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笑了下,說:「當年你這麼討厭我,是不是就是因為我第一次騙了你?」
想著那時候的年少天真,無憂無慮,我不禁露出了無限懷戀的神色。
周弘臻眉眼彎彎,笑意從他眼裡慢慢滲漏出來,道:「我哪是那么小氣的人。」
「?」
我還想問,一隻黑不溜秋的小手掀開馬車帘子,露出麟兒那張花貓一般的臉。
他稚氣的聲音,恭敬地對我道:「娘親,孩兒今日要宴請賓客,還請娘親為我置辦一桌酒席。」
是要強行長大的樣子。
「哦?」我起身下車,問道:「你要宴請何人?可有人數?」
在麟兒身後,站著十來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孩,有的大點,有的小點,都睜著天真無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眼中有期待。
「就是這麼多人。12 個。」他又強調,「都是我的兄弟。」
?「好的,娘親這就去準備。可有別的特別想想吃的?」我很好說話。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提出這種要求。
麟兒的花貓臉看起來紅撲撲的,他道:「就……把我愛吃的,都來一份吧。」
采月噗嗤笑了一聲:「少爺,你愛吃的還真的有點多呢!一桌可能擺不下。」
「采月姑姑!」麟兒有點惱了,不過還是正經的大人模樣,對我行了一禮,「多謝娘親,孩兒先帶眾兄弟去師父那裡請安,再回家吃席。」
十來個小孩浩浩蕩蕩地走了,其中有幾個圍著麟兒道:「蕭天麟,你行啊,居然沒被你娘打屁股!上次我這麼和我娘說話,她二話不說,抄起一根竹條,就問我作業寫完沒!我屁股現在都痛。」
另外幾個小孩附和了起來。
麟兒強忍得意,正經道:「我娘從不打我,因為——我是個大人!」
這句話再次令那群小不點,對他更加肅然起敬。
周弘臻下了車,站在我旁邊,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道:「原來倒是拘著他了。」
「幸好拘著了,不然現在能翻天。」我有點沒好氣道,「周公子,他現在要去給你請安了,你還不快回去?」
周弘臻:「自然。少不得還得向我這個師父,介紹介紹他的兄弟們。」
說著,我倆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46.
麟兒生日那天,他的兄弟們自然又來府里大吃大喝了一頓。
他們在麟兒的院子裡吃吃喝喝。
我和外公還有周弘臻在飯廳吃飯。
中途,丫鬟猶猶豫豫地過來,對我道:「小姐,小少爺問,問……能不能給他們上一罈子酒……」
我:「你告訴他,要是敢喝酒,罰禁閉三天。」
「是!」丫鬟鬆了口氣,趕緊跑了。
外公對我和周弘臻道:「天麟馬上就到 6 歲了,我看王爺公務也繁忙,不如將他送到書院去,也好學學規矩。」
外公已經知道了周弘臻是王爺。
周弘臻現在在監督河道的疏通和築堤壩,防止夏季洪水泛濫,這項工程頗費工夫。
有時麟兒在他那邊玩到晚了,我去接人,總是看到他正在案頭,翻看舊籍,旁邊壘著高高的書籍。
麟兒則有時趴在榻邊睡得正香,有時也拿著書本,小大人似的端正坐著閱讀。
周弘臻道:「我也正有此意,而且,」說著,他看了我一眼,又繼續道:「我不日將前往揚州監督河道的施工我,可能得離開好長一段時間。」
我心裡猛地湧起一陣失落。
不過又立刻被我壓了下去。
下午,周弘臻的老管家叫我過去,說他有事找我。
我過去的時候,下人正在收拾行李。
他在書房,往箱子裡裝著書。
見我進來,他指著旁邊兩個侍衛道:「他們兩人武功高強,留下來保護你和麟兒。」
我點點頭。
坐在那裡看著他收拾。
我心裡猛然湧起強烈的不舍。
47.
這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見到他。
有時,是早上出門時,他的馬車剛好經過,他會撩起窗簾,對我說好早。
或者傍晚回家,他的車馬剛好到了門口,我總是能側頭看到他,他也安靜地看著我。
然後我們互相笑笑,算是打了個招呼,各自回府。
有時是他忙完了來鋪子裡,和我結伴回府。?
要是早上和晚上都沒見到他,就是他忙得腳不沾地,天蒙蒙亮就走了,晚上很晚才回來。麟兒照例是每日去請安的,如果周弘臻回來得太晚,麟兒等著睡著了,我又要去接回來,總是能看到他。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
「你去多久呀?」我輕輕地問。
「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
他抬起頭,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戶,斜照在他臉上,有種溫柔的感覺。
他現在很少冷著臉,不像高高在上的王爺,倒像是一介書生。?
他盯著我看。
我不自在地瞥開眼睛,看著桌上的釉色茶杯。
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屋內就剩我們兩個人。
他靠我很近,我往後靠了一點,他停住腳步。
「怎麼一副像是小狗被拋棄的表情?」
他輕聲問。
我突然有些慌張,好像少女的窘迫感瞬間擊中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師父!」
麟兒的叫聲把我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我趕忙往旁邊躲了下。
周弘臻微微嘆了口氣,轉身就把麟兒抱起,舉高,道:「6 歲了,重了不少!」
麟兒得意地拍拍肚皮,問:「師父,外公說你要去揚州?那帶麟兒和娘親一起去嗎?」
這傻小子,周弘臻要是去哪裡都帶著我們,那我們成什麼了?
「師父,你帶我去吧,麟兒可以給你磨墨,可以陪你吃飯、喝茶……」
他抱著麟兒,轉頭笑眯眯地看著我說:「你娘親同意去,那你就去。」
因為他這句話,麟兒一直到睡覺前,都在求我。
我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嘆了口氣。
采月低聲道:「既然小姐捨不得王爺,為何不跟著去揚州,反正老爺在揚州的鋪子,也該去查帳了。」
我笑看了她一眼,道:「是你捨不得趙瑞吧。」
趙瑞是周弘臻身邊的一個侍衛,采月整日往王府跑,變著花樣給人送吃的、喝的、穿的,每次臉上都跟抹了一斤蜜一樣甜。
采月紅了臉,嬌嗔一聲:「小姐慣會打趣我!」
48.
周弘臻走了半個月。
傍晚,我下了馬車,跨過門檻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
我側頭看向旁邊。
夕陽西下,楊柳依依。
「小姐,怎麼了?」采月問道。
我搖搖頭。
其實,我只是突然想,以往或許這個時候,能見周弘臻一面。
今天,如果也能見他一面就好了。
我可以什麼都不說,只是見一面而已。
49.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竟然回到了白鹿書院,我們正在偷著喝酒。
那時我 15 歲,周弘臻兩兄弟要回京了,外公不同意我去京城。
臨別前,我們大醉了一場。
後來我真的醉了,整個天地都在我眼前旋轉。
蕭景之送我回房,我暈得厲害,但是意識卻還有。
我迷糊地躺在床上,感覺睡著了,又有人隔著蚊帳站在我床邊,過了半晌,他坐了下來,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溫暖、細膩,手掌心有薄繭。
不是蕭景之的手。
「我要走了。」他說,我心裡一驚,察覺是在做夢。
「這次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母妃早就去世,我也沒有妻兒,即使失敗了,我也無牽無掛……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可是……」
在夢裡,我心想,這是什麼夢啊,怎麼這麼真實啊, 我居然還夢到了周弘臻!
他可是一直看我不順眼啊。
「你整天沒心沒肺的樣子,真的很令人不爽!」他有些惡狠狠地說,「好像別人活得那麼辛苦,就是個笑話一樣。」
可能覺得隔著床簾說話不方便,他掀開床簾,然後看著我,我也迷濛著眼睛看著他。
他一時被嚇了一跳。
「你醒了?」
「你怎麼……來我夢裡了,周弘臻?」
「夢?」
「對啊,不是夢,難道你還真的出現在我房間嗎?小心我揍你!」想了想,我又委屈道:「可惜,我打不過你。為什麼,練劍的時候,你不能讓我呢?」
50.
他失笑片刻,捏了捏我的臉。
我不滿地看著他:「你在夢裡還是一樣討厭。」
「我早就想捏你了。每次你做錯事,就這麼一副無辜的表情,下次又接著犯,我就想捏你的臉。」
我抓住他的手,握在手裡:「你的手好舒服。」
我仿佛找到了玩具,細細撫摸、把玩他的手,指節白皙、修長,比我的手大了一倍。
「還是那麼傻。」他看著我,眼裡好像有無盡的悲傷:「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你會不會……喜歡的是我?」
我看著他。
他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對我道:「我這一去,不知凶吉,有些話,如果我現在不說,恐怕只能永遠深埋在心底了……林婉瑤……」
自從知道我的真名後,他總是叫我全名。
只有他一個人會叫我全名。
我原來覺得他和我生疏。
現在覺得他這麼叫我,竟然有種別人沒有的溫柔在。
「我喜歡你……」他認真地看著我:「你就當這是一個夢。在夢裡,我不想壓抑我自己。我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了你,我知道你是女孩兒,看起來嬌嬌嫩嫩的,傻乎乎的。只可惜……你已經遇到了別人。」
他仿佛很悲傷,我雖然覺得他是個討厭鬼,整日只知道板著個臉。
但他實實在在也是個好人,有一次我們幾個單槍匹馬去會山上的土匪頭子,他甚至能不顧自己安危幫我擋箭。
我搖了搖他的手,道:「你別傷心。」
他盯著我問:「如果沒有蕭景之,你會喜歡我嗎?」
我腦袋是一片糨糊,根本無法思考,只能傻傻的看著他。
我們對視了半天,他的眼睛是桃花眼,因為喝了酒,氤氳著一抹水色,看起來瀲灩艷麗。
「你長得好好看。」
「你喜歡嗎?」
「不知道。」
他似乎是很失望。
為了讓美人開心,於是我道:「如果我喜歡,你就開心了?」
他嗯了一聲。
我說:「那我喜歡。你開心點兒。」
他笑了一下。
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笑過。
仿佛春花盛開,恍惚了人間光景。
我也跟著他笑了一下。
「如果沒有蕭景之,我就娶你。或者,如果你不嫁他了,我就娶你。」
我說:「好。」
51.
早上醒來時,我坐在床上發獃。
遺忘在角落裡的回憶,突然席捲而來。
醉酒那天的事,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當時我醒來以後,總覺得不可思議,便想著是酒後的幻覺,還為自己自作多情,臆想了周弘臻喜歡我而羞愧不已。
更——怕被蕭景之知道。
後來我說服了外公,跟著他們一起回京城,也躲著周弘臻。
而他,也不曾對我有什麼好臉色。
至此,我更加相信,那只是夢。
後來,我和蕭景之準備成婚前幾日,周弘臻又大醉著半夜翻進了我房裡。
我當時嚇得要死,他已經醉得厲害。
我不敢叫人,不然我和他的名聲就毀了。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腕,問我有多喜歡蕭景之。
說實話,我差點以為他對蕭景之斷袖情深了。
所以我很兇地說:「你不會也喜歡他吧?我告訴你,他可是我的!」
他眼睛裡布滿了血紅色,就那麼定定地看著,身上混雜著酒氣和他本來的香氣,我一時間只覺得臉緋紅,呼吸也不穩,色厲內荏地問:「你到底想幹嗎啊?我都要成婚了,還讓我不得安生?再討厭我,也用不著這樣吧?」
「說你蠢,你還真的蠢。」他輕聲道:「你看看你奶凶奶凶的樣子,去了將軍府,還不被欺負死?」
「哼。」我知道不能和醉鬼講道理,還是頗為不滿:「誰敢欺負我?姑奶奶把她揍趴下!」
他笑得胸腔振動,又站立不穩,竟然躬著身體,腦袋靠在了我肩膀上。
52.
他嘲笑我道:「連被山長的女兒欺負,你都只能偷偷藏起來抹眼淚……你也就有點本事欺負我。」
我一邊用力想要撐住他,一邊急了:「胡說!山長的女兒又沒有惡意,而且她又不會武功,我要是打她,算什麼英雄好漢?」
他抬眼看我,眼睛裡水光閃動,眼角眉梢泛著艷麗的紅。
「以後你被欺負了,就來找我,我幫你打他們,我不做英雄好漢。」他輕聲說,眼裡有萬分不舍。
我翻了個白眼:「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
其實我心裡還是感動的,我和他認識兩年,同生共死的交情了。他看著人冷,嘴巴毒,其實什麼事找他,他都會立刻幫我解決。
我們一起坐在我床邊的腳踏前。
他低聲對我說,他和周弘禕小時候從小死了母妃,是如何爹不疼,娘不愛,領養他們的德妃娘娘是如何當面一套,背地裡一套,又講了很多心酸和隱忍。
我被他勾起了心事,也哭著和他說我爹的薄倖,我娘的去世,姨娘的苛待……還有我對嫁進蕭家的擔憂和恐懼。
我第一次感覺我們是真的朋友。
我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哭得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委屈。
末了,他擦了擦眼淚,又給我擦眼淚,低聲說:「別哭,以後不會有人能欺負你。」
我也給帶著哭腔說:「你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我哭得腦袋有點暈,靠著床沿什麼時候睡著也不知道,只記得他後來又說,這輩子都活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其實很想寶馬佩劍,快意江湖……
53.
「小姐!不好了!」采月急急忙忙推門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王爺出事了!」
「什麼?」
我一邊翻身起來,一邊急急忙忙穿衣服。
采月哭著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回來稟告的人說,王爺不知道怎麼,掉進了一處很是湍急的水流中,被沖走了!」
我感覺耳朵嗡嗡地響。
大腦仿佛屏蔽了一切聲音。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
急忙和外公說了一聲,我便帶著人去了揚州。
麟兒眼淚汪汪地看著我,無聲地掉眼淚,見我看著他,他抹了一把淚:「娘,你去吧,把師父帶回來……」
我點點頭。
周弘臻留下的侍衛被我留在了麟兒身邊,王大和我騎快馬趕去了揚州。
到了下午的時候,終於到了。
巡撫也已經急急忙忙趕了過來,他臉色發白,小心地和我解釋情況。?
周弘臻是昨天傍晚被水沖走的,他們正在一處懸崖底端建水車,需要人把百十斤重的樹樁放在山澗最底部,固定住水車不被沖走。
周弘臻平時和工匠們一起幹活,他武功又高,自然承擔起了這項責任……
我看著湍急的水流,心裡一陣絕望。
全部人,已經找了一天一夜,還是毫無收穫。
河水湍急,即使是最擅長游泳的人,也未必能在這翻滾的水浪中全身而退。
從天黑,到天明,又到天黑。
我和王大帶著一撥人,沿著河流而下,找了三天三夜,沒有看到他的任何身影。
皇城裡傳來的加急聖旨仿佛像一道又一道催命符。
54.
到了第 5 天, 幾乎所有人都絕望了。
王大勸我:「小姐,保重身體要緊,小少爺還需要你。」
我點點頭,眼睛很腫很痛,裡面乾澀一片。
第十日,我們已經找到了入江口,依然一無所獲。
江風陣陣,吹得人的衣衫獵獵作響。
地里的油菜花開得正是熱烈。
遠處有孩童在田埂間嬉戲。
「回去吧。」我低聲道。
剛一翻身上馬,我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55.
我沒回杭州,而是留在了揚州,接替了周弘臻的位置,和工匠們一起研究如何將水車安放合適。
江南多水患。
在山澗底部安水車,是周弘臻提出來的。利用水流湍急的衝力,使水車轉動,將部分水流引流到旁邊的幾千畝荒地里,達到灌溉的作用。
工匠中有很多老師傅,周弘臻的書房裡,留下了很多他做的筆記。
雛形已經出來了, 只要接下來照著實施。
他為了這個工程嘔心瀝血。
我不想他的心血半途而廢。
?每天在施工現場忙完,再回住處休息,我仿佛是一隻陀螺,不能停……停下來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痛,和無盡的後悔。
我終於理解了他那年為何說,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早該知道,他對我是什麼意思的。
我太遲鈍了。
後來,他和我們一起來杭州,整日見到,我貪戀他給的溫暖,卻又像鴕鳥一般,假裝看不見他的目光和欲言又止……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真的不會再藏起來了。
晚上我睡不著,又去他的書房, 在書箱裡翻找書籍時,竟然找到了一幅畫卷。
?畫中的人,是我,穿著白鹿書院的學服,一臉悠然地坐在杏花樹下,旁邊還放著一個酒壺。
看起來天真爛漫,玉雪可愛。
淚水溢出眼眶。
那年杏花微雨,我們一起去郊外踏青,蕭景之和周弘禕去河裡摸魚,我則躲懶,坐在樹下飲酒。
那些被我遺忘的細節,突然如同剛剛發生般,一下子映在了我的腦子裡。
周弘臻也坐在不遠處,看似在看著不遠處美麗的山花、碧綠的湖泊,其實他一直在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很多時候, 很多時候。
這麼多年。
還有我們回到京城,相約在酒樓吃飯,吃了飯,蕭景之帶我去看河燈。
我們走在前面,我在一個攤鋪面前看嫦娥玉兔燈時,眼角是有看到他的。
他就沉默地隱藏在我的身後。
可是,我現在終於知道要轉身了。
他卻不見了。
我忍不住痛哭起來。
為什麼要明白得那麼晚。
為什麼沒有勇敢一點。
為什麼沒有多給他一點關心。
為什麼沒有多看他一眼。
為什麼……
56.
一日黃昏, 我和工匠們一起在山上吃飯,遠處傳來馬蹄聲。
我愣了一瞬,眼淚溢滿了眼眶,一定是周弘臻!
他一定會回來的!
我丟下碗筷, 猛地往山下跑去。
馬背上的人,並不是周弘臻。
而是蕭景之。
他是來頂替周弘臻的位置,監督防洪工程的建設。
「婉瑤……」他翻身下馬,心痛地問:「你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
我避開他的手。
他沉默了下來。
蕭景之來了,工程進行得更加順利。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卻一天比一天更空。
如果……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會儘快趕回來……
一個月後,外公帶著麟兒也來了揚州。
麟兒哭成了淚人。
他第一次離開我這麼久。
我抱著他,和他一起痛哭。
外公也在旁邊抹眼淚,對我道:「人要往前看。你還有孩子要照顧。」
57.
蕭景之試圖和我重修舊好。
他說:「婉瑤,不管你和他之間有什麼,我們都忘記,好嗎?就當我們一起上山,迷了路,走岔了,我們回歸正途,好嗎?我會照顧你、愛護你一輩子。」
「我絕對不會和你回去。」
「你不想回去,咱們就住在這邊。反正江浙倭寇盛行,陛下有意要清繳。或者你想住哪裡,我都陪你。」
「別做夢了,行嗎?我現在沒心思應付你!」
?工程完工後,我帶著麟兒看著那轟隆隆的巨大水車不斷將奔騰的水流倒往旁邊的荒地,然後再流向周遭的山野,草木長勢良好,荒地變良田。
可惜,當初設計這一切的人不見了。
「師父還會回來嗎?」
在隆隆的水聲中,麟兒如此問我。
眼淚比聲音更快流出來。
我依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蕭景之騎著馬過來,對麟兒伸出手:「兒子,上來。」
麟兒猶豫地看了我一眼,後退了一步。
蕭景之也不生氣,只是翻身下馬, 和我們一起看著這山川河流。
「兒子,馬上要送你去白鹿書院了,開心嗎?」
「……不開心。」麟兒悶悶地說。
蕭景之教育他,男子漢不能整天都膩著娘親,麟兒反駁他才沒有,他有很多兄弟。
蕭景之便和他聊起了他那些兄弟。
我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
時間的力量也是可怕的。
蕭景之才來了一個多月,整日在麟兒面前伏低做小,他又是人人敬仰的大將軍,麟兒時常被人恭維有個好爹,他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自覺有了面子,況且朝珠已死。
一個小孩的記憶能有多久?
到了最後,便是蕭景之一手抱著麟兒,一手牽著馬繩,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們身後。
快到府門口時,蕭景之道:「我已經向陛下奏疏,留在江南,不管如何,我都會陪在你們身邊。」
「你……」我不耐煩的話還沒有說出口, 一匹失控的馬沖我們飛奔而來,蕭景之另一隻手一把拉住我,往後避開。
等回過神時,麟兒驚魂未定地被他抱在懷裡, 而我也被他半摟著。
旁邊有隨從一把制住了馬匹。
行人紛紛驚魂未定, 馬主人擦著額頭上的汗趕到,不斷道歉。
我感覺到一股冰冷的視線,抬頭一看,竟然是周弘臻!
他瘦了很多,身形憔悴,渾身布衣,此刻正死死地盯著蕭景之放在我腰間的那隻手。
我推開蕭景之,沖他飛奔過去,眼淚比話先流出來,我哽咽地問:「你終於回來了,你去了哪裡,我們找了你很久。」
「師父!」麟兒也撲了過來。
周弘臻被他撲得身形一晃,他嘴唇白得厲害,他看看我,又看看麟兒,最後看看我們後面的蕭景之,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58.
周弘臻胸口那裡有很嚴重的傷。
送他回來的是一對莊稼漢夫妻,他們說在河邊撿到了周弘臻,他昏迷了好幾日,後來請了大夫診治,傷口一直在反覆。
等稍微好了一點,周弘臻又堅持要儘快趕回來。
我握住他的手,他嘴唇微張,微弱的聲音傳來:「林……婉……瑤……」
「我在。」我的熱淚滾落在他嘴角,他迷糊地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又道:「我在這裡,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我一直在他耳邊重複,我在等他。
太醫的醫術自然比民間大夫高強很多。
晚上,周弘臻的高燒終於退了,我小心地給他喂了一點水。
第二日,握著的手動了動,我趕緊睜開眼睛,他正看著我。
然後,很冷淡地想把手抽回去,我假裝沒發現,依然握著他的手。
「你醒了?你不要亂動,不然傷口又撕裂了。餓不餓,要不要喝點雞湯,采月燉了湯,正在爐子裡溫著。」
「你……」他聲音也啞,「不是已經和……蕭將軍復合了嗎?還拉著我幹什麼?」
「你聽誰說的?」
「我還用聽人說?大街小巷都在傳,蕭將軍夫婦在監督防水工程的建造,真是一心為民,神仙眷侶!」
本來心情很沉重,現在看他竟然還有心思吃醋,我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他更加惱怒,憤怒地看著我,就像麟兒生氣時那樣。
「怎麼可能啊!我可是一個眼神都沒給他!我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後悔。當年你要回京,拉著我說有些話不說後悔,將來沒有機會講,現在你出了事,我也要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很擔心意外把你帶走,我很害怕沒有你,我很後悔你在的時候,沒有多看你一眼,以至於你失蹤的這些日子,我每天每夜都在後悔,都在心生期許,求老天把你送回給我。現在你好不容易回來了,難道還要和我賭氣嗎?我們錯過了那麼多時間,不是應該更加珍惜彼此?」
我握住他的手,很溫柔地看著他。
他蒼白的臉浮起紅暈,眼睛不自在地躲閃,半晌,才猶豫地說:「那你把雞湯端來吧。」
59.
周弘臻的傷口在慢慢復原。
我一刻也不離他左右。
給他洗臉,喂他吃飯,給他念話本子,有時我看帳冊,他就在旁邊看我。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大夫換藥的時候,我們都屏住呼吸站在旁邊。
生怕傷口潰爛發膿。
好在沒有發生這種情況。
蕭景之很忙, 忙著整頓軍務……我猜,他也不想看著還頂著他妻子頭銜的我,和別人眉來眼去。
我和他說過休書的事,他總是沉默。
他的臉色越來越沉,下頜總是崩成一條線,他終於成了玉面閻羅。
麟兒和他親近了一些。
夏日的傍晚,我們在後花園散步,合歡花正在迎風怒放。
我扶著周弘臻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他握在了手心。
「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歇會兒?」我問他。
他點點頭。
?他對我道:「我已經修書皇兄,想必蕭家很快就會給你休書。」
我點點頭。當日風光大嫁,如今落得物是人非,空留一聲嘆息,道那命運的波詭雲譎,變化無常。
我怕他不高興,便笑著道:「要說你皇兄,也是挺……當年明明說好三件事的……」
他笑著道:「他只是怕你意氣用事。」
可能在男人眼裡,三妻四妾,實在是常事,正妻鬧一鬧也就罷了。
想起周弘禕的後宮,我笑著打趣:「你們兄弟兩個真極端,你是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你皇兄身邊妻妾成群。」
「錯。」他嚴肅地說:「我身邊有人。」
說著,他看著我。
我紅了臉,忙借著喝茶水掩飾。
60.
我們平日裡說很多很多話,從鋪子的經營,時下流行的布料、款式、首飾,米麵糧油的價格波動,再到朝廷局勢的變化……
哦,對了,我爹因為貪污太多,姨娘生的兒子又因為強搶民女害死人家父親,被告了御狀,林尚書府一夕之間轟然倒塌,我爹被流放,病死在了路上,姨娘的兒子被處斬,姨娘瘋了,跳井自盡……
有時候我們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他和我說院子裡的荷花開得真好,我和他說下個月得把隔壁鋪子給盤下來。
各自說各自的,都很開心。
本來孤男寡女, 我晚上是不能去他房裡的。
可是今晚,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他。
我去了他房裡,剛想推門,裡面傳來說話聲。
是蕭景之。
蕭景之的聲音充滿了冷意,還有不甘心,他道:「周弘臻,你等這天等很久了吧!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給休書,你和她在一起,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你永遠是見不得人的角色!」
周弘臻淡淡道:「我愛她,她也愛我。理會那些世俗的目光做什麼?人生短短几十載,何必浪費光陰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呢?」
蕭景之:「你是不是早有預謀?故意做麟兒的師父,先和麟兒拉近距離,再藉機和她走得更近!你真卑鄙!當年我就看出來你不安好心了!」
61.
周弘臻:「景之,不管怎麼樣,我當年雖然有心,但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機會,她滿心滿眼全是你,即使你和皇兄都看出來我對她的心意,但她一直以為我討厭她,一直把我當成一個討厭鬼。她不會做三心二意,左右搖擺的事。是你,你以為和她成婚,就是一輩子的高枕無憂,她就是你院中的一枚珍珠,你想起來時,可以去看看,遇到別的女子,你也可以隨意動搖。」
他嘆了口氣,很是高深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失去,也沒有永遠的得到。愛情沒有終點,不是在成婚那一刻,兩人就像琥珀進入塵封狀態,一成不變。她的愛,不是你得到了,就會永遠在那裡。我會好好珍惜她。感謝你這麼多年對她的照顧,先我一步呵護她。我後來知道她成長的諸多坎坷,才知道她明媚笑容背後的不易,想來你是費了很多心思,才真的讓她笑得開懷和篤定。」
我怔怔地落下了淚來。既為周弘臻的話,也為當年的我和蕭景之。
遇到蕭景之的時候,我雖然看起來囂張跋扈,有外公的疼愛,但是讓我真正開心起來,打開心扉的,的確是蕭景之。
他給了我一段最純凈、無憂的時光。
蕭景之開門時,似乎很意外看到我。
他震驚地看著我,又看看周弘臻。
隨即更加氣憤,咬牙切齒道:「林婉瑤,我們還沒有和離!」
隨即便要離去。
「蕭哥哥。」我叫住他,流著眼淚說,「我們放過彼此吧。我原諒你的過錯,我們也是真的錯過了。」
他身形猛地一頓,眼淚也下來了。
我們淚眼模糊地看著彼此。
就像當年他在寒山寺站了一晚上時,我推開窗戶,眼淚朦朧地說:「我怕你辜負我。」他緊緊抱著我,頭埋進我脖子裡,濕熱的淚水燙在我的頸肩,他發誓:「絕對不會。」
蕭景之在出發前往寧波時,給了我休書。
62.
我和周弘臻成親時,外公很是不解:「為什麼還要出嫁?天下男兒多薄倖,你已經經歷過一個,還要再重蹈覆轍?」
我道:「即使有那個可能性,但我還是想嘗試著擁抱他,他等了我許多年,我不想看他失望的眼神。」
他下午在練武場,執著地等著他父親回來。蕭景之帶他過去的時候,揮退了所有下人,大家都以為,麟兒是跟蕭景之在一起,沒想過他會這麼執著, 等了一個下午。
「?我」我搖搖頭:「自然是經營家業了,外公未曾看過帳目麼, 今年營收超過了去年一倍有餘。」
外公鬆了口氣,笑著道:「現在國泰民安,生意正是好做的時候呢。」
兩年後,我生了個女兒。
麟兒驚奇地看著妹妹, 正兒八經地對我說:「娘親生妹妹多辛苦, 若再勞心照顧, 恐對身體多有損害,不若麟兒在旁協助,一來可以為娘親分憂,二來,可以增進兄妹情誼,甚好甚好。」
我:「……」
周弘臻:「……」
在麟兒的死纏爛打下, 我們活生生推遲到了他七歲才送去學堂。
學堂中自然不比家中舒適,他不知道承了誰的反骨,看著乖巧,但每次那些學子搗蛋,總有他的份。書院中的山長、老師和外公頗有交情,每每來府中做客,總免不了告他一狀。
「活兒都給你乾了,那我這個做爹的,還做什麼?」周弘臻點了下他的額頭,「你學堂中的課業尚未抄完,小心今晚覺都睡不了。」
麟兒哀嚎一聲, 抱怨道:「書院裡課業也太多了一點。」
周弘臻愛不釋手地抱著女兒, 兩個腦袋一大一小,湊在旁邊看。
麟兒讚嘆道:「妹妹好小啊。嬌嬌嫩嫩的。師父,你要是想親她, 只能親她的牙齒, 或者腳指甲。」
周弘臻小心翼翼地說:「我哪裡捨得親她?我看著她就心滿意足了。」
「你們倆太誇張了吧?」我疑惑地說, 「小小皺皺的, 哭聲還大,看起來脾氣不太好啊。」
「噓!」麟兒豎起手指, 「娘,小心被妹妹聽到。女孩子,怎麼可以說她不好呢?」
我皺著眉看他:「蕭天麟, 你在學堂沒幹什麼出格的事吧?你還小啊,我告訴你,你少和那些比你大的男孩子學。」
他撓撓腦袋, 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對我們道:「娘, 師父, 我課業還沒有寫完, 先走了……」
「這孩子,真是皮得很啊,他小時候完全不是這樣。」
「行了, 快躺下休息,你生孩子簡直嚇死我了。」周弘臻輕輕握著我的手,「終於體會到別人說的嬌妻愛兒愛女在側,萬事足矣的狀態了。」
?我看著他, 指了指他眼底熬出的烏青, 問:「這還滿足?」
他目光溫柔,道:「當然。幸福的烏青。」
我們忍不住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