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離婚時,妻子正在洗碗。
她動作頓了一下,輕輕點頭,「好。」
這是我第 5 次向她提離婚,前面 4 次,她震驚、憤怒、痛苦,甚至哀求,讓我煩不勝煩。
這一次,她卻同意了。
同意得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仿佛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望著她立在水池邊的纖瘦背影。
興奮之餘,心中升起一絲異樣之感……
1
白冰玉的電話打來時,我還坐在沙發上咂摸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緒。
「這次怎麼樣?她同意了嗎?」
她柔和的語調中夾雜著些許緊張。
我回過神,晃了晃腦袋,嗓音愉悅:
「嗯,同意了!」
那邊安靜幾秒,顫抖著問:
「真的?川,你別騙我!」
我心一酸,柔聲開口:
「冰玉,是真的,她這次真的同意了,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電話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啜泣。
「太好了……我終於,能擁有你了!」
感受到她的激動和澎湃,我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這是我第 5 次向沈曼提出離婚,前面 4 次,無一例外被拒絕。
兩年間,沈曼從震驚、憤怒,到痛苦、哀求;而我,從最初的愧疚、心虛,到麻木、厭煩……
每一次談判失敗,我都覺得沒臉見白冰玉。
她那麼期待,那麼憧憬,那麼隱忍。
儘管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難過,她卻反過來安慰我:
「都是女人,我理解她,況且你們還有個孩子。大不了我們再辛苦點多做幾個項目,多分點錢給她。唉,如果不是為了真愛,我們又怎麼會走這一步……」
今天,是我時隔兩個月後第一次回家。
我提前打了電話,進門時,沈曼已經做好了一桌的菜,正低頭坐在沙發旁的檯燈前看書。
見我進門,她把書折了頁放下,神色平靜地讓我洗手吃飯,說歡歡今天在樓下同學家過生日。
來之前,我和白冰玉達成了一致,如果這次她仍然咬死不同意離婚,就把上次給她的離婚協議中的補償錢數再提高 20%。
我甚至做好了徹夜談判的準備。
沒想到——
我剛開口說出第一句話,沈曼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地同意了。
電話那頭,白冰玉也有些疑惑,好一會兒,沉吟著開口:
「川,她不會在耍什麼詭計吧?」
不怪乎白冰玉發出這種疑問。
作為我公司的談判總監,每次遇到難啃的項目時,她總會多想一層。
我搖頭。
「應該不會,沈曼一個全職主婦,不懂商場上那些爾虞我詐。」
白冰玉的聲音變得柔緩起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懂,不代表她不會找人幫忙,總之為了公司,為了我們的將來,我建議你還是謹慎點好。」
我沉默片刻。
「放心。」
2
沈曼拿著一份文件從臥室走出來。
我抬眼觀察她。
眼神無瀾,面容平靜。
並沒有以往或崩潰哀傷,或歇斯底里的模樣。
「這個我已經簽好了,你預約好了民政局時間告訴我。」
她把文件遞給我,轉身去倒茶。
沸騰的茶壺「咕嚕咕嚕」作響,一條水線彎曲泄下,屋內頓時瀰漫出普洱的茶香。
她拿起杯盞,我習慣性伸手去接。
卻見她送到自己嘴邊,神情舒緩地輕抿了一口。
見我伸著手,她露出奇怪之色:
「離婚協議不是在你手上?」
我微微蹙眉,收回手,低頭仔細閱讀手中的《離婚協議》。
十分鐘後,我抬起頭,疑惑地問:
「這不是我上次給你的那份?一個字都沒改?」
沈曼正彎腿倚在沙發上,一邊品著茶,一邊看剛才沒看完的書。她從書里抬起頭來,表情茫然了一瞬,才意識到我在說什麼。
「啊,沒改,我覺得沒問題。」
我凝視了她一會兒,想了想,還是開口。
「沈曼,如果你還是覺得心裡過不去這個坎,我可以把金額再提高一些。」
她歪了下頭,臉上露出淡淡的笑。
「提高?白冰玉同意了?」
我心中頓時泛起不悅和厭煩感。
這兩年,只要一說到離婚的事,沈曼就能扯到白冰玉身上去。
或許在她眼裡,我是經不住誘惑的出軌丈夫,白冰玉是無恥介入別人家庭的小三。
可她根本不了解。
我們最終跨出這一步,經歷了怎樣的痛苦糾葛和艱難掙扎。
3
事實上,我和白冰玉最初彼此看不順眼。
她是我合伙人高薪聘請的談判總監,整天高跟鞋,大紅唇,包臀裙。
工作上雷厲風行,談判桌上咄咄逼人,內部會議上敢當眾反駁我。
沈曼是個溫和安靜的性子,平日裡素麵朝天,衣著簡單,除了照顧我和孩子,就是喝茶,看書,伺弄下花草。
我生活中從沒見過白冰玉這樣的女人。
我又一次抱怨白冰玉時,沈曼正在小心地修剪一盆蘭花。
她在翠綠的葉條間,歪著頭笑我:
「你最近提她次數有點多哦!」
我對白冰玉改觀,是那次在樓梯間撞見她蹲坐在台階上掩面哭泣。
她眼眶通紅地與我對視,迅速抹了把淚,站起來啞聲說了句抱歉,就昂著頭「噔噔噔」離開了。
後來我從合伙人那了解到,她因為家暴離婚,獨自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兒,前夫還時不時來騷擾她。
想到她堅毅的工作外表下,還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我對她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白冰玉也投之以李。
我們在工作上互相配合,越來越默契。
談判桌上,她懂我的話外之意,我懂她的虛張聲勢。
酒桌上,她會為醉了的我擋酒,又或是悄無聲息地遞上一杯熱茶。
那一次,我撞上她前夫又死乞白賴糾纏,甚至要動手,我衝過去直接揮了一拳,她驚呼出聲。
記得那天晚上,我頭上綁著繃帶回家,嚇壞了沈曼。
她顫抖著抱住我,不停說:「你的頭疼不疼?你的頭不能受傷啊!真的沒事嗎?」
我和白冰玉是認識三年後,才第一次上了床。
那是在古鎮開年會時。
沈曼一直很嚮往南方古鎮,某次生日許願,說希望我帶她和歡歡去古鎮好好玩一次。
所以行政部問我年會在哪開時,我脫口而出,「古鎮吧。」
我本意是想給沈曼一個驚喜,可那段時間,我和白冰玉的關係有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鬼使神差地,我沒告訴沈曼。
古鎮的夜太美,酒易醉,景色迷了眼。
白冰玉穿著睡裙敲開了我的房間,我們度過了一個瘋狂又禁忌的夜晚。
我們彼此知道,犯下了大錯。
回來後,我幾番思量,切斷了和白冰玉的直接工作聯繫。
她毫無怨言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只是看我的眼神沉默而憂傷。
沈曼無意中看到我手機里古鎮的照片,驚喜地問:「你什麼時候去的古鎮?為什麼沒帶我去啊?」
我心虛至極,含糊解釋,「開會,就一天,沒告訴你。」
後來,白冰玉提出了辭職。
我同意了。
我們都清楚,這是最好的結果。
她走後,我們沒有聯繫過一次。
直到三個月後,我們在一次項目談判中遇到,她去了對家公司。
酒桌上,對家老總帶著幾個下屬瘋狂灌我酒,在我又一次被按著頭強灌時,一直沉默不說話的白冰玉,拿起一瓶酒砸在了對家老總的頭上。
她丟了工作,賠光了錢,被拘留十五日。
拘留所出來那天,我去接的她。
我們直接去了酒店。
沒日沒夜地做。
我想通了。
人生只有一次,管它什麼家庭責任,管它什麼底線道德,始亂終棄也好,陳世美也罷。
我就要沉溺,就要瘋狂。
我不能對不起,為我如此犧牲的女人。
……
思緒拉回,在今天七年婚姻走到最後一步的時刻,我不願再從沈曼嘴裡聽到白冰玉的名字。
「預約好了時間我通知你,到時不要失約。」
我冷冷地說完,離開了那個家。
進電梯時,我遇見了女兒歡歡。
她雙手捧著一塊切好的蛋糕,興沖沖走出來,滿面笑意在見到我的一剎那落了下去。
「歡歡,爸爸——」
我話沒說完,她面無表情地與我擦肩而過。
我皺眉。
歡歡以前一見我就摟著我脖子甜甜地喊「爸爸」,兩個月不見,竟然視我如陌生人。
我早和沈曼說過,離婚的事先不要跟歡歡說。
顯然,她沒有做到。
走到樓下時,我抬頭看了一眼窗口。
歡歡正叉著一塊蛋糕高興地喂沈曼,沈曼彎著眉眼,低頭去接。
手機振動,我收回目光。
白冰玉給我發了條信息:
【老公,快回家,老婆今晚要大大獎勵你!】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老公。
我能想像到,此刻的她多麼激動,多麼興奮。
我長長吐了口氣,大踏步離去。
4
《離婚協議》約定的是:
歡歡撫養權和現在住的房子都歸沈曼。鑒於公司即將上市,我公司股權不動,但拿出 800 萬作為補償給她,一年後支付。
白冰玉看見補償金額時,很心疼我。
「這是你這幾年白手起家一點點拼出來的,說給就給了,你又要熬多少個項目才能賺回來。」
我安慰她:「總歸是我對不起她,我們應該慶幸,如果她堅持要平分夫妻財產,遠遠不止這個數。」
白冰玉將頭靠在我肩上,「我就是心疼你的身體。」
她效率很高,很快幫我約好了離婚登記。
我把時間發給沈曼,她簡單回了一個字:【好。】
等待的幾天時間裡,白冰玉肉眼可見地開心。
是啊,從兩年前第一次提離婚開始,我們互相鼓勵著一路走到今天,背負了很多,經歷了很多。
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怎麼就突然同意了呢?
「真的沒耍什麼花招?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不僅是她,我心中其實也有些疑惑。
精疲力盡的夜裡,白冰玉在我胸口沉沉睡去,我望著窗外的月亮抽煙,思緒紛雜,忽然想起來一件小事。
一個多月前,我正在開會,沈曼打電話來,嗓音里含著怒意:
「為什麼把歡歡的鋼琴參賽名額給了白冰玉的女兒?」
我當時很不高興,訓斥說:
「歡歡每年都參加,貝兒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就讓一次有什麼問題?況且那家機構本來就是我贊助的,以後歡歡有的是機會!」
沈曼沉默許久,低聲說:
「你知道歡歡為了這次比賽多刻苦嗎?她說要用實力證明她爸爸沒有徇私,要拿個冠軍回來讓你驕傲……」
我很煩被她這種道德綁架,粗聲說了句,「回頭我給她買個禮物補償就是,貝兒是個可憐的孩子——」
她沒聽我說完,掛了電話。
比賽那天,我開車送白冰玉和貝兒去現場。
半路堵車,我看見了沈曼,她騎著小電驢,後面載著歡歡。
沈曼不會開車,家裡去機構路不遠但異常擁堵,所以她時常會騎著一輛小電驢送歡歡去學琴。
那天風很大,母子倆被吹得頭髮凌亂,有些狼狽。
我轉頭看了眼貝兒,她穿著漂亮精緻的公主裙,正一邊喝牛奶一邊窩在沈白冰的懷裡。
小電驢被一輛加塞的車蹭到,沈曼和歡歡摔在了地上。
我下意識要衝下去,白冰玉摁住了我的手,緩緩搖頭:
「她本來就不喜歡我和貝兒,這個情形,只會讓她更生氣。放心,她們沒受傷,已經起來了。」
我看過去,母子倆正相互扶著站起。
貝兒忽然摁下了副駕駛車窗,喊「歡歡」,得意地大聲說:「我們坐葉爸爸的車去比賽,你也去比賽嗎?」
我在驚慌失措中,與沈曼對視。
我以為她會鬧。
她卻只淡淡瞥了我一眼,轉身安撫歡歡,很快載著她走了。
……
自從決定背下罵名走上這條路,我其實刻意不去想那些會讓我意志不堅定的事。
總不能對不起這個,又對不起那個。
我對自己說,多補償一點好了,她一個全職主婦,沒上過一天班就能白得那麼多錢,也不算虧待她。跟很多人比,她已經算幸運了。
我摁滅了煙頭。
止住了腦海中莫名冒出的回憶。
5
離婚登記當天,白冰玉堅持陪我去,她說想真誠地跟沈曼表達一下歉意。
我有些猶豫。
「萬一她現場對你做些過分的事……」
她苦笑,「那正好,就算我還她了。」
我們提前十分鐘到了民政局,白冰玉握著我的手,彼此打氣。
沈曼出現的時候,我第一眼沒認出來。
她一改平日素麵朝天的樸實裝扮,穿了件藏藍色束腰風衣,踩著高跟鞋,長長的頭髮像緞子披下來,垂至腰間。
化了淡妝,本來就皮膚就比別人白皙光潔,更顯得她皓齒明眸,眉目如畫。
她雙手插著口袋,神態安然地走進來。
她似乎自帶一種奇妙磁場,待在哪裡,哪裡就平添一份平和寧靜的氛圍。
在家如此,在外面也如此。
大廳忽而變得安靜,目光紛紛落在她身上。
我恍惚了一下,只覺有種遙遠又模糊的熟悉感撲面而來。
我起身朝她走過去,第一句話竟然是:
「你會穿高跟鞋?」
她怔愣,顯然沒料到我竟問這樣的話。
「嗯。」
「以前從來沒見你穿過。」
她淺淺蹙眉,還是解釋道:
「今天我有點事。」
我想問什麼事,白冰玉走了過來。
她看見沈曼,眼神也閃過一絲詫色,隨後從容笑著打招呼:
「沈曼你好,我今天來你不介意吧?」
沈曼看了她幾秒,微微揚起唇角。
「不介意了。」
聽到她這句話,我心中莫名有些煩躁,粗聲說:
「這是公眾場合,你可別像以前又哭又鬧!」
我沒冤枉她。
在兩年艱苦卓絕的離婚過程中,她的確哭過鬧過,更多的時候,她紅著眼眶凝視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葉川,你愛我的,你只是不記得了。
「葉川,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葉川,我堅持不住了,你別怪我好不好……」
我們的確有過很相愛的時刻,可我也的確變了。
到後期,我愈來愈不耐煩。
「沈曼,過去的都過去了,你要接受現實,人總是會變的。」
此刻,沈曼垂下眉眼,笑了笑。
「去登記吧。」
手續辦得很順利,工作人員說,一個月冷靜期結束後再來領離婚證。
走出民政局大門時,白冰玉鼓起勇氣,對沈曼誠懇地說道: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句對不起,我和阿川,唉,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沈曼微笑,瞥了一眼白冰玉手上的包。
「你確定不是來讓我看這個包的?」
兩個女人在深秋的落葉中沉默對視。
白冰玉沖她笑了。
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仔細打量那個包,包的提手上綁著一條絲巾。
有些眼熟……
我猛然記起來。
包是半年前我送給白冰玉的禮物,很貴,相當於普通人家一套房子。
白冰玉高興地摟著我親時,沈曼打電話來,慢聲細語地說她生日,等我回家吃飯。
我有些慚愧,白冰玉大度地讓我回去。
「友好離婚對公司上市有好處,不要任性。」
她笑著從那個包上解下一條絲巾。
「這個牌子的絲巾也不便宜,你拿去當她的生日禮物,省得你又折騰去買,回頭我再去專櫃配一條就是了。」
記得那天,沈曼收到絲巾很高興,眨著小鹿似的眼睛試來試去。
而現在,她的目光輕飄飄掃過包上那條新配的絲巾。
又輕飄飄移開。
6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沈曼同意離婚後,以前一些不在意的,遺忘了的畫面,總是猝不及防冒出來。
我想人總是懷舊的,或許這是大腦在跟過去切斷的一個過程。
我帶著白冰玉回了父母家。
白冰玉姿態放得很低,買了很多價格昂貴的禮物,父母卻對她極其冷淡。
他們一直強烈反對我和沈曼離婚。
爭執得最激烈時,父親指著我怒吼:
「蠢不可及!自己用命換來的不珍惜,你知不知道人家為你放棄了什麼!以後有你後悔的一天!」
「住口!」
母親尖叫著制止了他,哭著說,「你難道還想他回到以前……」
白冰玉很委屈,走時在車裡紅了眼。
我安慰她:「和你結婚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家人,不要太在意。」
她很快調整了情緒,想起什麼又問:
「你媽說不想你回到以前……什麼意思?」
我笑著告訴她。
「你可能想像不到,我以前是個渾不懍的主,喝酒打架樣樣都沒少來。有次打架被人砸了頭,在醫院昏迷過一段時間,後來情緒一激動就會頭疼。他們可能怕引起我這個老毛病……」
那天晚上,為了哄白冰玉高興,我帶她去了一個新開的酒吧。
這是個格調優雅的國風酒吧。
古樂悠揚中,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看著舞台中央一位身姿婉約的旗袍女人。
她手握琵琶,微微側頭,長發散落遮住了眉眼。指尖輕撫,優美的音符如泉水般流淌。
我怔怔看著,心中又湧起了那股遙遠又模糊的感覺,說不清是什麼,卻仿佛有細細密密的針在心口上扎。
白冰玉輕笑了聲,湊到我耳邊:
「你真正對我動心,是古鎮年會那次吧?」
我回過神來,微笑。
「被你看出來了。」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甜蜜又感慨。
「那次年會節目,我也是穿著旗袍彈琵琶,雖然是假彈,但你那時看我的眼神,和現在一樣。」
一曲演奏結束,台上女人婷婷起身,向觀眾微笑示意,下了台。
我微微愣怔。
旁邊,白冰玉疑惑開口:
「怎麼長得有點像沈曼……」
我晃了晃腦袋,有些失笑:
「是有點像,不過她可不會彈這些東西。」
電話響了,是弟弟葉鋒從法國打來的。
我走到一側門外的走廊接聽。
電話里,葉鋒語氣異常認真地問我:
「你真的和沈曼離婚了?」
我不悅地脫口而出,「什麼沈曼,叫嫂子。」
話出口,我愣住,好一會兒說:
「在走手續了。」
葉鋒沉默片刻。
「我下個月回國。」
「你剛拿到國外投資,突然跑回來幹什麼?」
「找沈曼。」
我啞然。
我實在不明白,明明是自己的家人,一個個為什麼如此維護沈曼。
心中煩悶,我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
清冷夜色中,窗外有人在說話。
「沒想到你這麼多年沒彈,一出手還是當年音樂大賽金獎的風範啊。」
溫婉的女人聲音響起,「陳老師,謝謝你給我上台表演的機會。」
「你現場反饋這麼好,我謝謝你才是!」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
兩個身影慢慢走遠,其中一個,正是剛才台上演奏的旗袍女人。
晚風掠過,女人長發隨風飛揚。
一張熟悉的側臉露了出來。
7
我幾乎是下意識推開側門走了出去。
女人微笑與人告別,攏了攏風衣,獨自往夜色深處走。
寂靜深秋,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發出輕靈的聲響,悠揚又富有節奏。
我慢慢跟在後面。
指尖星火閃爍,灼燒痛感傳來,我低呼一聲,扔了煙頭。
女人轉過頭來。
看清她的臉,我凝住。
「真的是你?」
沈曼在寂寥的夜色中眯眼看我。
「葉川?你怎麼在這?」
我一時沉默。
是啊,我為什麼在這?
我為什麼追了出來?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什麼都沒想,下意識就那麼做了。
仿佛身體先於大腦做了選擇。
「阿川!」
身後,白冰玉的聲音傳來。
「害我到處找,原來你——」
她看見了沈曼,愣了一秒,瞳孔睜大,發出和我心中一樣的疑問:
「剛才台上的人是你?你會彈琵琶?還是……假彈的表演節目?」
沈曼低笑了聲,並不回答她的話。
目光淡淡掃過我們,轉身走了。
回去路上,車裡氣氛異常沉默。
白冰玉忽然側頭看我。
「你剛才怎麼在那裡?你早認出她了?你不是說她不會彈那些東西?」
我目視前方,回答:
「我不知道,她從沒在我面前彈過。」
「你們結婚七年,她從來不在你面前彈?怎麼可能……」
白冰玉面色古怪,輕笑了聲。
「她現在變化真大,又是化妝又是高跟鞋,完全變了個人,該不會是早就找好下家了吧,我說她怎麼突然就同意離婚——」
車猛地停下,發出刺耳的剎車響。
白冰玉身體慣性向前急沖,驚呼出聲。
我轉頭,沉聲說:
「你胡說什麼,沈曼不是那樣的人!」
白冰玉揉著被安全帶勒疼的肩膀,震驚地與我對視,忽而憤然大聲說:
「對,她不是那樣的人,我是!我自甘墮落,上趕著當你的小三,是我卑鄙無恥,是我道德敗壞!」
我皺眉,「你何必這麼說自己。」
她眼眶通紅,情緒激動。
「我白冰玉從小就是個好強的女人,我也有自尊,也有驕傲,要不是為了你,要不是為了我們這段感情,我何苦讓自己陷於這樣的境地……」
說到最後,她聲音哽咽起來。
我不作聲了,長長嘆了口氣。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付出,算了,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別再爭執這些沒有意義的事,好麼?」
她咬著唇,好一會,「嗯」了聲。
那天晚上,她穿了新買的情趣睡衣,委屈又討好地向我俯下了身。
許久,我沮喪地說了聲抱歉。
她抬起頭,黑暗中,用發亮的眼睛注視著我。
隨後,溫柔安慰:
「沒關係,你最近壓力太大了。
「我明天去開幾副中藥給你調理下。」
我訥訥穿好衣服,說去陽台抽煙。
夜色中,周遭萬籟俱寂。
煙霧繚繞中,我抑制不住從心底生出一個念頭:
沈曼,似乎藏了我沒見過的另一面……
8
白冰玉因為這件事情緒低落,我心生愧意,特意抽出一天時間,陪她去參加貝兒的鋼琴複賽。
貝兒其實沒什麼音樂天賦。
這次把歡歡的名額給了她,是因為某一次白冰玉講述自己孤身一人帶女兒不容易時,含淚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別人小孩有的,貝兒也能有。
我當時覺得是件小事。
歡歡從小音樂天賦極高,拿獎不知道拿多少次了,我心想少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
沈曼對這件事的反應這麼大,是我沒想到的。
似乎就是從這次開始,她沒再主動和我打過一次電話……
比賽現場,我驚訝地看見了沈曼和歡歡。
我和白冰玉一左一右牽著貝兒的手,和她們兩人迎面相遇。
我喊了聲「歡歡」,歡歡別過臉去,拉著沈曼快步走遠。
負責人告訴我,歡歡從他的機構退出了,在另一家小機構贏得了參賽資格。
我心中情緒複雜之極。
歡歡從小是個天真活潑的性子,嘴甜又愛笑,和我感情一直很親密。
她從小的願望就是成為一位名揚中外女鋼琴家。當初就是為了支持她這個夢想,我和沈曼精挑細選,贊助了這家鋼琴機構。
此刻,歡歡在台上沉浸彈奏,手指靈動如飛,旋律流水般順滑。
看得出來,這首曲子她一定刻苦訓練了很久。
沈曼纖瘦的身影立在台側,一眨不眨地看著歡歡。
我曾經也是這個畫面中的一分子。
歡歡在台上演奏,我和沈曼在台側等著,又緊張又驕傲。
如今,我置身事外,如陌生人。
心陡然一陣鈍痛。
負責人湊過來,小聲說他有認識的人,要不要花點錢把獎頒給貝兒。
一股怒火竄上來,我厲聲說:
「你看不見歡歡彈得更好嗎?歡歡是我的女兒,我為什麼要把她的獎給別人?」
負責人面露驚慌,「聽說您離婚了,我以為,我以為……」
他狼狽地起身離開。
我忿忿轉頭,撞上白冰玉的目光。
她臉色發沉,緊抿著唇。
我知道,她介意了,介意我剛才說的話。
可我沒有心思去顧及她的情緒。
此刻,我的心像被一隻手緊緊攥住,難受得快吐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竟會讓一個外人以為我會對自己的女兒黑幕!
歡歡捧著獎盃,趾高氣昂地故意從貝兒面前走過。
貝兒被氣哭了,大喊:
「葉爸爸有錢,他會把獎盃搶過來給我!你等著!」
歡歡忽然愣住,臉上笑容凝固。
沈曼沉著眉眼大步走過來,溫柔地摟住歡歡,快速走開。
終究是個孩子,舞台角落,她將頭埋在媽媽懷中大哭。
我遠遠望著母子兩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不明白。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9
我和白冰玉的關係,忽然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氛圍。
她冷淡,我也冷淡。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
我只是忽然間,似乎對她喪失了某種興趣。
白冰玉是個敏感的人。
她意識到了什麼,放下姿態主動求和。
晚上,她把頭靠在我胸口,嗓音動情:
「川,我理解你。
「這幾年,你為我背負道德壓力和罵名,現在又要和過去熟悉的生活完全切斷,難免不適應。大夫說,你的身體出現問題,也是因為這些壓力引起的。
「沒關係,川,過了這一陣就好了,等你正式拿了離婚證,就能卸下心理負擔,到時,我完完全全是你的,你也完完全全是我的,我們的美好日子還很長很長。」
我轉頭,望向窗外。
月色清冷,星光稀疏。
我覺得她說得對。
人跨入生命新階段時,總需要一段和舊時光剝離的過程。
我只是,在和過去道別。
10
父母打電話說葉鋒回國了,讓我回家吃飯。
我很震驚,這小子竟然真回來了。
他比我小三歲,從小聰明絕頂,是個少年天才。人雖然長得帥,但因為是個冷淡的性子,28 歲了還單身。
我到家樓下時,看見葉鋒在門口大榕樹下站著,低著頭定定地看著腳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領著白冰玉過去給他介紹。
這是他倆第一次見面。
白冰玉熱情熟絡地喊「小鋒」。
他不看她,看向我,淡淡開口:
「不是還沒離?有必要這麼急?」
白冰玉霎時面紅耳赤。
我也有些難堪。
但葉鋒從小就這樣,不開口則已,一開口驚人,從不講究什麼場面話。
「行了,進去吧。」我沉聲說。
「你先進去,我等人。」
我皺眉,「你不是出來接我們?」
他搖了搖頭,目光投向大門口。
葉鋒領著沈曼和歡歡走進來時,我身體驟然凝住。
沈曼顯然也沒想到會看見我,腳步遲疑一霎,但歡歡已經開心地摟著爺爺奶奶親熱了。
白冰玉的臉色難看至極。
一頓飯吃得氣氛古怪又壓抑。
父母圍著歡歡噓寒問暖不停夾菜。
沈曼不怎麼說話,慢條斯理剝著螃蟹。
白冰玉幾乎沒動筷子,腰挺得筆直,眼尾泛著紅。
我心中有些責怪葉鋒,這小子已經功成立業了,做事還這麼不著調。
沈曼起身,淺笑說吃飽了,兀自去了書房。
自從沈曼進來,我心中就瀰漫著一股空落落之感。
刻意不去看她的方向。
刻意體貼地給白冰玉夾菜盛湯。
刻意不去理會父母不認可的目光和葉鋒略帶譏諷的神情。
可看見葉鋒放下筷子,也跟著走進書房的一剎,我忽然慌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
只覺得渾身血液上涌,亂竄,控制不住。
我呆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過去。
剛到書房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沈曼異常嚴肅的聲音。
「葉鋒,別說了,這些話我就當沒聽過!」
葉鋒沉冷的聲音響起。
「沈曼,你只是暫時無法接受這種關係的轉變,沒關係,我不急,你現在只要知道我的心愿就好……」
我「砰」一下撞開了門,怒叱: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屋內二人同時朝我看來。
葉鋒唇角勾起,平靜開口。
「聽到了也好。
「我喜歡沈曼,很久了。之前因為她是我嫂子,我遠走法國,現在你們既然已經離婚,我準備光明正大地追——」
「葉鋒!」
沈曼喊出聲,臉上滿是震驚和怒意。
一股強烈的情緒在胸口熊熊燃燒,我咆哮低吼:
「你覬覦你嫂子,你還是人嗎!」
葉鋒毫不躲閃,目光與我對視。
「哥,是你先不要她的,我已經躲了這麼多年,不會再躲了。」
我簡直難以置信,手緊緊攥拳,指甲快插入肉里。
身後,傳來白冰玉諷笑的聲音。
「我說她找好下家了你還不信。
「我們兩個才是傻子,平白無故背了這麼多罵名,人家多聰明啊,不僅暗度陳倉,還能站在道德制高點白拿那麼多錢!
「沈曼,我以為你多雲淡風輕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葉鋒目光移向白冰玉,用嫌惡至極的口氣說道:
「首先,這是我第一次對沈曼說這些話,她從來不知道我的心意,你不用把自己的屎盆子扣在她頭上。
「其次,你算個什麼東西?你們這兩年做的事噁心透頂,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說她?你連沈曼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也就葉川被你這豬油蒙了眼。」
白冰玉臉漲得通紅,發出尖銳的叫聲:
「葉川!你就看著你家人這麼侮辱我?」
我充耳不聞,直勾勾盯著沈曼。
我想看她的反應。
我想知道她對葉鋒剛表白的那些話,會有什麼反應。
這對我而言,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沈曼忽然抬眼看向白冰玉,冷聲開口。
「白冰玉,我和葉川還沒有正式離婚,你現在就這麼迫不及待登堂入室,不覺得有點……自甘下賤?又或者,你其實在害怕什麼?
「你們婚內出軌,你現在住的那套房子,包括他送你的包、首飾,都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你知道的吧,我有權利要求你全部退回。
「至於葉川名下的公司股權,市值 3000 萬,半年後上市就要翻好幾倍,我如果堅持要求平分共同財產,離婚協議上的那些數字,真以為能打發我?」
我愣愣地看著沈曼,問:
「這些都是葉鋒教你的嗎?」
沈曼無比諷刺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去爭,是因為我想儘快離婚,我連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和你以夫妻的名義繼續下去。但是剛剛,托你情人的福,我突然改變了想法。
「你花在她身上花的錢,我會一分不少追回;你名下的股權及其他所有資產,不僅該我的部分不能少,並且因為你是婚姻過錯方,我會請律師做出更配你們兩個的訴求方案!
「至於你出軌的證據,還是得感謝你貼心周到的情人,感謝她這段時間來,持之以恆不斷給我發你們的同居照、禮物照、親密照,雖然照片看起來很噁心,但我想在法庭上一定很管用。」
白冰玉臉嘴唇翕動,臉色發青。
素來在談判桌上口若懸河、能說會道的她,此時此刻,被沈曼一番輸出壓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看著沈曼。
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第一次看見她稍加打扮就輕易奪取所有人目光;
第一次看見她在台上優雅彈奏,行雲流水,宛若天仙;
第一次看見她冷靜理性地強勢出聲;
第一次看見她,如此冰冷地注視著我。
11
我做了一個夢。
我在一片白茫茫的霧中迷了路,千辛萬苦,頭破血流。惶惶中回頭,卻發現早已看不清來時的路。
白冰玉委屈又誠懇地向我道歉,說那天不該逞口舌之快,讓我面臨爭奪夫妻財產的被動局面。
她哽咽著說她那天就是覺得委屈,所有人都向著沈曼,所有人都針對她。
甚至連我也不幫她……
我心中只覺煩躁。
有什麼可委屈的呢?
既然選擇了這條萬夫所指的路,這些不都是該承受的嗎?
我莫名開始躲著她,突然不想看見她。
以前,她在談判桌上振振有辭,我覺得她果敢堅毅,渾身散發女強人的魅力。
現在,我看著她滔滔不絕時嘴角凝著的白沫,有種想抽出紙巾擦掉的衝動。
以前,我為她只在我面前流露出的溫柔姿態竊喜。
現在,我發現她嗓音粗獷,不過是壓著語調說話,其實一點也不自然。
她骨骼很大,很多地方有那種細顆粒的雞皮膚,頭髮枯黃分叉,甚至有喉結。
我奇怪,這些以前怎麼沒發現?
我不由自主地拿她和沈曼比較……
我知道這不公平。
她們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女人,沒有誰優誰劣。
可我總是忍不住想起沈曼的模樣。
她溫聲細語地說話。
她靜靜坐著檯燈下看書。
她從花草中抬起頭來,彎著眉眼對我笑。
她彎腰洗頭,露出潔白光滑的後頸。
我真賤啊……
這幾天,我不去公司,也不回白冰玉的「家」,藉口出差,整天開著車在外面晃蕩。
我在一家便利店窗前吃面時,有人驚喜地和我打招呼。
我認出那是年輕時玩得很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