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很窮,家裡只有三畝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著那三畝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產的糧也不夠我們家十口填飽肚子。
我爺奶年紀大了,三個小叔一把年紀還打著光棍,每日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只會扯閒篇摳腳,是名副其實的懶漢。
小姑姑和我同歲,是我爺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一場雪,家裡已經斷了幾日糧,眼看一家人都要餓死了,我爹去了城裡幫工,村裡來了人牙子,給了我四兩銀子,我把自己給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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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離家的那天我娘哭暈了好幾回,把她唯一的嫁妝一朵絨花給了我,我當著家裡人的面拿了二兩,將剩下的二兩悄悄給了我娘。
叫她無論如何都要將弟弟和妹妹養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縣城幫工還沒回來,我娘帶著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風雪裡送我,天這樣冷,我娘身上連件襖子都沒有。
驢車拉著我越走越遠,風雪這樣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一起買來的一共十二個姑娘,都是我們村和鄰村的,年歲和我差不多,雖被人牙子買了來,可至少每天吃得飽肚子,能狠心將女兒賣了的,平日在家過得自然不會很好。
每日嘰嘰喳喳還能說話,我只安靜地聽著,不知道我們又要被賣到哪裡去。
路不好走,這一走就是月余,等到汴京時,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將我們關在一處小院子裡,頭日帶了長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過了幾日又帶了餘下的幾人。
我被賣到了城西的溫家,溫家二進的院子,家主聽聞還是個七品的官兒。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裡做個粗使丫頭,平日裡掃掃院子,做做雜事。
溫家人口簡單,除了夫人就一個姨娘,姨娘還是夫人的陪嫁丫頭,三個郎君都是夫人所出,聽聞都送到山西極有名的書院讀書去了,一年也見不著兩回。
三個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卻是那大郎君,天上謫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靜,可脾氣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只七歲,圓融白嫩,像個福娃娃,又愛笑,在家裡又年紀最小,有痴症,家裡人人寵著。
溫家並不苛待下人,我來了一年,養胖了許多,夫人每月還給我們每人二百個大錢的月例,逢年過節時還有賞錢,我將這錢悄悄攢了起來,看日後有沒有機會能捎回家中。
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家裡比起來算什麼?我閒時學著打絡子,做針線,和一眾小姐妹談天說地。
大小姐好詩書,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頭時畫姐姐也不差,人又親切,從不吝嗇,只要有時間便教我們認字。
一日聽聞與我同賣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家打死了,我才知曉自己命好,遇上了一戶好人家,過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變故來得太快,我十四歲這年,家主不知犯了什麼事兒,溫家被抄了家,十五歲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家前一夜,夫人發還了所有的賣身契並每人給了十兩銀子,放還了家裡僕人婢女一條生路。
溫家後起,家裡的僕人多是新買的,一夜之間就散了個乾淨。
我揣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準備回村去,可看著已經九歲了仍舊懵懂無知的二小姐,終究是心軟了。
溫家的宅子已罰沒了,我和二小姐已沒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來的名字瓊娘了,我給她重新起了個名字,叫寶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寶銀,陳寶銀。
溫家人羈押在死牢,我手裡的錢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見一面,我得帶著寶珠活著,要活著就得吃飯,得有地方住。
我力氣大,也不怕苦,這幾年識了幾個字,還能算帳。
租了條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賣酒的營生,賣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裡我便賣醉蝦醉蟹,冬日裡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一年除去租金,我竟賺了三十七兩銀。
溫家的事情本來風風火火,似要立時就行刑了,可一年過去卻沒了動靜。
我縫了棉衣棉褲,帶了酒菜和寶珠去看她阿爹阿娘並哥哥姨娘,她開心地穿上了我給她新縫的紅棉襖棉褲,拉著我的手開心地搖了又搖。
牢里已經不像去年看得那般嚴了,我使了二兩銀子,牢頭放了我和寶珠進去。
牢里昏暗,味道難聞,寶珠膽小,抓著我的手,一雙眼慌亂得像一隻迷路的小兔子,我拍著她的手說無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邊是兩個極小的梨渦。
一家人竟是關在一處的,我已認不出夫人老爺和姨娘的樣子,人早已黑瘦得脫了像,家裡的三個郎君卻只兩個,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見他們也只三四回,年紀都差著一兩歲,如今再認,已不知道誰是誰了。
差的那一個,不曉得到底哪裡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來都還像個人。
牢頭開了門,給了我們半個時辰。
牆角鋪了稻草,該是他們平日睡覺的地方。
寶珠看著她心心念念的阿爹阿娘,已認不得了,可家裡人認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後探著腦袋不敢出來,老爺半天才叫了聲瓊娘。
她還記得自己叫瓊娘,看著她阿爹很久,許是認出來了,喊了聲阿爹,瑩白的臉上兩行淚,猶豫著撲進了她阿爹懷裡。
一家人將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溫老爺並不識我,家裡的丫頭十幾個,他每日早出晚歸,哪裡有精力記我們?
夫人不過四十,卻已白了頭,看著像個六十歲的老嫗,可她還識得我。
「你是寶銀丫頭?」她眼睛灰白,說話都有些費力。
「阿娘,她是我阿姐。」寶珠拉著我的手答道。
「老爺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讓二小姐叫本名,怕哪一日官家尋來,只得讓她跟著奴婢姓,給她起了個寶珠的名字。」
「寶銀何罪之有?我溫家滿門獲罪,只留下她一人,事發突然,給我兒尋個去處都不及,若不是你,她如今不知還能不能活著站在此處?老夫謝你都不及,誰能想到溫家獲罪一年,親女都不曾來,來看我們的卻只有府里的一個丫頭?當初夫人將賣身契已還於你等,你已不是府里的丫頭了,做寶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溫府若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寶銀就是我府上的小姐。」
我觀老爺情態,風骨仍在,此事或還有轉還的餘地,心裡為寶珠開心起來,我並不想做什么小姐,只想回村看看我爹娘弟弟妹妹,在汴河繼續做個船娘也很好。
2
「老爺夫人莫怪大小姐,我帶著寶珠去過蘇家,當日並未見到,聽聞她剛生產,還在坐月子,蘇家怕驚了她,不曾告知她實情,親家太太使人尋了我,說若是為了大小姐好,叫我萬不可再帶著寶珠上門。」
「幾日後蘇家就搬去了東都,大小姐即便想看你們,山高水遠,她還有個孩子,又怎能回得來呢?」
還有我沒說的,大小姐聽了溫家的事,哭暈了兩回,姑爺趁著她昏迷不醒時,將她抬上了船。
都是俗人,這樣的時候,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說了幾句,時辰已到,我要帶著寶珠走,她哭著要帶家裡人一起,哄了又哄才將她帶出來。
她卻哭著說怎得不見她長兄?
府里到處都是大郎君的傳說,生得芝蘭玉樹不說,及冠之年已連中三元,是宋閣老最得意的門生,未來的閣老非他莫屬等等。
別的我不知曉,可長相確實不差,畢竟他娘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就這樣一個人,竟生死不知,不見了。
溫老爺閉口不言,我知曉此事不能再問下去,帶著寶珠回了家。
我們和別人在東街同租了間院子,我和寶珠來得早,占著兩間東房,一間住人,一間做廚房。
西邊三間住著一家四口,男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女人在家帶孩子。
貨郎姓何,六尺身材,一張巧嘴,何娘子不愛說話,人卻極好,她手巧,閒時便繡些帕子荷包,貨郎便挑著去賣。
我縫個衣服做雙鞋還行,刺繡什麼的根本不通,閒時就讓寶珠跟著她學,寶珠耐得下性子,學得有模有樣,我每日賣剩的魚肉蝦肉,多進了寶珠和她兩個孩兒的肚子。
這日與平日並無不同,只是汴河結了冰,我的營生便不得不停了,有愛吃我做的小食的老顧客,我便在家做了送去,回了家吃了晚飯,寶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著油燈來納。
火盆里燒的是柴,煙大,窗戶開了條縫,等睡時滅了火,透一透風才敢關。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裡都算個大姑娘了。
在汴河營生並不像想的那樣輕易,時不時有人騷擾,更何況我一個姑娘帶著個妹妹呢?
不過河道有河道的規矩,交了保護費,自是有人看護著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煩。
敲門聲響起時,我嚇了一跳,畢竟在汴京我和寶珠相依為命,誰會黑了天來尋我們?
「誰啊?」
我揚聲喊道。
「我姓溫。」
門外的人聲音壓得低,是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姓溫?我不及多想,穿了襖子下了床。
門外的人閃身進了門,我將門迅速地關了。
來人背著身站在床邊看著寶珠,房子小,床前只一道帘子遮著,裡面算作臥房,外面充做廳堂,如今被他拉開了,便一目了然。
他身量極高,披著一件玄色斗篷,頭髮用玉帶緊緊束著。
我隱約猜到了他是誰,可不敢多問,只等著他看夠了。
我給火盆里填了柴,燒了壺熱水,給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裡船上給客人喝的,說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帘子出來,油燈昏黃,可我依舊將他看了個全。
府里人說他生得芝蘭玉樹,我長這麼大,並不知道芝蘭玉樹是什麼,可今日再見他,算是知曉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長些,天生一雙桃花眼,不笑也風流多情,鼻樑挺直,嘴唇並不很薄,下頜角分明。
細看唇下一點黑痣,人卻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這樣膚淺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關鍵他還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脫,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的。
他瞳孔黑,看著人時諱莫如深,讓人心驚。
我看他穿著打扮,並不是落魄的樣子。
因為他斗篷下的白袍,是雲錦縫的,真正的寸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為何不救溫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詭秘,我不敢多問,自然也不想問,只在一旁立著等他問話。
「不急不躁,倒是有幾分膽識的,怪道能護瓊娘周全。」他說話聲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著頭什麼也不答。
「此物交於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將它送到雞鳴寺法慧主持手裡。此事牽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無法,我也不會來尋你。」
我本不欲接,可聽他說無法時語氣里的急迫和無奈,終是咬牙接過了。
東西用布包著,是本書的模樣,並不十分厚,遞到我手裡時還帶著他的體溫。
「郎君,萬望珍重,溫家老小還在牢里盼著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終是不忍,為著寶珠,為著溫家,說了這樣一番話。
他點點頭,忽地笑了,似驕陽般刺眼。
「你就不怕溫家和我都是壞人麼?」
「我只知道溫家待我好就夠了。」若不是溫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麼模樣。
他點了點頭,閃身出去了。
雞鳴寺平日並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兩日開放,明日並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進門就是件天大的難事,更遑論要見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上了雞籠山。
雞籠山雖叫山,卻並不險峻,我干慣了力氣活,走幾步路的事兒,自然並不難。
到了寺門口,大門緊閉,裡面傳了一陣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
3
我敲了數遍門才出來了個小沙彌,他看起來才五六歲,正是可愛的年紀,養得又白嫩,看見我有模有樣單手立掌衝著我說道:「女施主要上香還願,還請初一十五再來。」
我看他可愛,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可又怕有忌諱,從荷包里掏了兩塊松子糖給他,還是平日哄寶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猶豫著不肯接,我拉開他的手放進了他手心裡。
「我不上香也不還願,你去同你們主持說,他在俗家的女兒來尋他了。」
我知曉騙人不好,可有什麼辦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聽了段閒話,也斷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親子,當今陛下還得喚他一聲小王叔。
當年五王大亂,主持受皇命親去平叛,淮王綁了家中親眷,以家中親眷性命相脅讓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帶著家中子女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時,只餘下已燒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屍體。
聽聞家中一個奶娘帶著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處,找了數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雞鳴山出家為僧。
若是那郡主還在,也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小沙彌還小,自是不知主持的過往,但進去尋人去了。
既大著膽子來了,就不覺得那般怕了,至於假扮郡主這樣的事情,聽聞當年有很多人家帶著孩子去了王府認親,雖都不是,也沒見將哪個砍了頭的。
王爺已是主持,更不會再造殺孽才是。
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胖和尚,他肚子滾滾圓,鼻子又大,鼻頭還紅,臉頰兩團肉,生在別人身上該是橫肉,可在他身上,只顯得可愛親切。
他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問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兒?」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間傳言如若是真,我樣樣都對得上啊!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見了主持才能知曉,畢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兒,只有他自己才知曉。」
反正不管怎樣,見著人就行了。
假亦真時真亦假,那胖和尚歪頭看著小沙彌鼓著的腮幫子,讓他伸出手裡,小沙彌顯然還太生嫩,老實地伸開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將剩下的一塊兒糖塞進了自己嘴裡,挺著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彌傻眼了,我看著他的樣子,無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麼?」
「明鏡。」
他沮喪著臉,快要哭了。
「明鏡啊!你聽阿姐說,每次待你師傅睡熟時,你便去撓他的門,他搶你吃食你便擾他好夢,若還不行,你吃之前便吐兩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還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來,定然多帶幾塊糖給你吃。」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計明鏡從沒聽過這麼邪惡的話,一時間懵了,只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他師傅來得很快,將我帶了進去,明鏡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樣,我得意地沖他笑,約莫是覺得我挺厲害吧?
法慧主持剛講完經,在後院菩提樹下等我,冬日天寒,獨這棵樹卻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頭穿袈裟,誰能想到他會是個和尚?
畢竟長得太過俊雅了些。他上過戰場,身上卻沒有絲毫鐵血氣,看起來儒雅睿智,連年紀都分不大清。
眾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樹下攆著佛珠,遠遠看去,像一幅畫。
「民女有罪,還望主持見諒。今日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禮告罪,約莫是失望慣了,他表情並沒什麼變化。
我將肩上包袱取下來遞給他,他拆開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謀,已是少見了。如初可還帶了什麼話?」
他聲音乾淨好聽,不疾不徐,聽著都叫人心生歡喜。
「並不曾。」如初該是溫大郎君的字了。
「既尋到我處來了,該是真遇上難處了,日後他若有事,你隨時都可來尋我。女施主喚何名?又做何營生?」
「寶銀,陳寶銀,我在汴河做個賣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後,已是匆匆數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卻越發好了。
三月三聽聞長公主要乘船遊河,寶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帶著寶珠早早去看。
長公主乃今上親姐,她父皇疼她,將她嫁到了富饒的汴京,還將汴京畫給她做了封地。
關於長公主的傳言有很多,聽聞駙馬養了個外室,她便派人將駙馬給閹了,後來自己又養了許多貌美的男寵,日日逍遙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沒一個能逃脫的,所以在汴京,甚少聽說誰家兒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讀書的年紀,便遠遠地送去書院讀書,無事連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門的。
公主的傳言甚多,誰也不知真假,可聽聞當今聖上都得讓她三分,她權勢可見一斑。
我們去得早,自是占了橋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遊陣仗自是極大的,光畫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層高的。長公主極愛白紗,只看那艘白紗遮著,上面載的定是她。
中間一艘就是了,寶珠盯著看,嘰嘰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宮女內侍,多是年輕貌美的男子。
各種各樣皆有,看來公主養男寵的事情,並不是胡亂傳的,卻並不見公主。
眼看那畫舫越來越近,來了一陣風,掀起那白紗來。
「長兄,是我長兄。」寶珠衝著那畫舫一指,我嚇壞了,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頭看時,那飄起的紗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終歸是驚艷的,哪怕只看過一眼,在萬千人里,你依舊能一眼認出。
公主一身白色紗衣,長腿若隱若現,額頭畫著的花鈿,紅色的眼角和微微張開的紅唇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著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見了他蹙著的眉頭和顫抖的長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側頭躲開了,就在那一瞬,他睜開了眼睛,我們四目相對。
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長得我足以看清他眼裡的羞憤,短得我沒能尋出他唇邊的那顆小痣。
堂堂狀元郎,卻不得不委身於長公主。
這約莫比殺了他更叫他難受,所謂文人風骨寧折不彎,今日所見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負重,定然是還有比他的命更加緊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復始,我卻再也沒能忘記同他對視的那一眼。
寶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早些年識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雞鳴寺讓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讓藏在暗處的人發現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條。
長公主卻辦了一所專門教授女子的學堂,我將寶珠送了去,同去的還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兒。
寶珠雖痴,可她記性好得很,今日學了什麼,回來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來寫出來,我也跟著她學,漸漸地,我便能讀一本簡單的書了。
我才知曉了讀書識禮是真的,書里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沒想過也想不到的事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時候,我帶著寶珠去了趟牢獄,帶了自己包的粽子並吃食和酒,我和寶珠買了扇面,畫了扇子,又帶了艾草並彩繩。
他們似比上次見更好了些,夫人說話時聽著不氣虛了,聽聞兩位郎君以地為紙,以木為筆,日日勤學不輟,連姨娘都不掉淚了。
溫家約莫是有了盼頭,我用艾草齊齊將牢獄熏過,將剩下的一束掛在門口,寶珠將彩繩給他們綁了,又擺出了吃食來。
來時我再三交代寶珠,不能將那日見過她長兄的事情講出去,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她長兄便有了性命之憂。
她問了幾次能不能講給她阿爹阿娘,我數次搖頭,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緊要,就再也沒說過。
並不是怕長公主知曉他的身份,長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將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為知曉他的出身,才要這樣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聽說了兒子的事情,悲憤交加,想不開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個緣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憤而亡,他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阿姐送我去了學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書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寫的,阿爹看看寫得好不好?」寶珠抱著她阿爹的手臂撒嬌道。
這時候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患了痴症,我一直覺得寶珠並沒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別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氣些。
她阿爹便將扇面細細看了,一邊看一邊點頭,鬍子已很長了,便摸著鬍鬚,嘴裡不停地誇讚。
「我兒有出息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看來你二兄和三兄更該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歡溫家,也是因著溫老爺對兒女的態度,對兒子嚴肅些,對女兒溫柔些,可滿眼都是濃濃的愛意,從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達,並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聽見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過你們了。」寶珠得意地仰著下巴。
「這都是你阿姐的功勞,她養你已大不易,還送你去讀了書,日後定要記得你阿姐的好處。」
她阿娘點了點她的額頭。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貼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給你們縫的新衣,裡衣全是細棉布的,用水洗了晾乾,用手又齊齊揉軟了才能縫,不過我現在也能幫阿姐縫了。」
寶珠翻來包袱,拿出裡衣來。
當年和我一同賣來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了姨娘,聽聞要使人往老家捎東西,我尋了她,將這些年給爹娘弟妹縫的衣服並三十兩銀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來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裡託人寫的。
自得了我賣身的二兩銀子,我爺奶便鬧著分家,那二兩銀子便按人頭分了,我爹娘只得了六百個大錢。
房子是爺奶蓋的,自不會分給我爹娘,我爹咬牙領著我阿娘弟妹進了縣城。
我爹有把力氣,帶著我阿弟在糧店做了夥計,我阿娘帶著妹妹給人家漿洗衣物,雖掙不了多少錢,卻在城裡租了房子,如今過得都還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兩銀子,連同這些年攢的,就能回村買地蓋房子,還能給我弟弟說門親事了。
溫家於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爺夫人當年慈悲放了契書,誰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親生父母如何,我自該如何待他們,只一套裡衣,又能算得什麼?
「溫家落難,往日親密無間的親戚朋友皆退避三舍,無一人出面,獨寶銀待我溫家一片赤忱,老爺,若我等還能苟活,日後便叫我肅兒娶了她吧!所謂患難見真情,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還上那處尋去?」
溫夫人摸著我的發頂,當時我並不知她說的肅兒是哪一個,可我自覺哪一個也配不上,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公子,若是溫家被赦免,自是還要走仕途的,自該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萬不可這般,寶銀如今所做,連老爺夫人萬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爺夫人放了身契,寶銀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我做這些皆出自真心,家裡的郎君若是出得這道門,日後必要入仕途的,日後怎能娶個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謝,待我同寶珠一般便可。」
我還是跪坐的模樣。
「只看來日吧!如今老夫怕溫家會耽誤了你。好了,再不說了,寶珠,給阿爹倒酒。」
後來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來說時,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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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
我早早關了門,哄著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板又數了一遍。
若是溫家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吃什麼?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
我竟一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只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裡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別的營生來做的,只船上這點收入,不知掙到何年才能供兩位郎君讀書。
我抱著腦袋,趴在桌子上竟睡著了,待我驚醒時,他不知何時來的,就坐在我對面。
我胳膊壓麻了,一動猶如螞蟻鑽心,又疼又癢,齜牙咧嘴緩了半天才算緩過來了。
他就那麼安靜地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身上有雄黃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寬袍大袖,領口再拉開一寸,整個胸膛便要露出來了。
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約莫是酒喝多了,眼角還泛著紅,眼裡水光一片,怪道長公主要招他,活脫脫一隻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個不大不小剛好嫁人的年紀,還不曾真正見識過什麼男人,第一次見識便是他這樣的極品,臉紅心跳是自然的。
其實這些年我臉皮已練得極厚了,船上什麼樣的主顧沒有?有些愛講葷段子,我從面紅耳赤到最後的聽而不聞,對著他那極厚的臉皮一時間卻沒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來所謂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了笑。
「彩繩還有麼?給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額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講道理,自然也不會說什麼看看幾更天了都?端午早過了這樣不懂事的話來。
從針線簸籮里尋了一條,看他伸著白皙的手腕等著,我便給他繫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來。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有舊,新的還在滲血,舊的只餘一道淺白的疤痕。
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來。
他看見我的樣子,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麼?怕了?」他說著,竟伸手在領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處,身上竟沒一處好肉。
我圓睜著眼睛,看著那白皙身軀上的各種各樣的傷,忽覺驚痛,那時年少,還不知自己驚的痛的是什麼。
「知道我每日在干什麽麽?知道什麼是男寵麼?我每日喝了藥,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歡,任她如何,也覺不出疼來。呵!狀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沒了風骨,不過一具連自己也嫌棄的屍體,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為那日被我和寶珠看見的事情介懷著,旁的人也就罷了,寶珠是他至親,他是妹妹心裡芝蘭玉樹般的長兄,他那樣不堪的一面被寶珠看見了,他要如何面對她?
我翻箱倒櫃地尋了傷藥出來,又兌了盆溫水。
他身上的傷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麼來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氣,怕弄疼了他,只能咬著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並不像看起來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緊緻好看,約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極緊。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來,將今日去了獄中的事情講於他聽。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護下了家裡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將他們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在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不過一死,一根繩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盡都是有的,可活著才更需要勇氣。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風骨,風霜摧折越發凜冽逼人,重壓之下、取捨之間也是風骨,既已做了取捨,又何必如此自傷?知你愛你之人,永不會棄你。」
或許這就是讀了書的好處吧?我也能說出些恰當又合時機的話來。
他閉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了,腹部較別處的傷更重些,他的腰極細。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說過的話來,男人要生得壯實些才好,腰太細了,連個媳婦也抱不起來,還說什麼傳宗接代養家餬口?
如今想來竟有些好笑,他腰雖細,看起來卻有些力氣。
「塗好了?其實不用,好了過幾日又破了,浪費罷了!」
他坐直了,我幫他穿好衣服。
「你將自己護好些,無論如何都該護好些。」
「我該如何護?如今這樣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若在讓我同旁人一樣搖尾乞憐,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賭氣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啊!說起來多麼容易,做起來又該多難,他當初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做了長公主的男寵,又是怎樣咬牙忍到現在的?他寧願忍著肉體上的疼痛,也要維護那僅剩的自尊。
「我餓了,你做點吃的吧!」
「回去太晚沒關係麼?」
「今日是她許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裡還有家?只這一個去處了。」
今日去了牢獄,明日也不出船,家裡沒什麼菜,只水缸里還養著兩條鱸魚,我抓了一條,收拾好清蒸了,他尋了平日裡寶珠燒火的小板凳在廚房門口坐著看我做菜。
在砂鍋熱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現成的,蒸魚又快,又給他撈了半蝶醉蝦,切了幾塊臘肉來炒。
他吃飯並不挑,每樣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乾乾淨淨,我刷碗時,他便站在鍋台邊看著。
他生得高,油燈一照,牆上拉出了好長一道影子來。
「我想做些別的營生,等老爺夫人出獄了,若是不能官復原職,我想租個大點的院子,兩位郎君若是能讀書,回來自然還是要讀書的,船上的生意雖好,可掙的委實太少了些,到時候維持生計只怕都難,其餘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將自己的想法同他講了,他垂著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陰影。
「你可想過我?」他忽然問道。
「自是想過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麼樣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長公主脫不了關係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詭秘,到時候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脫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沒笑。
「你想做什麼營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給我爹娘捎去的三十兩和去牢獄打點平日吃穿餘下的,我身上還剩下六十兩並五十七個大錢,這點錢在汴京租個最偏僻的店鋪都不夠。」
「我還沒想好要幹什麼,這幾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處瞧瞧去,看有沒有什麼更好的營生。」
銀子是個好東西,拿銀子掙銀子自是不難的,可拿人掙銀子,不是拚命就能行的。
「銀子的事我來想法子。」
「可千萬別,你若是有銀子,早拿回來,怎還會等到今日?你只護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總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著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腦門上一戳,差點將我戳了個仰倒。
我捂著發紅的額頭,沒好氣地瞪他,他竟笑起來了。唇紅齒白,竟好看得驚天動地。
6
我尋了香秀,問她借了一百兩銀子,這是她全部的體己了,說了半年後還她一百三十兩。
我賣魚貨時認識了一個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們的船專門去東海收珍珠的,又運到京城售賣,聽聞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我便求了大叔,給了他二兩銀子,請他吃了頓酒,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揣著一百多兩銀子,扮作投奔親戚的小娘子,隨船去了東海。
船上還有許多付了錢被捎帶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並不醒目。
一去兩月余,等我回來時,已是八月初了,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被海風吹得黑了,寶珠都長高了許多。
一來一往,除了還香秀的,我還餘下了六百多兩銀子。
出海靠的是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許,翻了船丟了性命都是有的,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我在東大街租了間鋪子,後院三間房,我和寶珠住綽綽有餘。
這一條街賣茶水,早點,宵夜的多,我在這處賣餛飩,自是妥當的。
鋪子原本就是賣吃食的,只需要將廚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漬收拾乾淨即可。
寶珠要上學堂,只能每日下學了幫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將牆刷了一遍。
將門口的布簾換成了竹簾,又在門口窗台上擺了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張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滿,每日我便能掙三兩銀子。
開業前幾日我還在為牌匾的事情發愁,半夜大郎君就來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見,他看起來與往日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我同他見得少,一時間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帶一系,顯得腰越發細得不像話了。
「你一個女娘好大的膽子,竟偷偷跟著出海去了?海上天氣無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條小命早就沒了。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麼?」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極惱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氣,便垂著腦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說話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強強也就占了個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塊碳,這個樣子誰還敢娶你?」
好好的為何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不牢郎君費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等溫家安然無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親。」我癱著臉回道。
我家窮得鍋都揭不開,去哪裡訂門親事?若是真有,我爺奶估計早將我嫁去做童養媳了。
我分明看見他眉頭一跳,一雙黑黝黝的眼盯著我看,我也不閃不避,這是尊嚴問題。
「好,好得很,既訂了親,你想如何折騰便折騰吧!只把這條小命護住了。」
他扔下了一張紙,竟什麼都沒說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飯麼?我煮碗海鮮餛飩給你吃,保准鮮得你連舌頭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臉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迴轉來坐下了。
他這樣的脾氣,在公主府是怎麼忍下來的?想起他滿身的傷,又何必故意氣他?他心裡已經夠苦了。
在這一處,他該歡喜地來,再歡喜地走的。
「你彆氣嘛!你看鋪子都要開了,我以後定然不會再胡亂跑了,只是鋪子還沒個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兒,你難道不該出點力氣麼?」
我找了筆墨出來,又尋了一張紙。
「名字想好了麼?」他提起筆轉頭問我。
「海鮮餛飩,來咱家店裡都是老百姓,這樣寫便一目了然,誰都知道咱家的餛飩鮮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筆,一氣呵成。
後來我見過他各種各樣的樣子,只有這晚他挽袖提筆,脊背挺直,在昏黃的光里留了一個安靜的側影,這時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筆瘦金,力透紙背。
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似有無數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樣看痴了。
「行麼?」他轉頭問我,眼裡似落了一條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話。
他抿著嘴角笑了笑。
後來我才知道,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歲。
他吃了兩碗餛飩,出門時我將那張銀票又遞給了他,讓他從何處得來的便還到何處去,不論是怎樣的關係,牽扯到錢,感情就不那麼純粹了。
他終是收走了那張銀票,同我說你若是男兒郎,那還了得?
可惜我是個女兒身,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餛飩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一人忙不過來,便雇了何娘子來幫廚。
到年下數銀子,我心裡便有了底氣。
7
日復一日,我十九歲這年,長公主回了京城,聽聞要暫居了,一時半刻大概不會回來了。
公主走了,也帶走了他。
其實他並不常來,一月或者幾月才回來一次,來了也是半夜,只吃一碗飯的時間,話也說不了幾句。
可我盼著他,念著他。
都說美色誤國,美色也誤人,可美人卻不自知。
臘月的時候,聖人發願,雖不知他發的是什麼願,可聖人信道,每日煉丹求長生,天下人盡知。
他發願卻發得頂好,畢竟要大赦天下了,溫家人剛好也在其中,只姨娘,這年得了一場風寒,沒挺過來,人就那樣沒了。
我又租了一處院子,共六間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這年其實過得極好,只除了他不在。
寶珠已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長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嬌花,她的痴症似好了,說話做事條理分明,只有時有些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裡住,她死活都不肯,誰說也不行,我已是個老姑娘,可她已長大了,不能日日跟著我在鋪子裡拋頭露面,她生得這樣好看,在家待著養養性子,再跟著她阿爹阿娘學些琴棋書畫之類的,等日後他長兄回來了,定然能給她說門極好的親事。
我無法,只得帶著她回家住,後院乾脆給了何娘子一家,叫他們免費住著,既看了店,也幫他們省下了錢,便是一舉兩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說白了和溫家早沒了關係,同寶珠住一處還好,可歸了家,總覺得不自在。
可老爺夫人待我,真如同待親女兒般,和待寶珠並無不同,兩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禮敬重的,我漸漸也適應了,喚他們做阿叔阿嬸,跟著寶琴喚兩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隻字詞組都無,阿叔似找到新的愛好,每日去學堂講半日課,剩下半日便在家教兩位兄長,他是正經的舉人出身。
寶琴已不用去學堂了,每日跟著她阿娘在家讀書習字做女紅,還得收拾家裡,買菜做飯,她如今樣樣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給她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她想尋個什麼樣的郎君沒有?
高門大戶有些難,可普通的殷實人家自是不難的。
我只求一樣,願她能嫁個愛她護她之人,一生快樂無憂。
一日我歸家晚,到家時氣氛低迷緊張,不知出了何事。
家裡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來就關在房裡,再沒出來,一日了什麼也沒吃。
我心裡隱約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這是遲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罷了。
我煮了從店裡帶回來的餛飩,讓其他人先吃,端了一碗去尋他。
東邊一間房留出來做了書房,他就在書房裡,我喊了數聲,他才應了,我推門進去,書房裡燈也未點,窗里透進的月光只照出一個輪廓來。
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又尋了火摺子點了燈。
一日不見,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許多,本就花白的頭髮,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聽說大郎君的事了麼?」
我將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遞過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墜了名聲還是心疼他?」
「我兒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淚縱橫,他心疼他的孩兒勝於名聲。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說什麼害不害了他的話,他心裡已夠苦了,他瞞著你們不說,就是怕有一日你們知曉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責難過。他那樣苦都咬牙忍下來了,我們更應該往日如何,往後也如何,好好地將日子過好,既是一家人,哪裡能算清楚那許多帳?待他更應該與平日無異,他才不會覺得彆扭難受。」
我尋了帕子,替他擦了淚。
「可他背著這樣的名聲,日後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著他,你無需擔心,只需吃飽肚子,養好了精神,等著抱大胖孫子。」
他那樣好,天上的明月般,連眼裡都閃著細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識貨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還憐惜他,自會給他個愛他護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時候,我將鋪子交給何娘子和阿嬸,跟著香秀送東西的馬車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歲離家,如今七年已過,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家變了?
我每年捎銀兩回來,家裡買了四十畝水田,蓋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我那三個閒漢叔叔都娶上了媳婦,日子都還過得去。
家於我已太過陌生了,而我對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婦是個伶俐人,可伶俐得過了頭,時時處處打聽我一個月多少月錢?身上的裙子多少錢縫的。
我不耐煩同她多說,只咬牙忍著,她嘴裡的我竟也是個姨娘。
我爹做了兩年的老太爺,不曾問過一聲女兒過得好不好,只一句話,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爺,若是撈著了銀子,記得給家裡多捎些,他還得給他的小孫孫攢娶媳婦的錢呢!
妹妹見了我就是一通哭窮,我爹拿錢給三個叔叔娶了媳婦,卻連十兩銀子也捨不得給她。
似乎那十兩銀子就是路邊的石頭,隨處可見。
銀子是個好東西,可又不那麼好了,它太光亮,不經意間就將人心裡的彎彎繞繞照了個透徹。
我娘早幾年就沒了,卻沒一個人同我說過,柜子里放著她給我做的兩雙鞋子,有一雙是紅的,說是趕著我嫁人,她還要給我做套紅襖子。
愛我的人卻去得那樣早,誰都說不清楚她是怎樣去的,是不願還是不敢說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沒了,說清楚明白了還有什麼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兩銀子,看著他們滿眼的失望,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沒了家,也沒了留戀。
只有跪在我娘的墳頭前時,我才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才會心疼我這一路走來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開了,燦爛又輝煌,開了門就有熱騰騰的飯菜,有人等我回家,連被窩都是太陽的味道,看看,我來這世上,並不是白來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過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曉,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隻飛鳥或者游魚吧!只要你想,想飛多遠就能飛多遠,想游多廣就能游多廣,若是非要做個人,若我能嫁個好人,你便來做我的孩兒吧!我定然將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愛你,讓你做著世上最開心幸福的孩兒。
秋去冬來,河南下了一場大雪,聽聞凍死了無數牲畜和人。
聖人不想辦法賑災,卻擺起了道場,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機的。
除夕夜,長公主反了,理由便是聖人是個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斬下了親弟弟的腦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寢殿。
朝中大臣以宋閣老為首,紛紛擁護太子繼位,只幾日,大慶的皇帝就換了人。
老百姓不關心誰做皇帝,只要能上他們過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個三歲的娃娃他們也認。
太子與他那死於非命的爹確實不大相同,沒幾日就將賑災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誰不說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見了蹤跡,聽聞想歸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還要幫著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這行動力,新皇必然不是個簡單人。
四月春風正好,吹得不冷不熱,我在後門收了送來的魚蝦,寶珠便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問她何事,她只掉淚,結結巴巴說不清楚,我以為家裡出了事,拉著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門口時,只一群人圍在門口看熱鬧,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老梨樹上拴著數匹高頭大馬。
好不容易擠進去了,才進了院子,見家裡人都在院裡待著,家裡房子窄小,確實哪個屋子也裝不下這十幾個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裡說話,正中坐的人面白無須,頭髮卻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紀該比我阿叔都大許多。
我知他定是宮裡來的內侍,既做了平常裝扮,定然是不欲聲張的。
我拉著寶珠過去行禮。
「阿公安好,家裡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面善,並不像畫本子裡寫得那樣刻薄且聲音尖利。
他親自扶我起來,我心裡疑惑,卻又轉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寶銀丫頭?」他竟知曉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紀,叫聲丫頭已然不大適合了。
「是,我是陳寶銀。」
「聽聞你做的海鮮餛飩一絕,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嘗?」
竟連海鮮餛飩也知曉麼?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認識的。
「今早剛收的海鮮還在鋪里,二兄你去鋪里取來,順便讓何娘子將裡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一道將上房收拾出來,客人做院裡總不是事兒。」
畢竟身份在那兒擺著,總不好讓人家在院裡吃飯吧?
上房還寬敞些,平日阿叔阿嬸住著,外面是客廳,一道屏風隔著,裡面便是床,將我和寶珠房裡的屏風搬過去,稍微收拾了一下,坐著吃頓飯也不算十分寒磣了。
其餘數十個護衛,便安排在了二兄與大兄的房裡。
寶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直到她哭罷了,我問她怎得了?
她說剛才的阿公說了,要我們過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長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阿姐都多大了?這些年不嫁人是為了守著你,如今既你長兄要接你們同住,你歡歡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來同阿姐住便回來,京城離汴京才多遠的路?就這事也值當你哭?」
我一邊和面一邊哄她,若是真有個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還能嫁他,心裡便沒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痴心妄想。
「阿姐騙人,何時來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你說過,要我長兄娶你做媳婦,長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長嫂,便要同我們一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曉原來他叫溫肅,字如初。
若是當年我應下了……
我搖頭苦笑,應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艱難,他有了那樣一場經歷,自是比別人更加艱難,自該娶一門能給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給他什麼?況且他待我並無不同。
「誰說你痴了?瞧瞧說出的話,竟是有理有據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親,去歲我歸家時,才知曉他到如今都沒娶媳婦,還在等著我呢!我如何能辜負他?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說過的話,會壞了你長兄的名聲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著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說呢?誰家娶媳婦還順帶養個小姨子的?等我們在老家成了婚,自然還是要回汴京的,鋪里都是阿姐說了算,你自是願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養著你!」
寶珠便如同我養大的孩子,我們相依為命數年,她待我一片赤忱,捨不得是自然的,只為了傳句話都是宮裡的內侍親來,且看那內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寶珠跟著溫家去京里,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
9
除了餛飩,其餘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飯他們便要回京了,那內侍卻要和我獨自說幾句話。
屋裡只他和我,他坐著,我站著,他將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聖上算是師兄弟,聖上做太子時並不得喜愛,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聖上便在山西的書院讀書,除了如初,還有個奏將軍家的小兒子飛揚,三人一見如故。」
「直到聖上被接回了宮中,三人已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如初有經世治國之才,後又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溫家受難,其中波折無數,皆是為了聖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險,飛揚在邊關養精蓄銳才有了如今的聖人。」
「他二人在聖人心裡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後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閣老求了聖人賜婚,要將家中小女嫁給他,聖人招他問話,他說家中有一忠僕,帶他照顧幼妹,孝順父母,今年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了,他若不娶,豈不是不仁不義忘恩負義之徒?」
「聖人讓我來問一句,除了嫁他,可還能用別的方式報還這恩情?」
忠僕?你看,我在他心裡不過一個僕人,連個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聖人已給足了我顏面,我還能說什麼?自是得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才好。
「阿公多慮了,我所做,不及當年溫家待我萬一,何來恩情一說?我爹自幼時便給我訂過一門親事,我去歲歸家,他還在等著娶我,我和寶珠相依為命數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等他們歸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給聖人帶一句話,溫家不欠寶銀什麼,寶銀今日算是報還了欠下溫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後成婚,寶銀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過了。」
一個慌說得次數多了,我自己都要當真了,似村頭真的有個狗蛋,在痴情不悔地等著我去成婚。
我出身貧寒,幸而遇見了溫家,才似開了七竅,懂了人事無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麼。
我想尋個愛人,不僅僅是個男人。
一個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愛他又如何?我既愛得起,又有什麼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終老,畢竟誰也不知曉死期是哪一日,或許連終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個敞亮丫頭,走到哪處都不會過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話帶給聖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閒,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只需身體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著將他攙出房門。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鋪子,鋪子裡生意忙,歸家時已是半夜。
阿嬸卻點著油燈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話對我說,可我卻不大想說話。
她從前定是個風雅人,春日裡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曬,便是餘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一碗粉色的茶湯,只是看著,也能覺出好喝來。
「寶銀,十日後我們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還是那句話,若是你願意,我便讓肅兒娶了你,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說的是這樣一番話,我說溫家人好,竟一字未錯。
她已花白了頭髮,這些時日養著,白了些胖了些,可和舊日裡那溫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嬸,他這些年的日子是黃連水裡泡出來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著阿嬸的手,低著頭,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若是再說,我便管不住眼淚,可我不願意掉眼淚,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你這孩子,終是我們溫家欠你的,日後我就是你親娘,你阿叔便是你親爹,你萬不可斷了這條路,若是得了閒,回家看看總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圓如盤,發出的光清冷卻一點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無所知。
第二日開始,家門口車水馬龍,連個站著地兒都沒有了。
我帶著寶珠住到了鋪子裡,第五日二兄來尋我們,他是個溫潤慢吞吞的性子,從沒見他發過火,可這日他來,臉色並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瘮人。
寶珠端了碗餛飩給他,他三兩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數天沒吃過飯般。
「寶銀,阿娘叫我喚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裡往日斷了的親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來了,氣了阿娘一場,今早玉娘又回來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說了什麼,阿娘竟氣暈過去了,他們也不走,還不依不饒地在家待著呢!阿爹拿了棍子趕他們,如今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了,我讓三弟去請郎中了,家裡的院門都被擠壞了,阿娘說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好氣,我本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多說什麼,卻不想來的人竟這般沒皮沒臉,我被氣笑了。
本不想帶著寶珠,可她非得跟著,我們三人走得快,不過一刻鐘便到家了,家裡的兩扇門不知是被拆了還是真的擠破了,如今就丟在巷口,一眾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說閒話。
看來溫家的親戚並不窮麼,都能使得起下人,溫家落難時,沒一個站出來說句話,如今大概聽說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這兒撒野來了。
正屋裡擠擠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個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裡,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寶珠的床上躺著個孩子,溫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給床上的孩子換尿布。
「你們都是誰?來我家做什麼?誰讓你進我和阿姐屋子的?」寶珠可不會忍,衝進去就將換尿布的玉娘扯了起來,樣子又凶又狠。
她雖從不說,可玉娘她該是記得的,畢竟是她的親阿姐,旁人也就罷了,或許剛開始她確實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騰不出幾日來看看麼?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大小姐了,梳精緻的頭髮,戴金燦燦的首飾,身材已略微發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能驚艷歲月的少女了,泯然眾人,時間是個好東西,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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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瓊娘?我是你阿姐啊!怎得連我都不認識了?莫非這痴症越發嚴重了?我給你小外甥換尿布呢!你扯我干甚?」
她還想回去,可寶珠扯著她不放,一雙又大又圓的眼裡滿是淚水。
「我叫寶珠,你是誰的阿姐?不顧家裡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來,今日為何要來?來了為何又要將阿娘阿爹氣倒了?」
玉娘身子一僵,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
「什麼寶珠?你是瓊娘,姐姐這些年是有苦衷的……」
寶珠不願再聽她說下去,扯著她到了院裡,房裡的人便都跟著出來看熱鬧,屋裡終於清靜了,我讓三兄帶著郎中去看診。
「寶珠,還不鬆手?」眼看兩人就要撕扯到一處了,我怕寶珠吃虧,寶珠包著兩包淚,哭哭啼啼鬆了手,站在我旁邊可憐巴巴像只小狗。
剛開始那幾年過得苦,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剩了口糧給她吃,將她養得白白嫩嫩糰子般,從不捨得她掉一滴淚,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麼忍?
「這家做主的如今是我,諸位有事同我說。」我摸了摸寶珠的發頂,她便更委屈了,癟著嘴不停地掉淚。
「你是誰啊?竟連我尚書外甥家的主都做得?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說話的婦人四五十歲,膀大腰圓,該是阿嬸的娘家人。
一群人開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頭疼。
「你是何人?敢在我溫家撒野?」玉娘開了口就是呵斥,我當年不過一個粗使丫頭,她自是早不記得了。
「首先我不認識什麼尚書,其次這院子是我租的,契書就在我柜子里,大概約莫暫時它也只能姓陳,再就是我並沒有你們這樣的親戚,你們來我家可遞了名帖?得沒得到我的許可?既都沒有,我能不能去衙門告你們私闖民宅?」
「退一萬步講,即便如今溫家人和我住在一處,不管是要升官還是想發財,若是你們所說的尚書是溫家大郎君,難道不該去京城的尚書府尋他?來這裡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麼?消息這麼靈通,溫家當年落難時知不知曉?我知,定然都是知曉的,自然是各家都有自己的難處,溫家都能體諒理解,這些年溫家人可上過你們的門?人要臉樹要皮,摸摸你們的臉皮,有沒有城牆的磚厚?撕下來能不能將城牆加高五尺?今日竟還敢尋上門來?不要臉的我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實屬難得,你們過往所做之事,溫家大郎忍了便罷了,若是不忍呢?」
「得虧溫家人有修養,我若是溫家人,今日既得了勢,就將往日那些冷血看熱鬧的親戚,一個個放油鍋里炸了聽響解氣,再不然也抓去大牢里待個三年五載,誰家還沒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庵髒事兒啊?隨便尋兩三個有何難的?」
「孩子不懂事,一把年紀鬍子都快長到腰上了,黃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了也跟著不懂事兒麼?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夾起尾巴來做人?養精蓄銳的道理懂不懂?或許過個幾代溫家就將舊事兒都忘了呢?總得給後代留條活路不是?你們倒是狠,將自己的路堵了,將你們家後代的也一併堵死了。」
「我只聽過恩將仇報,可從沒聽過仇將恩報的,我若是你們,定然現在立刻就回家去,日日燒香盼著溫家大郎君將我忘了才好。」
一番話說得我口乾舌燥,幼時我在村裡吵架,能不換花樣地罵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紀,說了這幾句就覺得累了。
「你是哪裡來的丫頭片子?我是大郎的嫡親舅舅,他莫非連舅家人也敢欺辱?」
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的。
「因是親舅才顯得更可恨,當年要被殺頭的莫非不是你的親妹子妹夫?不是你的親外甥?你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里看一眼總做得到吧?當初既不顧親情人倫選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沒臉站在這兒做什么舅舅。」
「大郎君已不是當年的大郎君了,若還想拿親情血緣威脅他,怕是再不能了。他能孤身一人走到今天,你還覺得他是個好惹的麼?回去喝點藥醒醒腦吧!」
不過一瞬,院裡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幾個都是跟著玉娘的,她是溫肅嫡親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溫家的事,我不願再多說。總之人既不要臉又覺得自己輕易不會死,那她大概已經天下無敵了。
郎中恰巧出來了,我詢問了阿叔的傷,只是岔了氣,貼兩幅膏藥休息兩日便好了,阿嬸卻是氣急攻心,需先吃藥調理。
三兄跟著去抓藥了,家裡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待我和寶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將同來的人打發走了,卻帶著吃奶的兒子牢牢地占著我和寶珠的床。
晚上熬了粥,現買了包子,她吃得理直氣壯。
我本想回鋪里,怕她又將兩個老人氣出個好歹來,便準備和寶珠阿嬸擠一張床,又在書房裡給三兄搭了張木板,鋪了兩層褥子拿了一床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擠在另一張床上。
不想我們還沒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來了。
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叫了聲阿娘。
阿叔該是聽到了動靜,扶著腰帶著二兄同三兄來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讓,讓我在床上坐著。
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只玉娘一個跪著,阿叔叫二兄搬了張椅子給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著三兄的肩頭坐著,我和寶珠跪坐在床上,衣服還沒來得及脫,阿嬸起不了身,閉著眼睛躺著,眼窩裡盛了兩泉淚,看著讓人心疼難受。
寶珠掏出手帕給她阿娘擦,嘴裡喃喃地喚著阿娘。
11
「別人便也罷了!寶銀打發走了,我也不再說了,只你是你娘當初要死要活生下來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等生下你,你娘待你如珠如寶,將家裡最好的都給了你,你三個兄長過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讀書,因是兒子,自不能嬌養,每年除了束脩,我和你娘一年只給他們五兩銀子,他們每次回家,哪次沒給家裡人帶禮物?那都是他們省吃儉用攢下的。」
「只你,說要學琴,幾百兩的琴,看上了就要買,我和你娘可說過什麼?教你彈琴的老師一年得花多少銀子?你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飾,旁人都說你知書達理,卻不知你驕橫放縱,等我同你娘發現時已然來不及了。當年我同你娘看了多少人家才給你定下了內閣中書郎,人家能同意這門親事,還是因為他弟弟同二郎是同窗,覺得你三個兄長人品端方,不是因為你真的才華橫溢,你卻因為人家長得丑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後竟與那蘇家生私訂了終生。」
「他爹與我同科,一個從七品的官,每日留戀花樓,只家裡的姨娘就有七八個,蘇家生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麼?與大郎同歲,數年只考了個秀才,你那婆母出了名的渾人一個,當初你嫁人時我可同你說過了?你既嫁了,你娘當初幾乎將家裡騰空給你填補了嫁妝,再苦你也得自己過。」
「家裡一朝遭難,除了瓊娘一個都不留地抓了進去,你長兄當初並不同我們關在一處,你娘以為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後來得了你長兄還活著的消息,才好了些,我和你阿娘還擔心一個才七歲的瓊娘,怕早都讓人給賣了,你二兄三兄日日都挨打,每日兩餐飯,餿了的饅頭你可吃過?照得見人影的米湯你可喝過?我們誰不知溫家獲罪,你在蘇家過得艱難?誰也沒怨你。」
「你不是問她是誰麼?她是救了我溫家全家性命的人,過了一年她帶著瓊娘來看我們,那時她也只是個半大的丫頭,怕有人要抓瓊娘,便給她改了個寶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卻將寶珠養得白白胖胖糰子般,還給我們每人縫了一身襖子,帶了酒又帶了吃食,塞了錢給牢頭,讓他請了郎中給你阿娘看了病,要不那年你阿娘早該病死了。」
「數年風雨無阻,吃的穿的用的從不曾少過,連護膝都記得,你長兄救下了我們的命,她護了我們衣食周全。整整六年,你連來看一眼都不曾,既當初沒來,如今更不該來,你為著蘇家來,我今日便替大郎應下了,不論是你公公還是你夫婿,大郎只保舉一人,看是你公公想升官還是你夫婿想當官,等想好了便遞個信兒來,以後你和溫家便在沒關係了。」
「她陳寶銀日後若做不了我溫家的掌家大婦,便是我溫家唯一的大姑奶奶,不論到何時,溫家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吧!今日你同溫家的緣分便盡了,溫家再不欠你的,日後你過的是好是壞,全看你自己了。」
屋裡除了呼吸聲,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安靜得有些瘮人。
玉娘撲倒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你聽阿爹說的什麼?竟不要親生的女兒了,阿娘,你說話呀!」
「你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阿嬸看起來確實累了,玉娘的力氣哪裡有我的大?我下了床連扶帶拉地將她送回了屋子,她扯著嗓子嚎哭得驚天動地,兒子睡在床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對她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給了她一巴掌,總算安靜了。
「悄悄告訴你,你若還想賴著溫家,阿叔答應的事也能不作數你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貼在她耳邊說了這樣一番話,她似忽然又醒了過來。
赤紅著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這人不僅脾氣不好,還總愛同旁人作對,我便先尋個人將你那夫婿給宰了如何?到時你是要在蘇家守寡還是回娘家?可你那時早就沒了娘家,想想你那婆母,若是到時候她知道是你害死了她兒,她會不會撕了你?我若是你,便見好就收。你長兄能走到如今溫家人能活下來,你不知他都捨棄了什麼,你既不曾心疼過他,又有什麼資格伸手來摘他用血肉種出的果子?」我伸手一推,她便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連面都不曾見著。
將養了十幾日,兩個老人家慢慢都好起來了,家裡再沒來過一個人,溫肅派人來接他們,十年未見的兒子,怎會不想?
沒什麼收拾的,坐了馬車便能走。
「我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這裡,定要聽阿娘的話,待阿姐回老家成了婚,來了汴京就來京城接你,你便住在阿姐家,想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阿姐養著你。」
這是我哄寶珠的話,她哭著不肯上馬車,我便笑著哄她,我也不知再見她是何時,或許那一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終於能將他放下時吧!
馬車載著溫家人遠去,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躺了整整兩日,收拾了行李吃了一頓飯,將鋪子留給何娘子。
12
時間太瘦,指縫太寬,兩年似只是轉眼間的事情。
東海離著京城十萬八千里,我住的漁村裡,有人連年號都不知。
我終將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即便成了個老姑娘,我也沒能如願地尋到狗蛋,畢竟見過的人太驚艷,春花秋月都不及他半分,看旁人就像看著一堆爛白菜,如何下得了嘴?我也沒嫌棄別人的資格,勉強只能算一頭不怎麼好看的豬吧?
請理解我還想拱一顆好白菜的心情,畢竟豬的想法就這麼單純,一生約莫只嚮往著一顆好白菜。
我背著這兩年收的幾百顆珍珠,最好的自然是要御貢,可次好的估計都在我這兒了。
等我慢吞吞到京城時,已是大雪紛飛的冬日了,我包里的珍珠早沒了,懷裡揣著輕飄飄的數張銀票,銀子讓我踏實,如今我想在京城開店,也有買間鋪子的資本了。
等我安頓好了自己,打聽清楚溫家在哪兒時,那日恰巧是冬至。
冬至祭祀敬師,從沒聽說過姑奶奶回門吧?
說起溫肅,京城裡隨便一個人都能說半個時辰,歷朝歷代再沒有比他更年輕更能幹的戶部尚書了,國庫如今極豐盈,連聖人的小私庫都滿滿當當,已減免了兩年賦稅,我就想知道國庫的銀子是打哪兒來的?
關鍵他至今還是大慶長得最好看且最位高權重的單身漢,有女兒的人家誰不想讓他做女婿?
又傳他有隱疾,要麼斷袖,要麼就是不舉。
我就想問那宋閣老家的小女兒呢?這斷袖不舉又從何說起?不過一個這般優秀且三十一還不曾娶妻的男人,確實讓人生出許多遐想來。
他的過往我自是清楚的,莫非真是心理受了刺激,不能喜歡女人了?或者真是不舉了?雖都是猜測,可是真的很合理啊!
溫家真的很好找,皇城根兒下東邊第四家就是,聽聞他家的鄰居分別是淮王府和宋閣老家,可見聖人對他的偏愛是如何的明目張胆人神共憤了。
門口並沒掛什麼花哨的牌匾,只溫府簡簡單單兩個瘦金,我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筆。
門口的石獅子十分威武,顯得探頭探腦的我無比猥瑣,估計平日來溫府的人極多,門房癱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一沒拜帖二沒人引薦,今日還是冬至,尚書大人該放了三天假,進這道門怕真的極難。
那門房將我看了又看,又從懷裡掏了一張紙出來,看完又看我,我還來不及說話,他便嗷一聲跑了,嚇了我一個激靈。
「大姑奶奶回來了,大姑奶奶回來了……」
估計半個京城都聽見了,溫家有個多麼了不起的姑奶奶啊!冬至這日回娘家就不說了,竟還驚起了半個京城潛藏在暗處的老鴉。
於是衝出了一群家丁,最前面的人管家模樣,畢竟對著誰都能笑出一臉褶子是管家最基本的素養,他的嘴咧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我這兩年既沒違法也沒犯罪,怎得笑的這般瘮人?
可進了門,其實並不像我想得那般奢華,處處都簡約,處處又不簡單,戶部尚書管的是銀子,搞得這般含蓄風雅和身份不符吧?
過了門廳穿過迴廊,京城裡的院子便是這樣四方四正的,前院主要用於辦公,後院才住人。
可不待我進後院,有人將我堵在了月亮門。
數年不見,有人還是芝蘭玉樹,氣質更勝往昔,有人面如鍋底灰,即便特意收拾過了,還是丑得多姿多彩。
我沒想到第一個迎出來的會是他,估計他剛才是在房裡,身上穿的只一件織錦白袍,腰間繫著條白玉腰帶。腰間垂著一塊碧玉,玉打的如意結,既精緻又好看。
他蹙著眉頭,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著,嘴角的痣依舊惑人,歲月對生的好看的人總是格外容忍,他真的幾乎沒變。
13
我撇了撇嘴角,揚聲喚了聲:「大郎君。」
論起溫家,我最不熟的便是他,我能叫二兄三兄,卻怎麼也叫不出那聲長兄。
「怎得?如今想起回門了?」他緊著腮幫子,話里都帶著刺。
「是,既是娘家,我想何時回不成?」我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我剛進門,還不曾惹他,為何沖我發火?我還委屈呢!
「看來嫁了人底氣都足了,都敢頂嘴了,你那狗蛋夫君呢?」
「家裡只我同他兩個人,都來誰在家看孩子?」去你的狗蛋夫君,你倒是記性好。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累極了。我其實最不願意同他頂嘴,可腦子裡忠僕那兩個字就像魔咒,總能在一瞬間摧毀我的忍耐力。
「你過的好麼?怎得黑了瘦了?」他終於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
我點了點頭,除了沒有他,哪裡都好。
「你呢?好不好?」
「如你所見,我如今是戶部尚書了,能有什麼不好?」
也是,他如今做的都是他想做的,誰也不能再強迫他,還有什麼不好?
「我去後院見見阿爹阿娘!」我都是溫家的大姑奶奶了,再叫阿叔阿嬸不是見外麼?
「去吧!」
我轉身進了門,一眾家丁押解犯人般壓著我,生怕我跑了,我都來了,還能跑到哪兒去?
「寶銀啊!我的兒,你這天殺的孽障,還不快來讓為娘看看?」
阿娘已養得白了些,只又填了白髮,人還瘦削,她今年也不過五十,卻已成了個慈祥的老太太模樣。
她穿著玄色衣裙,肩上披著件同色裹了白狐毛的斗篷,抹額上一顆紅寶石有鴿子蛋大小。
我奔過去跪在老太太眼前,不敢抬頭,不敢吭聲,任她用拳頭輕輕地捶在我的肩頭。
歲月多麼可怕?處得久了,即便沒有血緣,也能生出親情來,這可不就是我的阿娘麼?一個離家兩年沒了音訊的女兒,罵一罵捶一捶都是輕的。
「你這個孽障,真正是要擔心死我同你阿爹麼?」
「阿娘,兒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只管捶,捶到滿意為止。」我拉著她的手,放在胸前,忍著淚看她。
她卻將我攬進了懷裡,老淚縱橫。
「你這孽障啊!生生是要逼死我和你阿爹,你長兄派人去汴京接你,說你回了老家,又尋去了老家,你也不曾回去,將能尋的地方都尋了個遍,卻不見你的蹤影,我們都以為你死在了外面,誰知你這孽障還知道回家。」
原來去尋過我了?剛才為何還一本正經地問什麼狗蛋夫君?我為何還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阿娘難道不知我是屬猢猻的麼?哪裡會那般輕易地死?阿娘可千萬別生氣了,為我這樣的潑皮猢猻氣壞了身子不值當的,等兄長們回來豈不是還要打我?」
我起身抱著阿娘一通搖。
「你這是狗熊撼樹呢?還不快放開?都要被你搖散架了。」
我便不再搖了,將下巴貼在她的肩頭。
「阿娘,你不知我有多想你們。」可總有不能回家的理由,因為我還不能說服自己死心,還沒有勇氣面對。
「既想我們了為何才回家來?你看你瘦成什麼模樣了?下巴尖得都能戳死人,如今回家來了,阿娘定然將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阿娘拍著我的背,既溫暖又安心。
怪道說月是故鄉明,有家真好。
「天太冷,進屋去吧!我再不走了,以後日子還長,阿娘想怎樣養便怎樣養我都是成的。」
我扶了阿娘進屋脫了斗篷上了炕,屋裡還燒著地龍,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有婢女接過了我的斗篷,阿娘拉著我上炕,我看著另一個立著的娘子,年歲比我小些,容長臉杏仁眼,皮膚微黑,小小一張菱唇,她梳著夫人髮髻。
看穿著打扮,定然是家裡的主子,我不知她身份,不敢貿然上炕。
「她是慧娘,二郎的娘子,去歲成的親。」
我趕緊俯身行禮,喚了聲二嫂,她忙伸手扶了我。
「姑奶奶回娘家便是最大的客,何須多禮?快快坐下吧!家裡人念你,不想今日卻回來了,我已讓人去了淮王府上接寶珠了,若是沒去宮裡,最多兩刻鐘她該到了,等她見了你,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折騰,你且攢著力氣哄她吧!」
二嫂說著便笑了,一看就是個爽利人,行止有度,家教定然很好。二兄性子悶,就該娶個這樣爽利乾脆的。
「寶珠竟做了王妃?」我便不推辭了,跟著上了炕,拉著二嫂也坐下了。
「她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等家裡知曉時,她已有了身孕,你長兄將淮王綁了送進了宮,他年紀同你二兄只差了兩月,聖人拿了鞭子將他好生一頓抽,他在殿上跪了三日,聖人不忍心,招了你長兄進宮,才商議著定下了婚事。你不必操心她,她如今肚子裡揣著個孩子,誰能奈何得了她?」
阿娘嘴裡是嫌棄,可聽起來又像炫耀,寶珠嫁得這樣好,真讓人歡喜。
「她哪裡是因為有了孩子才那樣?淮王待她,真正是如珠如寶,看著她就像看著眼珠子,那眼珠子還有兩顆,獨她就那樣寶貝。淮王本就鎮守遼北,眼看她要生產,離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如今更好,你回來了,淮王再要帶走寶珠,怕是再也不能夠了,你三個兄長因為寶珠未婚先孕的事極不喜他,日日攛掇著寶珠趕王爺走,如今走怕是不能了,看來我遼北邊境要換將軍了。」二嫂道。
我給她起寶珠這個名字,就是望著她日後能嫁個這樣待她的人,那人是真的待她好,這便足夠了。
「你那兄長一把年紀了都不懂事兒,王爺待寶珠掏心掏肺,去哪裡尋個這樣文武雙全的郎君?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阿娘笑罵。
丫鬟倒來了茶,擺了點心果子,阿娘便拿了一枚桃花酥給我,在汴京時我便愛吃,每日都要去祥和寨排隊買。
「阿娘怕是不知,他們那是嫉妒,畢竟都是一把年紀了,卻不成想讓小妹妹搶了先,不僅先嫁了人還先有了身孕,這如何能接受?阿娘,嫉妒使人邪惡,你說是也不是?」我吃了口桃花酥,還是舊日的味道,想像他們為難妹夫攛掇妹妹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阿娘想了想,忍不住也笑出聲,二嫂拿著帕子捂著嘴巴,肩膀不停地抖,伺候的丫鬟也抿著嘴笑。
三個一把年紀還邪惡的男人,自己不爭氣還嫉妒旁的人,不可笑嗎?
「我兒回來了?」
門外傳來了阿爹的聲音,我趕忙下了炕,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是,不孝女寶銀回來了。」阿爹進了屋,人還是那樣,可精神極好,他也留起了鬍子,看我跪著便伸手扶我起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阿爹以為將你弄丟了,怎得瘦了?」
約莫在父母眼裡,你多胖都覺得你瘦吧?
我扶著阿爹上了炕,他盤腿坐下,叫我上炕坐在他旁邊,我便跪坐著。將這兩年的事情略微講了講,其實並沒什麼好說的。
「竟去了這許多地方,也算是看過外面的天地了,定然是吃了許多苦的,日後便安穩地在家待些時日,陪陪我同你阿娘吧!」
阿爹摸摸我的頭頂,我已是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卻還有人疼著寵著,我也是極有福氣的人。不是麼!
「是,日後我不再出遠門了,在家裡安心地陪著阿爹阿娘。」
「桃花酥可吃了?你不是最愛吃這個麼?日日都排隊去買,就著桃花茶你一氣能吃四五個。」
「正吃著呢你就來了,快讓她先吃口點心喝口茶,出門在外哪裡能吃到合心意的?」阿娘將茶杯遞給了我。
我就著茶水吃了三塊,阿娘便不叫我吃了,怕我吃得太多一會兒吃不下飯。
二兄和三兄來了,阿爹不叫我下炕行禮,他們沒有上炕的待遇,丫鬟搬了兩個方凳來叫他們坐。
二兄去歲考了個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供職,只他喜歡修史,走火入魔的那種,阿爹說不強求他,他愛幹啥便幹啥。
他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溫家人都生得好看,二兄又愛笑,笑起來很溫和,說話不疾不徐,讓人如沐春風。
三兄更像阿爹,高些壯些,性子實在,溫家唯一一個不愛讀書的,他如今就職於工部,忙著給聖人建房子,這我就很佩服他。
「對三兄失望了吧?到頭來做了個泥瓦匠。」
三兄摸了摸後腦勺,笑得挺羞澀。
「這我可不能苟同,三兄說的泥瓦匠可是能建造出威武霸氣的皇宮,如詩如畫的園林的泥瓦匠,別人想都想不出,我三兄竟能造出來,看看有多了不起?」
三兄眼睛亮了,抿著唇角笑了起來。
溫家的郎君皆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做的是什麼,定然都是頂尖的,別人望塵莫及的。
14
只見一個肉球靈巧地從兩位兄長中間穿過,上了炕便將我撲了個仰倒。
「阿姐,你這個騙子。說好你嫁人了就接我去汴京,你嫁去了哪裡了?怎得兩年多了才來?」
這個肉球是我養大的女孩兒,若說想,我自是最想她。不想如今她都快要做母親了,還這般模樣,叫我怎麼說好呢?本還想抱著她哭一哭。
可一看她那小模樣,我一滴淚竟然都掉不出來了。
這是如何養的?孕婦的氣色都這般粉嫩?除了肚子,寶珠竟沒怎麼變,如今嫁了人,還是我常給她梳的一條大辮子,同我的一模一樣。
她哭起來哼哼唧唧,像是撒嬌,可愛得要命。
「都是阿姐的錯,不該回來的這般遲,若是下次走,阿姐定帶著你一起……」
炕下立著的黑衣俊朗的男子的臉越發黑了,我知道他是誰,自然不敢再說下去了,拐走王妃什麼的就算了,我這顆腦袋雖不值錢,可它還算重要。
「阿姐若是再騙我便是小狗!」
你阿姐我是豬不是狗啊!只誰說她的痴症好了的?都二十歲的人了,怎麼動不動就說這種要人命的話呢?我養的糰子什麼時候這般不懂事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寶珠,見了王爺自是要行禮的,可寶珠死死抱著我一個胳膊,眼睛像兩個燈籠盯著我,讓我怎麼下得了炕?
「自家人沒那許多俗禮,長姐只管坐著就是。」
王爺開口解了我的為難,長姐?我怎麼敢應?他和二兄同歲。
「金花,你搬個方凳給他,叫他同兄長們一處坐著去。」看來在我們溫家,貴為王爺也沒上炕的權利啊!
我看其他人也沒行禮,王爺還極客氣地挨個叫了一遍人,我摸摸我家的寶珠,馴夫有道,做得不錯。
一家人坐著說些閒話,他卻姍姍來遲。
王爺叫他,他連個眼神都欠奉,那樣子讓人恨不能踹他一腳。
他坐得倒好,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長兄你還不下去?阿爹說過了,他和阿娘的炕只有我同阿姐能上,你同他們一處坐著去。」寶珠抬著下巴說得有理有據。我咬牙忍著笑,你剛讓人家夫君吃了癟,看看人家,沒一時便討回來了。
他臉皮厚,悠悠然地站起來,一雙桃花眼掃了我同寶珠一眼,我也仰著下巴看他,你不是挺能耐麼?終究還是有我能做你卻做不了的事。
他眼裡流光一閃,竟笑了。
他笑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我倒真是忘了,咱家和別家不同,姑奶奶最值錢。」他慢吞吞地說了一句,問二嫂何時開飯?
天快黑了,竟然這般快就到了飯點?
一家人圍在一處吃飯,溫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或者原本有,經歷了一場生死,條條框框的規矩看的便不那麼重了吧!
菜品很豐富,有我吃過的,多數卻並不曾吃過。
阿爹開心,便要喝幾杯,兒子女婿哪有不陪的道理?阿爹阿娘坐了主位,我在阿娘旁邊,寶珠在我旁邊,二嫂在寶珠旁邊,雖是圓桌,也沒有這樣坐的規矩,可誰叫我和寶珠是家裡最值錢的姑奶奶呢?
我們幾個湊在一處說話,我又將去了何處做了什麼說了一遍。
「我也想去看看大海,等我生下孩兒,阿姐帶我一同去吧?」寶珠不怕死地問道。
我瞟了一眼王爺,不知是我心虛還是別的,總覺得他的臉越來越黑了。
我不敢多說,夾了筷子菜給她。
「阿姐,我想吃你做的餛飩。」她又撒嬌說道。
「現在麼?我去給你做,想吃什麼餡兒的?素的還是肉的?加蔥麼……」
「我說王爺,要麼你將你家王妃帶回去?我家大姑姑奶奶剛進門,她就使喚上了,回你們家想吃什麼自己做去。」
溫肅語氣挺嚴厲,我看王爺倒是挺開心,只寶珠包著一泡眼淚,看看溫肅,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不吃了,阿姐別讓長兄趕我走。」那樣子活脫脫在王府受了虐待似的。
「別哭了,等吃完晚飯消完食了阿姐便做給你當宵夜吃可好?你如今懷孕了,不能動不動就哭,等你生了孩兒,他若也是這般動不動就哭,你說你有沒有耐心哄他?若是你委屈了同他一起哭,王爺是哄你還是哄他?你要多笑,到時生個愛笑的孩兒,你哭時他便能同王爺一道哄你了。」
她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將眼淚一抹,歡天喜地地又吃了起來。
「要說哄她,只她阿姐最管用。」阿娘摸了摸寶珠的腦袋。
「阿娘,那是我阿姐講的話都有道理啊!幼時阿姐哄我睡覺,我那時剛離了你們,總是害怕得想哭,阿姐說若是想哭時就想想平日裡你們對著我笑的模樣,我自然就會笑了,我照著阿姐說的做,真的就不怕了,也愛笑了,我問阿姐這是為何?阿姐說因為我想的都是愛我的人,他們對著我笑是希望我開心,因為我也愛著他們,所以就學會了笑。」
那是很久遠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那時我還沒做船娘的營生,因為有把力氣,便在碼頭搬貨,晚上得了主家的允許便睡在碼頭的倉里。
寶珠還小,又怕黑,哭的時候很多,我便拿這些話哄她,卻不想到如今她都還記得。
15
「對,你阿姐說得都對,你便多聽她的。」阿爹說道。
不是我說得對,這些都是我在少年的歲月里獨自踏上異鄉,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勇敢找的藉口。
「我們寶珠如今再不用那樣做了,愛你的人時時在你身邊守著,他能護你周全,黑夜裡給你點燈,下雨時給你打傘,天冷時給你加衣,我們寶珠在他身邊,只需要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就是了。雖每日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不過有他在,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似聽懂了般,轉頭看了一眼王爺,又回頭看我,臉頰兩團紅暈,美得不可方物。
我摸摸她的發頂,總有個人要陪你長長的一生,他若愛你,你只管愛就是了,無需想得太多。
吃完飯我和寶珠站在檐下看雪,東海是不下雪的。
阿爹喝多了,已經睡下了,阿娘便守著他,怕他不舒服。
二嫂忙了半日又去了廚房,說是要讓廚房準備食材,等一會兒我要包餛飩。
剩下的人和我們一道看雪,我伸手接了一片,寶珠便學著我也接了一片,雪在她掌心化成水,她便走過去給王爺看。
她終究還是長大了,讓她新奇開心的事情,有了能分享的人,王爺看她的眼神,是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往後你們待王爺好些吧!」我幽幽地說道。
「只是他娶了咱家的寶貝妹妹,心氣不順罷了!」三兄說道。
「二兄也娶了別人家的寶貝閨女,他去岳丈家也是這樣的待遇?」
「比這更慘,喝得三天沒下得來床,二嫂光嫡親的哥哥就有五個。」三哥也幽幽說道。
好吧!當我什麼也沒說吧!
「你日後娶媳婦,定然要尋一家兄弟少的,如此便少了許多性命之憂。」我對三兄說道。
「阿妹說得極有道理,可你為何不說長兄?」
我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溫肅,披了件黑斗篷,白狐皮的大毛領子,他立在檐下,就是一場風花雪月。
「三兄,你看看他的模樣,再想想他有多厲害,誰能欺負得了他呢?」若是我,我定然捨不得旁人欺負他。
「寶銀,你同我去趟書房,我有話同你說。」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這般認真地說話,我不知他要說什麼,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他脊背挺直,肩膀寬闊,走路走得鬆弛隨性,可偏偏又好看得要命,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是個美人兒。
書房在前院,路並不遠,可等我們到時,頭髮已白了大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頭。
如此也就罷了!我既要做溫家的大姑奶奶,溫肅就只能是我長兄,其餘的便就罷了!
書房很大,分門別類擺得滿滿當當。
一張紅木書桌,只一把椅子,書桌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許多拜帖,估計這書房平日裡只他一人用。
書房裡本來有個伺候的書童,我一進門他便出去了,地龍熱得很,我脫了斗篷抱著,他脫了斗篷,搭在了架子上,看樣子時間蠻長,我也將斗篷搭了上去。
他翻著拜帖,我覺得無聊,在書架上尋了本遊記趴在桌上翻,因為只有一張椅子,只能站著趴,實則我認的字有限,多數都是靠猜的。
「都能自己看遊記了?」
「連蒙帶猜,畢竟還有圖嘛!」我為了趴得舒服,書便放得遠,離他其實很近。
一轉頭便能清晰地看見他近乎完美的側臉,我看著,一時竟看痴了。
沒想到他忽然回過頭來看我,我慌亂地低頭,又裝作看書的樣子。
「宋大伴來汴京,我聽聞官家給你帶了話,你不願意嫁我是因為官家的話還是因為別的?」
他認認真真地開了口,天漸漸暗了下來,書房裡並未曾點燈,他輪廓深刻,聲音低沉。
「我何時說過不願意嫁給你了?」我疑惑問他,從頭到尾,從沒人問過我想不想嫁他。
「我拒了宋閣老家的親事,就是為了娶你,可你為了不嫁我,竟不惜編造出一門娃娃親來,連聖人都敢騙,一走就是兩年,是不是估摸著我成婚了才回來的?嗯?」他嘴角上揚,微眯著眼睛,危險又瘮人。
「你為什麼要娶我?」我看著他,即使害怕也不讓步,聽他說話,似乎他對我一往情深,非我不娶。
「是為了報恩麼?可我說過了,你不欠我的,用不著以身相許。」我咬唇看著他。
「你不願意嫁我,難道是覺得我髒?」他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16
等我想明白了,驚了一跳,他竟是這樣想的麼?他到底是為什麼想到了這兒呢?
「你哪裡髒?」
「這兒麼?還是這兒?」或許是慢慢黑下去的天給我膽大妄為的力氣,我竟親了親他的眼睛,又到了鼻尖,最後貼在了他的唇上。
他如遭雷擊,悠地睜大了眼,我看著他的樣子,斗篷都沒穿,轉身便跑了。
我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巴掌,怎麼就是賊心不死呢?膽子大得都能裝得下天了,也不看看他是誰,他可不是一顆簡單的白菜,是一顆種在高嶺上的白菜,誰聽說過會爬山的豬啊?這不是上趕著找死麼?
剩下的幾日裡我和寶珠長在了一起,同吃同睡,見過他幾次,可沒敢再抬頭看一眼。
等他去上朝了,我立馬跟著寶珠住進了淮王府,一住就是十日。
我打定主意,他若是不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可若他還敢再提,我就裝傻到底,反正就是咬住牙不認,他能奈我何?
第十一日,當年的宋大伴竟然親自尋來了王府,說皇后娘娘想見見我,想想我一個村姑,後來又做了婢女,最後又做了廚娘,做過最大膽的事就是親了溫肅,如今又要去見皇后娘娘,我咋這麼害怕呢?
我想帶著寶珠一起去,宋大伴不讓,我說要回家換身衣服,宋打扮說不用,連尋求幫助的路都給我斷了。
一路跟著宋大伴,我覺得自己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兩年不見,寶銀丫頭還是老樣子。」
「阿公看起來卻康健了許多。」
「怎得?和那狗蛋成婚了沒?」
「阿公明明知曉那狗蛋是我瞎編的,只不過為了護著溫肅假裝信的罷了!」
「汴京這兩年傳著一件事兒,說棠花巷子住著一位陳娘子,將罵人罵得盪氣迴腸,引人入勝,聽聞當日棠花巷子都被來看熱鬧的人圍堵了,老奴記得寶銀恰好也姓陳,又恰恰好也住在棠花巷子吧?」
「阿公,你都一把年紀了,不要跟著旁人傳閒話,沒有的事兒。」
「聖上聽說了此事,專門派人清了二公子來,二公子記性好得很,將那日的事一字不落地講了一遍,恰好那日太后娘娘也在,又將這事兒說與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將這事兒說給了後宮的其他娘娘們,如今宮裡哪個娘娘若是惹事兒,皇后娘娘便用聖人要將你抬進宮來的事兒說一遍,如今後宮也是一片祥和之態,此事還多虧了你。」
「阿公,你千萬不要嚇我,我膽子小,害怕。你說我好好地在汴京待著,怎麼就能惹上京里的娘娘們了呢?你如今帶著我去後宮,娘娘們還不給我打死了?」
「你害怕什麼?給你撐腰的是溫尚書,給溫尚書撐腰的是皇上,就等同於皇上給你撐腰了。」
「阿公,你這等同得也太草率了。」
「不過話說回來,見皇后娘娘之前,你怕是得先見一見皇上,畢竟他想見你已經想了兩年了。」
「阿公,你能不能不要說這麼有歧義的話啊?」
皇上他確實在御書房等著我呢!我抖著腿跪在地上,久久也沒個人叫我起身。
「起來吧!」聽聲音還頂和氣的。
我站了起來,依舊不敢抬頭,宮裡的規矩沒人教過,我自然不懂,可聖顏不能冒犯。
「你不打算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了?」
聖人說的,都叫聖旨,既是聖人叫我抬頭,哪有不抬的道理。
我慢慢抬起頭來,聖人麼生得很平常,可他身上有一種一眼就能讓人察覺出來他是九五之尊的氣質。長相草率,氣質卻極出眾。
「我聽如初和大伴說你生得白,甚至比如初還白三分,臉怎得這般黑?莫不是抹了鍋底灰又來騙朕?」
「陛下多慮了,草民剛從東海回來,黑也是海風吹的,養一養便白回來了。」再說誰能將鍋底灰塗得這樣勻稱?再說只是稍微有一點點黑好不好?
「你那狗蛋呢?」
「陛下恕罪。」我還能說什麼?狗蛋這件事看起來是繞不過去了,明明心底都明白,偏偏還都要裝傻。
「今日尋你來是有件事同你說,如初今年已三十有一,和朕同歲,朕的長子都十三了,他還孤家寡人一個,看他清心寡欲那樣子似不想娶妻了。聽聞你現在是溫家的大姑奶奶了,溫家上下都聽你的,朕欲再給他賜門親事,你問一問他喜歡誰,即便是個男人,朕也認了,只要他喜歡便成。再有呢他的過往你也知曉,御史台有個御史,上朝沒事就愛拿他的過往說事,朕攔了數回,可御史就是專門說話的,朕總不能不叫他說話吧?朕知道你在汴京罵人,那罵的都能寫進書里了,今日朕便給你個機會,讓你替如初去說句公道話,他那悶葫蘆的性子啊!走!」
聖人轉身前頭走了,我在後面跟了上去,不知道聖人要帶我去何處。
「去將各位大人都請到長寧殿門口的空地上來,再去請一請各宮的娘娘,不是說朕愛拿她嚇唬人麼?今日就叫她們瞧一瞧,看朕到底有沒有嚇唬她們,有人憑著一張嘴,就能讓人羞憤得想死。」
我想說羞憤是對於要臉的人,不要臉誰都奈何不得他。再一個看我不是山上的猴兒,你們圍觀我不好吧?溫肅自己都不說,我憑什麼去說啊?
17
所謂長寧殿,便是聖人和官員下了朝偷摸議事的地方。
空地確實頂空的,站百十來個人根本就不是事兒。
陛下安穩地往椅子上一座,裹著大裘,戴著帽子,還有宮人端了火盆,可他想過沒?各位大人有沒有他這樣的待遇?我呢?我還冷呢?
不一時能來的便都來了,有頭髮花白鬍子一大把的,有年輕些的,也有好看的,比如溫肅。
我已數十日沒見他了,也是第一次見他穿官服,一身緋袍,我真正才懂了「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是何意。
可他幹嘛垂著眼躲我?難道躲的人不該是我麼?
堂堂戶部尚書,把我給整不會了。
不知道後宮多少個娘娘,我見別人跪,便也跟著跪,皇后我認識,因為後宮只有她才有資格穿正紅啊!
「各位大人快快請起,今日不講這些虛禮,她們今日來也是為了長個記性,日後說話時便知道什麼是分寸了。」
皇帝大手一揮,所有人便都起了。
除了皇帝和皇后,哪個也沒有坐的資格。
「這位便是溫肅家的大姑奶奶,或者她若是願意,也能是溫肅家日後的掌家大婦,不管是什麼,總之溫家的家是當得的,她聽聞這兩年朝上總有人拿溫肅的過去說事兒,說想來瞧一瞧聽一聽旁人都是怎麼說的,各位都知道朕和溫肅吧有那麼不可說的二三事兒,對他多些偏愛總是有的,所以就應下了。」
皇帝話一說完,一下子鴉雀無聲,我微張著嘴巴!這也是狠人,連自己的瓜都吃,我想知道他嘴裡那不可說的二三事是什麼事兒,還有就是這事兒吧從頭到尾都沒我說話的機會。
「張愛卿,你平日是怎麼參溫肅的,今日就拿出來說一說。」
皇上點了名,那位張愛卿也就是御史大人就真的出了列。
我看溫肅低著頭站得不動如山,莫非今日這事其實大概和他沒關係?
只見那張御史年紀不大,也就四十來歲,面白無須,不苟言笑,眼角的皺紋都寫著剛正不阿。他袖子一甩,脖子一仰,樣子已經很悲憤了。
「張大人且先等一等,先說好了,咱可不興死諫那一套,死也要死得其所的嘛!畢竟陛下都說了,他和溫尚書有不可說的二三事,即便你把自己磕死了,陛下也一不定會如你所願地將溫尚書罷了官,難道你要說陛下是個昏君麼?民女一路從東海到京城,算是穿過了一整個大慶,坐過船,見過漁民,見過採珠女,見過海員也見過商人,也坐過馬車,見過鏢師,見過出遠門探親的母女,民女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你知道說起陛下時他們都說什麼?明君之相已成,我大慶也要有貞觀之治的繁榮昌盛了。」
「試問張大人,你一人之言可有人信?你死了或許都沒人知道,畢竟史書不是誰都能寫的,話說民女的二兄探花郎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修史呢!民女觀他模樣,只要他活著,大慶的歷史總要過過他手的,你說你逼著他長兄被罷了官,他會不會寫你?再一個你若是一觸不死,你說我們這麼多人該不該救你?救你吧怕陛下體會不出你的決心之堅定,不救吧心裡又過不去。」
「既都說到這兒了民女就再多說一嘴!民女有個妹夫吧他是個王爺,嘴碎話多,將張大人你同我家溫尚書的事大概講了講,你每日兢兢業業地罵他,一是說他做過男寵,如何能做一國尚書?二是說他惑君亂國。」
「咱們先來說說這第一條,大慶哪一條律法規定做過男寵就不能做官了?他連中三元,狀元出身,家中蒙難,為救父母兄弟不得不委身賊人,這是孝,他委身賊人難道是看中了金錢地位?他嘔心瀝血數年,為的是將賊人的陰謀一舉擊破,還我大慶海清河晏,這是對陛下的忠。張大人,你是覺得他不該活著,就該辦完事死了才算乾淨?他哪裡不幹凈了?不就睡了個女人麼?你就敢保證你睡過的女人都只和你睡過?若是你得知她還和別的男人睡過,難道你會立刻羞憤地去死不成?你若是做得到,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你說他惑君,是誇他長得好看麼?這點倒是有目共睹的,他大約比那好看更好看個八九分吧!畢竟誰不喜歡看好看的人啊?」
「民女想了想,你大概先是嫉妒他生得好看,再是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張大人啊!嫉妒裝在你心裡也就是了,你天天拿出來說又何必呢?」
「亂國就更無從說起了,大慶賦稅免了兩年,可國庫豐盈,糧倉屯得滿滿當當,聽說軍餉都翻了一番,民女就想問張大人,除了你覺得亂,還有誰覺得亂啊?」
「御史是言官,這是陛下賦予了你說話的權利,可不是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說誰就說誰的。」
「民女沒讀過什麼書,可有些道理還是明白的,人的心不明也就罷了!他也只算個糊塗蛋,可若他嘴上還沒個把門的,民女覺得他就是罪人!我們老百姓有句話,唾沫也能淹死人,人言可畏。不知這個道理張大人懂不懂?」
「不知張大人家住在何處?家中都是何人啊?等民女得了閒,定然去府上看上一看,聽說府上清貧,每日都是清粥小菜,家裡夫人都餓瘦了幾圈,我便帶些吃食去吧!張大人不會怪民女手伸得長吧?民女就這麼個毛病,自己家的事管不明白,就愛管別人家的,你既非要管一管民女家的,民女自是不敢懈怠,定要管一管張大人家的。張大人想說什麼便說吧!民女洗耳恭聽。」
他那瘦了幾圈的夫人,膀大腰圓,兒子鬥雞走狗,惹事生非,我倒是真想好生管上一管。
張大人的嘴開開合合,半天也沒再說出一個字來,他不了解農村人,兩個人即便是累得睡下了,也能躺著繼續吵,肚子餓了吃飽了還能繼續,十二個時辰都不帶斷的,我什麼樣的沒見過?吵架誰不會啊?
我一席話說完,忽覺神清氣爽,天都沒那般冷了。
18
「小小年紀,真是不得了啊!」一位微胖,鬍子也長的阿公嘆了一句,看樣子該是個一品大員。
「大人言重了。」我謙虛了一聲。
瞥了一眼溫肅,他那腦袋裡不會塞了鐵塊吧?怎麼就抬不起來了。
「都聽見了吧?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田,手可千萬不能伸得太長。好了,就到這兒,都散了吧!我還有話和寶銀如初說呢!」
皇帝讓人散了,自是散了的,只娘娘們,實在沒必要走那般快的,我又不吃人。
「寶銀啊!要說罵人這一塊朕只服你,罵得通俗易懂,一個髒字也不帶,卻能將旁人的臉皮扯下來踩了又踩,日後朕若是有這方面的需求,你可千萬不能推辭。」皇帝戲謔地說道。
「陛下說笑了。」我癱著臉。
「如初,你送寶銀出宮,畢竟宋大伴年紀大了,總不能事事都勞動他,將她送到宮門你再回。」
「溫尚書自是忙的,民女不敢勞煩。陛下隨便指個人送我出去就行了。」
「他不是你家的溫尚書麼?送送你有什麼不妥當的?也耽誤不了什麼事兒,去吧!」
皇帝都這樣說了,我也不敢再推辭,亦步亦趨跟在溫肅身後,皇后娘娘想見我什麼的,其實都是騙我玩的吧?都說聖心難測,這話看來確實極有道理啊!
宮牆深深,說不出的寂寞。
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風一吹,緋衣翻飛,像開在寂寞里的一朵花兒,他很好很好,有文人的清高又不迂腐,有濟事治國的大才,心性又極堅韌,又有氣度,如那張御史,整整罵了他兩年,他竟能忍下,一句話也不說,生的又好看,前途更不用說,三十一歲的二品大員。
他太好了,好得我覺得自己實在配不上他。
「溫肅。」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轉身看我,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揚。
「怎了?」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沒答應和你的婚事麼?因為你太好了,好到我覺得配不上你,你的娘子該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與你談古論今,幫你掌家理事的姑娘,可這些我都不行。」我會的,都不是他需要的。
「什麼樣的人能配得上我,自是我自己說了算。」
那日回去我就搬回了溫家,我再閃躲逃避已沒了意義,畢竟他都說了,他想娶什麼樣兒的他自己會看著辦,是我想太多了。
溫家人口簡單,二嫂管家遊刃有餘,牢獄的幾年約莫磨光了阿爹做官的心思,他每天寫字畫畫,或者遛鳥下棋,我閒的沒事,也跟著他寫字。
寫得如何暫且不說,可我有韌勁,認識的字已越來越多,阿爹覺得欣慰。
只寶珠,住在娘家不願意回去,淮王的臉已經越來越黑,我和二嫂商量了,專門收拾了間院子,讓淮王也搬了過來,淮王的臉色一下子好起來了,搬了許多諸如布料,首飾之類的,叫二嫂看著給家裡女眷分了。
幾個兄長對此事很有意見,有便有吧!誰理會他們啊!畢竟人家老丈人丈母娘可開心得很。
阿娘眼睛不好,想縫衣服繡花早就不能了,我和寶珠陪她聊天,有人家宴請她便帶著我們兩個去,二嫂得閒了也跟著去。
於是溫尚書和淮王親自送去又接回來,每次去我都覺得旁人家的女眷見了我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不大願意同我說話。
不過她們喜歡二嫂,將溫肅的事打聽了又打聽,又問溫肅的喜好,又待我阿娘十分殷勤周到,我便同寶珠坐一旁聽著。寶珠如今也有了些王妃的氣度,可氣人這方面怕是跟我學的。
我長兄的婚事誰也做不得主,要不你們問問陛下去?
她臉一沉,誰還敢多問?
去了幾次就覺得沒意思了,我不去,我阿娘同寶珠也就不去了,二嫂偶爾沒辦法了去一兩次,都是交集應酬,無法的。
天冷了,寶珠都七個多月了,阿娘阿爹以快過年為由將她趕了回去。
不知王爺怎麼哄的她,她四五日了才來一次,她不來我就更閒了,每晚點燈或寫字或做點針線,長到這麼大,第一次這樣閒。
這日風雪極大,溫肅沒回來吃飯,派了人回來說晚上有應酬,家裡便早早吃了飯,阿爹阿娘睡得早,我打發了伺候的丫頭,讓她早早去歇著了。
其實我壓根不用誰伺候,我阿娘不同意,硬生生撥了兩個十三歲的小丫頭來,每天給我梳頭,端茶倒水。
屋外北風揚雪,嗚嗚嚶嚶,聽起來有些嚇人,屋子裡地龍燒得熱,我將頭髮散了只穿了裡衣,盤腿坐在炕上看我阿爹新給我的一本雜書。
書里志怪精奇,民間傳說,有意思極了,不知不覺夜已很深了。
敲門聲響起,我披了外衣去開門。
門外竟是伺候溫肅的小廝,他叫松墨。
「郎君今日酒喝多了,回來要洗澡,他平日也不叫人伺候,如今進澡房已半個多時辰了,我喚了幾次也不應聲,好不容易應了,說他頭暈,出不來,讓我尋您去幫他。」這是什麼事兒啊?他不讓旁人進,卻讓我去幫,我可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別人怎麼看我呀?你看看松墨的眼神,我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沒問問他二兄和三兄成不成?」
「郎君只要您去。」
我想起他身上交錯的傷,罷了!反正又不是沒瞧過,我也早已沒什麼名聲可言,經上次皇宮一遭,誰還敢娶我?見了都是繞道走的。
我穿了條棉裙,披了斗篷,跟著松墨去了他院裡。
這是我第一次來,和別處並無不同,冬日蕭條,雪已深到腳踝了,我在澡房門口敲門,喊他的名字,半天他才叫我進去,可我聽著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怎麼就那麼不對勁啊?
我推開門進去,澡房裡砌了個八尺寬十尺長的池子,旁邊放著一張榻,布巾,皂莢放在榻上,他靠在池壁上,頭髮還挽著,衣服雜亂地堆在池邊,池子裡的水一點熱氣也無,可他閉著眼睛,面色潮紅,薄唇輕啟,微微喘息著。
「這是怎麼了?」
我走過去看他,房裡雖有地龍,可水卻是冰水,他裸著胸膛,褲子卻還在身上。
「寶銀……」他睜開眼睛,眼角赤紅,眼裡涌著水光。
他身上舊傷雖好,可深淺不一的疤痕仍在。
「你被人下藥了?」我咬唇看著他。
他這個樣子,還能是怎麼了?好端端的,誰要這樣害他?他是怎麼忍到現在的?
「寶銀……」他又喃喃叫道。
我看他的樣子,怕意識已經不清了,春藥歹毒,若是解得太晚,怕會暴斃而亡,或者我心裡其實生出了私心,並不想去尋什麼解藥給他。
我鬆了斗篷,坐在池邊看著他迷離恍惚的雙眼,給他下藥的人可真毒呀!明知他最在意什麼,卻偏偏就要毀了他,若是他今日在外面失態了,以他性格,怕真會一死了之。
「是我,我是寶銀。」我捧著他的臉,低頭去親他的唇,熱氣灼人,燙得我心口疼,我這樣心疼他,可有人總想毀了他。
他睜著眼看我,我貼著他的唇,輾轉親吻。
「寶銀……」他輕喘著叫我的名字。
我吻他的眼角,鼻尖,他嘴角的痣,脖頸的喉結,胸口交錯的傷痕,他說自己髒,其實一點都不,只是他不知。
我似死了又活過來,感受著他的歡愉,聽他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或許我真的累壞了,或許是我不願意睜眼,總之我睡了很久。
我知道他給我洗身子,穿衣服還將我抱回了暖烘烘的炕上,後來我就真的睡過去了。
等我阿娘來時,我披頭散髮,在他的炕上睡得四仰八叉。
我阿娘將我叫醒時,我還有些懵。
他就在地上跪著,看起來丰神俊朗,臉上都帶著一層柔光。
我嚇壞了,趕緊在炕上跪下,可我某處疼,只能咬牙忍著,我都將阿娘的親兒子給睡了,怎麼還有臉見她?
「阿娘,昨夜的事都怪我,是我趁著他醉酒,將他給那個了,阿娘打我吧!都是我對他心懷不軌,鬼迷心竅了。」
屋裡只我們三個,阿娘半天一句話也沒說,我低著頭,偷偷看溫肅,他卻跪得理直氣壯,我從沒見他這樣笑過。
19
「既你認了,阿娘就不說什麼了,我去讓你阿爹挑個好日子,早早將婚事辦了吧!」
我張著嘴巴看著阿娘,她笑得慈眉善目,哪裡有一點生氣,又讓我躺下,等吃飽了再睡,想睡到何時就睡到何時,她讓溫肅給我拿藥。
轉身又罵溫肅一點也不知節制,怎得能折騰一夜呢?若是傷了我該怎麼辦?
我躺下默默拉上被子捂住了腦袋,我還有什麼臉啊?阿娘是如何知道折騰了一夜什麼的?
我恍惚中想起昨夜,動靜何止是大?他瘋起來要命。
我娘說男人腰太細沒用,都是騙我的。
日子都不用阿爹選,第二日皇帝陛下給我們賜了婚,婚事就訂在臘月初八,聽說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併賜下的還有我的嫁妝,讓我從淮王府出嫁。
我住進了王府,從賜婚到出嫁只余短短十日,我連個蓋頭也來不及繡,已經丟臉丟到家了,還講什麼禮數?
聽說溫肅來了兩次,都讓寶珠義正言辭地趕走了,阿娘說了,婚前見面不吉利,讓他回去等娶親那日再來。
他留了一張桃花簽。
我心慕你久已,只你一人不知,能娶寶銀,肅欣喜若狂。
我抿著嘴角,將桃花簽緊緊貼在胸口。
那日他來娶我,我舉著蘭花團扇,坐在房裡等他來,寶珠在我旁邊坐著,指了她的貼身丫頭去看攔親,畢竟王爺為了這攔門,將京城裡叫得出名號的才子都請來了。
「阿姐,你將扇子放下吧!舉得久了手會酸的,長兄想進門,且得一會兒呢!」寶珠嘴裡吃著花生,她嘴饞,吃什麼都香,我放下團扇,摸摸她的腦袋,誰能想到我有一日會從她家出嫁呢?估計溫肅也沒想到吧?如果想得到,他定然會對王爺好些。
「阿姐,你剛到家那日,相公就偷偷和我講長兄看你的眼神一點都不清白,日後他定會娶你的,我還罵他,如今看來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寶珠眼神清澈,笑嘻嘻地道。
不過一刻鐘,那丫頭就迴轉了,說門已開了,新郎官馬上就到了。
我孑然一身地來,如今又孑然一身地嫁給了他。
既是從王府出嫁,嫁妝自是王府備的,聽說許多是陛下賜的,還有我阿爹阿娘備的,寶珠說溫肅將他自己的錢和地契都送過來,讓王爺放在了嫁妝里。
那日我如願嫁給了他。
他疼我愛我一生,從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也從不曾讓我受半點委屈。
?
?
番外一: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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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娘當初要嫁進溫家,父親不讓,父親只是七品,也只她一個女兒,家裡雖清貧,待她卻如珠如寶,溫家老夫人親自來的,母親沒敢應,說要等父親回來商議。
父親回來聽說了,只說溫家二郎自是沒挑的,可溫尚書太過深沉難料,如今看著花團錦簇,日後不知會如何。
溫家二郎是探花郎,打馬遊街那日她也去了,溫潤如玉約莫說的就是他吧?這樣的人,她做夢都沒敢想過。
過了幾日溫尚書為了弟弟的親事卻親自來了,他和父親談了半日,父親竟應了。
後來她才知,溫尚書說從他這兒開始,溫家兒郎不納妾,縱是無所出,過繼也不絕納妾。
嫁到溫家,慧娘才知道嫁人了日子也可以過得舒心自在,公婆都是隨和的人,從不磋磨人,也不立什麼規矩,長兄雖是二品大員,除了話少,對爹娘孝順,對弟妹友愛,小姑雖嫁的皇家,卻純稚可愛,三弟實在,二郎自不必說。
只說起家裡的寶銀,阿娘寶珠總要掉淚,慧娘知道,這個寶銀並不是溫家親生的。
汴京離京城並不遠,更何況溫家的事,總是更讓人好奇,因為長兄推了宋閣老家的親事,京里慢慢有個傳言。
長兄有個自幼養在家裡的媳婦,溫家遭了難,是她千辛萬苦將寶珠帶大,又照顧著獄中的爹娘兄長,直到他們出獄,也是她租了房子,出去營生養著一家老小,當初溫家遭了難,沒一個親戚出來幫襯,聽說長兄做了尚書,當年棠花巷租的房子都被人擠滿了。
都是來求官的,兩個老人都氣病了,後來是寶銀將人都罵走的,她罵人的那一段,都被說書先生抄下了,她那時還在閨中,阿爹說起這事,說那陳家姑娘若真是溫家給尚書養的媳婦,那溫家的人日後定然吃不了虧。
二郎說了許多她的事兒,慧娘既佩服又羨慕。
每每說起寶銀,只長兄一句話也不說,他話少,又冷清,公爹每每感嘆,當日上京時綁也該把她綁來的,他即便不願意做溫家的長媳,也該由他和阿娘給她說門好親事,該是溫家名正言順的大姑奶奶。
長兄皺著眉頭說她長得那般丑,嫁到誰家去?就在溫家養著。
他那樣說時,嘴角就勾起了笑,本就清冷的人,就有了些人味。
寶珠就哭著罵他,「長兄胡說,我阿姐哪裡丑了?你才丑呢!」
大概也只有她敢這樣說她長兄了,聽說那死了的長公主府中美男萬千,唯獨對他,真心實意,連日後若是登基,他就是皇夫這樣的話都說過。
可見他容貌之盛,大慶無人可出其右。
長兄卻笑得越發開了,問寶珠她哪裡好看?
那樣子明明就是等著旁人誇她。
寶珠擰著脖子說我阿姐生得白,我沒見過比她更白的姑娘了,她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牙也白,唇紅齒白這詞就是為她寫的,她的辮子又粗又長,來鋪里吃飯的郎君看見她笑就紅了臉,你說她好不好看?
阿娘便說寶珠說得一點都不錯,就沒見過比她更愛笑的姑娘,性子又穩重,又貼心,等到了京城,若是見上一面,想娶她的郎君不知繁幾?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真的回來了。
她披著件大紅斗篷,頭上戴著頂白狐皮的帽子,走路時步子邁得很開,看起來瀟洒自在極了,確實如寶珠所說,笑時眼睛彎著,臉頰有肉,白得晃眼,她不說,誰能看出她已二十五歲了?
就這,家裡都說她黑了,不知她不黑時該有多白?
她性子真的是極好,什麼也不挑,說話還有趣,見多識廣,和她說話,說幾日都不會煩,關鍵還一手好廚藝。
寶珠也愛編一條辮子,嫁了人也不曾變過,原來是跟著寶銀學的。
她也那樣,一頭濃密的黑髮,編一條辮子,一轉身辮子一甩,不知多好看。
自她回來,長兄日日早早便歸了家,平日裡他們圍在阿娘房裡說話,長兄甚少來的,他忙得很,每日送進府的帖子不知凡幾?多時他都睡在外院。
可自打寶銀回來,他回家後再不見客,別人請了也不出門。
長兄似極愛說寶銀,她便仰著腦袋不服氣地頂回去,長兄就看著她笑,那眼裡,裝的全都是她。
家裡誰都知道長兄要娶她,只她自己不知道。
有一日他們站在廊下說話,一說便是半天,她仰頭說,長兄低頭聽著,偶爾回一兩句,她高興了便脆生生地笑了,不高興就歪著頭瞪長兄,長兄伸手揉揉她的發頂,她一下子又高興起來了,那雙眼睛亮得能裝下星辰。
二郎同她看著,看著看著二郎就掉淚了。
他說慧娘你看,他們是多般配的一對?長兄受的委屈只她懂,當日若不是寶銀,阿娘就死了,阿娘死了,我們還怎麼活?長兄最難的時候,是寶銀撐著我們往前走的,她同長兄說過一段關於風骨的話,長兄說若不是她,他早死了。
救命恩人這樣的話我們對她說出來太淺薄了。
後來長兄娶了她,京城裡的姑娘媳婦那個不羨慕?不是羨慕她嫁了尚書,是羨慕長兄待她。
她嫁到了溫家,溫家既是她婆家,又是娘家,她對著阿爹阿娘撒嬌,教育起寶琴來既不嘴軟也不手軟,雖她不當家,家裡的人那個不敬她護她?
長兄待她,勝於性命。
梳發畫眉,抱她親她,從不避人,那雙桃花眼,再也裝不下旁人。
過了多少年,她笑起來還是初見的樣子。
?
番外二:日常
這日溫肅休沐,並不上朝,夏日太陽出得早,已是照在了窗棱上,溫肅起得早,已讀了半個時辰的書,又領著朝榮寫了半個時辰的字,陪著阿爹阿娘吃了早飯,將朝榮留給了她阿爺阿奶。
待他回房時,床上的人還不曾醒,被子包著腦袋,一雙腳丫子大大咧咧地擺在外面。
溫肅走過去,輕輕拉開被子,她頭髮早就睡亂了,一大半糊在臉上,他坐在床邊,輕輕掀開了她臉上的頭髮,睡著的人臉頰粉嫩,眼角微微一點笑紋,約莫是因為呼吸不暢,微微張著嘴巴。
她似長在了他的心口上,怎麼看都看不夠,溫肅低頭親了親她飽滿的額頭。
「寶銀,該起床了,吃飽了再睡。」他伸手將她抱進懷裡,她伸手攀著他的肩頭,下巴安穩地抵著他修長的脖頸蹭了蹭。
「我還想在睡會兒!」她嘟囔道。
「該吃早飯了,吃飽了再睡可好?」他又耐心地哄道。
寶銀搖了搖腦袋,將他摟得更緊了。
溫肅無法,他脾氣並不好,不知為何對著她時,又能生出無數的耐心來。
他就那樣任她賴著,過了約莫半刻鐘,她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裡飄著淚花,跪在他眼前,抬頭親了親他唇角的痣。
她磨磨蹭蹭下了床,溫肅已經給她倒好洗臉水,不熱不冷剛剛好,她洗了臉擦了牙,坐在凳子上看他,他拿起梳子,給她束髮的樣子熟練得不能再熟練。
「溫尚書,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你同我說那日的春藥是你自己下的,你說這夢真不真?」她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揚著個不懷好意的笑。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又繼續給她束髮。
「雖不是我親下的,至少我也是個幫凶,那日我去宋閣老家吃宴席,朝中有人對我不忿,欲下藥讓我丟醜,此事我早就知曉了,只是不曾揭穿,將那下了藥的酒喝掉了一半,想著若你不管我,我也不至於立時就死了。」
他說得不疾不徐,寶銀笑了一聲,這事兒若不是陛下說漏了嘴,她大概一輩子也想不到。
「誰不知我要娶你?只你自己,親了我便跑,我不使點小計量,如今怕還打著光棍!」
他也低聲笑了,聲音醇厚好聽。
在他還來不及喜歡一個姑娘的年紀,為了救家裡人,為了大慶,不得不委身於人,他的驕傲,他的風骨係數被敲得粉碎。
在他渾渾噩噩時,她出現了,出現得猝不及防又理所當然。
她帶著寶珠,日子過得並不十分好,可她見了他,每次都笑著,笑著規劃以後的生活,似乎只要她想要,那日子就會朝著她奔過來。
他看她做飯,聽她說話,竟覺得自己也是有以後的人, 既還有以後,咬牙也得挺著。
她伶牙俐齒, 膽子又大,這世上就沒有能難倒她的事兒,唯獨關於他的事兒, 她似乎總是想不明白。
他為她拒了婚事,她竟想著嫁給旁的人,他怎麼能忍?
溫家並不苛待下人,我來了一年,養胖了許多,夫人每月還給我們每人二百個大錢的月例,逢年過節時還有賞錢,我將這錢悄悄攢了起來,看日後有沒有機會能捎回家中。
「作(」「寶銀, 你不生氣麼?」他給她束好了發,轉到她身前低頭看她。
她笑眯著眼,分明是得意的姿態。
「為何要生氣?你那樣做不過是因為想娶我,既是為了我, 我自是極高興的,就像不論你生得多高, 看我時還是會低著頭,你喜歡我, 我歡喜。」
她抬頭親在他的唇上, 他伸手箍住她的腰, 緩緩閉上眼,這世上在沒人能像她一般懂他。
他們出門時不要說早飯, 眼看午飯的點都要到了,朝榮在院裡踢毽子, 看見她阿爹阿娘,奶聲奶氣地道:「阿爹,你就慣著我阿娘吧!誰家的媳婦兒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
她生得像她阿爹,小小年紀, 雖圓滾滾一團,卻是個美人胚子,只她和她阿爹一樣,不大愛笑。
寶銀聽了朝榮的話,臉上毫無羞愧之色,蹲在朝榮面前捏著她肉嘟嘟的臉蛋。
「你還小, 自然不懂睡懶覺的好處,我睡得比你阿爹多, 是不是看起來比他年輕些?」
「明明我阿爹更好看些。」
「我說朝榮娃娃, 不要仗著你阿爺阿奶就什麼話都敢同阿娘說,你阿娘還年輕得很, 比你阿爹好看年輕許多的。」
「我阿爹騙你的話你都信?阿娘,你都三十歲了,該長大了。」朝榮語重心長地摸摸她娘的腦袋,繼續踢她的毽子去了。
寶銀吭吭嗤嗤半天, 竟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你自是這世上最年輕最好看的, 誰都不及你。」溫肅笑著哄她。
她點點頭,他說的,她自是都信的,因為她知道, 在他心裡她就是這個樣子。
歲月漫長,她已擁有了最好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全文完)
一夢如初番外:溫肅
今歲多雪,陛下撥款 賑災,但成效甚微。
陛下日夜憂思,不能安眠。
朝中這幾日議的都是這事,議來議去終究是推到了拾安身上。
淮王待天子巡河南道,我暗自跟隨。
一時間我家中要去兩人,寶珠生產完還不足三月,南樓同慧娘皆有了身孕。
家中諸事便又要落在寶銀身上了。?
我如今上了年歲,愈發不愛遠行,亦愈發離不開寶銀,只有守著她,不管何時心裡才安穩些。
陛下既已開了口,推脫是不可能的。
01
今歲多雪,陛下撥款賑災,但成效甚微。
陛下日夜憂思,不能安眠。
朝中這幾日議的都是這事,議來議去終究是推到了拾安身上。
淮王待天子巡河南道,我暗自跟隨。
一時間我家中要去兩人,寶珠生產完還不足三月,南樓同慧娘皆有了身孕。
家中諸事便又要落在寶銀身上了。
我如今上了年歲,愈發不愛遠行,亦愈發離不開寶銀,只有守著她,不管何時心裡才安穩些。
陛下既已開了口,推脫是不可能的。
路上雪厚,拾安騎在馬背上,不一時頭頂肩上皆落滿了雪。
我叫他上馬車來,他推辭不上。
拾安駐守邊關數年,雖是陛下親弟,什麼樣的苦都吃過。
「你如今也是兩個孩兒的父親了,做事更是該慎重些,今日在朝上你原不該當面駁了陛下的。」
陛下要如何心裡自是早有計較,今日在朝上不過一說。
拾安心中不願,黑著臉硬是不應。
「長兄說的不錯,可如今我已將兵權交出,家將亦遣散了,只願做個閒散王爺,他還待如何?寶珠生產不足三月,這一來一去至少得一月余,我心中如何能願?」
「陛下讓你去,自是因為信你,你如今無心朝事,無心也罷,有心也可,你終究還是大慶的王爺,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總是要分擔一二的。」
我掀開車簾看著他,又嘆了口氣。
他是個閒散王爺沒錯,可閒散王爺真就什麼都不用管了?
萬民養他,怎可能叫他真正清閒?
他不吭聲了,我知他脾氣倔,多說無益。
「明日便叫寶珠同孩兒們搬到家中來吧!你阿姐親自守著她們母子,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我低聲同他說。
他臉上才又有了笑模樣,點頭應下了。
我是寶銀的夫君沒錯,但亦是大慶的閣老。
在其位謀其事,我想日日守著她,卻總是不能。
到家時天已黑透了,今日雪大,阿爹阿娘同孩兒們都早早歇下了。
寶銀不在,約是去看寶珠了。
二郎三郎還在飯廳里,陛下下旨時他們也在朝上,事情始末自是清楚的。
等我也只看我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都已過了而立之年,家中又有寶銀守著,我能交代什麼?
我吃著飯,他們也不說話,坐在一旁喝茶。
待我吃完了,二郎才問道:
「長兄,好端端為何要將拾安同你都使出去?」
他一心做學問,朝中事繁雜且說不完的勾心鬥角,同他說也說不清。
「無甚特別,陛下本想親去,叫我勸下了,旁人他又信不過,拾安最是適合,可你們知拾安脾氣,萬事不知曲折迂迴之道,只一味耿直,我便求了陛下同去,如此我也能放心些。」
「長兄說的是,家中你且放心,有我同三郎在,寶銀又是最穩妥得,只你出門在外,將自己照顧好就是了。」
我點點頭,家中我是放心的,只是……
又閒話了幾句,便讓他們回了。
我尋了一把傘,雪這樣大,天已黑透了,我得去接接寶銀。
02
王府同家中隔著一道門,可王府甚大,到她們住處也需要走好長一段路。
王府掌了燈,路上並不黑,雪已深到了腳踝。
不知風撞到了何處,嗚嗚嚶嚶一陣響,我瞧著遠處隱隱綽綽的屋子,這樣的天,也只我家寶銀這樣的女子,才敢出門。
遠遠走來的人披著件大紅的斗篷,她生的白凈,穿紅的才更襯她。
她連個婢女也未帶,送她的是寶珠身邊的丫頭。
那丫頭撐著傘跟在她身後,傘一大半遮著那丫頭,寶銀的額發斗篷上落了許多雪。
不是撐傘的丫頭不盡心,只是她走的快,那丫頭跟不上。
她吃的苦太多了,亦在這樣的雪天走過許許多多的路,旁人覺得行路難,於她不過尋常。
寶銀就是這樣,她吃過的那許多苦就像早就忘了般,即便偶爾有人說起,她也笑嘻嘻的答句「無事」。
可不知為何,她總是在這樣不經意的時候,讓我心疼難忍。
她看見我撐傘站著,一路跑過來,風掀翻了她頭上的風帽,她也不在意,跑到我眼前時,眼角眉梢早讓雪蓋住了,可我卻看出了許多滿足來。
「溫肅。」她叫我,聲音淹沒在風雪裡,卻還是我熟悉的溫暖。
我將她輕輕拉進傘下,伸手去扶她身上的雪。
「無事,並不很冷的。」
她伸手同我一同扶著傘柄,將傘往我頭頂推了推。
「天這個樣子,你不去也是行的。」
畢竟寶珠身邊伺候的,都是她同阿娘千挑萬選出來的,那個會不盡心。
「我看一眼才放心,今日怎回的這般晚?」
她已三十了,自幼便過的受苦的日子,後來到了我家,也沒享過福,這幾年日子好起來了,她又總是停不下來。
她主意太正,不願只依靠我,而我欠她的太多。
她帶著寶珠拖著全家往前走的時候我總在想,在等一等,等我有足夠的能力時,我要將我能給的最好的都給她。
可如今在回頭看,我除了自己,什麼也不曾給她。
可她亦將全部的自己都給了我,她將能給的都給了我。
後來我便想明白了,就讓她做她自己吧!
我能給的,約就這一樣了,愛她,不約束她,叫她總做她自己。
她這些年許多時候都在外面,每次離別於她似只是尋常,於我總如生離死別般艱難。
我曾過著沒有她的日子,一心以為日子就是那樣過的。
後來有了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日子。
被光照久了的人,即怕黑,又怕冷。
她的眼裡裝著我,裝著這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唯一的我。
」陛下留了我同拾安說話。「
「因著何事?」
「今年雪多,河南遭了雪災,賑災銀兩發下去了,可收效甚微。
陛下想親去一趟河南道,我攔下了,陛下先是讓拾安一個人去,拾安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請了旨意同他一道去。」
她看事情是極透徹的,我說半句,她便能猜出餘下的所有。
03
她歪頭看著我,嘴角抿著,許久不說話。
什麼你自請的,陛下心裡定然是想讓你去的,他自己又不說,等著你開口提。怎得?就覺得你用的最順手是不是?天寒地凍不說,這幾年河南道本就不太平,他約是想肅清官場,如今只是覺得時機成熟罷了!你這官不做也罷,我養著你就是了,此去兇險,我不願你同拾安涉險。「
這些年她在外行走,見識早就非同一般。
她說要養我麼?我看著她笑了。
她呆了半刻,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你現在是要用美男計麼?「
」我都一把年紀了,這美男又是從何說起?我笑只是因著你這些年東奔西跑不曾歇息半刻,原只是為了有底氣的說出養我這樣的話麼?「
我拉下她的手握緊手裡,有些涼。
」是,怎生不是了?女子嫁了人,她的底氣可以是夫君,亦可以是自己。我亦可以成為你的底氣,待我去尋了皇帝,同他說你不幹了,看他能說出什麼來?我家可不缺你的那點俸祿使。「
」陛下定然知曉你不是那般不顧大局的人。「
」別拿這話堵我,大局是什麼?關我什麼事兒?我只要你好好的。「
北風揚雪,亦吹亂了她的額發。
我低頭去吻她的額角。
「是我對不住你,總讓你為我憂心。」
「是,你總是讓我憂心,可又什麼法子?誰叫我心悅於你呢?」
她伸手環住我的腰,頭埋進了我的懷裡。
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生的才能完全生在另一個人的心口上?
她不聲不響,卻終於長在了我的心口上。
我這樣的人,到底要怎樣的運氣才遇見了她呢?
她做得每一樣事說的每一句話似都在我的心上丈量了一遍,不多不少,恰恰好。
歲月不可說,有些事情藏得深,有些又顯而易見。
她有一種魔力,能將那不可說的,隱秘的,簡簡單單的放到你眼前,那樣艱難痛苦的往事,等風輕雲淡說出來時,就忽然醒悟了。
原來我早就釋懷,只因為我已經擁有了最好的,最珍貴的。
我經歷的那許多苦難,原只因著要遇見她呀?
既如此,那些苦難又算得什麼?
「頭都白了,回吧!」
她道。
是啊!頭都白了。
我在不羨慕旁的,能與一人相偕白首,就是這世間最好的事兒了。
這夜她纏著我,直到累極了才睡下。
嘴上說不讓我去,也只是說一說罷了!
我捨不得閉眼,就那樣睜眼看了她一夜。
她睡時很認真嚴肅,嘴角微微垂著,眼尾泛著鮮艷的粉色。
可是只要睜眼,立時就生動活潑起來了。
她笑時會彎了眼睛,嘴角亦會彎起,稚氣又純澈。
看她的模樣都以為她該是錦衣玉食的長大,從不曾經歷過生活的苦難。
可事實卻是她將這世上該吃或不該吃的苦都吃了一編。
她心性之堅毅果敢,我亦不及她萬一。
都說是她高攀了我,可若不是我早於旁人識得她,她萬不可能站在我身旁。
她總以為是她愛的更多,其實她不知,是我更多些,或比她想的還要多的多。
不論何時她都能毫不猶豫得轉身就走,可我不能。
04
我順著她烏黑得發,忽想起初見她的那日。
那時我入長公主府快一年了。
我憑著一副皮囊得了長公主得青眼,府中男寵幾十人,她待我算是極好的了。
我那時厭惡自己,一時恨不能立刻去死,一時想起獄中父母兄弟又只能咬牙忍耐著。
我自幼熟讀聖賢書,深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得道理。
自幼學的便是文人風骨,寧折不彎。
可我走到今日,何止瓦礫?我早已髒污不堪。
長公主府中男寵,皆是幼態之姿,稍長開些就要送走。
獨我一人,早已及冠。
當日我入公主府是有些緣故的。
自我滿了十歲,阿爹便託了人將我送去山西讀書,一載中也只春節才回去一趟。
先時我還不懂為何,後來阿爹將二郎三郎皆送來時,我才從旁處聽聞了一件事兒,權傾天下的長公主好養幼態男寵,汴京城中但凡好看些的男童,不論家世出身,皆被她想法子弄進府中去了。
阿爹阿娘狠著心將我們送走,原是因著害怕。
因此我們回家的次數便更少了些。
我在進學上還有些天賦,竟連中三元,赴瓊林宴那日,長公主第一次見我。
我永忘不掉她那日的目光,似一頭猛獸,看見了可口的獵物般興奮。
不久後全家便獲罪入獄了。
我知其中原委,我同飛揚,彼時還是太子卻被放逐的陛下一見如故,我中了狀元,入了翰林院,又投到了宋閣老名下。
宋閣老是彼時的太子恩師,有人要殺雞儆猴,我並無任何背景,便選中了我。
羈押入獄那一日,我便被送進了長公主府。
我日日被灌著藥,生熬了十餘日,只長公主叫人帶了句話給我。
你是從了我還是看著家人去死?你怕不知,你那幼妹還流落在外呢!你可想過她會如何?
家中獲罪皆因我,只不過一身皮囊,為何不能舍?待救出家人,我只求一死。
那些日子啊!叫我痛,叫我生不如死。
我以舍下了所有,只從不同旁人一樣擺尾乞憐。
可我同他們又有何不同?只不過一個有權勢的老婦人身下的玩物罷了!
冷漠變成了我唯一的鎧甲,我日日飲酒,只醉了才能安睡一時半刻。
直至有一日陛下派人來尋我,我似又見到了一絲光亮。
我不知是信我還是覺得我並不能掀起風浪來,長公主允了我出府去,她告知我幼妹的去處時,那高高翹起的眼尾眉尾皆是不屑。
那是我第一次見寶銀,那本就是在平常不過的一日,因著我無處可去,因著我惦念著幼妹。
那是間極窄的院子,院子五間房,她們住著東面的兩間。
那天好生冷啊!我用凍僵了手敲那搖搖欲墜的房門,再看那窗戶,竟還開了條縫。
住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房門不結實也就罷了,這樣黑的天竟還開著窗戶,好大的膽子。
我知是家中一婢女帶著幼妹艱難度日,卻不知日子這樣艱難,連間像樣的房子也租不起。
後來我總在想,那時的我有多麼愚蠢,總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實則長到二十一,雖不是錦衣玉食,我卻從不曾缺過銀子使,亦不知賺銀子得艱難。
人間疾苦,我才受了幾多?
41
我那時埋怨過她,為何要帶著我的幼妹過這樣艱辛的日子?
後來啊後來,在不久的後來,我想起那竹竿般的姑娘將我的幼妹養的白白胖胖。
實則她大可不必管的,溫家放還了她身契,她同溫家便沒一星半點兒關係了。
她大可以回家去的,為何要帶著一個有些痴的小孩兒這般艱難度日?
可第一次見她,我還不懂。
只看著開門的小小女娘,她生的不矮,只是太瘦了,又這樣白,還生了張娃娃臉,實看不出年紀。
約是要睡了,她不太合身的裡衣上只披了件看不出是藍還是灰的襖子。
房子太小,一眼便看到頭了,一間房用一頂破舊的灰色帳子分了里外。
外面擺著一張又破又小的桌子並兩張椅子,地下放著著個火盆,盆里燒的柴,火很旺,可煙亦很大。
房裡只點著一盞油燈,一點如豆般的光亮。
我掀開帘子去看床上躺著的女孩兒,她身上蓋著一床舊被,我彎腰去摸,被子卻是溫暖柔軟的。
小小的孩兒只露出了肉乎乎白嫩嫩的一張臉來,除了長大了些,在和舊時無異。
她那般瘦,卻將這有些痴的孩兒養的這般好。
若是我那日能衝著忙忙碌碌燒水沖茶的小小女娘說聲感謝該有多好?
可我那日蹙著眉頭喝了那碗粗茶,頤指氣使的叫她將我手裡的名錄交於出家了的齊王殿下。
她蹙眉想了片刻,終是咬牙接了過去,待我要走時,叫我珍重。
我轉頭看她,她眼裡有一團小小的火焰。
我忍不住笑了,她連問我要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曾,竟就這樣應下了?
應便應下了,還叫我珍重?
這樣傻的一個小小女娘啊!
那時朝中關係已緊張起來了,公主府看管的愈發嚴苛,陛下派來同我聯繫的人已數日沒了消息。
我有一份極重要的名錄,可送不出。
聽聞長公主允我出府,我連夜抄了一份佛經,將那名錄用只我同陛下才看得懂的密語抄進了佛經里。
如今給她,也不過權宜之計,送到甚好,送不到便也罷了!
那時我從未想過若是此事被長公主發覺了,她怕只有一死了。
那時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從不顧及她,亦不顧及她的生死。
可她就真將那名錄送了出去,她是有些膽識同智慧的吧?
再見她時是隨著公主出遊,我躺在公主身下,她帶著我的幼妹立在橋上。
那日人山人海,輕紗將船遮的嚴實,只一陣風來,我便於人海中看見了她。
我從不讓公主吻我,即便喝了藥,在最痛最難過時,我都不曾讓她吻過我。
我不知自己在守著什麼,只就這般執意的守著。
我躲避公主的親吻時瞧見了她,在人海茫茫中,一眼就瞧見了她。
我從未像那日那般羞惱過,這世上誰都能嘲笑我看不起我,獨她不能。
不過一個婢女出身的女娘,不過一個日子過的這樣艱辛的女娘,她憑何看不起我?
6
端午那日我去尋她,借著酒勁扯了衣服叫她將我不堪的樣子看了個全。
她眼裡有心疼,有不忍,獨不曾有嘲笑。
她給我抹藥,給我結彩繩,同我說了一番震耳發聵的關於風骨的話。
她維護了我那僅余的,可憐的自尊。
那日我才知,是我自己想錯了她。
她不是個一般的女娘,她能在這樣小的年紀帶著寶珠艱難求生,亦能兼顧著我那在牢獄中的父母兄弟。
她這樣了不起,這樣了不起的女娘,竟還做得一手好飯菜。
她像個無所不能的英雄,似只要手中有把劍,她便能斬天劈地。
我長在書院,接觸過的女娘並無幾人,可不知為何我便篤定她同旁人是不一樣的。
她的眼中燃著一團生生不息的火,在這樣的日子,看著我這樣一個人,她亦能認認真真的規劃未來,她規劃的那個未來里有我。
每每想到這兒,我便有些開心。
原我不是一無所有的,還有一個人,將我放在了她極重要的未來里。
我回去的並不多,每次去她都做好了飯給我吃,同我說些閒話,叫寶珠將新學的字寫給我。
她說出的每句話都那樣平實,可就是這樣的平實,又透著無數暖人心脾的人間煙火。
只有到了此時,我似將公主府的日子都忘了。
我還是舊日風光霽月的溫肅,我還有許多夢想,我還能哭能笑,我的夢裡曾有過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娘,她同我互許終身,有白首之約。
她是個全然不同於旁人的女娘,她是生動的,亦是耀眼的。
不知是何時我有了這樣的認知。
或是她同我說要想法子賺更多錢,我說我想法子。
她圓睜著一雙眼瞧著我,說我若是有錢便早就拿出來了。
我穿金戴玉,誰看了我都會覺得我有錢。
只她知曉我沒有,公主在吃穿上一項大方,可從不曾給過我一文錢。
且吃的穿的都是登記造冊的,損毀了亦要交回去。
或是她膽大包天的跟著漁船出海去了吧?
我想那時我若經歷過一場真正的愛情,我定然會知曉自己在那許許多多平常的日子裡,毫不意外的喜歡上了她。
可那時我不知,亦不曾細細想過那些她不在的時日裡我輾轉難眠擔驚受怕又是為著什麼。
可待她安然無恙的回來,用賺的銀錢租了房子開了食鋪,我竟然同她置氣。
我嫌她曬黑了嫁不出,她說她早定下了門娃娃親。
同她定親的哪個狗蛋啊!不知有多少回讓我羨慕嫉妒著。
那時的我啊!卻不知為何要那般生氣。
為何只要她軟著聲哄我,我便很快就好了呢?
那時我多傻呀?心裡想的竟是她若是個男兒郎,定然是極了不得的。
待陛下成了事兒,我便能同她義結金蘭,做個兄弟。
我給自己挖了許許多多的坑,又將自己給埋了。
後來我想,她若是郎君,我便是斷袖,也斷的心甘情願呀!
7
寶銀十九歲這年臘月,先帝發願,大赦天下,家中人從牢獄中放了出來。
我亦在這一年跟著長公主去了京城。
走前長公主允我去看看寶珠。
我去時寶銀並不知我會來,亦不知我要走。
我自幼在外求學,早早就學會了分離。
可那日她在廚下一邊忙著給我煮餛飩,一邊問我不知到了何時我才能離了公主府。
我嘴巴張張合合,一個字也說不出。
所有的謀劃不過都是盡人事,實則都是聽天命,我也不知是何時。
她問我喜歡向陽的房子麼?待阿爹阿娘她們出來了,她便要租間大院子,我若是喜歡向陽的,她便留一間給我。
「寶銀,我要隨著長公主去京城了,何時能歸還不知曉。」
那時我是靠著門框吧?我比她生的高許多,輕易便看家她因聽了我的話手裡的漏勺滑進了鍋里。
她抖著手抓了幾次才又抓穩。
「嗯!你定要好好保重才是,不論到了何時,先顧著自己的性命要緊。」
「好,我聽你的,不管到了何時,定先顧著性命。或我從未說過吧?這許多年苦了你了,溫家欠你太多。」
她將餛飩倒進了碗里,轉身來看我,嘴角彎著,眼中分明淚光點點。
「若無溫家,就無今日的寶銀了,溫家什麼也不欠我的。」
她說完咬著唇,看著我的模樣過了這許多年我都不曾忘記。
那模樣太傷感,又太無力。
那時我能給她個擁抱該有多好?
可我終究也不曾伸出手去,我一個前途未明一身髒污的人,若是誤了她,到死也不能瞑目。
若我所謀之事不成,就叫她回去嫁給那村頭的狗蛋也好。
我無所求,只求她能一身平安喜樂。
原心悅一人,並不為著什麼轟轟烈烈,只在漫長的時間裡彼此陪伴,度過一段艱難卻又快樂的時光便可啊?
在我還是個意氣風發滿身報復的少年時,我亦曾想過自己心悅的女娘會是什麼模樣。
在那一千次一萬次里,沒一個女娘是寶銀的模樣。
怎麼能是她呢?又怎麼會是她?
可偏偏就是她。
她撐著我在艱難的歲月里前行,從沒說過要撒手離開。
她憑著一腔孤勇,給了我一個還能回頭的家。
那日她牽著寶珠送我,送出了好遠。
我透過秋日的光暈和落葉去看她,她是個帶著萬丈光芒的女娘,一勾唇就能刺痛我的眼睛。
若我還是原來的我該多好呀?
若我還是那個芝蘭玉樹意氣風發的少年該多好?
我願用我最好的樣子遇見她。
可我知曉,若我不曾經歷過這許多,陳寶銀依舊還是溫家後院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
到了年歲會嫁人生子,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或許會遇見她,也只是遇見罷了!終歸只是路過。
溫肅會有既定的人生軌跡,他會出相入將,會娶個門第身份匹配的女娘做妻子。
他的一生將庸碌平常,不值贅述半句。
若我經歷的所有苦難都是為了遇見寶銀,我甘之如飴。
8
長公主殺了先帝,我殺了她。
那日不知為何她那般低落,嘴裡念念叨叨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手裡提了把劍在寢宮裡舞,她並不會功夫,那劍舞的亂糟糟不成樣子。
她遣退了所有人,這是第一次,她將身旁的人都遣退了。
她靠在我的胸口,眼角的皺紋明明白白映在我眼睛裡。
門外喊聲震天,我知陛下已至。
大慶真的要換天了。
「如初,等這天等許久了吧?吾也好生累啊!」
「吾不知多想他,只他說死生不復相見,我怕他厭我,死都不敢,今日你便送我一程吧!」
她終究還是死在了我手裡。
她死後許久,我才從宋大伴嘴裡知曉了同她死生不復相見的人是誰。
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在自己的世界裡覺得自己這樣重要,一齣戲演的似全是自己。
可在旁人的世界裡,我亦不過一個替代品罷了。
於是我便釋懷了。
陛下初定天下,我忙的不可開交。
陛下要宋大伴去將家人接進京城來,我同陛下是君臣,亦是摯友。
那夜我同他還有飛揚坐在院中喝酒,或是我醉了,且醉的不清吧?
月亮圓盤般掛在天邊,瑩白豐潤的不像模樣。
確實很白呀!同我家寶銀一般白。
我將寶銀的事情說於他們聽。
「待她進了京,家中安頓好了,陛下便為我賜婚吧!我滿心滿眼皆是她,在裝不下旁人了。」
「如初,她不過一婢女出身,你日後要走的路必然艱難,該娶個於你有助力的女娘才是。」
陛下蹙眉。
寶銀總說他生的潦草且還嘴碎,後來我深以為然。
「我的路我自己走便是了,如今萬事皆定,我什麼也不要,只想娶她。」
「汴京傳來的消息還新鮮著,她那般兇悍,怎堪配你?」
她在汴京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那許多溫家遭難時躲避,聽聞我做了戶部尚書又一窩蜂全都尋來的親戚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說的字字句句,皆是我想說的,只我說不出那樣又通俗又叫人痛快的話來。
「她若不兇悍,我家人不知是何模樣,陛下應了我就是了。」
只他卻不曾按我說的去做,他遣了宋大伴去,編了一套說辭,將我的寶銀弄丟了。
他弄丟了我的寶銀,我遣人尋了數次未果。
原並不曾有過什麼村頭的狗蛋,她不曾嫁給旁人。
可她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乾乾脆脆的消失在了我的世界裡。
我就知曉,以她脾氣性格,若是不想要什麼了,定然會丟下頭也不回的走掉。
我第一次覺得她這樣果敢的性子一點都不好,至少她該來問問我的呀!
問我一句也成啊!我多想娶她,陛下卻將這件事兒徹底攪黃了。
後來他自知虧心,多少次給我尋摸合適的女娘,我都冷著臉拒了。
我這樣忙,忙的不可開交。
旁人都道我眼光高,誰也瞧不上。
可只我知曉,若尋她不到,我便要等。
她總要回來的。
她能輕易舍下我,卻舍不下阿爹阿娘,舍不下二郎三郎,更舍不下她養大的寶珠。
9
有段時日我甚怕寶珠,她總眼淚汪汪的瞅著我,問我她阿姐何時回來?
「長兄做這樣大的官有何用?連我阿姐都尋不回來。」
她仰著腦袋問我,滿眼都是嫌棄。
是啊!我做這官有何用?尋一個她都尋不見。
可她若是存心要躲,天地之大,我該去何處尋她?
「寶珠,你阿姐定會回來的,她舍不下你。她總要回來看看寶珠過的好不好才能安心呀!」
我摸摸寶珠的發頂,她憋著嘴,下一刻就要哭了。
「我給阿姐攢了許多銀錢,等著她回來給她瞧,她看了定然很高興,寶珠如今也能給阿姐攢嫁妝了。」
這便是她千辛萬苦拉扯大的痴兒,她挨餓受凍,卻不曾讓寶珠受過一星半點兒苦。
她於寶珠,是阿姐,亦如阿母。
你看她拉扯的孩兒有多好,她竟這般狠心,不回來瞧瞧麼?
我忍著眼中淚。
「若是你阿姐能回來,長兄定將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
寶珠便順梯子爬到老槐樹的枝丫上坐著,她晃蕩著雙腳,腳上穿的是一雙早就洗退色了的粉色布鞋。
鞋面上什麼也沒繡,只普普通通的一雙布鞋。
那是她阿姐給她做的,她想她阿姐時,總翻出來穿著。
我多羨慕寶珠,想她時還能拿出許多東西來懷念。
我什麼都沒有,只一條彩繩,不知何時丟的,再也尋不到。
原來越在意的,總會在不經意間又失去。
「我坐的這樣高,阿姐只要進了城,一眼便能瞧見我了,是不是長兄?」
閒時我便同她一道坐著等,可我總是忙的。
日子重複往返,我家的痴姑娘寶珠都有了身孕要嫁人了,也沒能等到她。
陛下看重了宋閣老家的小女兒,自己說還不算,又搬出太后皇后多番試探。
「你到底為何如此?朕的孩兒都多大了?桀驁如飛揚,都已娶妻生子,你在如此下去,難不成要打光棍?」
「我為何如此陛下不知麼?」
我幽幽將陛下望著。
他輕咳了一聲,別過臉不同我對視。
「這都幾年了?若她真對你有心,怎會一點消息都無?」
「若是換做陛下,旁人同你說只當你是個忠僕,你會如何?正真一片真心照溝渠。」
「你就那般肯定她心中有你?」
「她心中若無我,聽了宋大伴那般的話,會遠走麼?以她脾性,至少要將溫家當門親戚走動,寶珠是她養大的,只寶珠一人,她也舍不下。
她如今不歸,只不過被我傷透了心。
我阿爹阿娘在獄中時就給我同她定下親事了,誰叫你自以為是幫忙了?
你還我一個完完整整的寶銀便罷了!若是不能,我便將我家的寶珠接回家,叫你們趙家人也嘗一嘗等待的滋味。」
「你堂堂一國尚書,怎變的這般不可理喻了?你為難拾安還為難的少了?」
「多了又如何?誰叫他有你這樣一個好兄長?」
……
我同陛下不歡而散。
10
這年的冬至與往年的並無不同,不過祭祀敬師。
晌午吃了餃子,阿娘同慧娘在房中說話,阿爹同我在外書房說了半刻鐘的話。
我將阿爹送回去,推開窗看著屋外的大雪發獃。
每年的冬至都如此,總要下一場雪才算。
有一年冬至我得了准許去小院看寶銀同寶珠,那日去的早,也是這樣的雪,紛紛揚揚好不惱人。
去時寶銀和寶珠在包餃子,蘿蔔羊肉餡兒的。
寶銀有門極了不起的本事,不管是什麼,到了她手裡,總能做出無與倫比次的美味。
她看見我來,眼睛亮的像裝了太陽。
我站在案板前看著,她叫我洗了手一同包,說自己包的餃子吃了才不凍耳朵。
她看起來太正經認真,我竟信了,起始包的不好看,可包了幾個後再包各個如同小元寶般喜人。
「大郎君最是聰慧無雙,不論什麼一學便能會了。」
那是我聽過最沒誠意的誇讚,卻不由彎了嘴角。
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只有吃了自己包的餃子才不會凍耳朵的。
她騙我。
她將又圓又鼓的餃子撈在了我同寶珠的碗里,將那些歪歪扭扭露餡兒的留給了她自己。
我想將我的換給她,又忍了回去。
這便是她的心意,赤忱直白,那時我覺得自己受之有愧,又不忍駁回。
今日不知她在何處?又不知是跟誰一同過的?她也給旁人包餃子吃麼?
我最害怕的,便是那許多如狗蛋般的旁人。
她是不是已死了心?然後尋個旁人又嫁於了他?
到那時,我又該如何?
我該如何呢?我不知。
想都不敢想。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事多煩憂。
紛紛擾擾,終究還是我愛的更多些。
寶銀,是我愛的更多,所以才更加輸不起。
你回來吧!
你若能回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不過一個髒污的溫肅罷了,只要你不嫌棄,只要你還要,我都給你。
她就那樣真的回來了,如同走時一般,悄無聲息的又回來了。
我的那些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的夜晚,那些被淚悄悄浸濕的衣衫,那些不曾說出的隱晦的愛情,終於找到了出口。
我的寶銀,她終是回來了呀!
她戴著頂毛茸茸的白狐皮帽子,笑嘻嘻的看著我。
似她走的不是這許多年,只不過出了趟遠門,不日便歸來了般。
這般沒心沒肺。
我忍耐著,不知忍耐的是什麼,終於得見,不知為何要那樣同她說許多彆扭的話。
我終知曉阿爹阿娘同二郎三郎對她為何念念不忘,為何阿娘只說起她來就要流淚傷懷。
阿爹為何聽著就紅了眼眶,二郎三郎有了好東西,為何都要默不作聲的留一份給她。
她可不就是家中的女兒,阿妹麼?
她同無數遠歸的女兒一樣,跪在阿娘眼前撒嬌耍賴。
原只除了我,她亦被人捧在手心裡念著愛著。
她本就是我溫家的人,本就是的,只我沒想透罷了!
11
她一回來,天都似晴朗起來了。
家中處處歡笑,坐在只有姑奶奶才能上的阿爹阿娘的炕上,看著我時眼中是滿滿的得意。
我心裡不知有多少話,雙手忍不住的想去抱她。
她說這些年的經歷,阿娘同寶珠又說起舊日的事。
她仰著脖子笑眯眯聽著,似那些艱辛全是旁人的。
我看著她,將笑和酸澀全揉碎了又咽下。
這世上總有一人要來填你心中萬千不平事,總有一人要陪你走萬千不平路。
我這樣慶幸,那人是寶銀。
懂懂我不易,知我心中所苦。
她原就是我心窩上的一塊肉,不知被誰取了,投生在了旁人家。
她竟親了我,親了我還逃了。
她在宮中護我時像個疾言厲色張牙舞爪的小奶貓。
那日我多得意啊!旁人說你家這姑奶奶的嘴也忒毒了些。
我仰著腦袋雲淡風輕的道她不是我家的姑奶奶,她是我阿爹自小給我定下的媳婦兒,只這些年走失了。
她或不知,京中我要娶妻的消息,就是這樣傳出去的。
旁人害我,我捏准了她不舍我,終究隨了心愿,將她變成了我的。
我在公主府數年,做的便是皮肉營生。
男女之事於我,多的只是忍耐噁心。
直到擁有了她,我才知為何有人沉迷於男女之事不能自拔。
那是許許多多的滿足同喜悅,是欲語還休的心動,是這世上終有個人同你的靈魂肉體皆契合的淚流滿面。
我終娶了她。
溫肅這一生若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那便是娶了寶銀。
自有了她,我便生出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感慨來。
不論做什麼總想慢些,再慢些。
陛下同飛揚數次嘲笑我,哪裡有一國閣老的風範?
只一個讓人瞧了眼酸的痴漢。
我知他們這是羨慕我。
歲月里那些堅毅的寶銀依舊熠熠生輝,可如今會買痴耍賴的寶銀才讓我覺得安心。
她有個毛病,過幾日就要將家裡的各種契書銀票銅板拿出來數一遍,數完後便滿足的眯著眼在床上翻滾。
「溫肅,你說這些都是我的麼?你怕不敢信,如今我賺的比你多。日後再有什麼事兒,我們便不用再吃苦了。」
她雙眼亮晶晶的瞅著我。
「我的便都是你的。」
「如此甚好,你便沒機會學壞了。只我同你說,你若是敢學壞,我便立時棄了你裹了銀票跑路。我到時也尋個年輕好看的郎君……」
我用嘴巴堵住了她的,直到她氣喘吁吁。
「你尋的郎君會比我好看麼?會比我厲害?會比我體力好?」
「溫肅,你這個流氓。」
她用手指戳我的額頭,待我又要湊近,她便真將那堆東西裝進匣子裡,跳下床喊著阿娘跑掉了。
我猜她又尋阿娘告狀去了,緣由約莫是我偷偷藏了私房錢。
實則我荷包比臉還乾淨,偶同旁人喝頓酒,亦只能裝出一副要付帳的樣子等著旁人付。
京城誰人不知我最是怕媳婦兒啊?
她之悍名,有一半都是因著我。
旁人請我吃飯喝酒玩樂,我永只用一個藉口,媳婦不讓我去,我便不去了吧!
12
她為我生了兩個女孩兒,糰子像我多些,圓子更像她。
又不愛嬌氣,又愛笑。
生糰子時我還蒙著,到了生圓子時,或是年紀原因,她差點難產,生了三日才將圓子生出來,此事驚了我的心。
有沒有兒子我並不在乎,我只不能失去她。
我說從此我們便再不生了吧!
她看著我吃驚了許久,卻伸手攬過了我的脖頸。
「溫肅,你說我不愛你,還能去愛誰呢?」
這是她同我說過最裸露的話,到後來不論我在如何問,她都不說了。
一路跌跌撞撞,我竟走到了現在。
這日她起的極早,或是少年時實在缺覺,她如今愛睡些懶覺,起床氣又極重。
若無事擾她,她總要睡飽了才醒。
我看她眼下一片青黑,暗罵她不懂事我亦要跟著不知節制。
她給我盛粥夾菜,又拄著雙頰看著我發獃。
「待我走了你在睡一會兒,睡醒了再起。」
「不了,你今夜就要走,我要給你收拾行裝的。」
「此次拾安在明我在暗,輕裝簡行便罷了!」
「該帶的總要帶上的,出門在外不同家裡,總有不便。」
她搖搖頭,眼裡盛著擔憂,面上卻不表露。
「我去去就回。」
「嗯!」
她應道,樣子乖巧懂事。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頂發,這許多年都習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
她總說都一把年紀了,總這樣不合適。
可我和她在一起時已是一把年紀,旁人若要笑話便笑話去吧!
我的媳婦兒,誰也管不了我怎麼對她。
河南道事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河南道自知州到知縣,關係盤根錯節,陛下此次是下了大決心要肅清官場了。
這許多年天災人禍,只賑災銀兩不知撥去了多少。
卻依舊如泥牛入海,百姓的日子並不見好轉,陛下派人去了一茬又一茬,人是回來了,可什麼也未查到,或是有查到一星半點兒,人還沒到京城就沒了。
可見河南道的官場是何種模樣,官員是如何膽大包天了。
水至清則無魚,可這池水已太渾了,在攪起來,就是滔天巨浪。
陛下將正事交代完了,宋大伴叫了侍人添了茶。
「寶銀是不是又將朕數落了一番?」
陛下臉上有了些笑模樣,這些年過去,陛下身上越發有了一國之君的氣度。
他有雄才大略,從不耽於兒女之情。
「陛下說笑了,她如何敢數落陛下?」
「這天底下也就她敢了,是不是又說叫你辭官在家,她來養你?上次因著旁人參你,她尋了皇后,將她的生意深入淺出的講了一遍,末了說的就是她不想叫你做這官了,吃力不討好,甚是委屈。」
「陛下知曉,她便是這樣的個性,又最是護短。」
「你這是在朕面前秀恩愛麼?呵!」
「我同她本就恩愛,何來秀恩愛之說?陛下若無交代,臣便先歸家了,她今日起的甚早,面上不顯,心裡定然擔心極了。」
「去吧!事情如何不要緊,萬要活著回來,若不然寶銀怕是要造反的。」
13
我歸家時寶珠娘三個都已接過來安頓好了,我和拾安的行禮亦打包齊整。
家中人等著我一同吃飯,飯桌上說了些閒話,氣氛輕鬆。
我同拾安要去河南道的事兒寶銀該是同阿爹阿娘說過了。
不知她是如何說的,總之阿爹阿娘看起來並不憂心。
她就是這樣,做事從來都是熨帖的,自娶了她,我不論做什麼都沒了後顧之憂。
又因為她,十分的惜命怕死。
我怕我死了,在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愛她。
我深愛她,我知曉的。
她在我旁邊坐下,笑著說話,全沒有同我一處時因為我要遠走的憂心。
她笑時眼睛彎著,星光點點。
我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她悄悄看我,沖我促狹的眨了眨眼。
我忍不住笑,手上微微使勁。
她的手同旁的女娘不一樣,指尖掌心有薄繭,微微粗糙,卻極溫暖。
直到菜上了桌她才將手抽了回去。
我忽有想起剛成親時,用阿娘的話來說我恨不能將她拴在褲腰帶上,走哪裡都帶上。
旁人婚娶,陛下一般都准個三五日的假。
我那年卻足足三月不曾上朝。
陛下讓人帶了數次話來,大概意思都是:「夫妻恩愛是極好的事兒,只也不該誤了差事。」
寶銀勸著我去,我卻怎麼也沒了辦差的興頭。
每日陪著她閒話,出去轉一轉,或坐在窗前作畫寫字,看她撥算盤珠子,春花開時我背著她在滿是野花的山坡轉悠。
沒有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可不知為何,我就那般歡喜。
陛下實在煩人,我便上了道辭官的摺子。
寶銀想去關外看看草原,去養馬匹,我想帶她去。
陛下連夜尋到了我家,拉著我的手聲淚俱下的問我他哪裡做的不好?
寶銀當時就坐在一旁給他倒酒,看著陛下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
「陛下很不該如此,讓旁人聽去了,還以為陛下對我家郎君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她說的不緊不慢,我伸手去刮她的鼻子。
陛下吭吭哧哧說道:「世上誰人不婚娶?就你們二人這般膩歪,都快三月了,新鮮勁兒早該過了,明早你便收拾收拾上朝來,那辭官的摺子朕已燒了,就當沒看見。」
陛下都親自尋到了家裡,我便也上朝了。
只在不同往日般時不時還要住在府衙,晚歸更是常事。
只自娶了寶銀,干不完的活只要不緊要,放到明日,緊要的,帶回家再做。
陛下的不滿明晃晃寫在臉上,他要議事,萬是不能耽誤了我下值的。
他若嘴碎話多,到了時候我便走,全然不顧他的臉面。
陛下數次感嘆,「大慶若不換個閣老,是不是就要完了?見過懼內的,沒見過你這樣懼內的。」
「陛下不怕我家寶銀麼?」我看著他幽幽說道。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便沉默著,又指指門,讓我出去。
14
陛下是有些了解寶銀脾氣的。
知曉寶銀有身孕那日,陛下無事,非要拉著我下棋,說還沒到下值的時辰,時間到了定然讓我回去。
畢竟是一國之君,有時是要給他幾分顏面的。
我便應下了。
陛下文韜武略,獨一點身不如人意,他下棋下的極爛。
旁人同他下棋不敢贏,獨我不讓著他,每每輸了又輸,臉色青白時才肯罷休。
只那日我們一盤棋都不曾下完,宋大伴就彎著腰進來了。
他年歲已大了,頭髮雪白,人又和藹慈祥,若是有鬍鬚,同旁人家的老阿公沒甚區別。
他如今甚少做事,陛下讓寶銀給他尋一處養老的院子。
寶銀卻將那院子尋到了寶珠家,陛下同拾安,皆是宋大伴看著長大,若無他,亦無今日陛下同拾安。
拾安要給他養老,叫他過些平常人的日子。
趙大寶自會說話時便喚他做祖阿公的。
只他終放心不下陛下,多數時候還在宮中守著。
他走的匆忙,可臉上的皺紋里都帶著鑲著笑意。
他已好幾日不進宮了,今日怎忽然就來了呢?
「大伴怎這時來了?」
我起身去扶他。
「是有天大的喜事。」
「甚事這般重要?還值當你這個時辰親跑一趟?」
陛下問道。
寶銀那丫頭有喜了,剛查出來的,她不讓老奴來,可老奴不放心,要求了陛下賜下太醫去瞧一瞧的。」
我目瞪口呆的瞧著宋大伴,我同寶銀成婚已一載余,夫妻恩愛,按說早該有了孩兒才是,可寶銀偏偏沒動靜。
我便罷了,有無孩兒皆可,只有了她,我便足夠了。
可她雖不說,總是在意的。
我尋了郎中去瞧,寶銀沒毛病。
想起舊日事,便讓郎中給我瞧瞧。
原是那些年,我將那春藥喝的太多,已傷了根本。
知曉這事兒事我竟不敢面對寶銀,是我害她,連做阿娘的資格也不能有。
她來尋我時,我就在寶珠等她時常坐的那棵槐樹下坐著,什麼也沒想,有似將過往都想了一遍。
她手裡提著燈,那小小一團光,將她照的溫暖柔軟
「若我有疾,不能生養,你會如何?」
她在我身旁坐下,將那盞燈放在地上,伸手將雙手放在我的頰邊,溫柔又堅定的讓我看著她。
「那又如何?你是寶銀就夠了。」
我看著她說。
這是我的真心。
「我亦是,你是溫肅就夠了。大夫只說艱難,又沒說一定就沒有,隨緣就是了,你又何必自苦?躲了我這幾日可是想明白了?覺得虧欠了我,不要我了麼?」
15
「沒了你,我便不能活了,你可容我這般自私的將你留在身邊?」
我小心翼翼的瞧著她,我知她不會走,不會留下我一人。
只我自己,不知為何非要她說些什麼才安心。
都這樣大的年紀了,怎還這般矯情?你若說出什麼叫我再嫁的狗屁話來,我才要罵你。「
她抱著我的頭搖晃,又將我拉過去,將我的唇貼在了她的上。
」我心似君心。「
她喃喃說道。
這便是我深愛的人,我愛著她,總因為著些什麼。
此事似只是昨日事,可她忽然就有了身孕。
她近日同往日無二的。
」大善,大善,哈哈......「
陛下起身,拍著我的肩膀,開懷大笑。
待到了家,待看見躺在床上的寶銀,我還不曾清醒,似墜進了一場不知真假的幻夢中。
阿爹阿娘同慧娘守在她身旁,御醫又診了一遍,衝著我點點頭。
寶銀就躺在床上,她甚少有掉淚的時候,只那日她卻掉淚了。
夜裡她靠在我懷裡,百日那山呼海嘯的情緒已平靜了,我卻只會對著她傻笑。
」今日怎就哭了?「
」替你哭的呀!你雖嘴上不說,心中不知多傷感愧疚,定然覺得欠我良多,我心疼你。如今我們終於要有孩兒了,你便不用在偷偷傷懷了呀!「
她仰頭看著我,眼裡事認認真真的明明白白的心疼。
她哭原是心疼我啊!
這便是我的寶銀。
朝中安穩,無甚大事陛下便免了我上朝。
我不知旁的孕婦如何,只我家的寶銀,平日如何,懷孕時亦是如何。
她吐得厲害,只她自生下似不知嬌氣二字未何物,吐完了她便吃,吃完了有吐。
那腳腫的蘿蔔般,每每給她洗腳按摩,我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她沒心沒肺的道,誰家的婦人有了身孕都是這般的。
只一次,洛陽獻了櫻桃,陛下賞了半框,因遠不到櫻桃成熟的季節,便格外珍貴。
我帶回家中,原是要叫她瞧瞧吃了的。
她哪裡肯,叫了人來,將那櫻桃分了,余了的才自己吃了,我看她模樣,不知有多喜歡吃。
便去尋寶珠,拾安也得了半框。
不想走到半路上碰見了寶珠,她帶著人,抱的就是那半框紅艷艷的櫻桃。
長兄看,一枚都不曾吃,我要全拿去給阿姐的,阿姐有了身孕,如今果子都還沒熟,好不容易有果子吃,阿姐不知有多喜歡。只她是個」
我看著寶珠,忽覺這些年自己是錯的,錯想了寶銀同寶珠,她們同旁的姐妹更不同些的。
在寶珠心裡,或許對寶銀的愛,更勝於愛她自己。
原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都是要用最珍貴的東西去換的。
她們待彼此都是一片赤忱,拾安心悅寶珠,原也是因著什麼的。
她要待誰好,便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