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他都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天色漸暗,病房裡沒有開燈。
窗外有霓虹燈亮起,襯得他的臉半明半暗。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恍惚。
他真的是江以延嗎?
如果真是我的江以延,他怎麼會捨得我這麼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抬頭,嗓音澀然:
「算了吧,盛綿綿,算了吧。」
他說了兩遍。
是在強調,是在說服我嗎?
他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疲憊。
他累了。
我又何嘗不累?
我曾經擁有的底氣,都來自於他對我的偏愛。
可是他忘記我了。
他的偏愛給了別人。
這些天,我像是在鋼索上行走的小丑。
踽踽獨行,戰戰兢兢。
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這對我不公平。」
我放緩聲音,盡力壓下嗓子裡的哽咽。
卻還是有嗚咽聲,從喉嚨里跑了出來。
多丟人。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
然後,他挪開目光,不再看我。
我呢喃:「你至少要恢復記憶後,再做選擇。」
他盯著我,眼瞳濃黑:
「醫生也說了,我可能這輩子都恢復不了。難道要一直這麼耗著嗎?」
「盛綿綿,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些天,我所做的努力,在他眼裡,不過是負擔。
都是徒勞。
他們本該迎來美好的結局,是我的出現,弄糟了這一切。
「我知道這麼說很殘忍,但是我沒感覺。」
從他眼裡,我看到了茫然和痛苦。
他和我同樣無助,同樣不知所措。
「如果我從前真有那麼愛你,為什麼現在的我,一點都感受不到?」
他的話,像是一根根藤蔓裹住我的心臟。
尖刺扎得我生疼。
滿目瘡痍。
為什麼?
我也想問為什麼。
他明明那樣情真意切地愛過我。
怎麼會說不愛就不愛了呢?
「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對不起她。」
我瞪大眼睛看他。
這種話,怎麼會從他口中說出來?
我捏緊拳頭,不自覺地發抖。
「離開我,她什麼都沒有了。至少你還有父母,不是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裡面看到了坦然。
他真這樣以為。
他錯了。
我從來都只有他。
是什麼時候知道,爸爸媽媽並不愛我的呢?
是妹妹走丟後,他們說:「為什麼不是你?」
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的目光。
是責難,是厭惡,是難過。
那樣的目光。
唯獨沒有慶幸。
就好像我活該替妹妹背負這一劫難。
妹妹走丟了,所以我也不該再出現在他們眼前。
我從來沒有一刻那麼希望自己沒有降生過。
他們明明不愛我,為什麼還要生下我?
沒過多久,他們離婚了。
好像對於他們來說,妹妹就是連接這個家庭的唯一樞紐。
她走後,與她相關的一切都支離破碎。
我也沒有家了。
11
「就算沒有我,你也會遇到另一個人,對吧?」
我沒有答話,他就自顧自地說:「日子還那麼長,你總會遇到其他人。」
他真殘忍。
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抹去了我們的十五年。
還好心地替我想好了以後。
有淚水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裡跑出來。
我輸了。
輸得很徹底。
他的記憶,是一張白紙。
他們之間,那些轟轟烈烈的過往,早就在紙上劃了濃墨重彩的幾筆。
和他們的過往比起來,恣意熱烈的青春,情竇初開的少年時,又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他根本記不得。
在這一刻,我終於承認——
屬於我的江以延已經死了,死在滔滔的江水裡。
是造化弄人。
是有緣無分。
就連這些時光,都是我偷來的。
我說「好」。
「我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他似乎皺了一下眉。
是疑惑。
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縈繞在他眉間。
應該是我的錯覺。
他應該高興。
他不會為我難過。
我擦了一把淚,笑著道:「祝你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後祝福。
他已經做出了抉擇。
他要開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里,沒有我。
「我知道你等了我三年,這些時間,我沒法還給你。對不起。」
「我聽小黎說,我奶奶的葬禮,也是你操辦的。」江以延遞來一張卡,「真的很謝謝你。這是我的獎金,都歸你了。」
這些錢,不是用來補償我的。
而是消解他的愧疚。
哪有這麼簡單呢?
我沒有要。
我要他心心念念,都還記得,自己曾經虧欠了這麼一個人。
我要他們的幸福背後,有我的淚水和孤獨守望。
我多麼惡劣!
我多麼天真!
其實他們哪會還記得我。
這不過,是我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份體面。
我曾認為,自己是一葉孤舟,在生命的激流中艱難逆行。
而他,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把某個具體的人當作自己的救贖,是很恐怖的事情。
容易活得失去自我。
這三年,我一直守在原地,不敢離開半步。
怕一離開,他就找不到我了。
所以我放棄了夢想,放棄了自我。
在無數個夜裡,我輾轉反側,靠著回憶過活,等他回來。
我錯了。
我沒能等到我想要的那個人。
我們設想的未來,最後還是只剩我一個人奔赴。
這一夜,我獨自坐在窗前,直到天明。
等最後一縷霞光消散,我終於決定要放棄。
12
後來,我忙於工作和學習。
生活平靜卻充足。
我依舊頻繁地想起江以延。
要忘掉那十五年,和親手殺死半個自己,沒什麼區別。
很難。
所幸,我們再也沒見過面。
原來說了再見的人,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了。
但一通電話改變了一切。
是我媽打來的。
離婚後,我的父母各自奔向遠方。
奶奶去世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綿綿,你妹妹找到了!」她喜極而泣,高興得連聲音都帶著顫抖,「你爸爸也要回來,明天我們約了見面,就在以前家門口的那家餐館,你和妹妹最喜歡吃那裡的拔絲香蕉,你還記得嗎?」
「嗯。」
「我看到你妹妹的照片了,長得真漂亮,和我想的一樣,我做夢都沒想到,她還能回來……」
說著說著,她話語哽咽,後來變成了啜泣。
我在電話的這一端,靜靜地聽著。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這麼長的電話了。
哭完後,她問我:「明天你會過來的吧?」
「會的。」
通話掛斷了。
妹妹找到了,也算是這段糟糕的日子裡,一樁難得的喜事吧。
我看了眼窗外,天氣很好。
然後我走去商場,買下了那根我看中很久,卻捨不得帶走的項鍊。
妹妹小時候就愛和我搶東西,總會和我看上同樣的東西。
不論是穿的,還是用的。
妹妹走丟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戴上了媽媽送我的小兔子發卡。
妹妹也想要。
那是我第一次,斬釘截鐵地拒絕她。
媽媽也說:「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琪琪就讓姐姐一次好嗎?」
妹妹不服氣。
爸爸答應她,下班後會買幾個更漂亮的給她。
可是爸爸食言了。
所以那天晚上,妹妹偷偷溜出去買發卡,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我總是想,為什麼偏偏就那一次,我沒有把小兔子發卡給她?
為什麼走丟的人不是我?
我沒有得出答案。
時間不會倒流。
只是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生日。
13
我走進了這間餐館。
這裡記載了我很多美好的回憶。
在這裡,我們一家整整齊齊,過端午過中秋。
也是在這裡,江以延對我說,會給我一個家。
我那麼渴望的一個家。
「綿綿!」
媽媽朝我招手。
她的身旁,是趙薇薇和江以延。
還有紅了眼眶的爸爸。
趙薇薇侷促地看著我,抿了抿唇,神情不安。
江以延握緊她的手。
我手裡的禮品袋,應聲落地。
我從來沒想過是這樣。
看他們的神情,應該早就知道了。
只有我,還被蒙在鼓裡。
媽媽對此渾然不覺:「綿綿,你還愣著幹什麼,過來啊!」
餐桌並不大,原有的沙發只坐得下四個人。
我被安排坐在過道的凳子上。
他們倒像真正的一家人。
「這是你給琪琪帶的禮物嗎?呀,真漂亮。」
媽媽將禮品袋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盒子是透明的。
他們都看到了項鍊。
我說不是,然後從她手裡奪過禮盒。
媽媽一愣。
她終於察覺到不對,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趙薇薇。
她什麼都沒問。
趙薇薇紅著眼看我,怯怯地叫我:「姐姐……」
為什麼會這樣?
我怎麼也沒辦法,把她和我的妹妹聯繫起來。
我沒有應聲,沉默著動了筷。
爸爸有意要活絡氣氛,不斷地給我和趙薇薇夾菜。
她一筷,我一筷。
我有多久,沒和爸爸媽媽一起吃過飯了?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老天真是殘忍。
它就這麼放任她出現,然後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曾擁有的一切。
我渴望擁有的一切。
通通都屬於她了。
有一個邪惡的念頭,從我的內心深處冒了出來。
她為什麼沒有死?
我陡然一驚。
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妹妹啊。
我欠她的。
是我欠她的。
14
「小江,跟阿姨說說,你怎麼和琪琪認識的?」
這一次,我從江以延口中,又聽了一遍他們的愛情童話。
媽媽笑中帶淚:「你們的故事跟拍電影似的,還好,琪琪被你救回來了。」
江以延偏頭看趙薇薇,笑容柔和:「是琪琪先救了我。」
如果我不在這裡就好了。
這樣他們其樂融融,關我什麼事呢?
爸爸問:「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本來打算下個月就結婚的,我想儘快給琪琪一個家。」
他以前也在同樣的地點,許諾過我一個家。
他要我等他回來。
我沒能等到。
「現在既然找到了她的家人,自然要問問叔叔阿姨的意見。」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掠過我,「看你們什麼時候願意,把琪琪嫁給我。」
我不知道,他竟然也會這樣討長輩歡心。
爸爸被他哄得樂呵呵的,又嘆口氣,說:
「這些年我在外邊漂太久了,正打算回來,正好也多陪陪孩子。剛認回來的女兒就要嫁出去,還真捨不得。」
這些年,外邊的風吹白了他的鬢角。
他終於決定要落葉歸根。
為了妹妹,回到這個告別了十八年的地方。
媽媽擦去眼角的淚水:「我也打算回來住一段時間。」
他們突然出奇地默契。
其實他們離婚的導火索是什麼呢?
是互相埋怨,互相怪罪。
他們都聲稱過錯在對方。
爸爸認為是她沒看好妹妹,媽媽認為是他的食言。
其實他們都知道,自己有錯。
只不過,互相推諉,能讓心裡的愧疚,少那麼一點。
然後,他們都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只有我,還被他們留在原地。
「綿綿,你怎麼想的?」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突然覺得窒息。
媽媽在逼我,逼我做出讓步。
她怎麼會不知道,我有個相識十五年的男朋友。
男朋友的名字,也叫江以延。
如果她一開始只認為是巧合,那麼我的反應,足以讓她確認,我和妹妹的江以延,是同一個人。
我低著頭,和碗里的丸子作鬥爭:
「你們決定吧。」
指甲深深掐進肉里,這才堪堪抵住心臟的痛意。
媽媽像是鬆了一口氣。
後面他們說了什麼,我都沒有再聽了。
我在想,怎麼樣才能將眼眶裡的淚逼回去。
怎麼樣,才能哭得不明顯。
在這一天,我失去了好多好多。
我什麼都沒有了。
15
爸爸在城裡買了一間二手房,想簡單地辦一下喬遷之喜。
我悶在自己的出租屋裡,給他發了紅包,沒有去。
傍晚的時候,門被人敲響。
來人是趙薇薇。
和前段時間的張揚和敵對不同,她看著有些膽怯和侷促。
她咬了咬唇,喊我:「……綿綿姐。」
我很冷淡地點頭,讓她進來。
她進了門,環顧四周,看我一桌的書,問:「你在準備什麼考試嗎?」
「嗯。」
「都是英文……」
「我準備出國,離開這裡。」
她動了動唇,有話要說,卻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她要問,是不是因為她?
「和你沒關係,我一直想去巴黎讀書。」
這是被我擱置了很多年的夢想。
「坐著吧,喝咖啡嗎?」
她點點頭。
我又拿了些雪餅。
「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
她的眼睛紅得厲害: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我盯著她的臉,試圖在上面,找出一點我熟悉的痕跡。
是妹妹的眼睛,妹妹的鼻子,妹妹的嘴巴。
是我沒在一開始認出她來。
其實我不恨她。
我只是很嫉妒,我沒法不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