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混混沌沌,只會不停地重複「救救魏啟」。
抓著他的衣袖,無助哀求:「求求你,救救魏啟。」
那人默然良久,應了一聲:「好。」
我以為那是我救人心切,發的癔症。
卻原來,真的有人來過。
淺淡的藥香仿佛和八年前的夢重合。
細雪在司馬蘅眼睫上融化,他混沌地目光輕柔又綿密地掃過我的五官。
「你忘了,皇兄對你,向來有求必應。」
「只是你,很少求我罷了。」
物是人非。
我不信司馬蘅。
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我警惕地看著他:「你幫我,想要得到什麼?」
司馬蘅笑出一聲,低下頭,捂著嘴咳,咳得全身顫抖,整個人往地上栽。
我下意識去扶他,卻猛地被他拿住手,扯到懷中。
司馬蘅將下巴擱在我肩膀上,擁著我做支撐,咳個不停,強行忍住,才完整地吐出一句話。
「那就,給我編一隻竹蚱蜢吧。」
我聞到血腥。
司馬蘅咳出了血。
我說:「你起來,我送你回宮。」
司馬蘅整個人都依著我,像他在抱我,也像我在抱他。
懶懶地說:「沒力氣,起不來,快要咳死了。」
我咬了咬牙,攬住他的腰,將他撐起來。
司馬蘅很高,卻瘦得厲害。
仿佛只剩了一把枯骨。
他毫不客氣地攬住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提出無理的要求:「不回我的宮,回阿熾的迎香宮。我的宮,太冷了。」
10
殿里的碳火燃得很旺,司馬蘅裹著我的被子,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用竹片編蚱蜢。
那是我跟一個老太監學的,小時候很愛編這些玩意兒。
編好一個,遞給司馬蘅。
他拿著玩兒了好一會兒,眉眼間全是笑,燭火映著他,連眸子都亮了幾分。
玩兒了一會兒便開始咳,不得不放下那竹蚱蜢,跟我說:「阿熾,你這殿里怎麼也這麼冷。」
不是殿里冷,是他冷。
我說:「宣太醫吧。」
司馬蘅扣住我的手腕:「不必,我的命,我自己心裡有數。」
拇指在我手腕上摩擦:「你倒是熱的,上榻來給我暖暖吧。」
我站著沒動。
在想,我趁機殺了司馬蘅上位的成功率有多大。
司馬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必急著要我的命,我也沒幾天好活了。」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
確如他所說。
而且,我不想在這關頭生事端。
救桓晟要緊。
如今尚且能和李復抗衡的,只有司馬蘅。
我脫了外袍上榻,被司馬蘅裹進被子裡,給他當火爐用。
「陛下,桓將軍……」
司馬蘅從後面抱著我,瞌著眼,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倦倦地說:「別急,來了。」
將手伸進中衣,貼在我的小腹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門口侍從通傳過,李復挾著風雪進來,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便垂下目光,不曾行禮,嘴上恭敬:「陛下,您該回宮了。」
司馬蘅仿佛沒聽到,在我頸側嗅了嗅。
「聽說你抓了桓愛卿?」
李複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前幾日已經放了,桓晟將軍半旬前便領命前往荊州鎮守了。」
滿口鬼話!
我摁住司馬蘅越摸越過分的手,深吸了一口氣。
說:「陛下,派人去東廠的地牢看看吧。」
司馬蘅乖乖被我摁著,笑:「聽你的。」
司馬蘅差人去了東廠地牢。
李復靜默地站在那裡數手腕上的玉珠子。
指腹在那光滑的珠子上摩擦。
我突然就想起來那珠子曾進過什麼地方,冷不丁顫了一下。
某一瞬間,竟猜到了李復在想什麼。
抬眼,正對上李復的目光。
瞳仁漆黑,仿佛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良久,侍從回復,桓晟確實還在地牢,現已奉口諭,放其還家了。
司馬蘅看向李復:「李愛卿,你怎麼說?」
李復笑了笑:「底下人辦事不利,竟不聽命,臣回去便處置了。」
「陛下,夜深了,您該回宮歇息了。」
不等司馬蘅回復,李復便喊:「來人,送陛下回宮。」
11
司馬蘅幾乎是被強行帶走的。
李復都不曾回頭看一眼,只瞧著我被司馬蘅扯開的衣衫,解了玉帶走向我,目光陰鷙而冰冷。
「來人,備水。」
我被李復盯得發怵,色厲內荏地將燭台砸過去:「滾,離我遠點兒!」
燭台砸在他的額角。
血流進他的眼睛,染上了一層薄紅。
李復卻不退,將我綁了,扔到水桶里,摁著我搓洗。
「殿下髒了,臣給你洗乾淨。」
「洗乾淨了,我就不生氣了。」
我被他摁著,趴在浴桶邊,里里外外洗了個透。
死死抓著桶沿,咬牙承受著李復的褻玩。
氣過了頭反倒冷靜了。
我不好過,李復也別想好過。
「李復,你還有什麼本事?」
「不是手就是嘴,要麼是別的什麼東西。」
「用那些冷冰冰的物件也能讓你爽嗎?」
「便是將我塞滿了,我也不是你的。」
李復將我折過來,捏住我的臉,額上的血滴在我臉上。
他近乎瘋魔:「伺候殿下,有手有嘴就夠了。」
「不是我的,也在我手中了。」
「我總有手段,叫您沒力氣去招惹旁人。」
「臣教得多了,殿下自然就學乖了。」
俯下身,掐著我親吻。
吻得太深,我連口水都來不及吞咽。
李復在我窒息之前退開,指腹擦過我嘴角溢出的口水,另一隻手隱沒在水中,輕聲說:「我沒那物什,殿下不是有嗎?」
順著我的下巴往下吻,扶住我的腰,抬高。
「我這種伺候人的東西爽不爽有什麼要緊?只要殿下爽了,臣便覺得痛快。」
我猛地僵住腰,去扯李復的頭髮,羞憤欲死:「你……大膽,松……鬆開。」
李復扣住我的手腕,不曾抬頭。
我緊緊扣著浴桶,與裡頭的水一同盪。
也溶成了一灘水。
狗奴才。
且等著吧,來日我得勢,定要將這番屈辱,加倍還到他身上!
12
司馬蘅跟李復疑似反目,且身體的情況不太樂觀,反倒成了我的機會。
我密見桓晟,叫他回荊州集兵,聽候調令。
桓晟問:「殿下不隨臣去荊州了嗎?」
我道:「你自去便可,我有我的事要做。」
「殿下要反?」
什麼叫反?難聽。
我摸了摸手上的扳指,笑:「本宮是順天而為,拿回本就屬於我的位置。」
桓晟垂著頭,默然良久,啞聲說:「殿下又是何必?那個位置,從來都不屬於您。」
話音剛落,劍鋒已經刺到了我面前,離我只差半寸。
一隻箭矢飛馳而來,穿透了桓晟的心臟。
長劍脫落,桓晟應聲倒地。
我死裡逃生,驚駭過後,是滔天的憤怒。
「你想殺我?」
跪在地上,揪住桓晟的衣領,目眥欲裂:「為什麼?」
「我如此信你,你竟要殺我?!」
桓晟的嘴角溢出鮮血:「聖命,難違。」
「先皇,密旨,殿下若反,即刻,誅殺。」
他分明有淚,卻又咬牙舉起匕首,只是不等刺入我的心口,便斷了氣。
我覺得荒謬。
父皇?
那般疼愛我的父皇,竟在臨終前,留過這樣一封密旨。
李復握著長弓走進來,踢了踢桓晟的屍體,低聲說:「果然沒錯,他就是龍隱,叫我找得好苦。」
睨了我一眼。
在我面前蹲下,抬手去擦我臉上的淚。
「哭什麼?」
「不讓你見你偏要見。」
「不讓你救你偏要救。」
「被騙慘了吧。」
嘆了口氣,不忍心一般,又來哄我。
「好了。他不是桓晟。他是桓晟雙胎的兄長,本名桓陵。從小被選入神龍衛,也是神龍衛的繼任首領龍隱。只忠於先皇昌帝一人。」
「本就不是你的人,談不上背叛,不值得你哭。」
我抬頭看他,雙目通紅:「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所以李復才會力壓朝臣,不讓我有反的機會。
當初龍隱身份不明,我若反了,必死無疑。
要我死的,竟是最疼愛我的父皇?
「你告訴我,父皇是不是,從來就沒打算,讓我繼位?」
告訴我,往日那些寵愛,到底算什麼?
李復凝了我片刻,低笑,滿眼諷刺。
「除了司馬蘅,他沒有打算讓任何人繼位。」
「殿下以為太子是怎麼死的?」
他嗤:「謀逆?」
「已是太子,何需謀逆?」
「當年昌帝給了珍太妃滔天的寵愛,讓她勢壓皇后,有膽子去誣殺太子。」
「也給了你無上殊榮,讓你覺得,你有一爭之力。」
「放肆!」
我憤怒地揪住李復的衣領:
「太子之死,與我母妃何干?!你莫要含血噴人。」
「含血噴人?」
李復平靜地看著我。
「當年珍妃所為,殿下當真,一點都不知曉嗎?」
我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亂了心神。
當年,我是聽見過母妃密謀。
但只是一兩句,我只是猜測,以為最多只會廢太子,沒想到……
我沒想到,會死那麼多人。
李複目光澄明,如同利劍,剖開我心底最潮濕的角落。
「殿下只是裝聾作啞,那個位置,你太想要了。」
「與您的野心相比,太子算什麼,魏啟又算什麼?」
「殿下怨我負你。可魏家上下數百人,你叫我如何釋懷?」
「我受刑入宮,蠅營狗苟近十年,從司馬蘅查到珍太妃,再到昌帝。若是旁人,我豈會手軟?可這其中偏偏有你!」
「你可知我查到迎香宮是什麼心情?」
「我多想你真的不知情!」
「誰都能對我見死不救,唯獨你不行,你不能!」
「哪怕你提醒我一句呢?」
我搖著頭,撐著身體往後退。
別說了。
別說了!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會那麼嚴重。
李復欺近了,伸手將我臉上的淚擦盡,深吸了一口氣,眼圈通紅,語氣平緩:
「殿下恨我,不及我恨殿下萬分之一。」
「殿下愛我,亦不及我愛殿下,萬分之一。」
「我不曾哭,殿下又在哭什麼呢?」
他在我的酒窩上戳了一下,對我扯出一個瘋癲的笑:
「殿下該笑。」
「龍隱已死,密旨不在。再沒什麼能威脅殿下。你想要的東西,很快就會是你的了。」
「只是千萬人骨血換來的位置,不知殿下坐了,會不會真的高興。」
13
司馬蘅重病罷朝,朝政由李復一手把持。
宮人們都傳司馬蘅瘋了,經常跑出大殿,在宮道上跑著唱蒹葭。
我遇到過一次,幾個太監拿著麻繩追司馬蘅,將他摁在地上,粗暴地去綁他的手腳:「快將他捆起來帶回去。」
司馬蘅只穿著中衣,在地上掙扎,打在一個太監的臉上,被那太監在暗處狠狠擰了一下。
我只覺得那畫面刺眼,拔了侍衛的佩劍,快步上前,一腳踹開那太監,揮劍砍了他的腦袋。
「他是大梁的皇帝,豈容你們這些捧高踩低的雜碎放肆欺辱?!」
太監們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我扔了劍,背起司馬蘅,往未央宮走。
只覺得他又輕了,仿佛下一個就要散去。
司馬蘅伏在我背上咳,血落了我一身。
他斷斷續續唱著蒹葭,仿佛要把身體里的血流干。
後來他不唱了。
跟我說話:「李復說,我為你選的新娘,你都不喜歡。」
我應了一聲。
其實是李復不喜歡。
我還是有喜歡的。
司馬蘅又說:「那日行獵,我知道你想殺我,因為我也想殺你。」
「你不結親,不為我所用,我就只能殺了你。否則,你就要殺我。」
我又應了一聲。
猜到了。
我們倆,誰活著,於對方而言都是威脅。
司馬蘅說:「你給別人都編了竹蚱蜢,為什麼不給我編?太子有,魏啟有,連小德子都有一個。」
我說:「司馬蘅,我看見你摔死了我的貓。」
司馬蘅的母親難產而死,父皇把他交給母妃養,十二歲之前,司馬蘅住在迎香宮。
我小時候很黏司馬蘅,第一聲叫的「阿母」,第二聲叫的便是「阿兄」。
可我五歲那年,親眼看見我最親近、最溫柔的兄長,摔死了我最愛的小貓。
面容冷漠陰毒。
阿兄,一夜之間變了模樣。
如此陌生。
我怕他,懼他……也恨他。
司馬蘅輕喃:「原來,你看見了啊。」
「有了那隻貓後,你就不黏我了。」
「我只是想讓你變回來的樣子而已,也錯了嗎?」
竟然,是這樣可笑的一個理由。
後來反目, 也不只因為那隻貓。
我最愛的父皇把我們擺在對立的位置上, 要他踩著我登上高位。
便是, 王不見王了。
14
我把司馬蘅送到殿中時, 他已經昏睡過去了。
我才發現他身上的中衣極不合身。
手腳都短出一截, 他長手長腳,穿起來很是侷促, 露出來的皮膚凍得發紫。
我在那中衣的一角看到了紋繡。
刺著我的名「熾」。
環視整個寢宮, 桌案上擺著兩隻竹蚱蜢, 一隻翠綠,一隻早已枯黃。
掀開衣櫃,我翻到許多陳舊的物什,早年丟的衣裳,帕子堆了整箱,連褻褲都有。
我後退一步, 卻見司馬蘅不知何時從床上坐起來, 無聲地看著我。
我驚怒交加,將手中的衣服扔到他臉上。
「這些,都是哪裡來的?」
司馬蘅拿下臉上的褻褲, 面容平和:「你忘了,小德子本是我的奴才。」
「給我送點你的東西, 是不難的。」
手指摩擦著柔軟的布料:「可惜,後來被李復尋了個由頭給殺了, 我就再也要不到這些東西了。」
我不敢去想司馬蘅是懷著什麼心思去收集這些東西的。
忍著厭惡, 叫人把東西搬出去燒了。
司馬蘅撕心裂肺地喊:「不要!那是我的東西!」
撲到我身前,攥緊我的衣擺:「別燒它們, 別燒……」
分明是我的東西,何時成了他的?
我狠心拂開他,轉身就走。
司馬蘅跪在空蕩蕩地大殿里,仰著頭, 仿佛失了魂。
出了殿門, 見李復立在殿外, 冷漠地看著殿前燃起的大火,輕輕撫著懷中的貓。
一個小太監端著溫梨水與我擦肩而過, 進了宮殿。
李復抬頭,看著晨光熹微, 對我說:「殿下,天亮了。」
我看著血紅朝陽,突然折身往大殿里跑。
剛跑到殿門口, 便聽見瓷碗碎裂之聲。
裡面傳來小太監悲切地尖叫:「陛下, 薨了!」
15
司馬蘅的「不治之症」, 是李復一碗碗梨水喂出來的。
李復欣賞著我被他掌控,不得脫身的下賤樣子,表情瘋魔,瞳孔微張,興奮到了極致。
「(別」李復成了我的近侍。
他把持東宮,也把持後宮。
登基盛典之後,偌大的未央宮, 寬敞的龍椅上。
李復撕碎了龍袍, 把我腿放在扶手上,在我身前跪下。
我失神地看著茫茫夜色。
只覺得冷。
只有被李復觸碰的地方才熾熱發燙。
於是,我摁住那奴才的頭, 順從地墮入無邊黑暗,被深淵吞吃。
「重一點,李復。」
「沒用的東西!」
「再重一點……」
「不夠。」
「不夠。」
「不夠。」
「填滿我。」
別讓我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