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個高,平時又有運動的習慣。
我還當身體好的人生起病來不會這樣難受。
「我去給你買飯。」
「……季桉,謝謝。」
我還不太擅長應對別人的感謝,只匆匆應聲,帶上飯卡關上門。
跑出好久才發現,長久不跟人交流。
僅僅是剛剛那樣普通的交談,竟都有些……心跳加速。
直到沈煜下床喝了粥,看起來好了一些,我才放心。
誰知當晚,他竟然燒得更嚴重了。
這樣高燒不退,多半不是簡單的風熱風寒,恐怕是病毒感染。
於是我強硬表示要帶他去醫院。
沈煜靠在我身上才能站立住。
好沉,又熱。
6 月份,氣溫驟升。
沒走幾步,我的 T 恤幾乎都被汗浸濕。
「……季桉?」
「嗯?」
呼吸噴洒,耳朵有點癢。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挺好看的。」
這話我沒想到:「……你燒出幻覺了。」
沈煜笑了一聲,這聲還沒落地,又劇烈咳嗽起來。
我哭笑不得地給他拍背:「讓你別亂說。」
沈煜還掙扎著想說什麼,但掙扎失敗,直接被咳嗽治服。
他在醫院住了兩天才重新恢復元氣。
那次後,在沈煜刻意為之下,我跟另外兩個舍友的關係也近了起來。
秦辭:「我一直以為你不想搭理我們呢。」
張維:「小季季不愛說話,人很好嘛。」
「……能不能別這麼叫我。」
「愛稱,愛稱,」張維笑著拍拍我,「筆記做得巨好,怪不得年年拿獎學金,這次要不是季桉我就要掛科了。」
沈煜一下把他懟開:「表達感謝就表達感謝,動手動腳做什麼?」
「就准你動手,不准我動手是不是?」
「哎?話說季桉好像比我們大一歲阿,是不是上學晚?」
我一怔:「我……」
還不等我解釋,就見張維壞笑:「那不是小季季,是……」
被沈煜一個暴扣。
沈煜更是常拉著我去看他打籃球、出門吃飯。
美其名曰不能天天泡在圖書館和宿舍,要跟大自然親密接觸,說不定會更有靈感。
有回經管學院跟我們學院打比賽輸了,一直跟沈煜過不去的隊員竟然直接把球沖我扔過來。
我躲閃不及,被球砸到肩膀。
痛覺猛地襲來,我差點站立不住。
皮膚本就經不起折騰,這麼一下估計都要腫了。
他笑得惡劣:「喲,不好意思,不小心的。」
沈煜瞬間暴怒:「你再說一遍!」
「天天帶個男人來看你打球,噁心不噁心?」
兩人眼看就要動手,是我拽著沈煜的手才把人攔下來。
「沈煜,別動手!」
沈煜勁兒實在大,我也急了。
「沈煜,」我提高聲音,「我疼。」
沈煜眸光一顫,向我看過來。
我下意識要鬆手,卻被沈煜反手抓住。
「鬆開做什麼?我帶你去醫務室。」
到了醫務室,醫生示意我拉開衣服。
我本不覺得有什麼,但沈煜在這,我莫名不自在。
「跟室友還害羞啊?」
我急忙解釋:「我沒有……」
認命,拉下衣服。
果然,原本白皙的皮膚上青紫一片。
雖然不嚴重,看著卻很是駭人。
沈煜當場就紅了眼。
校醫卻是見慣了摔摔打打,還有心情開玩笑:「喲,你這細皮嫩肉的,比小姑娘皮膚都嫩。」
臉上燒紅,他幫我拿了藥酒和冰袋,又開了活血化瘀的藥。
沈煜始終一言不發。
快到宿舍,我有些尷尬,拽拽他的衣角。
「你別生氣……」
「你才應該生氣吧。」
沈煜低頭看我,像在說很重要的事。
「季桉,你可以有點脾氣,沒關係。」
8
真正發現自己動心。
是大三那年的獎學金評選。
那時學生會和班委按照成績及平時加分先擬定一個名單交給學校。
學校再最終進行核實頒發。
按照成績排名,我是可以拿到一等獎學金的。
可擬定的名單里卻沒有我的名字,反而是排名在我後面的班長顧超榜上有名。
張維比我還急,當場就要去找顧超問清楚。
「本來就應該是你的,如果沒有至少要問清楚緣由。」
沈煜點頭:「我同意。」
我被他們三個簇擁著,直接找到人的宿舍。
「都是按照成績評選,怎麼就不能是他?」
顧超冷笑:「行為不端的人也能拿獎學金嗎?這不是只看成績吧?」
秦辭當時就黑了臉,一把扯住領口:「說清楚。」
顧超把手機扔桌上:「你們沒看學校論壇?」
說是學校論壇。
但裡面的內容不是表白牆就是撕 x 掛人,總之烏煙瘴氣。
我們確實不看。
我先沈煜一步拿起手機。
頁面上,是我從一輛勞斯萊斯上下來。
後面還跟著一個中年婦人。
標題吸睛刺目:【法學系某排名前五大三學生被富婆包養。】
下面蓋了不少層樓。
【不是吧,看起來年齡差很大欸,這也吃得下?】
【果然人沒錢容易走歪路……】
【富婆都喜歡帥哥,我是沒機會了……】
【樓上的樓上,什麼叫走歪路,人家是少走多少年彎路好吧?】
【呃,有一說一,我一直覺得他跟沈煜有點那什麼!我嗑的 CPBE 了??】
別的倒是沒什麼。
看見這句,我慌忙扣上手機。
怪不得,最近總覺得周圍有人竊竊私語。
我聲音冷靜:「這是我小姨,我媽的親妹妹。」
顧超一個宿舍都震驚了:「哈?!」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驚訝,也明白為什麼留言會傳開。
畢竟我平時穿得樸素,也從不用什麼奢侈品。
大一大二常常去打工,自習課上就抽時間畫畫稿,更是常常熬夜只為多賺點稿費。
雖然不會想去申請什麼助學金名額,但獎學金一定會爭取。
總之我在眾人眼裡的印象,應該是很困難才對。
怎麼會有個開勞斯萊斯的小姨?
小姨知道我跟家裡關係不好。
她常年在國外生活。
這次回國是來開會,順便看我而已。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們解釋。
「算了,就這樣吧,我回頭聯繫論壇管理員刪帖。」
沈煜這才開口:「就這樣?」
「就這樣。
「你不解釋嗎?」
「解釋了大家也不會信,說不定還會傳得越來越離奇——」
我不擅長成為人群中心。
也並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
過多的注視讓我惶恐不安,如果不是沈煜,我不會跟任何人交朋友、有聯繫。
「你確實可以選擇不解釋。」
沈煜看我,「但是一萬個版本的聲音里,哪怕有一個版本是真的也可以。因為總有人會記住這個版本。但如果你不說出真相,那流傳的就只有流言了。」
秦辭和張維紛紛附和。
心跳失序的前一刻,我撞上一雙真摯無比的眼睛。
他總是這樣看我。
那晚,我在宿舍另外三隻的注視下發了澄清帖。
只是把我和媽媽還有小姨的合照發到那個帖子下,又聯繫管理員置頂。
眾人紛紛驚嘆原來如此,還有人質疑那為什么小姨這麼有錢我卻穿用普通。
但底下立刻有了不少回覆:【人家勤儉節約還不行了?】
【是小姨家不是他家,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就是,但我突然意識到,季桉好像從來沒申請過助學金欸……】
……
後來查出,顧超就是那個發帖人。
他偶然撞見我和小姨說話,便匆匆拍下那幾張照片,造謠生事。
最終不僅被記大過,還轉了班。
獎學金也在導員的干預下原路奉還到我的手裡。
我請宿舍吃飯。
秦辭張維喝得當眾唱歌,沈煜嫌他們鬧,說要去外面抽煙。
我知道這是藉口。
果然,我走到吧檯前,就看到沈煜要結帳。
「說了這次我請。」
沈煜一愣,回頭看我,失笑,後退一步:「好,你來。」
服務員掃過碼,剩我跟沈煜四目相對。
我知道顧超的事是誰的手筆。
「謝謝。」
沈煜順手捏上我的臉,俯身平視我:「就口頭感謝?」
「你……」
我覺察到胸腔里逐漸劇烈的心跳。
就在我以為,沈煜要做什麼時。
他安全地向後退開。
「不客氣。」
9
從那天,到現在。
說我有許多信心都是沈煜幫我重塑的也不為過。
他的每個舉動都幾乎能在我的心裡引起海嘯。
更遑論是這樣近的距離。
於是,我開始躲著沈煜。
因為我做夢越來越頻繁。
不僅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甚至夢裡的人都有了臉。
鏡子裡,嘴唇都有些紅腫。
我真對自己無語了。
做奇怪的夢也就算了,嘴巴還過敏了。
沈煜叫我吃飯我都以忙新畫稿拒絕。
他開始出門工作,飯被小心蓋上保溫罩。
我本不想吃。
但總想到他這段時間認真做飯、在聽到我正向的反饋後心滿意足的樣子。
還是默默坐在餐桌前。
沈煜見我吃過後就給我發微信,問我第二天想吃什麼。
我往往裝沒看見,隔三岔五才回一條。
可畢竟同住一個屋檐下,躲也不是辦法。
我弟弟生日那天,我出門時,恰好撞見剛剛回來的沈煜。
四目相對,沈煜先開口:「你要出門?」
「對……」
他語氣肯定:「你在躲我。」
「不是的,我弟弟今天過生日。」
沈煜眼神晦暗:「這樣。」
「我沒躲你……我就是覺得你們一直吵架也不是個辦法。」
沈煜勉強扯出一個笑:「我知道。
「季桉,可是他不理我,也不回我消息,我該怎麼辦?」
我……
我怎麼知道。
「如果她喜歡你,一定會回你的。如果實在不喜歡你,你也值得更好的。」
「不會有更好的了。」
我一愣:「什麼?」
沈煜抓著我手腕的手逐漸收緊,一字一頓:「我說,不會有更好的了。」
10
弟弟過生日,我還是會回去。
畢竟這個家裡,值得我挂念的,就只有季晟了。
這次沒去往年常去的餐廳,而是另外定了一家。
強迫自己忽視掉手腕殘餘的溫度。
侍應生帶我到位置時,我才發現。
這壓根不是什麼生日宴會廳,而是個氛圍不錯的雙人卡座。
且卡座上坐著的人我也認識。
江家的女兒,江琳繡。
也是家裡想要我接觸的,所謂門當戶對、能給季家帶來助力的相親對象。
可我記得我是拒絕了的。
還不等我說什麼,就見江琳繡秀眉一挑。
「遲到不是什麼好習慣吧?季桉。」
她聲音嬌亮,裝扮精緻。
手上一隻江詩丹頓腕錶配卡地亞寬版滿天星全鑽手鐲。
見我坐下,開門見山:「你也知道咱們今天這頓飯的目的是什麼,我不愛拐彎抹角,就直說了。
「商業聯姻,我同意。
「咱們兩家長久合作,我們也能親上加親。我還挺喜歡你的……臉的,愛情麼,也就那樣。我的意思是我們結婚,結婚之後各玩各的,別鬧得太難看就行。」
剛剛的火氣驟然消去一半。
江琳繡什麼都不知道。
可我不準備瞞著她。
我嘆口氣,聲音平靜:「江小姐,有些事還是要跟你說清楚。
「我以為今天是來參加我弟弟的生日宴,不知道他們替我約了你。
「再有,我是同性戀,各玩各的倒可以……」
我坦誠,「但你應該不想聽到你的另一半在外邊跟人玩,還是下面那個吧?」
她動作頓住,臉色驟變:「你說什麼?!」
原來今年弟弟的生日宴是在家裡過的。
我被叫回家時,一切剛剛散場。
我爸暴怒,桌上的瓷盤在我腳下炸開。
「季桉,你不是治好了嗎?!」
11
我確實,去「治」過。
我從小長得清秀。
按照不怎麼友善的話來說,我「很娘」。
耐痛力很低,皮膚也白,稍微一碰就能留下紅印子。
骨架又小,雖然後來也竄了身高,但始終看著纖細,仿佛一折就斷。
我因為這些備受同性排擠。
男女之間也有那個年齡天然所有的羞赮。
所以一直沒什麼朋友。
高一那年,也曾有一個人走到我的身邊。
當時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陸淮。
長相帥、籃球打得好,還有那個年齡女生最著迷的痞氣,所以很受歡迎。
他是我的同桌。
常問我數學題、陪我去圖書館,周末也會約我出門看電影吃飯。
他成了我這麼多年,唯一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就在一個返校的周末下午,他把我叫到了操場。
像是十分猶豫,又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口:「季桉,我喜歡你。
「是那種喜歡。」
那一刻,我的大腦轟然。
原本躁動的內心仿佛在那一刻有了出口。
那些偶有的緊張、控制不住的關注仿佛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
這個答案就是,男人也是能喜歡男人的。
我或許也有點喜歡陸淮。
陸淮演技好極了,他沒露出一絲破綻。
「我知道這很突然,你如果沒有準備好也沒關係,我不勉強你。
「我現在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季桉,你喜歡我嗎?」
「喜歡……」
話音落下,眼前的人露出一個惡劣的笑。
「真是同性戀啊。」
大腦嗡的一聲,心間陡然閃過恐懼。
身後突然出來幾個人。
那幾張臉我都認識。
是陸淮的好兄弟。
他們還會在我跟陸淮走在一起時起鬨、開玩笑。
「陸哥,我說什麼來著?」
「噁心不噁心你就說,非要自己來試。」
「不出所料啊,真是 gay。」
「淮哥可是直男,你天天跟淮哥在一塊,抱著什麼心思?」
明明已是燥熱的初夏,我卻在那一刻感覺自己冷得徹底。
他們確認後,終於撕下平時偽善的面具。
開始鋪天蓋地地玩笑、捉弄。
會到處說我是個覬覦男人的變態、娘炮。
還在我的椅子上倒紅墨水,問我是不是也來月經。
我在這些惡意中變得麻木,可當霸凌愈演愈烈時,自然而然就傳到班主任耳朵里。
班主任是個年近五十的男教師。
他是個傳統男性,在他眼裡,同性戀就是反常態的存在。
於是我爸也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他從小就對我長得過於秀氣不滿意,知道以後雖說有些預料之中,卻依舊暴怒。
拳腳雨點般落到我的身上,打得我幾乎嘔血。
是季晟衝上來:「別打哥哥了。」
他那時才初一,聲音稚嫩,卻依舊堅定地護在我的身前。
「以後我養家,我照顧你們,你們別打哥哥了……」
我休學了一年。
對外解釋是需要去國外治病。
實際上我被送進了一個矯正封閉學校。
也就是,戒同所。
瀕臨力竭的訓練、幾度抽斷的戒尺。
坐在電擊椅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視頻進行戒斷反應。
那時,我想起我爸送我來之前說的那句話。
他眼神厭惡,像是在看什麼可以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治不好,就去死吧。」
所以我怎麼還不死呢。
最後,是奶奶生病,求了我爸。
我望著老人渾濁帶淚的眼睛,哭到幾乎說不出話:「治好了,我治好了。」
奶奶卻是抱住我,她的手上因為常年輸液青紫一片。
卻還是那麼溫暖。
她聲音哽咽:「治不好也是奶奶的好孩子。」
正因為此,我比同齡人晚了一年上大學。
大學後,他們從沒給我一分生活費。
是奶奶每個月偷偷塞錢給我。
弟弟也經常給我發紅包。
他長得沒有那麼女氣,也不喜歡男人。
於是得到了我爸傾盡全力的澆築和一點點吝嗇的父愛。
這棟房子,也是奶奶離世前買給我的。
她終究沒打敗病魔,走在了我大一那年的冬天。
所有的積蓄,換來一棟高檔小區、安保極好的房子。
只為給可能無家可歸的外孫一個安居之所。
那是來自一個老人最最真摯清澈的愛。
如果奶奶不能接受,我可以一輩子不讓別人知道我喜歡男人。
可她用行動告訴我。
愛你的人只會在意你這個人本身,而非自己的顏面。
愛是或許不理解,但是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