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打算從正房搬出,卻不想,大批工匠接連進駐。
「你不必搬。」
老夫人的嬤嬤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郡主何等身份,怎會屈居你睡過的屋子?況且,大公子十六歲時,便為迎娶佳婦,親手繪製了樓閣,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有品級規制,那才是大公子該住的地方。」
國公府財大氣粗,填了半個蓮池,平地起高樓。
我在院中,看著那樓,從無到有,從低到高,彩繪絢麗,耀目非常。
那一刻,我無法再欺騙自己。
無論我為他做多少次蓮藕湯,無論我在他衣襟繡多少荷葉紋,我依舊只是他人生中的意料之外。
這座樓,不屬於我。
荀晉雲,也不屬於我。
「你許我五年妻位,不曾續娶,對我有所情愛,這是真。
「你默許與郡主風言傳聞,將國公府與暉郡王勢力捆綁,這也是真。
「你讓我同你回京都,想與我破鏡重圓,這是真。
「你不願為我留下,放棄氏族基業,這也是真。」
我笑了笑,低聲說,「你聰慧清醒,應當知道,我與荀氏,不可兼得,而你,不會選擇我。」
「窈兒。」荀晉雲聲音沙啞,分明清冷端正的貴公子,此刻卻顯得有些脆弱不堪,「從前未能看清心意,讓你受了委屈,我會同母親說明,她再不為難你了,國公府的人會尊你敬你,你我夫妻恩愛,這與荀氏無關,你何必——」
「果然,」我輕輕嘆了一聲,「你不會選擇我。」
荀晉雲愣愣地,本能地鬆開了手。
「荀晉雲,你有你的輝煌人生,我也有我的一生所求,或許平凡,但很滿足。
「有些花,生於泥塘,開於曠野。
「有些鶴,沐浴華光,不染塵埃。
「花開遍地,鶴上青雲,你我註定,有緣無分。」
20
餘下的路,我提著一陣燈籠,荀晉雲也提著一盞燈籠,相顧無言地走完最後一程。
看見院牆時,衣袖忽然被拉住。
荀晉雲的手指有些控制不住,輕輕顫抖著,他低聲喃喃道:
「我心中有你,我只是……遲了。」
「不是遲了。」
我撤回衣袖,淡淡說,「是錯了。」
倘若沒有八月十五那一夜,我還是我,他也還是他,各歸各位,各自安好。
21
羽涅與雙生子並未再起衝突。
但雙生子看羽涅的眼神,卻恨極似的赤紅。
荀晉雲登車前,深深望向我:「我會再來看你。」
「不必了,」我說,「我不想再見到你,更不想再見到他們。」
雙生子看我的眼神,立刻如同看羽涅那般。
荀晉雲緘默片刻,帶著兩個孩子上了車。
華麗的車駕搖搖晃晃地遠去,羽涅拽著我的手,低聲說:「娘親,我知錯了。」
「什麼?」我低頭看他。
羽涅緊抿著柔嫩的唇,半晌後,小聲說:「他們一再出言不遜,我聽不下去,便在蓮藕湯里,撒了一把穿心蓮。」
穿心蓮極苦,一口下去,半天說不出話來。
羽涅有些懊惱道,「他們是娘親的孩子,我不該——」
「娘親,不是只有你一個孩子嗎?」我朝他笑了笑。
笑完,我又忍不住輕嘆,「只是,你去太學的事,恐難如願……」
「我不去太學。」
羽涅抬頭看我,目色澄清一片,「我已決定升入府學,有掌院推舉,不日雲夢書院便會派人前來。」
雲夢書院再好,也比不過京中太學,羽涅原是有能力入太學的。
「娘親的撫育之情與一步登天的捷徑,」羽涅眉眼彎彎,「我永遠選娘親。」
22
不久後,羽涅入雲夢書院讀書。
第二年,回家探親時,他自院門外拿進來一枝荷花。
「許是誰在蓮池裡折來玩的,竟隨意丟棄了。」羽涅將花遞給我。
這花將開未開,我尋了個瓷瓶,將它養起來。
這朵蓮花,一直開過了中秋節。
此後經年,年年有花。
卻從未見過那折花、棄花的人。
……
番外——荀晉雲
1
荀晉雲是國公府的長房長子,生得姿容絕代,清冷自持。
為人處世,從未行差踏錯,諸多手腕,所圖甚為長遠。
如何揚名,如何立威,甚至於日後,如何藉由聯姻,鞏固自身實力,樁樁件件,荀晉雲皆有謀劃。
他十四歲時,選中了暉郡王一派。
十五歲,按預想般,與郡主邂逅,得郡主傾心。
十六歲,親筆繪製婚後新居。
按他的計劃,這圖將來是要被郡主看見的,郡主見了,將對他死心塌地,無有不從。
然而,不曾想到,一個叫洛窈的少女尋上門來。
少女背著破爛的包袱,懷中卻是一朵鮮嫩的蓮花。
她有些羞澀地說,自己沒有盤纏,也不好空手上門,便從城外蓮池折了花來,略表心意。
父親以婚事許之。
他打心底反對,可他卻不曾流露分毫,因他是世家子的楷模,孝道為先,父母之命,何其重要。
他看得出,洛窈與他初見,便耳尖泛紅,一眼鍾情。
這更讓他感到煩躁,倘若不娶郡主,娶民女,權臣仕途,便要多走許多彎路。
但萬萬沒想到,洛窈竟拒絕了。
洛窈分明心悅他,但洛窈卻要銀錢鋪面,不要他?
這倒是……出乎意料。
非但如此,洛窈在婉拒婚約後,便有意無意地躲著他。
荀晉雲如此容貌出身,小女子的手段,什麼樣的沒見過?
欲擒故縱罷了。
後來,荀晉雲發現不是這樣,洛窈就是在躲他!
洛窈出身鄉野,總做跌身份的蠢事。
她敢擼著褲腿,下蓮池摸蓮藕,抱著一節一節的藕,滿眼都是笑,堪比星辰。
這簡直荒唐,即使深夜,閨中女娘也不該露出腿來,那明晃晃,白嫩嫩的一雙腿,萬一被人瞧見……至少,夜深無眠,就被他瞧見了。
更讓他覺得氣悶是,那些蓮藕,被她煮成了湯,各個院子都有份,唯獨沒有他的。
荀晉雲並不氣,荀晉雲只覺堵心。
八月十五當夜,荀晉雲本該陪同郡主,可他卻鬼使神差地跟蹤起了洛窈。
洛窈在池邊,邊吃月餅,邊自顧自地笑。
明日,她便要出府了,此刻竟還笑得出來。
荀晉雲一把烏木扇幾乎被捏碎。
恰此時,他看見郡主身邊的婢女,悄悄走向了洛窈。
荀晉雲一眼便看出婢女的意圖,他可以出聲阻止,也可以擲扇提醒,更可以視若無睹……
可他在電光石火之間,做出了此生最為離經叛道的一次選擇。
2
荀晉雲與洛窈成婚後,不知該如何相處。
這不在他的計劃內,他只能依照本性,淡然處之。
摯友問他,新婚燕爾,感觸如何。
他自是不會說出那夜的真相,便故作淡然地說了違心之言。
洛窈有身孕時,他心中狂喜,洛窈與他,當真有了血脈骨肉。
但同時他發覺不對。
郡主不甘,欲取代洛窈,又恐生育之險, 便與他母親合謀,對洛窈下了禁藥。
這藥, 能使女子懷有多胎。
倘若洛窈生產身殞, 棄大保小,她們便可得償所願。
此事涉及郡主與他生母, 無論哪一個,都不能言明。
於是, 他找了理由, 要洛窈落胎。
洛窈性子堅韌,他母親亦不同意, 郡主從中作梗,將他調離京都。
最終,洛窈拚死產下雙生子, 卻也傷了身體,需得精心休養, 否則要落下病根。
他便同意,將一對孩子給了母親撫育,讓洛窈安心養身。
可洛窈卻不知這些,寒冬臘月,竟偷跑去孩子院中, 堆了那勞什子的雪人。
冰霜雪冷, 不要命了?
他氣得推倒她的雪人, 告誡她再不許胡鬧。
洛窈的身份,原就難以服眾, 若不小心行事,被郡主與母親抓住了把柄,處境將尤為艱難。
掌柜道:
「從…」落人口實,如何收場?
他原想著, 讓母親給她些教訓,以後長個記性。
卻沒想到, 母親竟當眾鞭刑, 不留情面。
等他回府後,只看她臉色慘白。
她背上血痕,激得他心如絞痛。
但一想到她這般行徑, 就不怕被人抓住話柄,藉此威脅他們夫妻婚姻?
教訓的話,衝口而出。
3
荀晉雲不想洛窈離開她, 可洛窈卻還是一點一點地遠離了他。
說不清他們的關係是從幾時改變的, 洛窈看他的眼神不再愛慕。
他察覺到洛窈與府中的年輕郎中漸漸熱絡。
那一日,他自洛窈妝奩中,找到了數十封信箋。
拆開後, 竟都是女娘私處的線圖,淫穢至極!
這些信,統統來自那郎中。
他為洛窈, 放棄籌謀多年的聯姻, 洛窈卻這樣對他!
荀晉雲又慌又惱, 又氣又恨。
於是,在洛窈提出和離時,他想也不想, 冷聲道:
「好!」
……
從此以後,勞燕分飛,鏡破釵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