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是忘記穿鎧甲的英俊騎士,從我的兒童繪本里蹦了出來,降臨到面前。
我無可避免地被迷倒,暈頭轉向。
畢竟從小到大就是堅定不移的顏狗。
「您好,」他單膝跪地,「我叫周祈。」
接著掏出手帕,輕輕擦拭我沾上灰塵的臉頰,「從今以後,就是您的管家了。請多關照,少爺。」
我肯定臉上發燙,因為陌生的稱呼不知所措地杵著。
只有他初次見面時喊我少爺。
而且除了他之外,家裡也沒有人向我主動搭話。
「什麼是管家?」我絞著手指問他。
「為您排憂解難,伴您成長的人。」
「你會陪在我身邊?」我眨眨眼睛,感到不可置信。「是的。」周祈把我的手包進掌心,握緊。我絞盡腦汁,想起從童話書里看來的詞:...永遠?」
「永遠。」
遙遠的承諾與此刻關切的問詢聲重合:
「少爺,您感覺怎麼樣,還頭暈嗎?」
我沒回答,只是摟緊他的脖子。
周祈有片刻停頓,隨後低聲說:「再堅持一下,快到了。」
9
我被周祈背到家,放下來靠在沙發上。可能是擔心我覺得刺眼,他沒打開燈。
探到額前的指尖冰冰涼涼的,舒適得令人想嘆息。我下意識追逐著那隻手,蹭向他掌心。
周祈身形一滯,「解酒湯煮好了,我去端來。」「別走。」我醉眼朦朧,掙扎著坐起來,抓住他的領帶,「周祈,你最近有點不對勁。」
視野中周祈的面容模糊不清。
「少爺具體指什麼?」
他的嗓音有點沙啞,仿佛是角落裡那台老式唱片機傳出來的雜音。
我邊費力地讓視線對焦,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你總在耍我,就跟放風箏似的,興致來了拽一下線,玩夠就鬆手,任由我在天上亂飄….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我從來都沒有玩弄過您。」
「諒你也不敢!」
我煩躁地扯低他的領帶,湊得更近:「只知道斷章取義的笨蛋,我在說我們的關係沒有以前親近了,你到底懂不懂啊?」
「經過少爺的點撥,現在明白了。」
也許是酒精上頭。
我感覺他的神色比今晚的月色更溫柔。
距離周祈上次在我面前露出這種真心實意的笑容,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這一刻實在太過於寶貴,寶貴到我莫名感到一陣恐慌,洶湧而來的感情被無形的手撕扯著,造成的隱痛細小而綿長。
共同度過了這麼多年,我根本無從設想周祈會離開。
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三個月前我輸掉真心話大冒險,被江牧慫恿著向最近一次通話的聯繫人表白之後變奇怪的。
明明可以找藉口推拒,我卻鬼使神差地撥通周祈的電話。被秒拒後自尊心受挫,就氣急敗壞地逼著他寫保證書:喜歡尤里的人是小狗。
回憶起以往無理取鬧的種種舉動,我鬆開他,絕望地捂住臉。
實在是太幼稚太任性了,被他討厭在所難免。
要是他對我忍無可忍,辭職不幹了該怎麼辦?
「我不喜歡你了,周祈。」酒精讓我腦袋發熱,也鼓起勇氣,直面我們之間的芥蒂,「所以不要再對我生氣了。」
「少爺覺得,我最近的表現是在生您的氣?」他依然笑著,可聲線卻冷成了霜雪,覆蓋我心中因他而起的荒原。
我主動求和,他卻這副態度!
「難道不是嗎?」我惱火地舉例為自己佐證,「在健身房嘲笑我菜,故意逗我還不給我摸,明明剛做管家的時候還會抱著我呢,現在看我著急很開心嗎…啊?」
剩下的抱怨悉數卡在了喉嚨里。被周祈驀地攬入懷中,我大腦宕機。
「除了擁抱,還有什麼其他願望?」周祈的手在我背後拍著,安撫的方式好像在哄小孩,「只要是少爺想要的,我都會為您實現。」
意識到被當成了發酒瘋的醉鬼,我掙扎著:「放開,我沒醉….
等等。
說不定是個機會。
「都怪你,害我沒有跳成舞就從宴會離場了。」毫無道理地指責。
但周祈沉默地等待著下文,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胡說:「你沒有一直跟在我身邊,我才會被江牧騙著喝酒,喝完頭暈眼花,所以沒辦法跳舞就回來。」
「嗯,是我的錯。」周祈毫無怨言,全盤接受。
咦?
雖然是靠胡言亂語,但是事情進展得比想像中順利。「陪我跳舞,我就原諒你。」我的指尖搭上周祈的肩。他順從地扶著我站起來。
「樂意至極。」
柔順細膩的月光仿佛有了形狀,如同牛奶般緩緩流淌,穿過落地窗,灑在我們身上。
周祈拉著我緩緩起舞,唱片機放著a小調圓舞曲做伴奏。
兩個人完全踩錯節拍,本該是很搞笑的一幕。
可是每一次對視,每一次觸碰,都令我心跳加速。
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怪異感覺:我早就在他面前暴露無遺,就如同一切都會在今晚的月光中無處遁形。
隱秘的情感呼之欲出,試探本身就是一場危險的豪賭。
腦子一亂,我的腳步也跟著亂起來。
不知不覺跟著他的節奏旋轉到角落,被困在雙臂間。方寸之地,我們交織的呼吸都顯得喧囂起來,蓋過了屋外呼嘯的風。
心跳聲…好吵啊。
「到此為止吧,我累了。」想起不久前被拒絕的經歷,我渾身僵硬地推開他,匆匆離開。
關上房門之前,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喟嘆:
「晚安,少爺。」
10
隱隱約約間,我察覺周祈有些許改變。隔天,下午茶時間,我在花園裡看書,他端來切好的水果。
「張嘴,少爺。」
我不假思索地吃掉,甚至沒看他給的是什麼。畢竟早就習慣了食物被切成小塊喂到嘴邊。周祈慣的。
他比我本人更清楚我的喜好,久而久之,我就心安理得接受投喂了。我們的相處模式向來如此,此刻卻覺得哪裡不對勁。
周祈再次伸手時,我果然捕捉到從他袖口飄來的香氣。是帶著酸澀的甜味。「你噴香水了?」我滿臉震驚。
「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該不會是要偷偷去和別人約會吧?
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書上,腦子裡卻亂糟糟,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我的書櫃該整理了,房間的花也要換掉,你負責監督,不然我不放心。」
「好的,我不走。」
稍微放下心來,我忍不住嘀咕:「香水味道怪怪的,不適合你。誰送的?這麼沒品。」
其實香氣是清新的綠調,像混合著苦橙,青草,和沒有熟的楊桃。很好聞,還會讓人有食慾。
適合夏天,也適合周祈。
只是我單方面不希望他身邊出現令我感到陌生的東西。
我在無理取鬧,我知道。
卻聽到意料之外的回覆:「您當初送給我的,作為生日禮物。」
我汗流浹背了。
什麼時候的事?完全沒印象。
還沒來得及開口替自己找補,就被周祈戳破了偽裝。
「少爺,您的書從剛才開始就沒翻過頁。」真丟人。
「要你管!」我面紅耳赤,用書埋住頭,悶聲悶氣,「我不吃了,拿走吧。」「是。」
等到周祈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不經意間,向面對著花園的廚房一瞥。
然後瞳孔地震。
周祈在吃剩下的水果,用的叉子是剛才喂我那個。舉止自然,仿佛做過很多遍。視線即將交會的一瞬間,我渾身不自在,匆匆別過臉。
11
我快要過18歲生日了,原本只打算同往年一樣,在家裡和周祈一起分蛋糕吃。可是許久未曾聯繫過的父親突然傳來消息,說要給我辦成人禮。
生命中缺席已久的家人將會重新出現,我不禁浮想聯翩。
在鏡子前面試衣服時,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自說自話:「周祈,你覺得我穿這件怎麼樣?不,再更正式點應該更好。」
「我有一個哥哥呢,雖然從來沒見過。要是能給他留下好印象就好了.你說他會喜歡我嗎?」
周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給出回復。
我只顧著照鏡子,錯過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楚。很久以後才明白,那大概是於心不忍。
他牽起我的手,卻只牽住指尖:「少爺的指甲該剪了。」
我任由他拉著,理直氣壯地說:「你幫我。」
從小到大,我從未自己剪過指甲,因為周祈一直在身邊,他會料理好關於我的一切。
清脆的咔嚓聲響起,剪下的形狀是一個個微小的月牙。
結束後,周祈沒有立刻鬆開手,而是在修剪光滑的指甲邊緣輕撫。
實在是微不足道的觸碰,我不該為此大驚小怪。
他仿佛在克制某種感情,望著我低喃:「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的,少爺。」
雖然不太懂他表達衷心的契機,我還是喜滋滋道:「我知道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說過了。」
周祈深吸一口氣,恢復平靜,微笑中卻暗含著苦澀,但轉瞬即逝,仿佛池水只一閃便隱去的游魚。
還沒等我仔細分辨,他俯身,從衣櫃深處挑出一條紺色領帶:「這條比較配少爺的西裝。」
「確實!不愧是你。」我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
12
成人禮當晚。
我一眼就認出了哥哥尤彌,調整著表情走上前去。
我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站在對方面前時,就像在照鏡子。
「哥哥。」我露出自認為最乖巧的笑容,已經在鏡子面前練習過無數次了。卻沒得到回應。
「見到你很高興,哥,我是尤里….」以為他沒聽清,我又向前邁了一步,但是被保鏢攔住。
站在台階上的尤彌俯視著我,冷若冰霜:「居然真的敢來,不知道你究竟是無所畏懼,還是愚蠢。」
隨即一聲嗤笑:「也對,沒家教的野孩子,看不清形勢很正常。」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你,好自為之。」他留下最後一句話,在保鏢的護送下走遠。
13
半小時後,我醒悟過來他口中好自為之的含義。昏暗的房間裡,另一個男人坐在爸爸旁邊。
他渾身酒氣,眼神很不對勁,上下打量著我,毫不掩飾垂涎的表情。「哎呦,確實長得俊,細皮嫩肉的,和你說的一樣。」
我冷汗涔涔,瞬間懂得了周祈會被提前支開的原因。
「你們聊吧。」爸爸整理著衣服起身。
…他要把我單獨留在這兒?
「爸爸,求你別走。」我抓住他的袖子,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厭惡地抽回手,表情與哥哥如出一轍,「別讓我失望,好好表現。別忘了是靠誰你才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沒良心的傢伙。」
他果然清楚會發生的事。
成人禮是個巨大的幌子。
那我到底是在向誰尋求根本不存在的憐憫呢?被甩開後,我怔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他沒回頭。
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只是剛丟完垃圾。原來我對他來說,真的不值一提。
不如說他像急於甩掉一個污點一樣,想把我抹去。
身後的男人喘著粗氣靠近:「快過來小寶貝,叔叔疼你,叫我daddy也可以。」
我強忍著噁心,等他快貼到背上時,笑眯眯伸出左手:「叔叔,你看這是什麼?」
「嗯?」
在成功吸引注意力的瞬間,右手抄起桌上的酒瓶,猛打他腦袋。
玻璃震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搖搖欲墜,卻還沒有倒下,掙扎著向我撲來。
我毫不猶豫地用手中握著的碎酒瓶戳向他的脖子,但這次被有所防備的男人躲開。
他奪走我的武器,揚起手:「非得教訓一下才能聽話!」巴掌沒落下來。
「咔嚓。」
「啊啊啊!我要殺了你!」
破門而入的周祈,折斷男人的手。輕而易舉到如同掰斷一雙一次性筷子。骨頭清脆的斷裂聲,比不過他的臉色恐怖。像是狂卷著的烏雲,在醞釀一場暴烈雷雨。
14
我回過神阻止的時候,男人已經被打到變形,失去了慘叫的力氣。
「周祈。」
他在怒火的隔離中,聽不見我的聲音。
「我好疼。」
密碼正確,血絲遍布的眼睛漸漸恢復清明。
他丟下男人,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檢查玻璃劃出的傷口。
剛才打人那一下,我用盡了全部力氣,因為握得太緊,瓶子碎裂時有不少碎片扎進掌心。
所以看起來血肉模糊。
周祈沉默著,於是我率先開口:「應該就是看著嚇人,但傷得不重…..嘶!」麻木的傷口又傳來炙熱的辣痛。是周祈的眼淚滴在上面。
「對不起。」
我震驚到無以復加,周祈在哭這個事實差點讓我忘記了自己在哪。在我的認知中,他已經進化掉眼淚了。角落裡,男人的痛苦呻吟讓我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