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但是我不需要你了。」我冷漠地說。
「你怎麼可以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他仿佛還是無法相信,就像我難以想像他會變心一樣。那些他在邊關的黑夜,那些他和朝珠在一起的時光,他的臉上是否也因慾望而扭曲了本來的面目,他在回來之後,待在我身邊時,是否也晃神地牽掛另一個女子?
29.
「你可想過麟兒?」他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仿佛將死之人抓住了最後的希望:「如果我們和離,你讓麟兒將來如何面對世俗質疑的目光,還有他將來去了學堂,會被其他小孩嘲笑!你不是最在乎他嗎,婉瑤,為了麟兒, 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長記性了,行嗎?」
他又說道:「你還記得那次我們被大雪困在山上,你很後悔,說自己不該大雪天任性……」
是的,那時到底還是 14 歲的年紀,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地胡鬧,但是一出了事,還可能會丟了性命,山上也漆黑一片,我自然心裡十分害怕,還連累了蕭景之,我為自己的魯莽自責,默默在旁邊流眼淚。他那時並未責備我,反而把我抱在懷裡,細細安慰。
我當時吸了吸鼻子,天真地說:「如果你是爹爹或者哥哥就好了。」
蕭景之苦笑了一下,說:「小祖宗,我可不想做你爹。你就叫我哥哥吧。」
他比我長一歲,已經成熟穩重了許多。他那時安慰我道:「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錯的,不犯錯的,是聖人,咱們知錯能改,就好了。再說了,你下雪天想來看梅花,也是正常的事。如果我們待在書院裡,就是平淡無奇的一天,你看來了這裡,今天就過得非常濃墨重彩,一輩子都會記得。」
我那時呆呆地看著他,月亮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樹梢,月光灑在白雪上,映襯出朦朧模糊的世界,他那張俊美的臉在月光是如此的令我著迷。
我說:「蕭哥哥,如果將來你犯了錯,我也不會責備你,反而細心安慰你,陪著你。」
可是,他原來也說過,絕對不會負我啊。
是他先失信於我的。
30.
「婉瑤,世間哪對夫妻不是從年少時就磕磕絆絆,互相容忍才能相伴一生的?我們原來走山路,遇到互相扶持的老頭老太太,你也心生羨慕。如果現在你離開我,我們怎麼能白頭到老呢?就算你遇到了新的人,你怎麼保證他不會背叛你呢?你又何苦再經歷一次……我不是聖人,我也會鬼迷心竅,我也會放鬆警惕……原來我們輔助陛下登基,總是互相扶持,你提點我應該注意誰,我告訴你應該如何處理各種危險,你忘記了嗎?為什麼在我們的婚約里,你就不能多點耐心,多點忍耐呢?」
「可是……」我疑惑地說:「那時候我很年輕,我只看到了那對白髮夫妻相互扶持的那一瞬間,我不知道那個老婆婆曾經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淚,自己的孩子又被害死了幾個啊……如果我知道,我怎麼會羨慕那樣的白頭到老呢?我不需要你陪了,我也不會陪你了,所以就算我一個人走,我跌了跟頭,我頭破血流,我也沒有關係,我不需要為了向世人展示那一瞬間的幸福,就勉強自己整個人生都活在憋悶里。」
不用整天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真好!
「不會,」他擦了一把眼淚,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我不會給你委屈受,不會納妾,不會有別的女人,你不想和別人住,咱們單獨住,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
我搖搖頭:「錯了。我不可能給你第二次機會。我娘就是對自己不夠狠,對我爹不夠狠,對姨娘不夠狠,所以她的一生才那麼辛苦。如果她在發現了姨娘的存在時,就立刻給她灌鶴頂紅或者絕子湯,姨娘就不會生了兒子耀武揚威。如果她知道爹爹對她的愛只是謊言,她就應該要麼離開,要麼殺了他,她就不會落到被人拋棄的境地。如果她狠心,她有無數次機會,讓那些把她踩在腳下的人通通不得好死。但是她沒有,所以她鬱鬱而終。如果不是我命大, 恐怕也是一個悽慘的結局。」
31.
看著他錯愕的神情,我認真地說:「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父親的事,每年去他家裡,我也只是略坐一下就走,其實我恨不得殺了他們!我是不會走我娘的老路的,我也不會把麟兒置於危險的境地。你知道小孩子感冒嚴重,是可能得肺炎死掉的嗎?你知道那天如果不是王爺趕來,就算我死,我可能也難以保護麟兒的安全嗎?」
「如果你讓我回去,我可能某天半夜睡在你身邊,看到你的時候,會忍不住殺了你!剛開始看到你和朝珠的時候,我真想殺了你們倆,我甚至認真地思考過怎麼給你們下那種無色無味的毒,先讓你們身體虛弱,再半身不遂,最後受盡折磨而死!」
「原來跟著你們踏上奪權的血腥之路,我早就知道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不過我還是不願意讓自己的手沾上血腥,不值得。我清清爽爽回杭州,做崔家的唯一掌權人,招個上門女婿,養幾個面首,過得比誰都舒服。我外公說得對,男人都靠不住,還是親人、銀子才靠得住!」
「你不是說,夫妻之間難免犯錯嗎?那我問你,如果是在你出征的時候,我愛上了別人,你可會原諒我?可會勸自己寬容些,忍耐些?」
「蕭景之,不必做出這副神情。你敢和朝珠在一起,你明明有無數次機會阻止這種狀況發生的,但你沒有。不是因為你心理壓力大, 而是因為你吃准了我,吃准了我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會離開你,最多和你鬧鬧脾氣。在最開始我不再和你說話時,你是不是抱著僥倖心理,覺得我應該過段時間就會接受現實,甚至還會和你大嫂、二嫂、三嫂他們取經,如何留住丈夫的心?」
想起來有些可笑,人性就是如此的得寸進尺、毫無廉恥之心!
慾望一定會無限膨脹!無限地試探底線,試探那籠子的寬容度!
我真的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過不怪你有這種想法,就和你心裡掩藏不住、無法約束的慾望一樣,我心裡那渴望逃離你們家的小獸也在不斷滋養、長大!我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年少時相愛,過了幾年,也是如此默契地要背約!」
就是不知,少年時的林婉瑤和蕭景之看到如今這般模樣的我們,會作何感想。
「哈哈哈哈,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好詩!好詩!世間的道理早就被前輩先賢總結歸納,我們這些後輩偏生要覺得自己是那獨一無二的一個,今日之罪過,全是我咎由自取,哈哈哈哈!」
蕭景之看我瘋瘋癲癲的樣子,頹然地後退了一步。
32.
我本以為周弘禕會在宴請群臣後宣我們覲見,談談休妻的事,沒想到太監居然稱他酒後身體不適,今日之事改日再談。
一個是為他立下大功的將軍,一個只不過是有救命之恩的舊人,孰輕孰重,看來他分得一目了然。
也罷,本想拿著休書,一身自在,再也不要和將軍府有瓜葛。現在看來這個願望無法實現,我也無所謂了。反正我日後恣意行事,若對他們名聲有損,也是他們自找的。
周弘臻抱著麟兒來找我時,我正坐在榻邊,怡然自得喝著水。
「他呢?」
「走了。」
周弘臻沉默,道:「還未吃飯吧?先回府,讓廚房做點你愛吃……」
「那讓他們做點烤肉來吃,大冬天的,一邊吃肉,一邊喝燒酒,最是舒服!」想起烤肉香味,我興沖沖地道:「快走快走!」
麟兒摸摸自己的肚子,十分委屈地說:「早知道我就不吃那麼多了。」
晚上,我不僅喝了幾壺燒酒,拉著周弘臻訴說了我那悲慘的婚姻,還痛哭失聲,覺得自己幾年的青春時光白搭了,受的委屈白受了。
麟兒抱著我,和我一起痛哭,我忙安慰他:「兒子!幸好你不是女兒身啊,為娘將來也不用擔心你受婆家的氣!」
周弘臻有點無語,從我手裡把酒壺拿下:「少喝點,你嚇著麟兒了。」
「本少爺現在自由了!」我放開麟兒,站在榻上,睥睨著他們,打了個酒嗝道,「我!林婉瑤,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也不會為了誰,而委曲求全!」
周弘臻伸著手,防止我栽倒,有點無奈地說:「早知道你不會喝酒,就不讓你喝了。」
我啪地揮開他的手,指著他道:「敢對小爺指手畫腳,小心小爺我揍你!」
我又下了榻,指著他道:「你!去,給爺拿筆墨紙硯來!誰說只能男子休女子的!本姑奶奶今日就休書一封, 休了那個王八羔子負心漢!」
說著說著,我又開始抹眼淚,道:「明明當初言笑晏晏,是他親口承諾絕不負我,如今卻落得慘澹收場。哎,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嗯?」
我瞪著他:「還不快去給我拿筆墨紙硯?」
33.
第二日,我頭痛欲裂地醒來,麟兒還睡在我身邊,臉蛋緋紅。
我揉了揉頭,難受得要死,心想再也不喝那麼多了。
門被敲了敲,我揚聲道:「請進。」
周弘臻單手托著兩隻碗進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女俠,醒了?」
女俠?我一臉問號。
他揶揄道:「昨日之事不記得了?」
記憶猛地回籠!我我我……我昨日好像寫了封休書!
字跡飛揚跋扈, 措辭言簡意賅,上面的內容……
「今夫蕭景之,不守夫德,背信棄義,吾休之!」
我捂住了頭。
「那信呢?」我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你昨晚大錘將軍府門,一支利箭穿信釘在了他的門上啊。」他說得十分嘆服的樣子,「哦,你左手不方便,還是我幫你拉的弓……」
我抬起手,打斷他,不必再說我們共乘一騎的事。
他為什麼不阻止我!
「對了,你昨晚還說本王長得不錯,要帶本王回江南……」
我立刻跪在床上,認認真真道:「王爺,看在麟兒的面子上,能別笑話我了嗎?」
「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是我從未見過的恣意張揚。
周弘臻城府極深,我剛認識他時,他整日殫精竭慮,和周弘禕謀劃皇位的事,每每看人,眼神銳利,總是一副要洞穿人心的樣子。我每次見他,都恨不得繞道走。後來他們終於得手,他只想做個閒散王爺,身上的戾氣倒是散了些,只不過上位者長年累月的威嚴,卻是讓人不寒而慄。
看著他這麼開懷的樣子,我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說到底,大家可能在外面都是戴面具,真實的內在,恐怕都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孩子。
旁邊的被子動了動,麟兒搓著眼睛起來,看了眼我,又閉著眼睛張開手,要我抱。
33.
我還沒來得及伸手,一雙長臂已經先我一步,把麟兒抱了起來。
麟兒穿著月白色的小睡衣,軟軟地趴周弘臻肩膀上,還半眯著眼睛,任由周弘臻拿了下人遞的熱毛巾給他擦臉。
周弘臻見我呆呆站在那裡,笑著道:「女俠,你不會也想要本王給你擦臉吧?」
我臉一紅,趕緊遁到屏風後面洗漱去了。
我昨晚鬧得太厲害,身上衣服都沒換就睡了, 真是……自……由
吃早飯的時候,周弘臻還在喂麟兒蜂蜜水,又沖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喝。
我道:「麟兒不喜蜂蜜。」
「他昨晚也喝了酒,不喝要吵著頭疼。」
我驚愕地瞪大眼睛。
周弘臻敲了敲麟兒的額頭,無奈道:「就是你非要我去拿筆墨紙硯,結果你又醉得厲害,他偷偷喝的。我還嚇一跳,怎麼一回來,就見兩個傻瓜一起沖我傻笑。」
一頓飯,在我和麟兒的垂頭喪氣中吃完。
前段日子養傷,整日都不太提得起精神,現如今已經是新年過後,沒了往常的繁文縟節, 也不必去和各個府邸請客做客應酬,時間一下子多了許多。
總待在王府也不是個事。
麟兒正戴著他的狼帽子、狼手套,興沖沖地堆雪人。
玩了會,他猶猶豫豫地走到周弘臻跟前,瞟了周弘臻一眼,垂著腦袋,可憐兮兮地問:「師父,麟兒昨夜飲酒,今日頭還有些暈沉,不知可否請假休息一日,明日再寫課業?」
周弘臻放下手中的筆,朝我看來,此時他正坐在書桌後處理函件,而我窩在榻邊,就著窗戶的光,看著話本子。
本來麟兒先拉我來書房的,周弘臻後來也來了, 我又不好見到他就跟避瘟神一樣,只能裝無所謂地懶著了。
我略微把書抬高了一點,試圖遮住我的臉。
慈母多敗兒啊。況且我在白鹿書院讀書時,也是經常裝病逃課,課業也是大部分……讓蕭景之幫我寫的。
想起蕭景之,我眼神又暗了下來。我們之間那濃墨重彩的幾年,有朝夕相伴的溫馨甜蜜,同進同出,喝酒吃肉,作弄同學,一起縱馬踏青、賞花、看月……輔佐周弘禕登基時,多少波詭雲譎、陰謀詭計、明槍暗箭不是我們一一扶持著走過來的?
現在竟然落得連陌生人都不如了。
「娘親!」眼前是麟兒放大的玉雪可愛的臉,他爬了上來,打斷我的思緒,抱著我的脖子,試圖用他的可愛攻陷我:「娘親,師父說如果你同意今日我不寫課業,我就可以繼續玩兒~」
我扶額,艱難地說:「……那你……去玩吧,明天把這兩天的課業一起補了。」
「哇!謝謝娘親!」他狠狠親了我一口,歡呼一聲,又飛快地下了榻,跑去玩了。
34.
「王爺,我打算……」我放下話本子,看著他道,「打算過了元宵之後,便啟程回杭州。」
我早在之前便給外公送了書信,來接我和麟兒的人應該過幾日便能到京城。
他執筆的手白皙修長,聞言愣了下,隨即若無其事道:「安全如何保障?」
我把外公派人來接的事說了。
他擰眉道:「不夠妥當,如果對方真有心害你,不是幾個江湖中人便能解決的。」
總不能怕這怕那,一輩子躲在王府里吧?而且那群黑衣人未必是衝著我來的,衝著蕭景之和朝珠的可能性更大。
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他道:「正好節後我也要為陛下去一趟江南,督辦疏浚運河的任務,到時你與麟兒隨我一起,也能有個照應。」?
我心裡一喜,這自然是最妥當的法子:「多謝王爺!」
夜裡,麟兒睡下之後,我提起筆,想寫點什麼,又不知該如何下筆。
算了,既然已經徹底斷了,前塵往事隨煙,也無所謂告別了。
過了幾日,蕭景之又來了王府。
周弘臻道:「你見是不見?」
還有幾日,我便要帶著麟兒回杭州,恐怕此生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想起那夜月光下,對我無限包容且愛護的少年,我道:「見。」
他依然很憔悴的樣子,但已經十分平靜。
他掃了眼屋內的裝飾,坐在了桌邊。
我倒了杯水,推給他道:「那夜我喝了點酒,不好意思啊。」
他搖搖頭,道:「我已經另外置辦了宅子,也和家裡說了要搬出去的事。」
我道:「我在你府里的嫁妝,福記當鋪的掌柜會來幫我搬走。」
他道:「如果我以後出征,都帶你一起去。」
我道:「我和麟兒準備元宵過後就走。」
他想拉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澀聲道:「你說什麼?」
「元宵後,我們就走。」
「別……別那麼決絕,行嗎?」蕭景之捂住臉,「為什麼你性格總是這麼強硬?你有什麼要求,你想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我只要你別離開我……我們這麼多年夫妻情分……」
「你又是要和我說這些陳詞濫調,那就趕緊走。」我不耐煩地說,「我本來想好好和你告別的,既然你不願意接受現實,那就立刻離開。」
35.
他愣了下,不可置信地說:「林婉瑤,這些年,我對你無微不至,我現在就是犯了這個錯,你就要這麼決絕嗎?你看看這京城裡,誰不是三妻四妾,哪家夫人會像你這樣?」
他放軟了聲音:「我以後加倍對你好,彌補我的過錯,行嗎?」
他又道:「對了,大嫂這次也來看你了,你……」
跟在他身邊的小廝,眼尖地去了, 沒一會兒大嫂便進來了。
在蕭家,婆婆強勢精明,喜歡給兒媳婦們立規矩,大嫂悶聲不吭,但心地比較好,人也比較老實,二嫂和三嫂,那簡直是心眼子比馬蜂窩還多點。
我和他們平日裡除了去婆婆那裡請安,不怎麼往來。不過蕭景之出征後,麟兒生病時,大嫂經驗比較豐富,常常跑來和我一起照顧麟兒。
大嫂長得略微圓潤,見到我,眼眶先是紅了,第一句話竟然是:「婉瑤,你走了,我怎麼辦啊?」
我噗嗤一笑。
大嫂訕訕道:「往常她們幾人聊天,還有你陪我當悶生子,現在你走了, 我……」
她住了口,道:「你這是何必呢?哪個男人不偷腥?景之現在也不娶那個蒙古女了,你鬧一鬧,讓他知道厲害,以後不敢了就是。你真忍心把你的將軍夫人的位置讓出來啊!便宜了外面那些小浪蹄子!再說了,好不容易自己調教出來的夫君,你就這麼拱手讓人,他倒是成長了,可惜以後只對別人好了,你不覺得心裡慪氣啊?」
「大嫂,這些年,謝謝你的照顧,其他我不會改變心意的。」
看我油鹽不進的樣子,大嫂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沒想到你平日裡悶聲不吭的,心裡主意這麼大。」
36.
她幽幽嘆了口氣,道:「有你外公給你撐腰就是好啊。你看我,別說自己提了,就是你大哥趕我走,我也不走。我能去哪裡?孩子他們肯定不會讓我帶走,娘家肯定視我為恥辱,覺得我丟了人,將來那些妹妹、侄女怎麼嫁人,弟弟、侄子怎麼娶妻。我真羨慕你這不管不顧的底氣。」
大嫂出去的時候,蕭景之期待地迎上來,看著她,大嫂嘆了口氣,搖搖頭。
「你真要這般?」
「真的。」
「麟兒你別想帶走,他是我蕭景之的兒子!」
我讚賞地看著他,他在戰場上應該就是這樣,有雷霆萬鈞之勢,給人一種泰山傾倒般的壓迫感。
「我會求陛下下旨,准許我養他到成年,再歸還蕭家。」我緩緩道,「他還太小,需要母親。」
「那你就別走。如果你想自己帶著他住,我置辦的宅子已經收拾妥當,你們隨時可以搬進去。婉瑤,你想怎樣,我都依你。和離,沒門。」
「你愛離不離,丟了人,你自己的事。」
麟兒從外面飛奔進來,他在蕭家時,可不敢這麼上躥下跳,蕭家最講究的是穩重、體面。
蕭景之見到他,立馬把他抱起,對我道:「兒子我先帶回去,等你想清楚了,我再來接你!」
「你!」我憤怒地拍了下桌子,「你要和我搶兒子?」
「是你逼我的!」他眼睛通紅,「我容忍你在一個野男人家裡住了這麼久,夠意思了吧!你還要我怎樣?」
麟兒被嚇得哇哇大哭,拚命捶他:「你放開我!你放開我!你是大壞蛋!師父!救我!」
蕭景之真的惱了,大聲道:「我才是你爹!你個吃裡爬外的兔崽子!」
37.
麟兒哇哇大哭。
我想過去把他抱下來,蕭景之一把握住我的手, 拉著我就要走。
論武功,我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將軍,放開小姐!」王大沉沉的聲音響起,他的臉依舊面無表情。
「主人家的事,有你一個下人說話的地兒?」
王大不動如山,依舊道:「放開小姐,還有小少爺。」
「我今天一定要帶他們走呢?」
王大拿出了他那把大刀,道:「先問過我的刀,同不同意。」
蕭景之盯著王大。
王大漠然地看著他。
我趕緊把麟兒從他手裡搶了過來。
麟兒一抽一抽地哭著,死死抱著我脖子。
周弘臻匆匆進來,一看我們這架勢,冷笑道:「蕭將軍一回來,你妻兒的眼淚可是沒少流。」
我冷著臉道:「景之,我們少年相識,兩情相悅才成婚,如今既然你我沒了緣分,我也希望不要鬧得太難看。撕破臉這種事,我不會做,也請你不要逼我。」
他臉色陰沉難看,咬著牙道:「你究竟要我如何,才能原諒我?」
38.
拿不到休書,那就拿不到吧。
他愛娶幾個就娶幾個。
我也權當我是自由身好了。
本以為蕭景之受了氣,應當不會再來了。
沒想到,第二日,他便拉著馬車在王府門口,從清晨到黃昏,從黃昏到夜半。
王府的管家擦著額頭的汗水,不斷向周弘臻稟告。
「王爺,圍觀的人很多。恐怕明日城中就會傳遍——」
老管家看了我和麟兒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京城將會傳出堂堂王爺和有夫之婦勾搭在一起,人家丈夫來接,還不放人,這不是明目張胆地搶他人之妻,是什麼?
再者,蕭景之是大周的英雄,而周弘臻是大周的王爺, 在如此身份背景下,更加顯得周弘臻仗勢欺人。
夜半三更,我坐在燭火面前,麟兒在被子裡睡得憨甜。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麼多年夫妻,原來我們真的不了解對方。
我以為他不會變心。
他以為我一向心軟。
所以我們都錯過了對方,反而把事情鬧得這麼僵。
恐怕,明日就會有御史開始彈劾周弘臻了。
推開窗戶,外面又開始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
屋檐下的燈光影影綽綽,院子裡有一個人影,正在無聲地看著我。
他看著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不是不心痛的。
一顆真心錯付,幾年時光如流水飄零。
我對他建立的信任,是我對人生幸福的一種期許。
蕭景之對我而言,不僅是我的心愛之人,也是我的同窗、兄長、玩伴。
跟在外公身邊,他待我極好,可是我沒法和外公訴說心事,我也不能事事依賴他,在他嚴厲的目光中,我只能成長。可以混帳,但是絕對要手段強硬,在這個吃人的世界中才能活下去。
可是蕭景之不同,他會陪我練劍,假裝輸給我。會幫我抄寫作業。我撒嬌,他哄我。我胡作非為,他二話不說陪我。
我有好多好多話,好多好多事,都想和他說。
我一直在等著他回來。我想和他聊麟兒小時候的趣事。想和他相擁在暗夜,溫暖彼此。我想和他看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我想和他朝朝暮暮。
可是,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他在想什麼,他在做什麼?
他在摟著別的女子,訴說情思。
「婉瑤,我知錯了,原諒我一次,好嗎?」
不知何時,他已經極輕地來到了窗前。
我們一人在窗內,一人在窗外。
如同原來的很多時候。我在窗內看話本子,他折了冬天的第一支梅花,隔著窗戶遞進來,上面還沾著白雪。
好像他在屋內做兩人份作業,我玩夠了,滿身是泥出現在窗前嚇唬他,他總是刮我鼻子一下。
那些時光,都是我們給彼此的愛啊。
39.
「如果,」我吸了吸鼻子,半夜總是讓人更容易心生脆弱:「如果,我們只是父母之命,毫不相識便成婚,我會原諒你。」
「但是,你打碎了我給你的愛,還有信任。我不會再和你回去了。」
想起以往種種,我悲傷地看著他:「蕭哥哥,我們都長大了,再也回不去白鹿書院的時候了。」
他的身體搖搖欲墜。
「你回去吧。麟兒我會帶走。」
「婉瑤——」他阻止我關窗戶的手,「別這樣——你是不是氣我和朝珠的事?你報復回來,行嗎?我知道周弘臻喜歡你,等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盼著我們今天嗎?你去找他,報復回來,我們再好好回家過日子行嗎?婉瑤,他們都是我們的過客,只是短暫出現一下——」
「夠了!」我怒道,「你別侮辱王爺!」
「難道不是嗎?」蕭景之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你這麼篤定地離開我,不就是看出他為了你守了這麼多年,發現他更好了,所以才非要離開我嗎?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當年要不是我先遇到你,你早就和他在一起了吧!還有我向你求親時,你的猶豫里敢說沒有半點他的原因!還有麟兒,他為什麼對一個外人比對我這個父親還親?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 經常帶著麟兒和他私會?」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竟然懷疑我?這麼多年,原來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我真覺得悲哀,原來他一直不信任我!
「不是……」蕭景之看出我的憤怒,蒼白地解釋道:「婉瑤,我相信你,但是……你別輕易相信別人好嗎?你先跟我回去,以後要打要罵,隨便你……」
「永不可能。」
我啪地一聲,把窗戶關了。
他低聲道:「我沒有對她動過心,我只愛你……婉瑤……」
人, 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我在窗邊坐了一晚上。
年少情深,比不上一時的刺激。
40.
第二日,我和麟兒正在吃早飯,周弘臻進來了。
他要帶我們立刻走。
行李已經搬上了馬車。
我震驚了半刻,也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
留在京城,陛下不願意讓蕭景之休我。
而我,不願意回去。
僵持之下,只會惹來更多的笑話。
「那你的公務?」
他笑得肆意,頗有要捨棄朝堂,從此只做俠客的逍遙:「我做了這麼多年的閒散王爺,朝廷有我沒我差不多。為皇兄殫精竭慮這麼多年,我早就想歇著了。」
蕭景之因為體力不支,早就暈了過去。他多日未曾休息好,又在大雪中熬了一天一夜,早上僕人發現他暈倒在了院子裡,急忙送回了將軍府。
出行意外順利。
我膽戰心驚地擔心蕭家會來搶麟兒,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我走了,蕭家會有新的媳婦,也會有新的孩子。
41.
周弘臻騎著馬跟在我和麟兒的馬車旁。
麟兒一直在動來動去,隔一會兒,就掀開車窗簾,可憐兮兮地說:「師父,麟兒也想騎馬。」
「不行。」周弘臻難得對他嚴肅了起來,「路上冷,如果麟兒感冒了,你娘親會心疼。」
周弘臻此行,完全不像是突然決定離開,更像是謀劃已久,除了一應行李,他甚至還帶了一名太醫在身邊。
趕路五六日後,麟兒的笑臉也不禁有些發白。
車上顛簸,趕路的吃食自然沒有府里那麼精細,他有些難受也正常。
我們在茶鋪休息的時候,又遇刺了。
對方十幾個人,但是放了煙幕彈,場面非常混亂。
一隻利箭破空而來,我抱著麟兒滾到一邊,才堪堪躲開。
許是煙幕彈影響了視線,對方沒再射箭,而是足間輕點,招招狠辣地朝我襲來!
打鬥間,對方冷哼道:「林婉瑤,只有你死了,蕭景之才會死心塌地地娶我!」
是朝珠。
「上次也是你?」我問道。
「自然。」
我退了開來,我身後的王大立馬招招致命地攻擊朝珠。
她明顯落了下風, 不可思議道:「一個馬夫會武功?」
王大不說廢話,很快朝珠就被他一腳踢中胸口, 重重跌落在地上,吐了一口鮮血。
她面上的黑巾墜落,臉色蒼白。
此時煙霧散盡,朝珠帶來的其他蒙面人均死在了侍衛的手下。
周弘臻來到我身邊,聲音充滿了冰冷的殺氣,道:「終於把她引出來了,現在立刻殺了她,以絕後患。」
朝珠看著我們,驚恐地往後退:「別,你們不能殺我!我是蒙古公主!我關係到兩國邦交!你們殺了我,邊境再起戰火,你們就是罪人!」
周弘臻冷笑:「蒙古不敵大周,所以投誠,休戰的根本原因在於你們不是大周的對手,難道你真以為是你和蕭將軍的狗屁愛情?再說了,蒙古公主十幾個,沒準你那些姐妹還巴不得你死了,好來頂替你!」
此時,蕭景之也快馬加鞭趕了過來,看了地上的情形, 他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
蕭景之不可置信道:「為何要害我妻兒?」
朝珠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景之,救我!他們要殺我!」
「你為什麼要刺殺我的妻兒?」他還是那句話。
「我不殺他們,你整日就想著把他們接回來!我為了你背井離鄉,你現在說不娶我就不娶我!你讓我怎麼辦?誰擋了我的路,我就殺誰!」
蕭景之對她滿是失望的神色,他道:「你蛇蠍心腸,大周斷不能容忍你,我會稟告陛下,把你遣送回蒙古。」
42.
「呵。」周弘臻冷笑一聲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將軍在戰場上也是這般菩薩心腸?」
蕭景之臉色不好看,對周弘臻連表面的恭敬都懶得做,只冷淡道:「王爺,她已經重傷,侍衛均已被殺,如同廢物一般,畢竟是蒙古的公主……」
「本王可不管她是不是公主。」周弘臻冷笑一聲。
他一步一步走到朝珠面前。
朝珠,退無可退。
手裡的劍寒光畢現。
周弘臻一向殺伐果斷,在奪取皇權的路上,他便是站在了死人堆上,迎接了屬於他和他兄長的勝利。
他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我按住他的手,道:「王爺,別。」
他側頭,疑惑地看著我。
朝珠此時也停止了哭聲,眼睛迸發出希望。
我把麟兒給他,道:「兒子,把眼睛閉起來。」
麟兒趴在周弘臻脖子裡, 我接過他手裡的劍,在眾人未來得及反應前,直直將劍身沒入了她的胸口。
朝珠嘴角慢慢沁出了鮮血。
她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我,手指想抬起,終究無力的垂了下去。
我抽出劍,鮮血噴涌而出。
她栽倒在地上。
王大去探她頸肩的脈搏,半晌,對我搖搖頭。
朝珠死了。
我親手殺了她。
我不會婦人之仁,縱容一支利劍隱藏在暗處,威脅我和麟兒的安全。
周弘臻當然可以代勞,但是我不能永遠依靠別人。。
42.
蕭景之仿佛被震撼到了。
良久,他說:「我一直在保護你,不讓你的雙手沾上鮮血。」
「所以,我以後都不用你保護了。」?
麟兒被嚇到了,周弘臻抱著他輕輕地哄。
我和蕭景之看著他們兩在馬車旁邊轉來轉去。
蕭景之苦澀道:「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你們兩個很像。那時,我很惶恐,害怕你被他搶走……」
「你別胡說八道了,行不行,我們清白得很,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我有點惱怒,周弘臻對我們母子幫助甚多,不該被人潑髒水,再說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他臉上露出有點受傷的神情,因為我們之間從來都是愛意繾綣,哪裡會料到今日的相看生厭?
他欲言又止,可我已經和他無話可說。
他上馬之前,道:「婉瑤,可以再抱你一下嗎?」
我想起他在書房和朝珠擁吻,搖了搖頭。
他無力地垂下了手臂。
蕭景之走了。
麟兒趴在周弘臻懷裡,偷偷看了他一眼,淚珠子就掉了下來。
他如何能不愛一個受世人敬仰的父親。
在路上的時候,我聽到麟兒對周弘臻悄悄道:「師父,那日爹爹把我留在練武場,朝珠就來找過麟兒,說她腹中已經有了爹爹的孩子,還說會把娘親和麟兒趕出府里。」
周弘臻心疼地抱著他:「師父這裡,永遠不會有別的女人會說出這種話。」
麟兒還是有點悶悶不樂。
43.
趕了近一個月的路,才到了杭州。
外公見到我們,高興得老淚縱橫。
周弘臻對外聲稱自己是個商人。
和我是故交,所以一路護送我南下。
外公自然對他非常感激,不過也笑呵呵地把他送出了府。
還對我道:「即使再嫁,也該是招婿。可別從一個宅門裡出來,又進了另一處。」
周弘臻在崔家隔壁買了宅子,住了下來。
麟兒每日還是去上學。
後來為了方便,直接將兩家的院牆中間砸開,建了一扇門,倒也方便麟兒到處亂竄。
我開始學著接手外公的生意,對外也做男子打扮,忙得腳不沾地。
冬去春來,我們回來了快三個月,麟兒已經把杭州的大街小巷玩了個遍……
而且……他 6 歲了,到了一個狗都嫌的年紀。
整日不是把衣服弄髒回來,就是抱著一堆不知在那個角落搜羅的流浪貓狗回來,而且常常和住得近的那些小孩玩得忘記歸家,吃飯都三催四請。
說他,他又乖巧得不行,口口聲聲認錯, 但是轉頭就再犯。
說得多了,他還垮著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覺得大人不愛他了。
整個屋子裡,書房、廚房、花園,都是他造孽的地兒。
他和那些剛結交的玩伴,還跑去茶樓聽書,然後在巷子裡焚香跪拜,歃血為盟……
現在,他就街邊玩,王大跟根柱子似的,抱著劍站在遠處。
麟兒身上早上出門還嶄新的衣服,現在已經看不出本來的花色了。
頭髮上還黏著一片樹葉。
我一言難盡地看著周弘臻,道:「周公子,你到底是怎麼教他的?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
周弘臻忙完了公務,轉到崔家的店鋪,正好我在那裡查帳,他便和我一起回來。
他握住拳頭,心虛地咳嗽了兩聲,道:「你不覺得他如今這樣,和你當初第一次見到我時,很像麼?」
44.
他的一句話,把我拉回了遙遠的過去。
我和周弘臻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春日。
天氣很好,白鹿書院山下成片的油菜花開得熱烈。
蝴蝶翻飛,煞是美麗。
因為我上課打了個瞌睡,被夫子罰下山挑水,書院的小黃屁顛屁顛的跟在我身後,到了油菜花地,小黃開心地去撲蝴蝶,那傻樣直接把我逗樂了。
本來被夫子罰了心情不美麗,現在看狗都如此開心,我又有什麼理由不開心?
我立刻把水桶放一邊,和小黃一起撲起了蝴蝶……撲蝴蝶真的很快樂……
結果我撲得太興起,沒注意腳下, 一腳踩空,跌落到了梯田形狀的下面一塊地里。
幸好土地柔軟,我也沒受傷,就是摔得有點狼狽。
小黃看著我汪汪叫,似乎在嘲笑我。
我沒好氣道:「都怪你這隻傻狗!不是你非要撲蝴蝶,我能摔下來嗎?」
小黃沖我叫得更歡,還圍著自己的尾巴瘋狂打轉,然後……華麗麗的按照我的路線滾了下來,壓在我身上……
「哎喲!你這傻狗!以後叫你傻小黃好了!」我氣呼呼地說。
「噗!」上面一個錦衣公子看著我們笑出了聲音。
我自覺丟臉,他問路時,我便特意指了一條相反的路。
讓他多繞路了半個時辰。
這便是我和周弘臻的第一次見面。
後來他看我總是陰惻惻的,又覺得我在他哥哥身邊,常常引得他哥哥玩物喪志,因此更加對我沒有好臉色。
過了這麼多年,周弘禕坐上了皇位,自然不可能像當年那麼親近。
蕭景之成了名震大周的大將軍,而我……和他再也回不到當年的年少情深。
想不到的是,當年他是最看不慣我的周弘臻,竟然成了離我最近的人,也是幫助我最多的人。
命運,實在是令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