地走下來的時候,夏湛的神情是多麼柔軟。
他溫聲喚她「阿姊」,伸手扶她,動作小心翼翼。
趙明玉羸弱、蒼白的臉上,便泛起好看的紅暈,虛虛地回禮:「有勞阿湛。」
京中貴女如雲,能叫他阿湛的,只有她一人。
夏湛喜歡她,是人盡皆知的事。
拒絕平陽郡主的婚事,拖到現在還未成婚,為的便是這位心心念念的阿姊。
趙明玉出身名門,功勳之家,父親曾是江西總督。
因生母早逝的緣故,她從小是養在定國公夫人身邊的,與夏湛青梅竹馬。
按理來說世家的閨閣小姐,不該拖到這個年齡還沒議親。
怪只怪她運氣不好,三年前奴變起義引爆各地,江西總督趙光裕因養了一千奴隸兵,全家上下被那幫賤奴五馬分屍。
這樁滅門慘案傳到京中,她整個人都嚇傻了,驚懼交加吐了血,本就體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風。
是以老國公去襄陽老家養病時,國公夫人也將她一同帶去了。
家中遭此變故,趙明玉為父守孝三年,婚事自然就耽擱了。
她耽擱了,夏湛也跟著等了三年,這份心意昭然若揭。
只她在襄陽養病的這一年,夏湛終究還是耐不住思念與寂寞,收了我為通房。男人從來都是拎得清。
即便趙明玉如今回來了,他仍會宿在我這裡。
那些勾欄做派,令君子不齒,但他沉迷。
他高貴的阿姊,冰清玉潔,大家閨秀,跟他一樣高高在上。
將來就算他們成了親,夏湛也定不會在她面前如此放浪。
我不一樣,我是揚州瘦馬,勾欄瓦舍的妓子。
這樣的身份,連孩子都不配生。我每次跟他雲雨,清晨便有丫鬟端來避子湯。
其實他想多了,權貴之家最重子嗣血統,在我挑選為主家的瘦馬時,就被喂了絕育藥。
但他不知道,我是個啞巴,也不會說。
那一碗一碗的避子湯,從來都是乖巧、順從地喝到肚子裡。
夏湛知道,我只想好好地活著,日子過得好一點。
我這樣的卑賤身份,唯有牢牢地抓住他,才有過得好一點的機會。
徽州城外,他望著那些流民慈悲的眼神,將柳樹下凍得奄奄一息的我掩在大氅下,讓我篤定他骨子裡跟那些世家子弟不一樣。
我篤定的沒錯。
他一遍遍地喚我「玉姿」,歡好之後,破天荒地跟我說了一句話——
「放心,爺不會不要你。」
他眼睛太毒,一眼就看穿了趙明玉回來後,我的忐忑不安、惶恐可憐。
我抬頭看他,眼中噙滿了淚。
他的手撫上我的臉,我如從前一樣,乖巧地貼著,眼瞼垂下。
一年了,我這般老實,處處討好他,只當是養了一條小貓小狗,也該是不忍心丟棄的吧。
夏湛宿在我房裡的時候,從沒有半夜三更地起身離開過。
自趙明玉回來後,他這樣行色匆匆,原因只有一個——
表小姐又夢魘了。
江西總督家的滅門慘案發生後,趙明玉就落了個夢魘的毛病。
從前在襄陽,夢魘時都是她的姨母夏夫人陪著。
回了京這擔子自然落在了夏湛身上。
倒也不必避嫌,她的三年孝期已過,終身大事不必再拖。
郎有情妾有意,夏夫人又一向疼她,已經打算好了等春暖時老國公身子好一些,便回京做主為他們操辦婚事。
這是丫鬟阿彩告訴我的,她還說:「玉姿姐姐,表小姐溫柔嫻靜,心地最是善良,你放心,待她和公子爺成了親,一定容得下你。」
阿彩才十六歲,滿臉傻氣。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容得下喜歡的男人身邊有別的女人。
趙明玉回府後,我僅見過她兩次。
第一次她被夏湛扶下馬車,笑得溫柔,對我視而不見。
第二次在國公府的書房,她看到了夏湛畫的那副花紅海棠,大感興趣,讓他將我叫了過來。
後來關了房門,夏湛讓我褪下衣衫,給她欣賞後背的海棠花。
我還記得她「撲哧」一笑,阿彩口中心地最是善良的表小姐,聲音柔弱,字字誅心:「早就聽聞江南雅士多風流,揚州瘦馬甲天下,果然是花樣甚多,會玩得很。」
我背對著他們,沉默無聲,提上了衣服。
身後是夏湛無奈的聲音:「看也看了,讓她走吧。」
我轉身規矩地行禮,低眉順眼正打算離開,卻聽趙明玉又開口叫住了我:「等下,你叫什麼來著?」
我抬頭看向夏湛,他望著趙明玉,嘴角噙著一抹笑,溫聲道:「她叫玉姿,是個啞巴,說不出話。」
趙明玉「哦」了一聲,白皙面上表情淺淡:「這個名字不好,誰給起的?江南奴,怎配一個玉字?」
夏湛愣了一愣,沒有回答她的話,也沒有看我一眼,只是隨口道:「阿姊若不喜歡,便重新為她取個名字吧。」
「她原名叫什麼?」
「柳兒。」
「那就還叫這個吧,做人,總不能忘了本。」
趙明玉聲音柔柔,望著我的眼神卻透著厭惡。
我僅看了她一眼,便低下頭去。
後來她與夏湛又閒聊幾句,然後起身離開,笑吟吟道:「假的就是假的,毫無新意。阿湛,我想畫一畫我院裡的真海棠,你隨我同去。」
我看到夏湛挑了下眉。
他沒有看我,長身玉立,走到了她面前:「好。」
那晚我很早便歇下了。
夜深的時候,夏湛過來了。
我為他寬衣。屋內燈光暈黃,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久很久。
直到我將外衣放在架子上,回過頭來,仍見他在看我。
我惶惶不安地看他。
夏湛拉過我,摟在懷裡。
他個子很高,身姿挺拔,我的頭埋在他的胸膛,聽到了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聲。
凌冽的雪松香也是熟悉的,還有他聲色淡淡的聲音:「玉姿,不要怪她,她家是因奴變滅門,心裡憎恨奴役,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
「阿姊她,性情柔順,骨子裡是良善之人,給她點時間,她會接受你的。」
我在定國公府一年了,即便後來成了夏湛的通房,同床共枕,他也很少跟我說那麼多的話。
我是個啞巴,所以平時他的話也很少。
但是今日他在解釋。
為了心愛的姑娘,跟一個賤奴出身的通房,開口解釋。
我連連搖頭,目光淒涼地看他。
興許是表情太過可憐,他眼中閃過一絲柔軟,撫摸我的腦袋,低頭吻了下來。
便是那晚,他仍是喚我玉姿,一遍又一遍。
到了深夜,我睡得正沉,聽到門外侍童急匆匆地喚了一聲——
「公子爺。」
彼時已經是三更天,月上梢頭。
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捏了捏我的後頸,說:「乖,晚些時候,爺再過來。」
我讓阿彩剪了燭心,因為我知道,這次侍童來喚他,並非是因為趙明玉夢魘。
他不會回來了。屋內昏暗,只我一人。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睡著了。
夢裡是一片廝殺,漫天的火,在江南之地燒紅了天際。
直到染了一身寒露回來的夏湛,寬衣上榻,伸手摟過了我的腰。
我猛然清醒。
3
他身上很冷,所以迫不及待地將我擁在懷裡。
我的臉貼著他的胸膛,鼻間聞到的雪松香,夾雜著血腥味。
然後我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眸光幽幽,在寂靜、暗沉的青帳內,他眼底情緒翻湧。
我很快地垂了下眼睫,繼而慌亂地去脫他的裡衣,想看看究竟是哪裡受了傷。
可他制止了我,欺身壓下來,疲憊地將頭埋在我的脖頸——
「玉姿,睡吧,我好累。」
我沒有睡,目光遙遙地望著床帳,破曉的晨光透進屋子,連帳內都變得沒那麼昏暗了。
要天亮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夏湛終於醒了。
服侍他穿衣時,我如願以償地檢查了他身上到底有沒有傷口。
他任由我檢查,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問了一句:「玉姿,你原名叫什麼?」
我的手一頓,不解地看他。
他眸光深沉似海:「柳兒?還是青柳?或者應該叫你,劉青柳?」
我繼續茫然。
他抓住我的一隻手腕,看著我的眼睛,陳述事實:「你說那年江南奴變,你逃到了徽州打算投奔遠親,結果被親戚轉手又賣給了牙婆,輾轉到了京中春日樓,這才碰上了我,是這樣嗎?」
我點頭,他冷笑一聲:「昨天夜裡,有人冒充定國公府的人,拿了我的手諭,帶走了刑部大牢里的陳四發和崔匠本,我們帶人追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是有備而來,萬箭齊發,差點兒被人當成靶子。」
陳四發、崔匠本……是一年前朝廷俘虜的江陰「削鼻班」和荊州「里同會」的奴變起義頭子。
能救他們的人,自然是同夥了。
夏湛的手逐漸加重:「你知道我為何將他們關在刑部大牢審訊了一年,遲遲沒有殺他們嗎?」
「青幫那麼大一個組織,突然銷聲匿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覺得我會信?」
我看著他,微微地蹙起眉頭。
他漆黑的眼睛光射寒星:「當初,只差一點,我便可以活捉了青幫的頭子蕭遠山,我們設下了埋伏,原是可以順利地絞殺他們的,進入山谷的時候蕭遠山突然接到了密報,調頭離開。
「率兵追上去的時候,還是讓他跑了,但廝殺之中,他身上掉下了一枚青魚玉佩,你想不想看一看那玉佩長什麼樣?」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
「刑部大牢里關了那麼多人,我一個都捨不得殺,為的就是挖出江南奴變的真正策劃者,青幫背後的頭子並不是蕭遠山,而是一個叫劉青魚的人。
「他和蕭遠山躲得很好,至今找不出藏身之地,但我知道了劉青魚有個妹妹,名叫青柳,跟你一樣,揚州瘦馬出身,是個啞巴。」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臉色變了變。
他的手有些涼,緩緩地撫上我纖細的脖頸:「你很會演,埋伏在我身邊,取得信任,揚州瘦馬多才多藝,你還會模仿我的字跡,蓋上我的印章,將以假亂真的手諭悄無聲息地傳遞出去。」
我握住他的手,惶恐地搖頭,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他輕笑了一聲,湊到我耳邊,幽幽道:「別演了,一切都結束了,小騙子。」
我被綁著胳膊吊在了京郊西城門上。
整整三天。
在此之前,我的畫像被張貼在城中各處,上面寫著——反賊劉青魚之妹,三日必殺之!
時間未到,夏湛是不會允許我死的。
我被吊得奄奄一息,虛弱不堪。
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將我放下來灌幾口水,塞一把糧,然後再吊上去。
城內街道兩側,埋伏了無數士兵。
第三日,夏湛立於城門上,身旁還站著身穿白狐銀裘、弱不禁風的趙明玉。
高高在上的世子爺,一襲玄衣,發如墨玉,劍眉入鬢,眼角微微上揚,臉上是稜角分明的冷峻。
他們在等青幫的人出現,然後一網打盡。
他還要趙明玉親眼看到,滅門之仇即將得報。
但我賭他會失望。
果然,天色漸晚的時候,郊外那條進城的路上,還是毫無動靜。
夏湛不死心,多吊了我一日。
第四日傍晚,他終於惱怒地意識到,沒人會來救我。
他命人放下了我,蹲在我面前,用手捏住了我的臉——
「他們為什麼不來救你?劉青魚就這麼捨棄了自己的妹妹?」
我努力地抬頭看他,神情一如往昔,沒有怨,也沒有恨,只有無盡的惶然和悽慘。
夏湛愣怔,我動了動唇,無聲地向他吐露了幾個字。
他沒有看清唇語,湊近了距離:「你說什麼?」
我笑了,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向他無聲質問——
「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以奴呼我?!
這是三年前,江南奴變起義時,發出的第一句質問口號。
我的主家被屠滅時,漫天的火燒啊燒,權貴跪在地上,如待宰的羔羊。
成千上萬的奴隸,質問他們,奈何以奴呼我?
奈何嚴苛稅收,逼我為奴?
子子孫孫,世世代代,不能脫籍。
奈何蓄奴成風,令我們腹坎無食、膝踝無裙、臀背無完膚?
奴女未配婿,早破其瓜,婦未耦子,先割其鮮。
主婦妒,則有鍛椓陰私,剃毛縫皮,丑痛之聲,流聞於外。
奈何視我如牲畜,圈養發賣,凌辱致死?
……
我望著夏湛,面容悽苦,閉上眼睛緩緩地將臉貼在他的手掌上,乖巧如從前。
他卻猛地收回了手,眼中有一瞬間的慌亂。
我篤定了夏湛不會殺我。
他低下聲音,對我道:「玉姿,你只要寫下他們的藏身之處,爺既往不咎,待你如從前那般,可好?
「他們捨棄了你,你又何必為了他們丟了性命,你喜歡我的對吧,只要你寫下來,爺還是你的。
「告訴我,劉青魚在哪兒,我想見他。」他聲音誠懇,循循善誘。
我笑了,眼淚落下的時候,終於點了點頭。
夏湛也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神情柔軟,然後低頭解開了我手上的繩子。
他將我摟在懷裡,輕柔地吻在我額頭:「走,跟爺回家。」
我強撐著身子站起來,被他攙扶著,還未走出一步,不知何處射出一支長箭,勢如破竹,「嗖」的一聲飛了過來!
誰也不曾料想,一枚被拋棄的棋子,也值得費盡心機地殺人滅口。
夏湛猛地將我拉在懷裡護著,長箭擦過他的小臂,玄衣袖口看不出受了傷,我卻敏感地聞到了血腥味。
在他們準備收網的時候,青幫的人來了,且規模浩大,殺氣騰騰。
上來就是一陣猛烈的廝殺。
夏湛雖在四面設下了埋伏,可這夥人出現在他們掉以輕心、已經撤退的時候。
且來勢洶洶,裝備精良。
他們放出了無數綁著油包的火箭,不多時,將城門四周熊熊燃起。
火光濃煙之中,城門外騎在高高馬背上的男人,身軀凜凜,將手中的弓箭又對準了我們!
我聽到夏湛在咬牙:「蕭遠山!」
長箭「嗖」地衝過來,夏湛將我推開。
那男人的身形逐漸看清,褐色衣衫,高大英俊,濃眉粗獷,青茬鬍鬚長滿了下巴,一雙深目泛著寒光。
在他身旁,還有一位身著紅色披風,同樣騎在馬背上的白凈女子。
蕭遠山的目光遙遙望來,大笑兩聲:「世子爺,聽說三日之內你要殺了我們青主的妹妹,我把她給你送來了,不好意思,來晚了一日。」
那女子高高在上,臉上含著笑,恬靜之中,又透著一絲孤傲。
夏湛吃驚地看著我:「玉姿,你不是……」
我低垂著眉眼,城門上被吊了四日,已經沒了力氣回答他。
蕭遠山倒是幫忙回答了:「一個冒牌貨,我來幫世子爺殺了她。」
說罷,隨手又取下三支長箭,齊齊地搭在弓上,對準了我。
這倒是件趣事,本以為會來救我的人,打算殺我。
說要殺了我的人,卻衝上前要來救我。
夏湛快步地朝我奔赴而來時,眼神慌亂,咫尺的距離,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抬頭沖他幽幽一笑。
從地上撿起的半截斷箭,攥在手裡,猛地插入了他的胸膛。
斷開的長箭帶刺,我的手心被扎出了血,與他胸口染浸的衣衫有同樣的腥味。
在他震驚的目光下,我鬆開了手,赤著腳,緩緩地轉身。
已經下馬的蕭遠山以及那紅衣女子走了過來,女子率先上前,解下火紅披風,披在了我身上。
幾步的距離,蕭遠山朝我行了揖禮,喚了一聲——
「青主,好久不見。」
我轉身望向夏湛,身後是青幫聚攏的大批人馬,以及城門燃起的火光。
在他錯愕的目光下,我微微抬頭,眯起眼睛睥睨地看他,嘴角緩緩地勾起——
「夏世子,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才是我的妹妹,青柳。」
啞巴的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旁的青柳。
相反,我的聲音從來都是鏗鏘有力、字字珠璣。
青柳柔柔地看著我,白凈的臉上笑意盈盈。
夏湛終於回過神來,不敢置信:「你竟是,劉青魚?」
我笑了,聲音悅耳,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憐憫:「誰告訴你,劉青魚是個男人呢?」
是的,在此之前沒人知道。
三年前奴變起義爆發,各地響應,蕭遠山曾帶著我的信物會見了陳四發、崔匠本等人。
他們只知道我叫劉青魚,並且認定了我應該是個男人。
包括青幫的十二堂主,知道我身份的並不多,還被他殺了幾個。
我「嘖嘖」兩聲,連連搖頭,隨即嘆息一聲,接過了蕭遠山遞過來的長刀。
我赤著腳,一步步朝夏湛走去。
刀身划過青石板,聲音莫名地好聽。
火紅披風被風吹亂,我立於夏湛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夏湛,這次,我是真的要你的命了。」
時間不多了,城郊的這場暴亂,很快地就會引來增援。
禁軍有二十六衛,我們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舉起長刀,沒有片刻猶豫,用力揮下,斬斷了夏湛的一條胳膊。
連著胳膊的那條手,食指帶著白玉扳指,泛著生冷的寒光。
夏湛痛苦地叫了一聲,捂著斷臂,看著地上那條胳膊,冷汗淋淋,不敢置信——
「玉姿……」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竟這樣毫不留情地斬下了他的右臂。
明明前幾日,這條胳膊還孔武有力地將我摟在懷裡,撫上我後背的花紅海棠。
可我坦然地對上他的目光,眼中毫無波瀾。
「刀不架在脖子上,你們這些人是永遠不會感到恐懼的,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們將感受到和我們一樣的痛苦。」
4
青幫撤退時帶走了負傷的夏湛,留下了他的一條胳膊。
那是我送給他的皇帝表兄的禮物。
朝堂一直在找我們的藏身之處。
他們當然找不到。
我們藏在嶺南,混跡在那一帶的土匪窩子之中。
嶺南多山,西嶺最大的土匪頭子綽號鎮山魈,原名祖朝,是土生土長的嶺南人,也是土生土長的土匪後裔。
有道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他們盤踞此地多年,經歷了無數次朝廷的剿匪行動,甚至總結出了對抗和防禦經驗。
在別人的地盤整兵剿匪,討不到好處,還勞民傷財。
後來當地官僚也長了記性,每年形式性地進山剿兩次,敲打敲打鎮山魈他們,也就不了了之了。
祖朝不是什麼好人,人高馬大、滿面絡腮鬍的粗魯大漢,強殺掠奪什麼都干,一雙精明的眼睛充滿了攻略性。
可就是這樣的人,聽說我回來了,一早就來了雁山,看到我時兩眼放光,咧著嘴圍了上來。
「阿魚,你可算回來了,我他娘的想死你了。」
兩年前青幫遭到重創,朝廷一鼓作氣地殺了我們很多人。
被逼無奈,我們逃離到了嶺南一帶。
雁山寨舊址曾是土匪老巢,簡單整頓後青幫的人馬駐紮在了這裡。
嶺南多土匪,除了鎮山魈,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窩占據山頭。
青幫在嶺南的行動軌跡,與土匪無異,隱姓埋名,無人起疑。
當初唯一起疑的便是坐鎮西峽山頭的祖朝。
山里突然多了一股不明的勢力,人數闞闞眾多,令他新生警惕。
祖朝是嶺南最大的土匪頭子,天不怕地不怕,尋了個由頭二話不說攻擊了我們的寨子。
那時我不願生事,命人備了厚禮,親自去拜會了他。
結果這色眯眯的土匪頭子一眼看上了我,狂妄道:「要想化干戈為玉帛也行,你這娘們得從了我,老子強殺掠奪這麼多年,還他娘的沒見過你這樣好看的女人,你跟了我,今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西峽山的土匪們狂聲大笑,一個個赤裸裸地盯著我。
青柳嚇得躲在我身後,我阻止了面色陰沉的蕭遠山和憤怒的阿卡,對祖朝笑道:「大當家的說得對,雁山願與西峽結秦晉之好。」
祖朝大喜:「小娘們,哦不,小娘子說話就是動聽,對對,秦晉之好,秦晉之好。」
美色之下,祖朝昏了頭,按照我的要求,誠意滿滿地向雁山寨子下了聘禮。
挑了良辰吉日,西峽布置了寨子,一片喜氣洋洋地將我娶了過去。
當晚洞房花燭,祖朝進房門時,被手下攔住,叮囑他務必小心有詐。
狂妄大漢大手一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能使什麼詐,她還敢殺我咋的?」
他說得對,我不敢殺他,因為殺他會招惹麻煩。
況且,我這樣的弱女子,他一隻手都能捏死我。
女人的刀,從來都是很溫柔的。
那晚祖朝摸了一把我的腰,在我笑盈盈的建議下,喝了我端給他的合巹酒。
然後他嘴裡被我塞了布,綁在了床上。
他一點兒也不怕,還以為是什麼情趣之事,眼神迫切地督促我快一點。
我倒也沒做什麼,拿著一把刀,捅了他的肚子,然後扣上了桌子上的一隻碗。
我附在他耳邊,認真地對他道:「大當家的想娶我,首先要了解我是什麼人,鎮山魈,自我介紹一下,小女子劉青魚。
「我家祖輩佃農,可東家的賦稅一年比一年重,佃戶們吃不飽,為了減輕賦稅,只得簽下賣身契,簽了那張紙,入了賤籍,生生世世,子孫後代,可就都是奴隸了。
「我們全家,生來就是賤奴,男兒腹坎無食,如牲口一般勞作,女兒被隨意凌辱,很早就失了貞潔,身為奴隸,不能有半點反抗和情緒,你知道忤逆主家的後果是什麼嗎?
「他們會將老鼠困在陶碗內,將陶碗扣在我們的肚皮上,碗底放上燒紅的木炭,迅速將碗加熱,令其中的老鼠無法忍受,只能在我們的身上鑽洞逃跑,被老鼠啃破肚皮後,他們還會在我們腹中放入灼熱的木炭,燒焦內臟,他們管這叫紅燜老鼠。」
我的手一下下、漫不經心地敲著祖朝肚子上扣著的碗,又緩緩道:「太可怕了對不對,也不是所有主家都會這麼對待家中奴隸,當然也有爽快一點的,直接往我們頭上蓋一頂鐵帽子,帽子上安裝把手,左右轉動,我們的頭顱會被慢慢地壓碎,刺穿腦袋。直至下顎破碎眼球蹦出而死,最後這頂鐵帽子會被染紅,所以他們管這叫紅帽子。」
祖朝瞪大驚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身體顫抖。
我的手慢慢地撫上他的臉,滿意地拍了拍:「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江南五大世族是我看著垮的,他們喜歡對我們用刑,所以我也發明了一種,想知道叫什麼嗎?」
祖朝不住地搖頭,瞳孔驟然放大,我拔下頭上的發簪,冰冰涼涼地對準他的脖子,悠閒道:「我家中父母早死,和妹妹相依為命,主家老爺見我姿色姣好,從小挑選為瘦馬,我不想落了個人盡可夫的下場,也不願妹妹遭人凌辱,因此我格外聽話,討了主家老爺的好,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可他出爾反爾,最終還是把我妹妹拉了下來。
「我妹妹青柳,生性爛漫,聲音像黃鸝鳥一樣動聽,逼她唱曲也就罷了,結果他們還挨個兒要聽她在床上怎麼叫的,逼得我妹妹吞了火碳,生生地變成了啞巴。
「知道他們怎麼死的嗎?我找人把他們給吊了起來,用小刀的刀刃切入臉頰下方,從頭部到腳指頭,以最快的速度一片片地剝皮,最後還要留他們茍延殘喘,在地上爬,我管這叫剝青蛙。」
我的發簪輕輕地划過祖朝的臉頰,他打了個寒戰,驚懼交加地看著我。
「聖人說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可是這天不是我們的啊,既是這樣,還要這天做什麼呢?豁出去的人,可是什麼都乾得出來,青幫的手段,你是聽聞了的吧?」
我玩弄著發簪,對他道:「從今往後,嶺南這地兒,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有意見嗎?」
祖朝看著我,像看一個瘋子,連連搖頭。
我給了他最後一擊:「朝廷的人若是知道我們在這兒,你猜西峽能不能置身事外?聰明一點,今晚的事爛在肚子裡,否則無論是青幫還是朝廷,都不會放過你們。」
祖朝無疑是聰明人,懂得明哲保身。
但這聰明人並沒有對我們敬而遠之,他膽子很大,比如挨了我一刀之後,還會很要面子地對西峽山的那幫土匪說:「雁山的那個娘們,長得是好看,可惜她不光腦子有病,身上還長了毒瘤,我可不敢碰她,怕死。」
那幫土匪恍然大悟:「難怪那麼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二話不說就願意嫁過來,大當家的,那我們可虧了,給了好多聘禮呢。」
祖朝憋了一憋,也覺得虧得慌,一鼓作氣地站起來:「走,要回來。」
於是一夥土匪雄赳赳氣昂昂地來要聘禮,結果見了我,祖朝率先泄了氣,覥著臉道:「那個,阿魚啊,我們送來的聘禮能不能……」
未等他說完,蕭遠山已經示意我們的人抬出了之前的聘禮。
祖朝還挺詫異,訕訕地對我道:「你這娘們,還挺通情達理。」
後來大家相安無事,祖朝賊心已死,色心卻不死,時不時地還會來雁山走動,一來二去與蕭遠山等人混熟了,有一次喝多了酒,還強行拜了把子。
江湖中人,總是比較豪邁。
我對他們這些事從來不感興趣,只是有時會告訴蕭遠山,西峽山的人和我們並非一路,少招惹為妙。
蕭遠山笑著看我,一向陰沉的神情會變得格外溫和:「是,我也不喜歡那祖朝,每次來了混吃混喝不說,眼睛還總往你身上瞄,我怕自己忍不住會給他挖出來。」
最溫和的聲音,說著最狠的話。
我心頭一動,抬頭看他,對上的是他溫柔含笑的眼眸,但我知道,我不能對他動心。
我和蕭遠山是一同長大的。
很早的時候,我們都是揚州城官紳老爺家的佃奴。
父輩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勞作,勉強地養活一家老小。
孩童時期,我們一同在田裡抓過蛐蛐,水裡摸過魚,青柳會卷著褲腿奶聲奶氣地對我們喊——
「姐姐,遠山哥哥,捉那條最大的!」
偶爾巡田路過的官紳老爺,一副仁善的模樣,負手而立,笑眯眯地喚過我們。
他身邊的侍從會分好吃的糖糕給我們幾個小女孩。
但他們從不分給男孩子,甚至對蕭遠山他們沒個好臉。
年幼稚童,什麼也不懂,歡歡喜喜地拿著糖糕,一口一個「謝謝大老爺」。
我們都沒意識到,每次官紳老爺過來,田間勞作的父母,都會變得大驚失色,緊張的臉色發白。
等我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祖輩賣身為奴,誰也反抗不了,否則便是死路一條。
我九歲被管婆挑中,作為瘦馬養在官紳老爺家中。
她們什麼都會教我,歌舞刺繡、琴棋書畫,乃至房中秘事,都是必須要學的。
一個出色的揚州瘦馬,還要有足夠的忍耐力,主家老爺讓你笑的時候,哪怕踩在刀子上,也要笑得溫柔得體。
我很聽話,因為不聽話的下場我是見識到了的。
曾經給我們糖糕的大老爺,也會翻臉無情地讓人打死你,然後破蓆子一卷扔在亂葬崗喂野狗野貓。
好在他很喜歡我。
我溫柔、乖巧、聽話,小小年紀已經十分懂得討他歡心。
因我擅吹笛,也擅舞《明君》,他常摸著我的臉,自比是西晉石崇,我是他最喜歡的舞女綠珠。
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他請最有名的畫師為我畫像,我端坐在海棠樹下,身著水綠色的青衣,溫柔淺笑,與大家閨秀無異。
後來那幅畫百人來求,大老爺哈哈一笑,賣了一萬金。
老爺是鹽商,富可敵國,根本不缺錢,他為的就是顯擺。
果然也是顯擺上了,畫卷輾轉到了京中,有位世家子弟不遠千里來揚州,只道老爺隨意開價,他願意將我買下。
我還記得當時老爺摟著我,對那富家子道:「善歌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你可知西晉石崇寧死也不願把綠珠拱手讓人的道理?」
如此看來,他倒是對我情深義重了?
錯了,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是沒有心的。
我妹妹被幾位公子拉著尋歡作樂的時候,我求過大老爺,他被五石散攪得神志瘋癲,一腳將我踹倒在地。
蕭遠山也曾想過救青柳,但他只是老爺家的一個家奴,饒了公子們的好興致,當下被亂棍打死扔去了亂葬崗。
我記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青柳吞了火碳,成了啞巴。
我冒死跑出府邸,拼了命地往亂葬崗跑。
滂沱大雨澆得人喘不過氣,我在一具具被野狗啃得亂七八糟的屍體里翻,找到蕭遠山的時候我哭了,一遍遍地拍打著他的臉。
人這一生,總要經歷過什麼,才能想明白一些道理。
天地不仁,不是應該以萬物為芻狗,可是憑什麼做芻狗的是我們?
他們不能是芻狗嗎?不應該是芻狗嗎?
原來,天道是不公的,芻狗活在陰暗之處,那麼是不是應該奮力地也要咬上一口月亮,變了他們的天。
蕭遠山的命是我撿來的。
那晚大雨,他殘存一口氣,神志不清地對我道:「阿魚,對不起,我盡力了。」
我發了狠,惡狠狠道:「不,你沒有盡力,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你站起來!
「蕭遠山你聽清楚了,我劉青魚對天發誓,窮此一生,將身赴死,我必要掀起這天!鏟主僕、貴賤、貧富而平之!」
5
這條路,我們走得太久、太長了。
雁山的夜,山月幽幽,依稀聽得到狼叫聲。
寨子歸於一片寂靜。
我坐在院中欄杆上看月亮時,青柳就依偎在我身邊。
她的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兩條腿晃啊晃,用這細微的動作,表達著內心的歡愉。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仰頭沖我笑,眼睛清亮如泉,面上還有淺淺的梨渦。
然後興奮地比划著,通過手勢問我——
「姐姐,我們是不是再也不用分開了?」
我溫柔地看著她,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答。
回到嶺南雁山已經一個月了,夏湛的那條胳膊作為見面禮後,我們給朝廷提了要求——
廢除佃農奴籍制度,使賤民翻身成為平民。
如果說江南乃至全國各地爆發的那場奴變起義,不足以讓皇室反思反省,那麼作為定國公嫡子、太后的親侄子,不知道夏湛有沒有這個能耐。
是的,我們在威脅皇帝。
要麼頒布旨意,要麼將夏湛的人頭奉上,然後五湖四海的奴隸會繼續造反起義,哪怕萬劫不復,也要變了這天。
我沒有告訴青柳,朝廷的消息已經傳來了,皇帝同意了我們的要求,但他的條件是要等夏湛平安無事地回去,才肯下旨頒布。
我不會再相信朝廷的任何一個人。
是以第二日晌午,我讓阿卡給關押了許久的夏湛布置了一桌好菜。
這一個月以來,他每天都要求見我,甚至不惜絕食抗議。
這次也是,阿卡說布置的飯菜他一口沒吃,只要求臨死前見我一面。
我同意了去見他。
夏湛被關押在寨子後面依山而建的洞屋裡。
屋內倒是整潔,還有一扇透著陽光的窗子。
但推門而入的時候,他還是刺了下眼,用左手遮了遮眼睛。
被關押了一個月,他倒是精神尚可,臉上有胡茬,右臂的斷肢處傷口也已經癒合。
他眯著眼睛看我,那雙狹長的眸子竟含著隱約的笑意,俊眉朗目,一如從前——
「玉姿,你真的好美。」
難為他了,死到臨頭,還有心情同我調笑。
我看著他,神情平靜,聲音漠然:「夏湛,不必廢話,你一直吵著要見我,可還有什麼話說?」
他挑了下眉,「嘖嘖」兩聲:「你好冷漠,真讓人傷心,虧我曾經還心心念念地想著,若是我的玉姿不是個啞巴,聲音該是多麼溫柔、動聽。」
我皺眉,對他完全沒有耐性:「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別啊。」
他笑著看我,一臉的懶散:「你都要殺我了,臨死之前能不能滿足我一個心愿。」
「什麼心愿?」
「你先答應。」
我笑了一聲:「別跟我耍花招,難道你要求見趙明玉最後一面,我還要將她綁來見你?」
他先是一愣,繼而也笑了,漆黑眼眸盯著我,幽幽地嘆息:「你還是不懂我啊,我都要死了,見她幹嗎?」
「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跟你共度春宵,你再跟我睡一次,我心甘情願地把命給你。」
夏湛眸中含笑,嘴角勾起弧度,神情無畏又放浪。
我冷冷道:「世子爺當真是不怕死,不若我現在殺了你可好?」
「生氣了?」
他有些無奈,神情一瞬間又變得失落,看著我幽幽道:「我雖不是你第一個男人,但你卻是我碰過的唯一一個女人,當初若不是你存心勾引,我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下場,你砍了我的手臂,我也沒有怪你,臨死之前不過是想跟你抵死纏綿一場,你為何這般小氣?」
我被他這一番謬論觸怒了,冷笑道:「莫說我砍了你的手臂,即便是我將你掏心挖肺,你又有什麼資格怪我?夏湛,我暗風堂一百多條人命,這筆帳就這麼算了?你真以為我在定國公府忍辱負重,目的只是為了救出陳四發和崔匠本,你錯了,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命。」
夏湛沉默了下,繼而道:「玉姿,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錯了,以暴亂來反抗不是解決問題該有的方式,你們屠了江南五大士族,除了激起更大的矛盾,挑起仇恨,實則是得不償失。
「我不想殺人,可你們青幫已經殺瘋了,江南之地亂成那樣,我若不出手重擊,難道任由事態繼續發展,將整個國家攪亂,墜入無底深淵。」
我笑了,目光凌厲地看著他:「別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屁話了,沒有人是蠢貨,難道我跪在你們這幫權貴天族面前,說一句不要奴役我們,你們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會下旨廢除奴籍制度?
「別傻了夏湛,火沒有燒在你們身上,你們是不會感覺到疼的。燎原之火起了,你們才會慌;怒火中燒的時候,你們才會怕;烈焰焚燒到你們腳下,你們才會徹底反思。我只恨現在的火還不夠,要將你們燒得挫骨揚灰才行。」
「玉姿……」
夏湛輕喚我一聲,試圖喚醒我的理智:「所以從頭到尾,你們操戈索契,目的只是為了恢復平民身份對嗎?」
「那麼現在皇上答應了,你為何還要殺我?」
我冷冷地看著他:「人不會掉在同一個陷阱里兩次的,三年前西寧府的孫將軍,頭被吊在揚州城的時候,你們的皇帝也答應了和談,結果呢?你夏世子出馬了,我以為你們真的是來和談的,徽州城外我裝成流民乞丐接近了你,世子爺好一番慈悲心腸,讓我誤以為菩薩降臨,我告訴我們的人這次真的迎來解放了,結果你掉頭就是一番廝殺,將我暗風堂一百多人弔死在樟樹林。」
夏湛神情茫然,解釋道:「不對,我們並沒有接到和談的信息,玉姿你聽我說,這中間一定是有誤會,當初奴變剛剛爆發,朝堂之上就有不同的爭議,皇上本來是願意和談的,但是你們沒有給這個機會……」
「你以為我還會信?」
我臉上毫無波瀾,聲音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夏湛,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你去死吧,總是要死些人的,只有你死了,才算在皇帝心窩子上插一把刀。」
「玉姿,我不能死,你進過我的書房,你該知道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奏請皇上廢除苛政,改良佃農租賃制度,奴籍翻身為平民指日可待,我和內閣首輔楊大人一直在為之努力,之前千方百計地想見你,也是為商榷此事,你聽我說,現在事情可以解決,我們都不用再廢一兵一卒,誰都不用死,你相信我玉姿。」
夏湛言辭懇切,神情誠摯,可我沒有理他,轉身離開之前,腳步頓住。
「蟬活八日,向死而生,從踏上這條路開始,我就已經做好了將身赴死以換取明日之光的準備。
夏湛,我不會再信你,也不會信你們的朝廷,因為相信你們承擔的風險太大,在這世上,我只相信我自己。」
8
走出屋子的時候,阿卡站在一旁,聽我吩咐。
我抬頭看了一眼日光,聲音麻木——
「殺了他吧。」
僅隔一道房門,我聽到夏湛最後在質問我:「玉姿,你對我可曾動過情?回答我,讓我死個明白。」
堂堂的定國公府世子爺,天生貴胄,竟也會問這種問題。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我去了後山,站在高處山頭,將雁山寨子一覽無遺,目光隨即又望向遠處群山起伏的嶺南山脈。
風拂過,四面草動。
身後出現一人,是蕭遠山。
他帶了件披風給我,展開為我披上,與我一同眺望連綿山河時,神情堅毅,深目泛著好看的微光。
「青魚,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