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荀晉雲和離當日,我啟程回雲夢。
包袱里,一套粗布麻衣,一條素色髮帶,我掐走了院中荷花池中一朵盛開的花——這便是我來京都時所帶一切。
國公夫人的老嬤嬤盯著我,生怕我帶走府中一針一線。
「小少爺今日去了太學,小小姐去了私塾,你若想再看一眼……」
「不必了。」
我最後一次嫻靜溫馴地說,「莫要因為小事,耽誤了他們的學業。」
拎著包袱,一道門一道門地往外走。
今日雲厚,風也大。
每走出一道門,陽光便自雲層中穿漏更多,我忍不住追光而行,步履越發輕快。
直到一隻腳邁出國公府的大門,我轉頭看向老嬤嬤。
消失已久的淺笑,重新在眉眼綻放:
「煩請轉告荀晉雲,此一世,洛窈與他,死生不復再見。」
1
離開國公府,站在大街上,我迷茫了好一會兒。
自從五年前入府求親後,五年光景,竟從未出過府門半步。
深宅人婦的生活,幾乎磨沒了我與這煙火人間的連結。
幸好,只是五年,不是十年二十年。
我先找了個客棧住下,拿出一點碎銀子給了掌柜:
「我欲南下,可有途徑?」
掌柜收了銀子,挑了挑眉:
「女娘孤身一人,倒也不莽撞。」
我笑了笑,這客棧能開在京都最繁華之處,掌柜手中的市井人脈,最是齊全。
掌柜道:
「陸路兇險,道上容不下小女子,若想平安,只能走水路。漕幫每隔三日,才有專門搭載官婦小姐探親訪友的長船,女娘若有銀兩,船票倒也不難。」
銀兩我還有,但沒有太多,若都用在這裡,到了雲夢恐怕要捉襟見肘。
只稍微思忖了一瞬,我從懷裡拿出一塊無瑕玉璧。
掌柜一見那玉璧,頓時兩眼發直。
「我用這玉璧向你換兩樣東西。
「第一樣,南下雲夢的船票。
「第二樣,我登船前的平安。」
上一艘南下的長船是在昨日啟航,下一艘便要再等兩日。
這兩日間,第一日風平浪靜,第二日卻嘈雜不已。
我推開窗戶縫隙看向街巷,大理寺的官差滿大街都是。
自三年前荀晉雲執掌大理寺後,京中已太平許久,年夜賜菜時陛下也曾誇過。
晚些時候,店小二送飯菜,特意叮囑:
「許是出了大事,今日大理寺的官差在全城搜捕,掌柜特意叮囑,女娘萬萬不要離開屋子,待明日一早,他便送你出城去渡口。」
那一夜,我雖鎖門閉窗,但街巷上官兵手中的火把光亮,還是透過糊窗紙,映到屋內。
我想,荀晉雲應該是碰到大案了。
但他聰慧冷靜,端方清睿,萬事萬物皆在掌控,滿眼滿心霜雪清冷。
世家公子的典範……本該如此,合該如此。
第二日,天蒙蒙亮時,我坐在客棧的馬車上。
城門開啟,掌柜的給守城士兵塞了點銀錢打點後,馬車緩緩駛出京都城門。
我坐在車裡,似乎聽見車外一聲高亢呼叫。
「女娘勿驚。」
掌柜的貼近車簾,低聲道,「城中傳訊,要關閉城門,但我們已出來了,片刻便到渡口。」
下車時,外頭落起了雨。
我拿著船票,驗證無誤後,上了船。
掌柜的收下千兩玉璧,還算有良心,客房雖不如官眷寬敞,倒也乾淨整潔。
外頭傳來了三聲鑼響,漢子與婦人齊齊喊著:
「龍王爺!保平安!」
感覺到船身微微一晃,我終是忍不住推開了木窗,看向煙雨濛濛的京都城。
五年前,雀躍歡喜,如今,心如止水。
但當我要關上木窗時,我忽然看見雨中似乎疾奔而來一道人影。
這樣大的雨,那人只怕是渾身上下都要淋濕了。
也不知要送誰,只是,無論送誰,都已遲了。
2
我回到了雲夢。
三兩銀子便買了一處靠蓮池的小院。
稼上籬笆,拉滿花藤,栽種瓜果。
我重新撿起了採藥的活計,白日裡上山挖藥,晚間研讀醫書。
那日,我照舊上山,在亂石中發現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孩。
他胳臂、大腿、半個肚子都被野獸撕咬過,內臟堪堪可見,但他卻沒死。
幸而我今日采了止血草,給他敷藥包紮後,帶回了家中。
本以為傷得這樣重,他很難活下來,可他偏偏在熬過了七天七夜的高熱折磨,在第八天清晨,睜開了眼。
漆黑,清澈,猶如一碧蓮池,凈透無塵。
「你是誰?」
他孱弱地開口,又喃喃地問,「是我娘親……那我,又是誰?」
那日之後,小院子裡多了一個叫洛羽涅的孩童。
洛羽涅能從野獸口中逃出生天,性子堪比一隻小狼崽。
他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兒,我一個初來乍到的寡母,難免遭人非議。
閒言碎語比之國公府,對我而言,不疼不癢。
洛羽涅卻分毫不讓。
我晚間沐浴,聽見外頭有響動,緊接著一聲慘叫。
趕出門時,瞧見羽涅抓著掃把,狠狠拍打掉下來的醉漢。
自那以後,我每每沐浴,他都搬著小板凳坐在我門前。
「娘親不是一個人,我能保護你。」
羽涅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用小水桶一次一次運滿水缸,淘米煮粥,翻曬草藥,等日頭高掛,再來喊我起身吃飯。
他將吃剩的碎米糙米,混了嫩草菜葉,養雞養鴨,用細麻繩加固籬笆架,抱著一捆茅草,爬上房頂修葺。
「你不必如此,我才是當母親的……」
「正因你是娘親,」羽涅將剝好殼的雞蛋放進我碗中,理所應當道,「兒子照顧娘親,本是天經地義。」
我想起了遠在京都的一兒一女。
兩個孩子生下後,被抱到老夫人膝下教養,每年只有我生辰那日,才會來與我請安見禮,用被調教得無比端正的儀態,舉手投足,疏離萬分。
我將雞蛋分成兩半,給了他一半:
「娘親照顧兒子,也是理所應當。」
見我笑眯眯的模樣,羽涅低頭,一口吃掉半個雞蛋。
不久後,羽涅被我送去學堂。
鄉間學堂,頑童甚多,羽涅與其他孩子不同,他總是板板正正地坐好,仔仔細細地讀書。
老夫子見他這般沉穩,常常將他留堂,私底下教授良多。
一次大雪,我擔心他歸家不易,便拿了傘去接他。
剛走到學堂門口,只聽見老夫子詢問:
「你為何能這般勤奮?」
羽涅的聲音稚嫩而沉穩:
「我已知自己並非親生,但娘親獨自撫育更勝親生,若不博個出人頭地,讓娘親平安順遂,如何能報答恩情?」
我抬頭看漫天白雪,分明極冷,心有暖意。
3
日出日落,月盈月缺。
羽涅自村學升入鄉學。
因他課業極佳,小有才名,特免去束脩。
羽涅每隔七日有旬假,能從城裡回到家中。
「娘親,我前次旬考又是魁首,已蟬聯七旬。
「掌院說過幾日有大官來選拔學子,入京中太學讀書,我在選拔之列。
「他讓我請你進城,商討此事。」
這是天大的好事。
旬假後,我與羽涅一同進了城。
書院掌院對我很是客氣,不住地同我說,羽涅優秀聰慧,前途無量。
「京中來的這位大人,一連三年,年年在雲夢篩子似的找人,卻無一人能入他的眼。
「這位大人不但要看學子學識,還要看父母品性,為了羽涅前途,還望洛夫人好生應對。」
我點了點頭,跟著掌院,走到書院的文淵閣前。
掌院在門口低聲說:「大人,洛羽涅母親已至。」
兩扇大門開啟,我整了整衣裙,緩步走入。
「民婦洛窈,拜見大人。」
我正準備雙膝跪地,驀地聽見一聲急喘與茶杯落地的碎裂聲。
下意識抬頭,迎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4
恍惚,錯愕,再之後,是無窮無盡的沉默。
說是死生不復再見,卻沒想到,終有再見的一日。
他瘦了。
脊背薄削,容顏清減,眉宇間霜雪之氣更甚。
一步一步朝我走來,優美的下頜緊緊繃著,漆黑的眼眸隱約泛著血色。
我垂下眸子,如該有的那般,雙膝跪地。
民婦,大人……理當如此,本該如此。
「洛窈!」
荀晉雲似是憤恨,又似痛楚,狠聲喚了我的名。
喜怒哀樂——原來,他有怒的。
5
我與荀晉雲,是淤泥比之清雲。
當年荀國公重傷流落雲夢,被我父親所救,荀國公感念救命之恩,留下信物,以圖他日相報。
因我父親救治荀國公,遭了劫難,死前讓我北上京都,尋求庇護。
我歷經坎坷,九死一生,終於到了國公府。
荀國公聽聞我父親因他而死,泣淚不止,言說虧欠良多,而我豆蔻年華,無依無靠,唯有許以良緣相配,允我一世安穩順遂,才算對得起我父親。
於是,讓我見了荀晉雲。
冬日裡,我站在廊下,遠遠瞧見一道清雋的身影走了過來。
漫天白雪,青衣狐裘,身如修竹,立如玉樹。
我見荀晉雲,如窺雪中鶴。
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心生愛慕,原是情理之中。
然而我知道,我與他,並不相配。
我回絕老國公,並提出,以千兩銀錢,並京都一間鋪面為報答,我已滿足。
我自幼隨父習醫,也有志向宏願,一世安穩,於我而言,並非難事——所求原也不多,只需夠用就好。
因我直白要求,原就不滿婚約的老夫人與一眾荀氏子女,含沙射影,擠對我挾恩圖報。
「但好歹還有些自知之明,百年名門教養出的公子爺,如何是她一個鄉野丫頭能肖想的。
「況且,京都之中誰人不知,晉雲與暉郡王的掌上明珠,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只等郡主及笄,便要下聘娶之。
「人家門當戶對,金童玉女,她一個魚翅與粉絲尚分不清的泥腿子,跳出來摻和什麼?」
我從未想過摻和此事。
老國公見我心意已決,應承中秋節後,將銀錢鋪面備好,讓我出府去。
八月十五月圓夜,國公府中張燈結彩。
老夫人做主,邀了許多世家貴女,同游別院水閣,為首的便是郡主娘娘。
我捻了塊月餅,避開人群,坐在池邊賞月,忽然被一股力量撞到水中。
我出身雲夢,本會鳧水,可事出突然,腳筋抽痛,使不出力氣。
眼見要淹死之際,一道雪色跳入池中。
我嗆了水,意識不清,本能攀附,緊緊纏繞。
等再度能看清人時,只瞧見了一片被水打濕,紗衣緊貼的胸膛。
以及,足能照亮半個國公府的燈籠火燭,與里外三層的男男女女。
6
他們說,因我落水,荀晉雲救我,貼身濕衣,便是失了清白。
可在雲夢,人人靠水而活,挖藕捕魚,不拘男女,衣裳沒有幾日是乾的,這與清白有何聯繫?
我越是解釋,眾人的臉色越是難看。
老國公當眾宣布,三日後,我與荀晉雲成婚。
措手不及的,不僅我一個。
在場眾人來不及掩飾的神態面容,至今仍舊清晰。
老夫人的是震怒。
姑娘們的是憎惡。
丫鬟婆子們的是鄙夷。
郡主娘娘的……有許多,不甘,追悔,傷心,絕望,嫉妒……以及,恨意。
只有荀晉雲,冷白一張俊顏,尋不到半點情緒。
孤傲凌雲的雪鶴,不慎踩入了泥淖。
彼時泥淖尚且不知天高地厚,以為留住了雪鶴,卻不曾想過,這一方天地,將被踩得稀爛。
7
文淵閣中寂靜一片。
我跪在地上,磕頭行禮,紋絲不動。
「你……」荀晉雲似乎克制,只說了一個字,便頓住了。
過了片刻後,才沉沉道,「可有什麼,要與我說的?」
我不曾抬頭,語態恭順道:「民婦之子羽涅,自幼聰慧,孝有擔當,且他志存高遠,望大人抬舉賞識。」
「你我和離三載,洛羽涅卻已九歲。」
荀晉雲聲如同寒潭,幽冷寂靜,「他是你的……繼子?」
素來清冷少欲的人,縱有雷霆之威,亦不動聲色。
可我卻聽出這淡淡一問中,壓抑著的危險與緊繃。
想了想,我實話回答:「並非繼子,羽涅是民婦養子。」
良久後,荀晉雲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語調稍顯柔軟了些:
「既是你的養子,便也與我有所干係,我自當……」
「大人。」
我輕聲打斷他的話,慢慢抬起頭來,看向荀晉雲。
「羽涅與你沒有干係。
「民婦亦然。」
8
我回到雲夢,終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當穩婆。
因我懂醫,非但能接生嬰孩,更能治婦人之疾。
漸漸地,在十里八鄉,有了些名氣。
自城中回到鄉下後,我忙於接生,無暇顧及其他。
婦人懷胎生產,何等艱辛危險,又逢難得黃道月份,生產婦人比之往常更多。
又一輪旬假,羽涅回到家中,兩夜不眠,切藥,熬藥,捏藥,備下十數瓶止血丸。
我抽空詢問,荀晉雲可有為難他。
「不曾為難,只一直問我關於娘親的事。」
羽涅看向我,「他與娘親,是舊識嗎?」
我垂下眸,輕應了一聲。
羽涅又問:「娘親不喜他?」
再次得到了肯定的回覆後,羽涅點了點頭:「孩兒明白了。」
自那以後,羽涅再沒有問過關於荀晉雲一句。
如此平靜地又過了一旬。
再見到荀晉雲時,當朝國公的儀仗車駕,驚動了小小的雲夢鄉間。
羽涅冷著臉從車上跳下來,緊跟著,婢僕將漆紅描金的矮凳擺在車旁。
荀晉雲與兩個孩童,一起走下了車。
那是一對長相精緻的雙生子姐弟,模樣出眾,眉眼五官與我並不相似,全然得了荀晉雲的好容貌。
「娘親。」
羽涅跑向了我,身體擋在我身前。
我見他手腕有被拉扯抓住的紅痕,頓時有些心疼。
荀晉雲看向我,又低眸對兩個孩子道:「去吧。」
雙生子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乖順地走向我。
而我,只覺得渾身發冷,寒戰不止。
我為他們在鬼門關前走了無數回,生產時止不住血,生命從身體里流逝的恐懼感,至今歷歷在目。
不是沒有過舐犢情深。
我曾在雪夜裡,偷跑進他們的院子,堆起四個雪人,讓他們一出門便能瞧見,一家四口,爹娘俱在。
我也曾在女兒高熱不退,藥石無靈時,毫不遲疑地割肉放血,盲目相信至親之血,畫符作法祛百病的荒謬之論。
始終記得,在他們被強行抱走時,我死死抓著嬤嬤的衣袖不肯鬆手。
「你這樣的出身,如何撫育得了他們?
「老夫人要親自養著,容不得你說一個不字。
「再者,你是親娘,待他們長大,依舊與你親厚。」
可當他們長大後,非但與我不親,反而對我狠心。
府中的丫頭與小廝珠胎暗結,怕被知道了攆出去,一直藏著肚子,生生瞞到七個月,恰被我撞見了,她驚嚇之餘,胎動提早發作。
人命當前,十萬火急,焉能坐視不管?
我便將她的孩子接生了出來,嬰孩呱呱墜地的同時,柴房門倏地被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