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是會呼吸的痛。
我從來沒這麼渴望過再次失憶。
卻又貪婪地,從這些回憶里,汲取愛和力量。
這幾年,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靠她曾經給我的愛過活。
2
是什麼時候發覺不對勁的呢?
是在醫院初見那天。
她一出現,我心底猛然一悸。
盛琪握緊了我的手。
這幾年的臥底生活,我能將情緒藏得很好。
當我得知她是我的愛人時,我的第一想法是,盛琪怎麼辦?
那時候她還是趙薇薇,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心地善良,有勇有謀。
她符合我對另一半的所有幻想。
我以為我是愛她的。
至於對綿綿,我以為那是愧疚。
畢竟她的那張臉,蒼白又脆弱,看著很讓容易讓人心軟。
更何況,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那雙眼睛裡,飽含悲傷和對我的控訴。
我害怕看到那雙眼睛。
它們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個多麼可惡的人。
可人總要做出選擇。
至於那十五年,我能忘掉,她也能忘掉。
我甚至卑鄙地想,就讓她當我死了,從來沒有回來。
畢竟沒有我的這三年,她也過得很好。
而趙薇薇只有我。
失去我,她會死的。
就這樣,我對綿綿說:「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對不起她。」
我真他媽是個混蛋。
我怎麼能對她說出這種話?
我該死。
我活該失去她。
3
小黎等著看我的笑話。
我卻鬆了一口氣,說:「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解脫。
我是個卑劣的人。
我一直找不到理由,結束這段婚姻,如今,小黎為我找到了理由。
儘管他的初衷只是讓我難堪和痛苦。
他驚訝地看著我,片刻後,又默然。
他也明白,這段婚姻,早該走到盡頭。
在很久之後,我問過他:「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他搖搖頭,眼神閃亮:「她有更廣闊的天地,她值得更好的。」
是啊,她值得更好的。
她早就不屬於我了。
其實最通透的人,一直是小黎。
4
我拿著那份親子鑑定書回了家。
不是,那不是我的家。
沒有她的地方,怎麼稱得上家?
盛琪臉色灰白,恨恨地盯著我。
一雙眼睛像是要滲出血來。
她和綿綿到底還是不同。
綿綿就算再心有不甘,也不會傷害其他人。
我的綿綿,是個多好多善良的人吶。
瞧我,我都做了些什麼,才會讓她毅然決然地離開我。
盛琪哭喊著:「你給不了的,憑什麼不讓別人給我?」
我悶頭抽煙。
她要的愛,我給不了。
她見過我愛她的樣子,所以我不愛她,她一看便知。
我的生活像脫軌的火車,我想過讓它回到正軌,可我的心卻不允許。
我做不到。
我再也忘不掉那十五年。
從綿綿離開的那天起,我的心臟就被想念和愧疚蠶食出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空洞。
千瘡百孔。
我嘆口氣:「盛琪,我們兩清了。我不欠你什麼。」
曾經的美好和激情,早就被時間和怨恨磨得稀碎。
盛琪扔來一個花瓶。
花瓶落地,碎片四濺。
「你以為你可以去找她了嗎?她早就不要你了!你別自作多情,她比我們所有人過得都要好!」
她說得對。
這些年,綿綿過得很好。
我曾偷偷去看過幾眼。
她被一個高大的法國男人攬在懷裡,笑容恬靜。
那是一種歷盡千帆的溫柔,對所有事物都溫柔淡然。
而我,也從來沒見她過生日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
整個人像是發著光。
我伸出手,試圖觸碰這束光。
可很快,它就從我指縫裡溜走了。
這份幸福本來是屬於我的,本來觸手可及。
是我搞砸了一切。
我像活在陰溝里的臭蟲。
我忌妒得發狂,卻都是徒勞。
搖籃里的孩子午睡醒來,哇哇大哭。
他們爭先恐後地去看孩子。
一大家子的笑聲,飄出好遠好遠。
男人還為她種了一片玫瑰園,我看他澆水,看他除草。
而她踮起腳尖,為他擦去額角的汗珠。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他們都會從玫瑰園裡走過。
他該是很愛她。
他一定很愛她。
保姆帶孩子出門的時候,我裝作路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孩子的眼睛、鼻子、嘴唇,都像極了她。
真好。
她值得的。
她值得這一切。
5
「就算你死在那輛大貨車下面,她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江以延,你真可憐!」
說著說著,盛琪突然捂臉痛哭。
「看看我們,我們都做了什麼啊!」
「我怎麼會選擇要你,不要姐姐……」
她跪坐著,雙肩顫抖。
家裡一片狼藉。
輕輕被動靜吵醒,光著腳丫出來,揉著眼睛,軟軟地喊我:
「爸爸,怎麼了?」
她看清家裡的情況,嘴一癟,就要落下淚來。
我想上前哄哄她。
盛琪卻連忙把她抱進懷裡,一臉凶意。
像只護崽的母獅。
我自嘲地笑笑。
我是真心愛過這個孩子的。
她哪哪都像盛琪,唯獨那雙純凈的眼睛,像極了綿綿。
「就這樣吧,盛琪,我們放過對方吧。」
6
我們要離婚的事情,很快被盛琪的爸媽知道了。
我們的婚姻,沉沒成本太大。
甚至讓他們失去了一個女兒。
他們一時沒法接受。
盛母怒氣沖沖,第一次打她:
「你就不能像你姐姐一樣,讓人省心一點?!」
話說出來,我們都是一愣。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綿綿了。
她是我們心上的一根刺。
光是看一眼,都會想起那種疼。
盛琪突然發了狂:
「我就不該回來!你們本來是一家人,都是我的錯!」
「是我逼走了姐姐,我走!」
盛父起身去追。
盛母氣急攻心,暈倒了。
送去醫院檢查,查出了癌症。
肝癌晚期,沒多久好活了。
歷經多時,我才再次從手機里聽到了綿綿的聲音。
「媽得了癌症,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是打了一筆錢過來,那些錢,足夠支付一切治療費用。
盛琪垂著頭:「她不會回來了。姐姐一旦決定向前走,就絕不會回頭。」
盛母日日夜夜將手機放在床頭,等一個遠洋的電話。
後來,她清醒的時候很少,卻總問:
「綿綿打電話來了嗎?」
「綿綿什麼時候回來?」
問到第一百次時,我告訴她:
「她不會回來了。她從沒想過回來。」
「你們以前做了什麼,你們還記得嗎?」
這個曾經潑辣驕傲的母親,突然在一瞬間就蒼老下去。
在生命迅速枯萎的時候,她才終於承認,她做錯了。
盛父站在窗外,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綿綿你知道嗎?
我們都知道錯了。
可這些,對於你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吧?
既然你已經選擇奔赴前面的風景,就不要再回頭看了。
7
盛母的葬禮過後,我和盛琪辦理了離婚。
孩子歸她。
我再次一無所有。
我走遍了這座城市。
卑微又偏執地尋找綿綿留下的痕跡。
我們一起在奶茶店留下的便箋紙,我們掛在許願樹上的紅飄帶,我們在大橋上綁的同心鎖……
這些東西,我都找到了,都收起來了。
我又去巴黎看了她。
她帶著孩子在公園裡玩耍。
孩子是個很漂亮的混血寶寶。
很愛笑,笑起來很像她。
總有路人駐足,捏捏他紅撲撲的臉蛋。
我站在陰影里,一動不動。
近乎貪婪地盯著她的臉龐。
孩子手裡的紙飛機晃晃悠悠落地,落在了我腳邊。
他朝我跑來。
正和鄰居聊天的綿綿扭頭,朝這裡望來。
我慌忙蹲下,以此躲避她的目光。
我沒有資格出現在她面前。
我根本不配。
孩子從我手裡拿過紙飛機,奶聲奶氣地問我:「叔叔,你怎麼哭了?」
我怔怔地摸了摸臉。
微風吹來,臉上一陣涼意。
「叔叔,你不開心嗎?」
我很開心。
看到她幸福,就足夠了。
我摸了摸孩子的頭,起身離開。
他沒有追問,只是噠噠噠地跑遠,嘴裡喊著:「媽媽,他聽得懂我說話,他和你是一個地方的人!」
綿綿說了什麼呢?
她認出我來了嗎?
就算認出來了,她也不會跑上前來,和我敘舊吧。
我抬頭看向夕陽。
綿綿,前面的路還那麼長,可我一個人,該怎麼走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