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我的頭髮。
我立刻躲開。
他的手尷尬地停留在半空。
「廷璇,你討厭朕?」
我點頭。
朱弘臻良久不語,最後說:「你呆呆傻傻的,大概不懂得表達真實心意。
不過就算你討厭朕,朕也不討厭你。過去朕忌憚你,因為你是權臣。
都說天威難測,你們身為臣子的畏懼朕,卻不知道朕也畏懼你們。
尤其是你,你陪朕一路走上高位,朕怕你居功自傲、挾恩圖報,所以故意冷著你,其實朕……時時刻刻都在想你,你住在朕的心裡。」
9.
我嫌朱弘臻話多。
他說話彎彎繞繞,還不如籠子裡大叫「治水」的鶴哥來得利落。
早晨我賴床不起,他拿一枝海棠搔我鼻尖:「小懶貓,朕都已經下朝了,你還在睡。」
海棠花瓣濕涼柔軟,我打了個大噴嚏,在床上滾來滾去,默念三十遍「朱弘臻是壞人」,然後翻身坐起。
「治水!治水!」
朱弘臻樂不可支,擺開棋盤笑道:「你這傻子,傻了還惦記治水,放心吧,朕已經著人去辦了,就按照你的方案做。」
「好耶!」我拍手稱快。
朱弘臻溫柔地看著我,太過溫柔,讓我的心像棉花糖一樣融化。
這樣不好,他是壞人!我不能被他打動。
於是我遮住自己的眼睛,不看他。
「這又是怎麼了?你還是怕朕?」朱弘臻的聲音也柔,絲絨一般滑過耳畔。
「本來朕還想著,把尚寶司新制的玩具拿給你,唉,可惜你不想看,瞧瞧這彈弓,真好玩,還有這彈珠,個個晶瑩剔透……」
我忍不住從手指縫隙里偷偷往外看,果然看見流光溢彩的玻璃珠子,還有精巧可愛的牛皮小彈弓。
朱弘臻發出得意的笑聲,這時太監來稟告御史大夫孟修竹正在內閣等待陛下。
孟修竹,這個名字牽動我的神經。
儘管我已經記不清他是誰,但是「人生箴言」上註明了他是好人。
「哦,朕要去議事了,可惜這彈弓沒有人玩。」朱弘臻提高聲音:「只好放在這裡,等小貓把它叼走嘍。」
太監忍著笑送他出門,回來後笑意已經擴大成金燦燦的菊花。
他叫如樂,我經常見到他。
如樂笑道:「葉大人,你來了以後萬歲爺性情大變,原先恣肆桀驁,稍有不順就大發脾氣,現在整日喜氣盈腮……真是多虧了葉大人你啊,萬歲爺好伺候了,我們下人跟著沾光。」
我從被子裡探出手,偷走緋色的玻璃彈珠,躲到被窩裡偷偷玩。
正玩得高興,忽然有人掀開我的被子,我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美女。
她真的好美啊,妝容精緻,衣著華貴,只是眼神不善,如利刃般將我上下剔一遍。
如樂焦急地跟在後面喊:「李小姐,陛下交代過了,未經允許外人不能闖入乾清宮,您莫要為難小的….」
美女大喊:「我李麗姝是外人嗎?我可是未來的皇后,一個月之後陛下就要跟我成婚了,今日太后召我進宮敘話,我順道來乾清宮看看,隔老遠就聞到一股狐騷味,進門一看,果然這狐媚子躺在陛下的床上!」
我大聲反駁:「這不是陛下的床,這是我的床!」
朱弘臻安排我住在他的寢殿內,他的床和我的床中間用屏風隔開。
李麗姝一個耳光扇下來:「賤人!裝瘋賣傻勾引陛下!」
我挨了一耳光,立刻奮起反擊,一拳打中她鼻樑。
李麗姝驚呆了,跌坐在地,鼻血流了兩行:「你,你敢打我?我可是皇后,你敢打我?」
她發了瘋似的,抄起椅子朝我砸過來,我險險躲開抓起桌上的彈弓瞄準她。
「陛下來了,陛下!陛下!」
太監們尖著嗓子大喊,未幾朱弘臻衝進來,李麗姝立刻撲過去:「陛下我被葉廷璇打傷了,你看看我臉上的傷,我好聲好氣跟她說兩句話她就打我,我好疼...」
朱弘臻朝我望過來,這一眼積壓威重,我感覺頭皮發麻。
「廷璇,朕寵你,但沒讓你恃寵而驕誤傷他人!」
李麗姝哭得梨花帶雨:「陛下一定要替我做主,我的鼻子都被打破了,陛下也知道我是最愛美的….」
她的侍女跟著嗚嗚哭泣。
「都給朕閉嘴!」朱弘臻龍顏大怒,一腳踹翻桌子,桌上百寶箱內裝滿他送給我的玩具,如今稀里嘩啦傾倒而出。
我幼稚的頭腦處理不了這種狀況,害怕得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地掉落,在恐懼中我抓住人生箴言上唯——根救命稻草:「孟修竹,我要找孟修竹....」
朱弘臻暴怒:「又是孟修竹,朕就知道你與他脫不了干係!他是你的拼頭是不是?好啊,你去找他啊,他就在東邊文淵閣,你敢不敢去找他?!」
我立刻跑出去,披髮跣足地在宮裡狂奔。
如樂追在我後面求我穿上鞋子。
長長甬道兩側的朱紅宮牆上覆滿新雪,寒鴉悽厲鳴叫,天上銀灰的陰雲沉重壓在宮闕邊際。
我一口氣跑到文淵閣前,恰好碰上一群穿文人官服的男子出來。
「誰是孟修竹?」我淚眼朦朧地問他們。
「我是。」其中最年輕的男子走出來,他高且白,給我面善的感覺,和我想像中的孟修竹該有的樣子相差無幾。
「你能帶我走嗎?求你幫幫我,我不想住在皇宮裡。」
我抹著眼淚,自知可能性不大。
像我這樣百無一用的廢物,憑什麼讓孟修竹為我對抗皇權。
可是孟修竹向前一步,目光堅定道:「好,我帶你走。」
10.
「孟大人!咱家勸你不要惹陛下生氣。」如樂擋住我。
孟修竹正氣凜然道:「葉廷璇明擺著不願被禁足宮中,所有人都該尊重她的意願,縱使貴為天子,也不該強迫平民。」
他身後的群臣交頭接耳,有人出面說道:「葉廷璇雖是女子,但也曾是朝廷三品官,如今被陛下當做……禁臠,著實是打臣子的臉,讓文武百官寒心啊。」
我被孟修竹帶回家中。
他的家很簡樸,位於永定河邊。
黃昏時分兩岸河房前掌滿紅燭,映照綠波如綢的河水逶迤向前。
「我家條件艱苦,比不得宮裡,暫且委屈你了。」孟修竹讓家裡唯一的下人幫我買了身粗布衣裳和鞋子。
我和他們一起吃粗茶淡飯。
晚上住在簡陋的客房,半夜裡屢屢聽見窗外竹節斷裂的脆響,簡直如同雷鳴,我害怕地縮進被子裡。
一團橘色火光氤氳在窗戶紙上,孟修竹的聲音傳來:「葉大人別怕,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唔……好。」我稍稍定下心,看見窗外的燭影停留許久才離去。
第二日孟修竹問我是否還記得調查工部貪污案時的發現。
「當時你去了李帙家很多次,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我誠實地搖頭:「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現在很笨。」
孟修竹皺眉道:「昨天半夜我查帳時看到,延慶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和延慶六年八月五日各有一筆調撥給兵部的造船款項,共計九百萬兩白銀,那段時間浙江沿海正在抗倭,李帙是抗戰總督。
九百萬兩白銀,至少可以修建普通戰船五十艘,然而兵部造冊對於這批戰船的描述十分模糊,沒有人能舉出確鑿證據證明這五十艘戰船確實存在著...」
他說的話超出我的理解能力,很快我就開始走神,擺弄桌上的水跡。
「葉廷璇,廷璇?」
「啊?」我抬頭回應他。
孟修竹嘆氣,他白凈的面孔上有真切的惋惜。
「你真的病了,過去你是朝廷最聰慧的官員,儘管我們處於兩個陣營,你的大部分決策我並不認同,但我一直很欣賞你的能力。」
我被他的語調和神情感染,也覺得難過起來,眼淚止不住打轉。
像我這樣的廢物有什麼用呢,我想起人生箴言上唯一的目標:「治水,治水….」
孟修竹笑起來:「你還記得治水?這很好,或許這是讓你恢復健康的契機,前日我被任命為工部侍郎監都察院監察史,兩天後我就要去汝河沿岸監督水利工程建設,順便調查公布貪污案,我帶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我開心地點頭。
孟修竹幫我整理包袱,帶夠路上需要的乾糧,雇了馬車上路。
出門後不久我們便被宮裡來的人堵住。
如樂領頭,他身後是黑壓壓的錦衣衛。
「孟大人,咱家看你是真不要命了,連陛下的女人都敢搶。」
孟修竹依舊正直勇敢,背影孤霜傲雪:「請不要這樣侮辱我們,這世上的感情豐富而複雜,看到男女就想到愛情是極為狹隘的,人與人之間還存在不求回報的幫助,以及知己之間的惺惺相惜……」
孟修竹堅持帶我離開,我們日夜趕路,提前到達汝河沿岸。
大水浩浩湯湯,自山上望下去是一片汪洋。
萬千壯士在水上勞作,岸邊人頭攢動,我繪製在紙上的圖景正在大河上一點點形成。
這是激動人心的場景,我的衣衫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靈魂輕盈飛馳。
然而快樂維持不了太久,朱弘臻親自來抓我回京。
那天鬧得很不愉快,我痛哭流涕不願離開,孟修竹跪地替我求情。
朱弘臻緊緊攥住我的肩膀,強迫我坐在他身邊。
「朕已經找到通靈萬物的佛家大師,他能拯救葉廷璇,你呢?你有這個本事嗎?孟修竹,別忘記你的身份,君為臣綱。朕要你往東你不能往西,朕要你死,你就不能活。」
11.
回到宮中後我再次被美食和玩具包圍。
朱弘臻加倍對我好,乾清宮的所有人圍著我轉。
我經常哭,我不開心,我想要孟修竹回來。
但我懵懵懂懂地知道我不能說我想要孟修竹,不然的話朱弘臻會生氣,會對孟修竹不好。
佛家大師看過我後說:「智識不足六歲,已斷絕男女情愛。」
他最後一句話是看著朱弘臻的眼睛說的。
朱弘臻不信邪:「一定有方法補救,一定有的,請大師直說,朕願付出任何代價。」
大師道:「勞民傷財,禍亂江山。」
朱弘臻握住我的手:「逆天改命,願賭服輸。」
大師寫下幾個字,由如樂捧著交給朱弘臻。
如樂看到那幾個字後跪地悚然大叫:「這使不得!這絕對不行,萬萬不可呀!」
朱弘臻看過後臉色驟然大變。
他轉頭深深看我一眼,對大師平靜道:「朕願意。」
12.
兩京十三省,四百八十寺。
朱弘臻動用國庫儲蓄,準備在各地大興土木。
各地官員勸諫的摺子如雪花般遞上來,淹沒了乾清宮。
朱弘臻不聞不問,讓京官立刻修葺護國寺,在新年那日帶我進去拜佛。
如樂捧來紫檀木盒,盒中放著大師那日寫給朱弘臻的紙條。
「陛下,這萬萬不可啊……」如樂再次老淚縱橫。
朱弘臻面無表情,將紙條放入香爐中燒了。
火光映照他稜角分明的容顏,那如刀般銳利的美讓我再次眩目,我眨眨眼睛,不敢直視他。
「廷璇,來跟我一起許願。」
朱弘臻拿走我手裡的布娃娃,拉我一起跪下。
「什麼是許願?」我不懂。
「許願,就是把願望告訴佛祖,譬如一生平安,譬如恢復智識,譬如……與我相愛,永不分離。」
我苦惱地撅起嘴:「可我什麼都不想要,嗯….我就祝佛祖新年快樂吧。」
「新年快樂?」朱弘臻輕聲重複這四字,像風中旋落的花瓣一樣輕。
「嗯!」
朱弘臻向來銳利的鳳眼,變得朦朧而瀲灩,燭火突然跳動一下,淚珠自他眼角落下。
他在哭。
我手足無措:「你….…你不要哭,我祝你也新年快樂好不好?祝佛祖和你都新年快樂。」
朱弘臻抱住我,緊緊抱住。
寺外大雪紛飛。
13.
我的情況漸漸好轉。
就像呀呀學步的嬰孩一樣,我開始在學習中重新接觸世界。
不過我學習的速度很快,一日千里,心智幾乎一天長一歲。
「朕在等你。」朱弘臻穿淺綠常服,笑吟吟地教我下棋。
「你等我做什麼?」
「等你長到『十三歲」,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那時你初識人間情愛,或許朕….…有幸做你第一位心上人。」
我執白子的手頓住。
「你這麼自信?」我本能地厭惡此時的他。
「這宮裡就我一個『男人』,你情竇初開時若是不選我,難不成要選如樂?」
朱弘臻笑起來,如樂跟著賠笑。
我放下棋子,目光落在庭院中的青竹上。
「你不開心了嗎?朕向你道歉,朕剛剛是在開玩笑….…朕,真的很想你,想真正的那個你,你愛過我,看我的眼神飽含愛意,可是當時朕沒有珍惜,朕視之為理所當然,朕太蠢了.…廷璇?廷璇?你在聽朕說話嗎?想什麼呢?」
朱弘臻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很快,他臉色微凝:「你在想誰?竹子,孟修竹?」
我愈發明白,想保護孟修竹,就不能在朱弘臻面前提到孟修竹。
「沒有,我在想,你就要結婚了。」
因為湊錢重修護國寺,朱弘臻和李麗姝的婚事推遲到春季舉辦。
朱弘臻面沉如水,盯著我的眼睛:「你當真在想此事?」
「是。」
稀里嘩啦一陣脆響,瑪瑙棋子落了滿地。
朱弘臻聲音陰沉:「你沒學會情愛,倒先學會耍心機了,每次提到孟修竹都要拿朕的婚事堵朕的嘴,你想讓朕愧疚是不是?朕告訴你,就憑李帙勞苦功高,朕必須娶他的女兒做皇后,這婚事不可能取消。至於孟修竹……呵,他已經完成了治水,今日便能入京,朕會犒賞他,讓他舒舒服服地死。」
我跳起來:「不行!孟修竹做錯了什麼?你不能殺他!」
朱弘臻的目光越發狠厲:「你現在越是焦急,他越是該死。」
「我求你,求求你,你說什麼我做什麼我全聽你的,放過他行不行,他是好人他沒有錯…….」
「讓你做什麼都可以?」朱弘臻的黑眸幽靜如深淵。
「是,我都聽你的。」我拭著淚。
「好。」朱弘臻奇異地笑了:「去床上。」
14.
「吻我。」朱弘臻開口。
我跪坐在龍榻上,順從而笨拙地照做。
唇瓣彈滑,銀絲牽連,越發迷亂纏綿,窗外起了風,吹落窗簾上的小銀鉤,光線曖昧溫柔。
泠泠琅琅,是院子裡海棠樹上系著的金鈴鐺在響,冷硬與溫熱,我的珍珠璫與耳垂,在他的唇舌中融化。
都融化了,春水迢迢,香爐中片香燃燒,茉莉、瑞腦、松枝,噼噼啪啪,寒寒窣窣。
香氣愈發濃烈,在急促喘息間繚亂,仿佛墜入深粉色花瓣碾磨出的柔軟里,不斷下陷、下陷,我猛然推開朱弘臻。
「陛下,不要…..」
朱弘臻起身:「不要什麼?你對孟修竹的愛,只夠你『奉獻』到這裡?」
我淚流滿面,淚水越擦越多,手忙腳亂地整理衣服。
他俯下身,在我耳邊惡劣地低語:「可是你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夠他死一百回了。」
我愕然清醒:「你還是要殺他?」
朱弘臻冷笑:「朕是天下之主,敢覬覦朕的心上人,朕必然叫他萬劫不復。這個時候,估計他已經快到家了,朕的錦衣衛也該出發了...」
「你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