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車子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才輕輕撫了撫小腹,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
15
車子駛出醫院很久。
一直沉默不語的孟敬釗忽然開了口,
「阿越,我看起來很可怕嗎?」
「孟先生,這世上再找不到比您更溫和的人了,您怎麼會這樣問呢?」
「她看起來好像很怕我。」
阿越怔了一下,試著辯解:
「徐小姐只是不了解您,畢竟,你們相處的時間還太短。」
孟敬釗卻好似並未聽到阿越的回答。
他看著車窗外,長指轉了轉腕上的檀木珠。
仿佛是自語一般,低喃了一句:「有了孩子,她還是不肯跟我。」
阿越噤了聲,實在不知怎麼接話了。
那天徐小姐大聲求救,他以為孟先生只是一時動了善心才出手救人。
哪怕將人帶回了家,阿越也並未多想。
孟先生獨居這麼多年。
不要說孟家的老太太都快急瘋了。
就連他們這些身邊人看了也心疼。
可沒成想,人家姑娘寧願出去吃苦,都不願留下。
阿越自己也是苦出身。
但那些天,看著徐小姐混跡在貧民窟摸爬滾打。
為了一日三餐拚命幹活雙手磨出血泡時。
阿越也不免動容。
徐小姐出生就在錦繡堆,打小怕是都沒洗過一個碗。
卻能吃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累。
怎能不讓人嘆服。
大約也正因為徐小姐這份堅韌執拗,反而讓先生越發上了心。
才一路讓人暗中護著她,又挑了最信重的人,跟著她回國。
後來徐小姐差點小產的消息傳來。
先生是從談判桌上直接走人的。
這一路風塵,眾人都看在眼裡。
就連阿越都以為,以後孟家要多一個女主人了。
不成想,徐小姐仍是不肯走。
阿越想試著安慰一句,卻又笨嘴拙舌說不出。
只是,看著沉默不語的先生,阿越心裡也難受了起來。
「先生,實在不行,我去把徐小姐綁來吧?」
孟敬釗抬眸看了阿越一眼,「阿越,誰都不能動她。」
「可是先生……」
阿越有些急,急到幾乎忘了規矩。
「她樂意這樣,就隨她高興。」
「先生……」
「別再說了。」
孟敬釗闔上眼,阿越只能不甘不願閉了嘴。
16
從醫院離開時,我忽然接到了傅寒聲的電話。
圈子裡不喜歡我的人很多。
但傅寒聲對我還算過得去。
他年紀長我幾歲,平日裡也會對我照拂一二。
我和周晉然雖然已經鬧翻決裂,
但對傅寒聲,卻仍隨了從前稱呼:「寒聲哥,您找我有事嗎?」
「初念,你這會兒方便過來一下嗎?」
我沉默了一瞬:「寒聲哥,有事您就在電話里說吧。」
「周子和江若吵起來了,他打了江若。」
我倒是有些意外。
畢竟這麼多年,江若在周晉然那裡,可是女神一樣的存在。
如今,周晉然還要娶她,怎麼突然捨得對她動手呢?
「江若哭著鬧著要跳樓,周子也拉不住。」
「寒聲哥,那我過去又能幹什麼?」
「周子逼著江若親自給你道歉……」
我忍不住笑了:「真不用了。」
江若火上澆油是有錯,但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更何況,如果不是我糾纏四年,讓人不勝其煩。
又怎麼會招來這樣一場禍端。
「初念,其實周子心裡是有你的……」
「寒聲哥,別再說了。」
這樣的話,如今聽在耳中,真是荒唐到讓人作嘔。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掛了。」
「初念……」
我掛斷了電話。
只覺身心俱疲。
本想連夜離開,但身體實在撐不住。
醫生也說了,我還需要每周來醫院檢查保胎。
想了想,乾脆在醫院附近定了一家便宜的酒店。
酒店剛訂好,傅寒聲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初念,周子受傷了,挺嚴重的。」
照片上,周晉然頹然坐在沙發上,捂著額頭。
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洶湧溢出,半張臉都是血。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心疼得直哭。
早就不管不顧衝到了他身邊去。
可現在,我也只是很平靜地回了一條信息,
「送醫院吧,確實挺嚴重的。」
「初念,周子不肯去。」
我沒再回復。
片刻後,有個陌生號碼給我打了電話。
我隱約猜到是誰,所以沒接。
這之後,手機就安靜了下來。
17
回酒店後,我簡單洗漱後就躺下了。
第二日睡到九點鐘才睜開眼。
手機上有幾條信息。
是江若半夜兩點發來的。
「徐初念,你滿意了嗎?周晉然不肯娶我了,都是因為你!」
「這一巴掌,我一定會親自還給你。」
我只覺得這人病的不輕。
如果真要算帳,江若又該挨多少個巴掌?
乾脆將這些號碼全都拉黑了。
就連傅寒聲的,也沒有除外。
只是,再次去醫院檢查的時候。
我又遇上了周晉然。
他應該是專程在這裡等著我的。
迎面遇上,我倒也沒有避諱,對他點點頭,就往電梯走去。
周晉然頭上纏著繃帶,看起來挺狼狽。
也不說話,就那樣默默跟在我身後。
挂號,檢查,拿藥。
我有些累,在長凳上坐下休息。
周晉然幾次看著我,欲言又止。
好一會兒,才開口叫了我。
「初念,那個男人不要你們,是不是?」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周晉然怔怔看著我,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初念,你跟我吧,你肚子裡的孩子,我幫你養。」
18
我原本不想在他身上浪費半個字眼。
但此時聽到他這一句,倒是被氣笑了。
我抬眸看著他:「周晉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那天都看到了,初念。」
「你被那些人帶上車送到醫院,連我都沒能靠近。」
「寒聲哥說,那個姓孟的男人背景深不可測,不是好人,你惹不起。」
「如今看來,和我想的沒差,他不要你,也不要孩子。」
「可是初念,我們畢竟從小就認識,我也不忍心,看著你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我給你一套房子,過到你名下,以後你和孩子的所有花銷,我都負責。」
「周晉然,我了解你,你不會平白無故大發善心,說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初念,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來,與我平視:
「我要你仍用從前那樣的眼神看著我,仍像從前那樣愛我,永遠陪著我。」
「孩子你想留,我也不會介意,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我看著面前的周晉然。
褪去了桀驁和自負,他此刻就像是討要糖果的小孩子一樣可憐。
可是,我的心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周晉然。」
我垂眸望著他:「那個愛你,想要永遠跟著你的徐初念,四個月前就死在異國了啊。」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初念,我發誓我會對你好……」
「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周晉然,我心裡,對你一丁點的歡喜都沒有了。」
「你最了解我的,我不喜歡的人,一眼,我都不想多看他。」
他臉上的血色都褪盡了,卻仍不肯罷休,
「你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那個不負責任拋棄你和孩子的男人嗎?」
「徐初念,你知不知道一個單身女ŧú₆人帶著父不詳的孩子,將來會有多艱難?」
「艱難嗎?死我都不怕,我會怕艱難怕吃苦?」
「所以你還是怨恨我把你拋下是不是?」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他抓著我的手不肯放,情緒漸漸激動。
我不想和他在醫院這種地方發生爭執。
就隨口應了一句:「那你讓江若把我受過的罪都受一遍吧。」
「如果我能做到,你就會回來是不是?」
我推開他站起身,攏緊了大衣向外走:「再說吧。」
周晉然怎會捨得讓江若也從地獄走一遭呢。
所以,說完這些話,我也就完全沒放在心上。
認識這麼多年。
每一次和江若槓上。
我從來沒有贏過。
周晉然永遠偏心她。
這一次,大約也一樣。
但我,早就不會因為這樣的事難過傷心了。
19
接到孟先生的電話,是在一周後的黃昏。
我正在小區外面的廣場散步消食。
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噴泉,不知哪裡飛來了一群鴿子。
孟敬釗低沉的聲線響起,鴿群恰好起飛。
鴿哨聲響,黃昏的雲彩被日光的餘暉染的五顏六色。
我在長凳上坐下來,莫名覺得心底平和安靜。
「徐小姐,有件事可能要麻煩你。」
「孟先生您說。」
「下月我要出門一趟,有件事需要我親自去處理。」
孟敬釗仍是那樣不疾不徐的聲調:
「如果我能平安回來,那我會如約定那樣,不打擾你和孩子的生活。」
「但如果我回不來,你肚子裡的孩子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所以徐小姐,你願意帶著孩子留在孟家嗎?」
我只感覺像是有人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
在快要難以呼吸的那一瞬,我忽然就問了出口:「孟先生,是有什麼很兇險的事嗎?」
「你別怕,只是一些私人恩怨,不會牽連到你和孩子。」
「還有,我只是詢問你的意見,如果你不願意,初念,我仍不會勉強你。」
「孟先生,我明日還要去醫院做一次檢查。」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短的兩秒鐘。
「好。」
「抱歉打擾了你……」
「所以,孟先生,我可能要等到後天才能動身。」
「您可以讓您的人,後天來接我嗎?」
我的耳邊傳來信號斷續的細微聲響。
那聲響中,孟敬釗的呼吸好似不復之前那樣平穩。
我撫著微隆的小腹,唇角卻不知為何輕勾了勾。
「後天上午十點,可以嗎?」
「可以。」
「那就這樣說定了,初念。」
「好,孟先生,那就這樣說定了。」
20
結束通話的時候,他這邊是深夜兩點。
冷肅的風吹過來濃烈的血腥氣。
也將他從那難得可貴的溫情之中拉回現實。
孟敬釗收起手機。
方才通話時臉上的溫和情緒,早已蕩然無存。
他不疾不徐,緩緩走下台階。
走到跪在那裡抖如篩糠的男人跟前。
男人的視線里,先是一雙錚亮的皮鞋,
可那貴的令人咂舌的皮鞋上,卻濺上了血。
他懼怕得兩股戰戰,將身子伏得更低,以頭撞地,連聲求饒。
「孟先生,孟先生您饒了我這一次,我再不敢了……」
下顎猛地被鞋尖挑起。
男人煞白著一張臉,抖抖顫顫地抬起眼。
冷月之下,孟敬釗那雙眼卻比這月色還要疏冷幾分。
「我說過的,跟著我的人,不該碰的東西,誰都不准碰。」
「孟先生……」
「江陸華,你非但碰了,你的人還打傷了三個警察。」
「孟先生,求您!我再也不敢了,我發誓,我自斷一臂向您發誓……」
「晚了。」
「阿越,把他送警察局吧。」
「孟先生……」男人大驚,他的罪,送警察局只有死路一條。
「想想你的老婆孩子。」
男人瞬間就安靜了。
孟敬釗走出院子,身邊人遞來溫熱的毛巾。
他仔細擦拭雙手,彎身上車時,仍是平和的聲調:
「將這裡處理乾淨,她後天要來,不要嚇到她。」
21
孟敬釗的宅邸占地巨大。
數個花園萬種風情,四季都是不同的景致。
如今是冬日,但園子裡卻依舊繁花似錦。
白色的建築群錯落有致,他帶我去的,仍是位於一號樓的主宅。
占據整個二層的主臥套房,仍和那天晚上的布置一樣。
推門進去那一瞬,我的臉就微微紅了。
孟敬釗接了我的箱子,讓傭人出去。
「你休息一下,然後去洗漱,我來收拾。」
「孟先生,我自己來就可以的……」
「你懷著孕,已經很辛苦了。」
孟敬釗握住我的手,拉我到沙發上坐下來。
我看著他打開行李箱,開始歸置行李。
外穿衣服和一些用品尚且好說。
但他開始整理我的貼身衣物時,我到底還是坐不住了。
「孟先生。」
我起身,孕後難得一次身姿無比靈活。
從他大手裡搶過了自己的內衣。
也許是我臉太紅的緣故,孟敬釗沒再勉強。
我飛快地整理好內衣。
甚至沒有注意到,孟敬釗的貼身衣物也在那個ṱṻ₎抽屜里。
我去浴室洗漱的時候。
自然也不知道。
孟敬釗站在巨大的衣帽間裡,站了很久。
然後,對著那衣櫃里除卻黑白灰之外的斑斕色彩。
眼底一點一點地盈滿了笑意。
22
我對孟敬釗了解的極少。
只是在我看來,他應該是個出身極好。
然後生意做得很大的正派人。
所以起初,我並未將他電話里說的那些話,想的有多嚴重。
直到無意中從阿越那裡聽說。
他這一次要去的是墨西哥。
要打交道的,是最窮凶極惡的那一類人。
「那些人背著孟先生碰了絕不能碰的事情。」
「如今先生要善後,要乾乾淨淨地退出來,不知有多麻煩,多兇險。」
「不過徐小姐,您真是我們先生的福星,您肚子裡有了我們先生的孩子,可是天大的好事兒……」
「如果真有什麼不測,好歹我們先生還有個骨血留在世上……」
阿越說著說著就開始抹眼淚。
我看著他哭,心裡也難受起來,不知不覺就跟著掉了淚。
孟敬釗恰好回來,見阿越惹哭了我,難得的動了怒。
「你別罵他了。」
我扯了扯孟敬釗的衣袖,紅著眼看他:「孟先生,今晚你陪陪我和孩子吧。」
來到這裡的前幾日,二樓的主臥都是我一個人睡的。
孟敬釗住的客房。
說起來,我們只不過短暫見過幾面,
雖然有過床笫之歡,還有了孩子。
但真論起來,卻也根本不算熟。
所以,當孟敬釗穿著睡袍,將我摟到懷中時。
我的肢體仍有些僵硬。
但他只是拂開我額上的發,在我眉心吻了吻,就再沒有任何讓人不適的舉動。
黑暗裡,我握住他的手,放在了我的小腹上:「孟先生,你摸一摸寶寶吧。」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間放輕。
好一會兒,才恢復之前的節奏。
他的手掌乾燥溫熱,輕撫著隆起的小腹,我漸漸就有了睡意。
「初念。」
快要睡著的時候,孟敬釗忽然在我唇角印下一吻:「對不起,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