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好了,抹布直接掉在了地上。
我揣著根本想不通的心理開口道:
「你是不是瘋了?外邊那麼多漂亮妹妹你不挑不看,你追著我幹什麼?」
祁言的臉還是那麼漂亮,那麼矜貴,像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樣。
他垂下眸,語氣似乎比我還不解,「那你呢,我們在一起三年,你就可以說走就走嗎?」
也就在這時,我才會想起當初主動提出跟他在一起是為了什麼。
那三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所以心安理得地把對喻清的感情加諸他身上。
我一遍遍提醒自己跟祁言的關係,也不過是希望自己永遠保持清醒不要淪陷進去。
直到我知道真相以後,便再也沒辦法直視過去的那三年。
仿佛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不去面對過去那個做錯了事的自己。
同樣的,我也無法面對祁言,當初見他如見喻清時有多幸福,而今就有多痛苦。
有時候,加害者比受害人更不願意面對過去,因為只要一面對,內心的道德就會一遍遍譴責著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我只能裝作不耐煩的語氣,「所以你想怎麼樣?」
「補償我好嗎。」
我皺了皺眉,「什麼?」
祁言站了起來,他長得本身就高大,一步步地逼近似乎讓空氣都有了壓迫感。
他說:「你可以……陪我去遊樂園嗎?」
我愣了好一會,「……什麼?」
(35)
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
直到站在遊樂園大門前的那一刻我還是想不通。
太陽很大,祁言好像把我當成小孩子耍。
他問我氣球要不要,冰激凌要不要,頭飾要不要。
人潮洶湧,他下意識想拉住我的手,卻被我掙開了。
他扭過頭來,卻沒有生氣,「你拽緊我袖子。」
就這樣,一件上萬塊的襯衣在我手裡被蹂躪,定製的袖扣處於一扯就掉的危險地位。
坐漂流的時候,工作人員發來一次性雨衣,他看著那包塑膠皺起了眉頭。
我快速的拆開包裝把自己套了進去,遊戲的快樂沖淡了難過,我反而有些著急的催促道:「快呀,快開始了!」
「這是要幹什麼?」
「雨衣呀,等會坐上船,水會把你的衣服沖濕的。」
祁言「哦哦」了兩聲,拎著塑膠雨衣笨拙的找頭找尾。
我突然想到,「你沒玩過這個項目嗎?」
祁言終於找到了雨衣的頭尾,也一把把自己套了進去,聲音從塑膠雨衣里悶悶地傳來。
「我沒來過遊樂園。」
不起波瀾的語氣,不知道怎麼的,卻讓我的心底刺疼了一下。
我假裝嫌棄地說:「我來我來,等你弄完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然後伸手幫忙整理好了褶皺的地方。
雨衣是均碼,照顧到了男男女女的平均身高,卻沒照顧到像祁言這種一米八的男人。
小小的雨衣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侷促,導致一波大浪衝過來的時候直接打濕了他的襯衣,也給他沖了把臉。
因為出來玩,所以他今天的造型比較隨意,沒有噴髮膠,劉海也鬆鬆的搭在額上,被水一打濕,祁言就伸手把它撩了上去。
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分明的下顎線,構成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劍眉入鬢,像是從骨子裡流淌出來的矜貴。
我隱約聽到身旁的女生小聲地驚嘆。
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發現,其實祁言跟喻清並不相像,如果說喻清是月明風清的傍晚,那麼祁言就該是深沉冷寂的夜。
這個人的本質,似乎並不是展露在我面前那般的溫和,他的身上,有股子狠厲和被壓抑著的燥。
只不過此刻,這股子燥被突如其來的一潑涼水澆得無影無蹤,他像只剛睡醒的狼狗,有些發矇地看著我。
心下趣味襲來,我從包里抽出一包紙巾遞給他,假裝嚴肅道:「衣服回去自己洗乾淨啊,別讓我老公看出來給你穿過了。」
旁邊女孩的驚嘆瞬間收攏,轉而變成了小聲地鄙夷——
「是個小白臉?」
「是吧,我說怎麼這麼好看。」
(36)
祁言轉過頭,指了指遠處已經亮起了燈的摩天輪,「陪我去坐那個,好嗎?」
那一刻,我想祁言是真的很懂,他太知道怎樣能讓我愧疚,又怎樣趁著我愧疚的時候提出讓我沒辦法拒絕的邀請。
摩天輪處多的是手挽著手的情侶,我跟祁言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也自然被認為是一對。
工作人員臉上掛著微笑,在我們上去時往祁言手裡遞了支玫瑰,「先生,記得在最高處送給您的女朋友哦。」
祁言看了看那朵花,沒有反駁。
摩天輪緩緩升起,遊樂園的全貌在我們視線中逐漸清晰起來。
我突然開口問他:「你是真的從來沒有玩過嗎?」
祁言一直保持著側頭看著身旁兩扇透明玻璃的模樣,低聲回了句「嗯」。
我又問:「那你小時候都是怎麼過來的?」
「讀書、學習。」
「啊——」我拉長了語調,又向下拽。
誰知道祁言卻笑了,他說:「不要用這種憐憫的語氣好嗎,我學擊劍學馬術,在你上初中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各大時裝秀的受邀人了。」
臉上掛起的可憐表情來不及收回,我有些憤憤地看了這個男人一眼。
直到他反問道:「那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
我思忖了一下,道:「玩啊,就是玩。」
「我爸媽又不管我,下河捉蝦上樹掏鳥蛋的事我都干過。」
祁言終於把頭扭了過來,鄭重其事地喊了我的名字,說:「連未之,這是你第一次跟我提起你的父母、你的過去。」
我呆了呆,訕訕地摸了摸鼻尖,「這有什麼好提起的。」
「可是我很想知道啊。」他的雙手手肘支著大腿,突然湊近我說,「想知道那些我不曾出現的日子裡,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你。」
我對這樣突然拉近的距離感到不適,近到似乎都能感受到祁言的鼻息。
我感覺腦子是混沌的,一混沌起來我說話都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我說:「就是、就是從小吵過架動過手,踹過別人椅子也掀過別人課桌。」
祁言抱著手,「那一定都是別人的錯。」
我抬眼看著這個已經靠回自己座位的男人,領口微開,夜幕的籠罩似乎將他整個人都沉浸在黑夜裡,仿佛是從哪本童話書里跑出來的王子,卻應該是惡魔的孩子。
這樣的人,怎麼能開口卻是充滿安慰跟偏袒的話語呢?
我飄忽著眼神,繼續道:「其實也還好吧,到了高中我就不這樣了。」
祁言的聲音輕飄飄的傳來,「是因為遇見了林子標他們嗎?」
他提了林子標,卻不只提了林子標,他還說了「他們」。
我愣住了。
即使之前我就有預感也許祁言已經猜到了一二,卻也沒有面對面地和他正式談起過這段往事,以及塵封在往事裡的、當年的他們。
摩天輪已經升的很高了,能夠俯瞰到地面亮起的燈盞,仿佛一顆顆星星點點。
祁言看著我,就只是看著我,良久,他伸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向了自己。
「如果我長得不像他,我們的故事,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他在問,問的卻是我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身子都坐得有些僵硬了。
祁言卻像是突然被轉動了轉軸的玩具,突破了靜寂的畫面,他笑了笑,說:「我不問了。」
而後,他抬起了自己的手,慢慢伸向我。我看見那朵紅色的玫瑰在夜幕里沉睡,祁言望向窗外,小聲說道:「到最高點了。」
我也扭頭向窗外望去,像是約定好了那般,外邊傳來巨響,隨後一朵朵煙花綻放在夜空之中。
在那些巨響中,我似乎聽到了祁言用更小的聲音說了一句:
「我愛你。」
因為我愛你,所以不論對錯我都偏袒你;因為我愛你,所以即便知道了答案也要假裝不知道。
因為,我愛你。
(38)
摩天輪迴到地面的時候,我們很默契地保持了緘默。
已經到了閉園的時間,遊客都陸續往出口走,我和祁言夾在人流中,也在往前慢慢地挪著步子。
他的助理已經等在門口了,見到祁言身上的衣服,臉上露出壓抑著的驚詫表情。
「您怎麼……」
他抬步往前走,聲音從前頭傳來,「跟上,送你回去。」
直到關上車門,我才從晃神中清醒過來。
祁言就只能是祁言,對吧?
走出遊樂場,換下那件醜醜的文化衫,他還是那個站在寫字樓頂層的祁家當家人。
摩天輪總會回到地面,玫瑰花也會蔫,就像此刻坐在我身邊的祁言,仿佛一切都一樣,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們最近的時候,能夠感受到對方的鼻息,而最遠的時候,也不過坐在身旁卻各懷心事,可是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比這更遙遠的距離了。
打從汽車發動那一刻起,助理就識趣地拉上了帘子。
我看著窗外,捉不透自己在想什麼,就像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麼一樣。
突然,祁言說:「可以不要讓我等太久嗎。」
我發出了代表疑惑的一句「嗯?」
我轉過頭,卻發現他還是側著頭看向窗外,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布在車窗上像是一層碎鑽,又像是把外頭的霓虹燈收集,聚在一顆顆水珠上,然後盡數打亮他的臉龐。
「我可以等你,但不能等太久。我沒辦法像林子標那樣,像個沉默的騎士一樣守在你身邊一守就是好幾年,然後看著你愛別人、失戀、又再愛。」
「你可以現在不喜歡我,我也會努力讓你喜歡我,但是——」
他轉過頭,霓虹燈的光影打在他的鼻樑上。
「儘快給我個答覆,別讓我等太久嗎,好嗎?」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祁言,嘴角不再掛著笑容,他好像在發獃,說出來的話邏輯卻清晰無比。
明明是冰冷的語氣,皺起的鼻頭卻讓他仿佛是只被人拋棄了的小狗。
讓原本應該直接拒絕的我說不出殘忍的話語,我低下了頭。
也許那一刻我是相信的,也是真的相信,我跟祁言,能夠從頭來過。
(39)
手機視頻通話的鈴聲響起,我看了眼來人,遲疑地按下了接通按鈕。
「喂,有事?」
旁邊正在磨咖啡豆的店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沒見過我語氣這般差勁的時候。
我又對著手機「嗯」了幾聲,最後一句是「明天我在家,到時候過來吧」。
掛掉電話,店員小心翼翼地問著是誰,我頓了頓,說:「我媽。」
我媽。
多少年了,我都沒提起過的稱呼。
我的童年過得並不幸福,歸根結底是父母的婚姻並不幸福。
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還記得那一天,我縮在沙發的角落裡哇哇大哭。
父親的煙抽了一根又一根,他說:「你不就嫌我沒用嗎。」
很奇怪的,有些父親,他們知道自己沒用,卻從不曾說自己沒用,只說是妻子嫌棄自己沒用。
可怨天,可怨地,反正從不怨自己。
我媽的情緒也許也是因為這句話徹底爆發,她聲淚俱下,「我要是嫌棄你,當初會嫁給你?」
這樣的爭吵在我記憶里爆發了無數次,可是那一次似乎不同。
想像中母親接下來的指責並沒有到來,她反而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從包里掏出一份檔,她說:「簽了吧。」
於是從那以後,我的生命里就徹底失去了父親這個角色。
但是離婚後的媽媽顯然比過去快樂了很多,或許說,她在沒結婚之前,本就是個喜歡玩鬧的小女孩。
在我上了初中那年,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然後閃婚。
她的新婚姻是幸福的,幸福到讓我覺得,我的存在似乎成了沒有必要。
也許是青春期的叛逆到來,又也許是想要吸引這個唯一的親人的注意,我成了一些家長跟老師眼裡的不良。
這種崎嶇而又矛盾的表達,在她的現任丈夫把我送進 A 高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從那以後,我們母女之間的關係似乎越來越差,或許只是我單方面的冷戰導致這段關係越來越差。
直到我畢業,考上了 A 大,自己兼職打工,她每個月往我卡里打得錢一分未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我僅剩不多的自尊。
而每一年春節,她都會發來資訊問我願不願意回家過年,卻都被我無視了。
那是她的家,那不是我的家。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這是她第一次態度強硬的提出要見我一面。
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心底,卻有不好的預感在發生。
(40)
「這還是這麼多年來,媽媽第一次見到你住的地方。」
女人穿著一身休閒裝,腋下挎著一隻包,美人會老而不遲暮,風韻猶存。
我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說吧,有什麼事。」
這是生我養我的母親,我想我應該是愛她的,可是話一開口,語氣里就不自主的夾雜了嘲諷意味。
她並沒有介意,而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想小時候招我一樣抬起了手,「來,過來。」
我坐在了離她一個空位的座位上。
「未之,媽媽想把你帶回家。」
「不可能。」
話一出口,就被我否決了。
她有些著急,「你到底在執拗些什麼?」
「我跟你劉叔叔這麼多年都沒要孩子,等我們老了、走了,剩下的這些不都是你的嗎。」
我的語氣平靜得出奇,「不需要。」
我繼續說道:「他有他前妻生的孩子,我又不是他女兒,他的東西,我不要。」
聽到這話,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哀傷,「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會這麼抗拒你劉叔叔,明明……」
我不耐煩地打斷她,「你能不能不要再強迫我融入你的家庭了。」
「更不要把這些年沒有生孩子的原因,變成是為了我好的藉口。」
她張了張口,似乎有話要說,最後卻只是低下了頭。
她的聲音緩緩傳出,「未之,媽媽是真的很抱歉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這些年來,我也怕因為我的過錯,讓你對婚姻都有了逃避。」
「我一直想讓你接受劉叔叔,想補償你,或許是我用錯了方法,但希望你不要記恨媽媽,好嗎?」
我沉默了許久,我想說其實我從來沒怪過她,更不怪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子女不希望母親幸福的呢?
但是這些心語,到最後只剩下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以及一句「我去給你倒杯水吧」。
她匆匆地起身,連說「不用」,還在低頭的瞬間抹了抹眼角的淚。
她說:「時間不早,我就先走了,不打擾你了。」
直到關門聲響,我還盯著那扇門久久不能回神。
我覺得這麼多年來我活得好似一道遊魂。我不恨我的母親,卻無法和她和解;我愛我的少年,卻沒辦法與他相守。
親情、愛情、友情,這些到底是什麼呢?我又真的感受過嗎?
我望著窗外灰濛的天,第一次感覺到了孤獨。
(41)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父母沒有離婚,那一日母親也並沒有掏出離婚協議,而是像往常一樣,聲聲泣訴著這些年來自己的不易。
我沒有去 A 高,而是靠著自己不好不壞的成績,去了一所不好不壞的學校。
然後高考、上大學、畢業、工作。
我沒有遇見那個溫柔到足以改變我的人,也沒有遇見數年不見也能玩笑談天的人。
當然,更沒有遇到祁言。
我的人生那麼的平凡,平凡到匆匆路過的行人都不願停下看上一眼。
我結婚了,又因為一些瑣事在幾年後決定離婚。
上了年紀的母親已經有了白髮,眼角的皺紋讓她看起來蒼老不已,可是她卻無比支持我的決定。
她說:「我如果當年,我能跟你一樣勇敢,就好了。」
她緩緩地抬起頭,我卻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臉。
夢止,我突然驚醒。
我平息著自己的呼吸,腦海里都是母親含淚說話的畫面。
有時候我們總會抱怨生活,可卻沒想過,走到今天這一步,也許已經是生活能帶給我們最好的結局了。
(42)
入秋了。
也許是開學不久的緣故,店裡的生意變得更忙碌了一些。
倒是祁鈺,總像個沒事人一樣跑到咖啡店裡坐坐,偶爾興致起了,也會纏著我教她怎麼拉花,怎麼做甜點。
至於祁言,這段時間似乎也更加忙碌了。
「我哥那公司有個項目最近出了點問題,他天天泡在公司,都快忙暈了。」
我洗杯子的手一頓,「哦,問題大嗎?」
祁鈺擺擺手,倒是十分信任的模樣,「還行吧,他能應付得過來。」
我想這樣也好,忙著工作,就沒時間來見我,好過讓我給他一個答覆。
「姐,外邊有人找你。」一個店員喊道。
「正好我也要回家了,就不打擾你啦。」祁鈺揮揮手,提著她那限量版包包一蹦一跳給出了門。
我拉過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脫下圍裙便走了出去。
可是一開門,我便愣住了。
「劉……叔叔?」
咖啡店的包間裡,我看著眼前這個比記憶里蒼老了幾分的叔叔,內心有些尷尬。
但他卻是不介意,做了幾十年的老闆,讓他自然而然的帶了幾分上位者的姿態,於是在我的記憶里,他向來是挺著背抬著頭的。
只是今天,他卻只帶上了一張疲憊的面孔。
「你媽前兩天來找你了,是嗎?」
他的食指在桌上點了點,問道。
我應道:「是的。」
他嘆了口氣,把手伸進西服口袋想掏包煙出來,卻想起是在我面前,最終又空著手拿了出來。
「如果你媽勸你回家,你就先答應了吧。」
我意外地抬起了頭,皺著眉問道:「為什麼?」
「別問那麼多了,你就聽你媽媽一次吧,好嗎。」
我低頭看著桌子上的紋路,我相信他是愛我母親的,可這並不是能夠勸服我的理由。
「如果您不告訴我原因,我是不會回去的。」
眼前的男人似乎陷入了痛苦的思考中,最終,在一聲長嘆後,他說:「你媽本來是不想讓我告訴你的……」
「前段時間你媽在家突然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之後就被送去醫院檢查了,那邊說情況不容樂觀。」
我張開嘴巴,卻在一瞬間腦子處於空白之中,說不出話來。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媽第一次求你回去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結束的這段對話,又是怎麼冷靜著把他送走的。
我說:「給我兩天收拾東西,後天,後天我就過去。」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過去我跟自己的母親鬧脾氣,跟她爭吵,是因為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離開我。
她能包容我的一切過錯,我卻忘了,媽媽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媽媽也會有生老病死。
我匆忙的回家,攬過衣櫃里的衣服,幾乎是砸進箱子裡的。
是夜,我躺在床上,迷糊間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母親坐在沙發上抱著還是幼兒的我,打趣道:「我們小連長大了要嫁給什麼樣的男孩子呀。」
那時的我頗有些不樂意地說:「小連不嫁人,小連一直陪著媽媽。」
我媽年輕時也曾是出了名的美人,一顰一笑間充滿了鮮活的朝氣。
「怎麼可能一直陪著媽媽呢,媽媽也會老的呀。」
她抱著我搖啊搖,柔聲道:「我們小連將來喜歡的人呀,不求長的多帥、家裡多有錢,但一定要陪小連走過很長很長的路,說很多很多的話。」
那時的父親已經生意不順,長時間不回家在外頭住了,幼小時不懂的話語,在如今看來充滿了苦澀。
媽媽也曾經有過自己的愛情嗎?她也曾經以為爸爸是會陪她一生一世的人嗎?
那後來呢,嫁給劉叔叔,她是不是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一連串的問題,卻在電話鈴聲響起時被打斷。
我看了眼時間,發現自己只不過睡了一個鐘頭,窗外仍是黑夜。
可當我看到來電的人,心裡不好的預感卻愈發強烈。
「快來市中心醫院,你媽……」
接下來的話我已經聽不太清了,眼前的世界旋轉起來,直到手機掉落到地面時發出的清脆響聲,才讓我知道這一切,不是夢。
(43)
「不是剛得病嗎,怎麼這麼快就住院了?」
手術室外,我幾乎是踉蹌著跑向劉叔叔。
只是一個下午過去,他卻似乎更加蒼老了。
再強大的男人,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只能束手無策,他頹然地用手遮住臉龐,聲音從指縫裡傳出——
「你媽從醫院裡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她不肯化療,說是不願意把所剩無幾的時間,都浪費在醫院裡。」
在聽到「晚期」「化療」這些字眼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腦內爆炸的聲音,一聲聲耳鳴讓我幾乎手腳癱軟。
我恨時間不夠漫長,又恨時間太過漫長,仿佛經歷了一生一世,手術室的大門才終於打開。
醫生走了出來,口罩之下,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那緊皺著眉頭讓我直覺情況不容樂觀。
他說:「這一次情況是穩住了,下一次就說不準了,更何況病人本身的時日也不多了,你們還是……儘量讓她開心點吧。」
站在我身旁的男人跌坐回了椅子上。
過去,他在我的印象里只是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常年的酒桌應酬讓他自然而然擁有了啤酒肚,西裝穿在身上並不顯得合身,笑起來的時候會有雙下巴,稱不上多帥,只能說是有些面善。
可是這一刻,我看著他泛紅的眼睛,卻開始相信母親的選擇。
這個人是愛她的,也許出現的有些晚,卻是真的陪她走完了半生路的男人。
此時,他朝我晃了晃手,說:「你先回去吧,這裡有我守著你媽。」
我毅然拒絕道:「都這個時候了我怎麼可能走。」
「你媽不讓我告訴你她的病情,她的脾氣執拗起來不比你好,你就先回去吧,等她醒了我再勸勸她。」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沒有留下的倔強了,我沉默半晌,最終點了頭。
「我媽要是醒了,您給我打個電話報平安。」
「好。」
走出醫院便是江,微涼的江風吹向面龐的時候,我的手腳仿佛才有了直覺。
好冷。
真的好冷。
我蹲在江邊,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我掏出手機,盲目地翻著通訊錄,巨大的悲傷襲來,我卻找不到有誰可以傾訴。
可是就在這時,手機卻閃出了來電的畫面,眼淚已經讓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憑著感覺按下了接通鍵。
聲音傳來,「你今天不在家嗎?」
我愣了一下,悶聲「嗯」了一句。
對面急促了聲音,「你哭了?」
一個問句,讓我再也沒能忍住的放聲大哭起來。
林子標慌了神般說道:「誒你別哭啊,你在哪,我去找你。」
可是我已經說不出話了,眼淚滴在螢幕上,我伸手去擦,卻誤觸了掛斷鍵。
電話接二連三的打來,卻被我通通掛斷——
太煩了,怎麼連哭都不讓人好好哭一場。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雙腳麻的已經失去了知覺,褲子被自己的眼淚浸濕,牛仔褲上呈現出兩種不同的深淺顏色。
就在這時,一道劇烈跑步後的急促喘息聲在我身後響起。
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
我回過頭,黃色的路燈把來人的背影拉得好長。
他說:「找到你了。」
那一刻,天地失重,卻有失掉的魂,找到了歸宿。
(44)
我被他一把拽了起來,麻掉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我一個傾斜向他靠去。
眼淚已經流乾了,我只能澀著嗓子道:「林子標,我要沒有媽媽了。」
靠著的身影一頓,他就那麼僵硬地站著。
他應該是想要安慰我,出聲道:「沒事的……」
可是思來想去又不知道怎樣安慰才能緩解一份傷心到極致的心,話到半途就沒了結尾。
最後,他只是伸出手,朝我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我聞到林子標身上特有的好聞味道,仿若數年前的某個不起眼的夏日,我坐在樹蔭下背對著籃球場乘涼,一顆籃球飛速的朝我的後腦勺襲來,剛剛還在和我說笑的林子標一個抬手就把那顆球扔了回去,另一隻手又下意識地護住我。
那一刻我靠他很近,聞到的也是這股似有若無的香味。
時隔多年,連我都不曾料到,不知不覺中,這竟成了能讓我安心的味道。
他讓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個人,即使是上一秒還站在烈日下對著趕來道歉的男生們發火,下一秒就能扯著臉皮撞撞你的肩問你喝不喝水。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母親的話——
「愛,不是要錢或者利,而是有一個人,能陪你走很長很長的路,說很多很多的話。」
我抬起頭,打量著他的臉。
林子標的目光卻有些躲閃著,問道:「你還要……靠多久啊。」
我抹了把眼淚,我說:「我想去醫院一趟,去看看我媽。」
腿上的力道已經恢復,我往後退了幾步向前走去,幾步過後,我回過頭來看向似乎還在呆愣的林子標。
我說:「你能陪我去嗎?我是說——」
「我們一起走過去。」
(45)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母親,她虛弱像一張隨時會破碎的紙片,身上插著管子,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像是一覺睡去就再也不會醒來的模樣。
明明記憶里,她應該是永遠昂著腦袋不認輸的模樣,不論是對生活,還是對我。
也許劉叔叔說得對,我們母女倆生性太像,都太強,誰也不肯對誰低頭。
可我寧願強著跟她賭一輩子的氣,也不想看到她這副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的眼眶又泛起濕潤,渾身開始止不住的顫抖,直到一隻手過來握住了我。
「別怕。」
他說別怕,也許他知道話語並不能讓恐懼減少,可是他想讓我明白,有那麼一個人,希望我不再恐懼。
或許說他願意陪我,一起面對恐懼。
房間的門被打開,劉叔叔抱著一提熱水走了進來。
他也是拿著公事包穿西裝的人,如今捲起袖子雙手提著熱水瓶,見到我先是一愣,又看了看林子標。
他說:「還是來了?」
「嗯。」
「罷了。」他嘆了口氣,看了眼病床上的人,「她應該也不會怪我吧。」
我順著他的眼神又看了眼病床上的女人,小聲道了句,「謝謝。」
「沒什麼好謝的。」他彎下腰把手中的熱水瓶放下,起身時的身影看起來有些辛苦,「不只是你媽,也是我的妻子。」
一句話,讓我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我努力壓制住顫抖的聲線,「我去給我媽買些粥。」
然後拉著林子標就往門外走。
門外,我坐在椅子上再次抑制不住的哭泣起來,林子標蹲在我面前,沒有出聲,只是一遍遍小心地順著我的後背。
我的頭抵在自己的膝蓋上,「我一直以為我媽是不會死的,你懂嗎。」
「我以為我會跟她賭一輩子的氣,現在不和好也沒關係,因為將來的日子還很長。」
「……你懂嗎?」
林子標輕輕地,輕輕地說著,「我懂,我懂。」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等我們買回粥再次進入病房時,母親已經醒了。
「來啦?」她坐靠在病床上,扭頭看我。
我努力地控制情緒,「您怎麼都……都不告訴我。」
我媽笑了笑,她做了一場大手術,醒來時卻像是還童了般,語氣里都帶了嬌嗔,「怎麼了,告訴你你能讓我病全好啊?」
我語塞,悲傷的情緒卻被這句玩笑話沖刷了大半。
「至少我能多陪陪您。」
「你現在不正在陪我嗎?」她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到林子標身上,昂了昂頭,「介紹下?」
還沒等我開口,她又繼續道:「小男友?」
開蓋子的手一抖,裡頭的粥差點灑出來。
「媽——」
「阿姨好。」
我睜大眼睛看著林子標那抑制不住的嘴角,以及他在長輩面前裝乖巧的經典把戲。
「這次陪小連過來太著急了,改天您身體好些了,再帶上禮物正式拜訪您。」
「好啊,小伙子多大啦?哪兒人吶?」
「我跟小連是高中同學,我們……」
一唱一和地跟唱雙簧似的。
「誒誒!」我把粥端到病床的小桌板上,又轉頭用眼神警告著林子標別亂說話。
一旁的劉叔叔自覺的端過板凳坐在病床旁,一口一口喂了起來,嘴裡的話語跟手上的動作一樣不停。
他說:「高興就好啊,你媽自從知道自己生了病,都多久沒這麼高興過了。」
一句話,把我剛想解釋的話語吞了進去。
我有些僵硬的過去捅了捅林子標的胳膊,「我們去交醫藥費。」
「我交過了。」劉叔叔道。
「那我們去拿藥。」
「護士會送來的。」
「那我們……」
我媽咽了一口粥,好笑道:「這麼著急把你小男友帶走?要幹嘛,藏起來?」
林子標好像突然就失去了看眼色的能力,無視我,一個勁地要往病床那邊湊,「我跟阿姨聊會天吧。」
「林、子、標。」
「誒!……阿姨我們剛剛說到哪了,我跟小連的高中……」
「她高中是什麼樣子的啊,阿姨都不知道呢。」
「沒事沒事,我跟您說……」
午後的太陽燦爛,從窗外打進來,我媽笑著聽林子標講我的過去。
這幅畫面太美好,美好到我都似乎都不想打擾。
那一刻我釋然地想著,信以為真就信以為真了吧,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46)
我媽的心情一天天地好起來,病情卻一天天地惡化。
醫生說即使住院,大概也就能多活一個月罷了,也就一個月。
我忍著淚將醫院裡的東西打包好,跟著劉叔叔把我媽送回了家。
大家的心情都有些陰沉,她卻很高興,拉著我看後院裡栽的樹,還有池裡的金魚。
樹下有把藤椅,她坐在藤椅上晃蕩的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她說小連啊,我這輩子沒有什麼遺憾的事,你不用為我難過。
「但是媽媽希望你的一輩子,也能不留遺憾。」
劉叔叔說不遠處的後山上種了一排桃樹,等到秋去冬走春來,桃花就會開,等桃樹結了果,那果子又酸又澀,可你媽就喜歡吃這種澀果。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就浮出惦念的笑容,我的腦海里也響起母親的微笑,她說:「你劉叔叔這些年,真的把我照顧得很好。」
只可惜秋天剛去,還沒等來春天,那個血脈里流淌著跟我同樣血液的女人就躺在那把藤椅上永遠地睡著了,再沒有醒來。
我們這兒的冬天往年都不下雪,唯有今年下了場大雪,雪花覆蓋在了後院、大樹、藤椅上,潔白一片。
劉叔叔帶著我和林子標去爬了後山,他指著一排排看起來還只有枯枝的桃樹,說:「就是這個了,你要記得每年給你媽供上幾個,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也不要忘記。」
說這話時,我才看見他背對著我們有些倉皇地伸出手擦了擦眼淚。
下山路上,我看著那個蒼老了許多的背影,說:「陪他走路的人沒了,他應該會很寂寞吧。」
林子標沒有說話,而是伸手,用他的小拇指,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47)
天氣剛剛轉暖的時候,咖啡店的第二家分店開張了。開張當天,我又看到了那個臉上帶著善意的男人。
這次來,卻是告別。
他說:「你媽留在 A 城,我的根也就在 A 城了。可是人的生命有限,我想代你媽,多去看看其他地方的風光,免得過幾年我下去陪她了,她會嫌我無聊。」
「走之前,叔叔放心不下你,就把這個給你。」
他遞給我一個檔袋,我掏出裡面的東西一看,是一些產權過戶的合同。
我連忙把袋子推了回去,「謝謝叔叔,但我真的用不著它們。」
劉叔叔沒有伸手接,而是說:「這不是我的東西,是你媽給你留的,你就收下吧。」
我的雙手僵在空中,只聽見對面的人繼續道:「自從你媽知道自己生了病,就開始準備這些了。她從來沒有真的跟你置過氣,她一直都很愛你。」
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畫面,我一時間竟說不出任何話語。
「好了,我就走了,如果出了事你就給我打電話。畢竟從某些層面來說,我們也算一家人。」
我哽咽著看著眼前逐漸離去的背影,「您也要保重。」
店員從花籃排成的道路中小跑而出,氣喘吁吁地喊著,「店長,客人太多,我們都快忙不過來了,您快來幫幫忙!」
我背對著她擦乾眼淚,轉過身說:「你找個牌子去寫上今天新店開張,全場五折。」
店員還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愣乎乎的樣子,「不是都打八折了嗎?」
「我今天高興。」
「高興什麼?」
「高興……跟媽媽和好了。」
小姑娘撲哧一笑,調侃道:「店長,您都這麼大了還跟媽媽吵架啊。」
我拿著文件袋輕輕往她的頭上招呼了一下,她也很配合的縮了縮脖子,但抬頭,仍是嬉皮笑臉的樣子。
「快去快去。」
「好咧!」
街道上人來人往,馬路上車流不息,我抬頭望著今日並不刺眼的太陽。
這個世界依舊熱鬧。
(51)
日子一天天平穩的過去,直到有一天,我忙活完手頭上的工作,卻發現靜了音的手機顯示了十幾通未接來電。
我回撥過去,那頭很快就接通了,我問道:「怎麼了這麼著急?」
林子標沒有正面回答我,他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夾雜著呼嘯的風聲,他問:「你現在在哪?」
我剛要開口,卻聽見他接著道:「不論你在哪,現在、立刻來機場。」
我下意識疑惑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林子標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一個勁地催促著,「快來。」
能讓林子標這麼緊張的會是什麼事呢?
機場……
我的心裡隱隱有了答案,一瞬間,整顆心揪了起來。
我望著窗外陷入了猶豫,一時不知如何回復。
林子標在那頭突然放慢了語速,好像是特意為了讓我聽清一般,他說:
「連未之,我和你之間,總要有一個能夠如願吧。」
不知道這句話刺激到了我的哪根神經,我沉聲道:「我去就是了。」
午後機場,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中打進來,我喘著氣從計程車上下來,又跑到了林子標跟我說的地方。
在那裡,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個敢想卻不敢念的人。
他看到我時的目光略顯詫異,最後無奈道:「阿標還是告訴你了。」
我「嗯」了一聲,低著頭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示意我坐下,坐在候機廳的椅子上,面對著窗外的陽光。
我問:「還有多久走。」
他抬了抬表,「四十分鐘。」說完,又補充道,「一節課的時間。」
我聽到這個充滿回憶的詞語一怔,開口問著,「換作以前,我們都該聊些什麼呢?」
喻清的臉上露出認真思考的神色,他說:「聽你講你沒有做對的數學題,聽你講你不知又從哪兒聽來的八卦,聽你講……以後。」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想我的淚腺真是越來越發達了,只是一句話,就讓我的眼淚幾乎控制不住的奔涌而出。
我說:「可我們的現在,已經是以後了啊。」
現在已經是過去暢想的「以後」了,那未來呢?未來還有沒有以後?
喻清也「嗯」了一聲,然後無言。
我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只有三十分鐘了。
喻清別過了頭,背對著我,我不知道他在看向何處,只能聽見他的聲音響起。
他苦笑著說:「林子標不該叫你來的。」
我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情緒,是在埋怨嗎,還是陳述?我只記得自己說:「叫不叫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也不是你第一次選擇這麼做了。」
那一刻,情緒上頭,我控制不住地繼續說道:
「你好像,從來沒有在兩者之間,選擇過我。」
喻清轉過頭來,他說「是嗎」,然後打開行李箱的外側,拿出一份檔。
我滿帶疑惑地打開,卻在看清楚封面時崩潰地掉下了眼淚。
那是,A 大的錄取通知書。
「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給你看了。」
他說:「連未之,我曾經堅定且唯一地選擇過你。」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的世界驟然崩塌,卻又仿佛後來活著的這些年,就是為了等這一刻、等這一句話。
喻清嘆了口氣,轉而問道:「小連,如果當初我們沒有做同桌,你覺得現在會是什麼樣?」
我茫然地抬起頭,「如果一開始我們就不是同桌,我又怎麼會遇見你呢?」
喻清輕輕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仿佛年少時對我慣有的安慰姿態,他沒有說話,我卻在頃刻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當初我們沒有做同桌,他的身上也沒有那層優秀的光環籠罩,我還會不會注意到他。
只是注意到喻清,這個人。
我知道正確答案,卻說不出口。
一秒、兩秒、三秒……
他承受著我的沉默,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笑著指了指手腕上的表,「我該走了。」
喻清站起身來,行李箱的輪子與地面碰撞,發出清晰的滑動聲。
我看著他的背影,我曾經看過無數次他的背影。
淚水讓整個世界都氤氳起來,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我知道,這一次,我將永遠送走他。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可是這樣就夠了,喻清。
這樣就夠了,我在心底說。
(52)
「他還是走了。」咖啡店裡,林子標看著眼前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說道。
我靠在桌子旁,輕聲「嗯」了一句。
眼前人盯著手裡那杯咖啡,熱氣打著旋兒地往上飄散。
沉默的林子標少見,難過的林子標更是難能可見,他幾乎從來不會撕開自己的內心任人窺視,可是這一次,在沉默的氛圍中,那厚重的悲傷,卻能夠被清楚的感知到。
為了打破這份厚重的氣氛,我開口道:「我也想離開一段時間。」
「什麼意思?」
「也許劉叔叔說得沒錯吧,世界那麼大,我們都不該局限於小小的一方天地,趁著年輕,多去看看。」
林子標愣了一下,「為什麼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因為喻清嗎?」
我從店裡的窗戶,望到了外頭廣闊的藍天。
我說:「是,也不只是。」
母親去世,我自以為怨恨的人就這麼輕飄飄地離開了,離開之後卻被告知她愛我。
而那個我以為會一直愛下去的男孩,也在這時揮手與我作別。
路上的行人、看過的星星、牽過的手,在生死離別面前,似乎都煙消雲散了。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這些年來依仗著走下去的理由是什麼。
我想去走走,去看看,如果可以,我還想,
搞清楚愛到底是什麼。
就像喻清最後問我的問題一樣,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會拋去一切光環與外表,就這麼赤裸地愛著另一個人嗎?
我笑著問林子標:「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高中的時候,班裡定地理雜誌,我們指著那些圖片說等長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他用食指扣了扣桌板,「小連……」
「別攔我哈。」我打斷道,「你知道我做了的決定從來不改。」
「不是,我的意思是……注意安全。」
(53)
祁言坐在我面前,一張卡橫亘在我們之間。
「一千萬,不多不少,還給你了。」
他皺著眉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之前的三年,就當我們談了場正常的戀愛,所以這錢,我也理當還給你。」
祁言的眉頭蹙的更緊了,「你現在是來跟我撇清關係的嗎?」
我仿佛猜到了他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笑道:「我只是不想有什麼再欠你的。」
「不過——」我接著道,「祁言,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抱歉。」
對面的表情頓住,登時有些不自然起來,「好端端地說這個幹什麼。」
我說:「怕來不及跟你說啊,我要走了。」
祁言猛地抬起了頭,「你生病了?」
我好笑地閉了閉眼,說道:「我打算離開 A 市,去別的地方看看,暫時沒想好去哪,也沒想好什麼時候回來。」
祁言沉默了半晌,最後只說:「早點回來。」
我看著那張臉,那張我朝夕相處了三年的臉,一瞬間,一個問題在我的心底冒了出來。
我問他,「如果當年,你沒有偷跑出來,亦或者說,你沒有看見我。你還會喜歡我嗎?」
祁言面對突如其來的疑問有些不解,「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又怎麼會在後來注意到你呢?」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今日下雨,路邊的泥土沾上了鞋邊,我想,還好穿的是帆布鞋。
也是在同一時刻,我突然明白了,祁言對我的感情,和我對喻清的感情,其實是一樣的,對吧?
只是因為在某個時刻,這個人恰好出現了而已,卻並不是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讓生命中的某刻,變成了意義非凡的一刻。
不是喻清,或許會是別人;不是連未之,也可能是別人。
我長吁了一口氣,起身就要離開,在推開玻璃大門的一瞬間,我又突然地問了一句,「那天、就是我剛搬走又回來的那天,你身上的紅印子是怎麼回事?」
祁言扭過頭來看著我,我也撐著門保持不變的姿勢,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終於,祁言低下頭,往自己挽起袖口的手臂上,輕輕擰了一下——
瞬間,泛起了紅。
我別過頭去笑了幾聲,然後走出去,關上了門。
(54)
我把 A 市的兩間店面都托給一個店員小姑娘管理。
上任的那一天,她頂著「店長」的牌子在我身後蹦蹦跳跳,高興得幾乎就沒走過一步正常的路。
「店長新上任,我也可以搞個八折大酬賓嗎?」
我說:「可以可以可以,五折都可以,別虧本就行。」
我抱著胳膊環視了一下四周,故意換上擔憂的語氣,「可別等我回來,店都讓人給端了。」
「怎麼會!您放心,我一定給您賺個盆滿缽滿的!」
我笑了笑,司機師傅已經把車停在門外了,正打來電話催促著。
我拉過自己的行李箱,告別道:「那我走了啊。」
我走了,沒帶什麼東西,更別提做了什麼攻略。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叫上一輛當地的計程車,讓司機載著我去當地最有名的景點。
我見過爛漫風情的水鄉,見過橋頭矗立的漁翁,見過漫天飄揚的大雪,也遇見了各形各色的人。
終於,在某一次的途中,載我的師傅不是本地人,倒是有著一口濃厚的 A 市口音。
他知道我來自 A 市,便顯得十分熱情。
又聽聞我要去各大景點看看,連忙擺了擺手,說:「那些都是欺騙遊客來的,你要真想看,我勸你爬爬這兒的山,看看這兒的日出,就夠了。」
我重複著他的話問道:「日出?」
「對啊,這雪山上頭的日出看過沒?漂亮得打緊。」
他打了個方向盤,生怕我不信似的,又補充:「我兒子學校里定的地理雜誌就有記呢,我騙你,書總不會騙你吧……」
我看了看外頭較好的天,「那就去吧。」
或許是因為不怎麼出名的緣故,山上的遊客少得可憐,我租了頂帳篷,打算在山上過夜。
第二天,天還濛濛亮時,其他的遊客就已經起身準備好了迎接日出的到來。
空氣里泛著冷意,我裹了裹身上的棉襖,拉了個小板凳坐在自家帳篷前等待著日出的來到。
這時,一個聲音從我耳後響起。
「能擠擠嗎?」
男人也提著一個小板凳,脖子上掛著那條丑到不行的圍巾,頂著一張凍紅的臉坐在了我的身邊。
「你……」有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卻只顧坐下,抬頭望著天際,「我來晚了嗎?」
我的視線,也從他的側臉轉向的遠方。
「沒有,剛剛好。」
遠方,一抹燦爛的色彩逐漸升起浮現在我們面前。
剛剛好,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