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我來了,擺手說不用送。
我看著她,突然問一句:「你的丁克理念究竟是什麼?」
12
其實我這麼大了,早已知道什麼是丁克了。
結了婚,不要孩子,就是丁克。
但其深層含義,我無法理解。
倘若一對夫妻,決定了不要孩子,他們盡情享受人生,享受自由,去環球旅行、去跳舞、去畫畫……那麼,這是正常的丁克吧。
但是,倘若一對夫妻,有了孩子,依舊盡情享受人生,享受自由,對孩子不聞不問,那麼,這還是正常的丁克嗎?
媽媽眉眼一皺:「你問這個幹什麼?我以前跟你提過丁克嗎?」
「你提過,我聽過很多次了。」
我小的時候,她但凡跟爸爸回一次家,都會抱怨家裡讓她厭煩。
尤其是還有個小孩。
這不符合她的丁克理念,不是她夢想中的丁克生活。
她這樣抱怨著,抱怨著,丁克……丁克……丁克……
好多遍好多遍的丁克。
「丁克理念很簡單,也很合理,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你媽媽。」
媽媽的話跟我八歲那年的話語一模一樣。
她毫無愧疚地注視著我,「媽媽生了你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我給了你生命,花了很多錢養大你,但我跟一般的媽媽不一樣,我是我,其次才是一位媽媽。」
13
原來是這樣啊。
或者說,果然是這樣啊。
我其實早就明白的,只是,想再問問。
為什麼想再問問呢?
大概是不死心吧。
現在,死心了。
我沒有再追問了,安安靜靜地回家。
李阿姨在等我,見我面色如常不由鬆了口氣。
「吃飯了來來,慶祝你考上市狀元!」李阿姨拉著我的手,後腦的白髮依稀可見。
看見那些白髮,我突然淚如雨下,嘶啞地喊了一聲:「媽媽。」
李阿姨一怔,驚詫地扭頭看我:「什麼?」
「媽媽!」我加大了聲音。
李阿姨眨了一下眼,眼眶也紅了。
但她用力搖頭:「來來,不要叫我媽媽,你父母會生氣的……」
我不管父母生不生氣,我現在只想要一個媽媽。
我又喊了一遍:「媽媽!」
小澤跑了出來,這個 985 高才生臉都變了:「老妹,你喊誰媽媽呢?這是我媽。」
「我媽。」我很堅定。
小澤急壞了:「不行不行……你……這怎麼行呢?我媽不是你媽,我也不是你哥,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哦,知道嗎?」
李阿姨聞言撲哧笑了一聲,小澤臉一紅,害臊地跑開了。
14
李阿姨同意我叫她媽媽了,但只能在家裡叫,免得有心人去告狀。
我心滿意足,過完了暑假後,踏上了去北方的高鐵。
大學四年,我依舊刻苦學習,一往無前。
我的內心有了一種動力,我要改變李阿姨的人生。
她不該受苦受累。
我和小澤,都要改變她的人生。
小澤比我早畢業,他本名陸澤。
他說他的名字不太好聽,但我覺得比「不來」好聽了一萬倍。
所以陸澤畢業後,立刻幫我聯繫派出所,準備改名的事。
他如今高大帥氣,一畢業就進了大廠,才華橫溢,氣場驚人,還有兩個朋友是在老家當官的,因此幫我改名的事並不難。
他問我想改成什麼名字。
我想了很久,說了一個很沒有文化的名字:「周該來」。
我是該來到這世上的人。
陸澤差點沒笑死,但笑著笑著又心疼壞了,想攬我入懷,可我們都長大了。
他不好意思抱我,撓撓頭斟酌道:「周永瑜怎麼樣?永遠的稀珍美玉。」
「老土。」我一臉嫌棄。
陸澤又開始撓頭:「周碧玉?」
「更土。」我笑出聲。
陸澤總想予我以「玉」之名。
因為「玉」是稀世珍寶,是人人喜愛的寶貝。
我不是不該來到這世上的人,我是人人喜愛的寶貝。
但是,真的好土哦。
我便自作主張:「就叫周萊吧,我不想要多好聽,我就想把『不該來』去掉。」
周萊,周來,我就該來。
15
取了新名字後,我的人生迎來了第二次騰飛。
大學四年,我獲獎無數,成了校園內的風雲人物,還登上過本地電視台的採訪。
畢業後,我繼續讀研。
直到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的父母在我整個大學生涯竟然沒有露過一次面。
仔細回想一下,我在四年里,只在視頻中見過他們寥寥數次。
一次是中秋節,他們臨時回了家,估計是觸景生情,突然給我打視頻,問我大學生活怎麼樣。
我說挺好的,然後藉口掛掉了。
還有一次是新年,當時我大三了,回李阿姨家過年。
我的父母卻在北方玩雪,玩得樂不思蜀,連新年都不回家。
他們又打來了視頻,將鏡頭對準了一處空地上的雪人。
「來來,快看雪人,我跟你爸堆的,哈哈,可愛吧?」
我媽年紀大了,似乎有了一些分享欲,主動跟我分享雪人。
我看著那個雪人,面無表情。
我旁邊是保持安靜的李阿姨一家人,還有熱氣騰騰的飯菜。
「來來,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媽詢問。
我搖頭:「挺舒服的,我們一家人都在吃團圓飯,你們繼續堆雪人吧,不打擾了。」
我媽臉色變了一下,旁邊的爸爸正要罵我,但我掛了視頻。
最後一次視頻,是我大四剛開學時。
當時我媽生病住院了,而爸爸又在國外出差。
她身邊只有護工,所以大半夜突然給我打了個視頻。
我睡眼矇矓地接聽,瞧見我媽苦兮兮地挪著身子:「哎,痛啊,老了,不中用咯。」
她賣慘,想我主動詢問她生了什麼病,最好可以主動回去照顧她。
但我一聲不吭,只是打哈欠。
我太睏了。
我媽抿了抿嘴,自己掛斷了視頻。
16
我的研究生生活進展很順利。
大概是小時候受了太多苦,老天爺要補償我吧。
我也不愁錢,並非爸媽一直給我錢,而是陸澤升職了,他月薪五萬多,足夠供我讀研了。
他也經常寄錢回家,改善李阿姨的生活條件。
我們家,正在一步步變好。
這也是我最大的動力。
我畢業後,同樣進了大廠,埋頭苦幹,不分晝夜,終於步步高升,在人才濟濟的集團中站穩了腳跟。
這下,我的月薪比陸澤都要高了。
我倆加起來,輕鬆年入百萬。
休假回家那天,我跟陸澤逛遍了北京市,瘋狂購物。
首飾、金子、衣服、鞋子……反正看見什麼喜歡的就買,全是買給家裡人的。
陸澤的弟弟和妹妹也都畢業了,但混得一般般,好在很有孝心,人也善良。
所以我們也給他們買了很多東西。
回到家那天,大家齊聚一堂,禮物堆滿了客廳。
李阿姨哭得眼淚停不下來,引來了附近的一些鄰居圍觀。
這下,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小區都知道了。
大家說那個周不來發財了,金鍊子都買了五六條給李玲。
我飯後去小區散步,總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來來,回家啦?在北京發財了?」
「年薪百萬啦?出息咯。」
我真不知道,我在小區這麼有名。
不過我很開心,一一回應,熱情無比。
走到小區東南門台階時,我突然看見一對夫婦迎面而來。
那是我父母。
父母都年過五十了,步履有些慢了,皺紋也多了。
雖然保養得很好,但再無當年的朝氣和精力。
我有那麼一剎那的恍惚,心裡問自己,他們真是我父母嗎?
我對他們的印象,竟還停留在小時候。
就仿佛一條河,斷流了幾十年。
河水早已乾枯了。
我們都朝著時光前進了二十多年啊。
我低下了頭,故意避開了他們。
他們牽著手走上台階,神色有些疲憊和落寞,並沒有發現我。
我聽見我爸在抱怨:「不知道周不來回家了沒,我已經好幾個月聯繫不上她了。」
好幾個月?
哦對了,我換手機號了,新號碼只有家裡人知道。
17
「她還在讀研吧?搞不懂讀了幾年了。」我媽喘了口氣。
我爸盤算了一下:「應該快畢業了吧?不對,早就該畢業了吧?她工作了?」
「不知道,待會兒問問李玲吧,她知道的。」我媽神色複雜。
正巧有幾個老太太要出東南門,碰見我父母后全都驚訝出聲:「周家夫婦,你們才回來啊?你們女兒在北京發財了,給李玲家買了一客廳的禮物呢!」
我爸媽對視一眼,臉上有了異色。
「好好好,我們這就去找她!」
他倆加快腳步,往家裡趕去。
我繞了一圈,故意錯開他們,等了許久才回家。
李阿姨家的房門開著,裡面依舊熱鬧。
我進去一看,我爸媽竟然也在。
我立刻轉身離開。
我媽臉色一變:「周不來,你走什麼?」
我不走了,站在原地。
「周不來,你是對我們有什麼意見嗎?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不帶點禮物給我們?」
我爸向來說話直,他是一位董事長,也不怕說話讓人難堪。
他一直盯著李阿姨家的禮物,那些我買的禮物。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忘了,下次再買吧。」
「忘了?李玲的禮物你怎麼不忘了?」我媽臉色很難看。
我想了想,很平和地答覆:「忘了就是忘了,你以前不也經常把我忘在家裡嗎?我差點餓死呢,你光想著你的貓了。」
我媽瞳孔一縮,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瞬間啞住了。
李阿姨等人面面相覷,一聲不吭。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周不來,你怎麼敢這樣跟你媽說話?你反了天是不是?」
李阿姨嚇一激靈,趕忙打圓場:「好了好了,我做好飯了,大家洗洗手吃飯吧。」
「不吃!」我媽咬牙起身,甩臉而去。
我爸也要走。
我側開身子,讓出了路。
他們臉色更冷,頭也不回地走了。
18
我並沒有被父母的壞情緒所影響。
在家待了幾天後,我跟陸澤又北上工作了。
陸澤遲疑著問我:「你跟你父母徹底鬧翻了嗎?要不要再交流一下?」
「二十多年了,都沒交流過幾次,沒必要再交流了。」我很洒脫。
陸澤便不再多說。
倒是李阿姨經常打電話來噓寒問暖,時不時提一嘴我父母。
我直接拆穿她:「是不是他們找你說情了?」
李阿姨尷尬地笑:「這……萊萊啊,你爸媽現在有了為人父母的自覺了,他們其實很後悔,哎。」
李阿姨不懂很多道理,她的家庭向來是和諧的,恩愛的。
所以我不會怪她無法對我感同身受。
但我有自己的堅持,我告訴她:「他們有了為人父母的自覺,竟然依舊不會主動認錯,反而要你當中間人,這就是為人父母的自覺嗎?」
李阿姨啞口無言,從此再也不提我父母了。
沒了李阿姨這個中間人,我父母終於主動了。
我生日那天,我媽給我寄來了一個手鐲,還買了一個蛋糕讓人送來。
她在蛋糕的明信片上留言:【不來,生日快樂,媽媽其實一直記得你的生日,只是以前太忙了。】
又是太忙了。
她沒別的詞兒了。
我將蛋糕分給了同事,至於手鐲,找金鋪回收了。
又過了幾日,我爸突然打電話來罵我。
「你個白眼狼,你媽送你禮物和蛋糕,天天等你回復,你理都不理,你要氣死你媽嗎!」
我很平靜地解釋:「為什麼要理她?她以前也不理我啊。」
「你……你是不是覺得你有錢了,硬氣了?我們的錢用都用不完,你那點錢算什麼!」
我爸常年身居高位,從來沒人敢氣他。
所以他一旦生氣,必定是雷霆閃電。
我聽著雷霆閃電,自始至終都沒有感情變化。
在他愈發暴怒時,我拉黑了他。
這一次過後,父母兩個月沒有找我了。
後來李阿姨告訴我,我爸突然生病了,老年痴呆。
誰也想不到,我爸突然就成了一個傻子,每日就坐在陽台看天,呆呆地。
這一次,我回去了。
19
我踏入了那個久違的家。
以前的貓全都沒有了,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爸穿著睡衣,坐在陽台的躺椅上,一晃一晃的,整個人神志不清,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奇怪的聲響。
我媽繫著圍裙將我迎進家門,手上還有水漬。
我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真新奇啊。
「不來,快進屋吧,媽給你做飯吃。」我媽熱情無比,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
我沒胃口,指了指爸爸:「他什麼情況?」
「人老了,意外情況就多,這走著走著就暈倒了,醒來就這樣了,都是命。」
我媽苦澀搖頭,「我跟你爸享受了一輩子,也沒什麼遺憾了,哎。」
我媽看得很開,大概跟她年輕時的經歷有關吧。
年輕時,踏遍山川河流,覽盡日月江海,去北極觀光,去南極看企鵝。
抑或者在舞蹈室翩翩起舞,參加各種引人注目的賽事。
她的精力都花在了追逐自由上,追逐想過的生活上。
【她,首先是她,其次才是一位媽媽。】
這句話真好,它其實可以作為一名女性,一位母親的人生標杆。
每個女性,都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媽媽。
只是,我的媽媽首先是她,其次還是她,最後依然是她。
她從來不是我的媽媽。
她壓根沒有遵循她口中的丁克理念,她只是借這個理念來行自私之事罷了。
我便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爸爸沒什麼事,你也看得開,那我先走了。」
「吃了飯再走啊,你等等,媽媽這就去做飯!」
我媽很急很慌,不由分說關了門,跑去做飯了。
她從來不會做飯,所以搗鼓了很久,炒了一盤焦煳的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盤青椒牛肉。
味道很難聞。
她便更著急了,一邊炒菜一邊流汗,嘴裡嘟囔著:「怎麼會這樣呢?我明明學好了的……」
我看著她慌亂的背影,沉默了許久。
最後我開口:「算了吧,我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她劇烈一顫,整個人僵住了。
我開門走了。
20
一年後,我事業有成,年薪達到了兩百萬。
我工作很忙,但經常回家。
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回李阿姨的家。
每次一回去,小區都會轟動,因為我每次都會帶回來一大堆禮物。
而李阿姨的家庭已經成為真正的中產家庭了。
她買了一套新房子,接近兩百平,足夠我們一起住了。
我自己的家,常年關著門。
聽人說,我媽住在裡面,很少出來,整個人死氣沉沉的。
又一次回家過節,我媽終於出來了。
她交給我一個文件袋,說是家裡的資產,都給我了。
我毫不客氣地接過,她的手指頓了頓,依依不捨地放開了。
見我收下了,她立刻邀功似的開口:「不來啊,今晚回家吃飯嗎?媽媽廚藝好多了!」
我注意到,她說話的同時,眼角餘光還瞟著文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