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協議……」她咽了口唾沫,「大哥,大嫂,看來陳然是鐵了心了。」
「你們真的要簽嗎?」
「簽,為什麼不簽!」二叔忽然提高了聲音,「看他離了家裡能蹦躂幾天!以後有他哭的時候!」
「大哥大嫂放心,小宇早就跟我說過了,你們對他好,他將來也一定會孝順你們,給你們養老!」
這話像一劑強心針,又像最後一把火。
「好!好!好!」我爸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嘶啞,「陳然!我陳建國今天就當沒生過你!」
他抓起一支筆,唰唰唰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力透紙背,幾乎劃破了紙張。
簽完,他把筆往我媽面前一扔:「老婆,你也簽!」
我媽看看我爸,又看看二叔二嬸,最後也在旁邊簽了名。
臨走前,我爸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好!你有骨氣!」
「我告訴你,我不止要給小宇買車,還要給他買房!」
「我陳建國的錢,想給誰花就給誰花!」
二叔二嬸臉上瞬間迸發出難以抑制的喜色,嘴上卻還在婉拒:
「大哥,這……這怎麼好意思,沒必要,真沒必要……」
「我的錢,我說了算!」
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除了憤怒,還有一絲近乎示威的暢快。
「沒錯,你的錢,隨你便。」
我不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直接關上了門。
十分鐘後,手機開始瘋狂震動。
我點開那個名為「幸福一家人」的親戚群,未讀消息已經99+。
二嬸用極具感染力的語言描繪了剛才的「忤逆」場景。
我如何貪得無厭如何瘋癲扔錢如何冷酷無情地逼迫父母簽下斷絕關係的協議。
在她嘴裡,我成了一個十惡不赦,自私自利到極點的不孝子。
「天啊!陳然怎麼會變成這樣?太讓人寒心了!」
「讀了幾年書,把良心都讀沒了!白眼狼!」
「早就看出來他性子涼薄,對家人都沒感情。」
「@陳然,你爸媽白養你了!趕緊出來道歉!」
一條條信息飛速刷屏,言辭激烈。
沒人問一句為什麼,沒人關心我經歷了什麼。
我懶得理會,直接退出了群聊。
這天晚上,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遞交了辭職報告。
上司有些驚訝,但也沒多問。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朋友把所有精力投入到籌備已久的小店裡。
選址裝修備貨宣傳……
每一個環節都反覆推敲。
一個月後,小店開業。
因為前期紮實的市場調研和精準的線上線下宣傳,開業當天便人流如織。
產品對路,服務用心,口碑很快發酵。
第一個月算帳,扣除成本,竟還有盈餘。
雖然還遠遠談不上成功,但確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端。
我們不敢鬆懈,更加用心經營。
三個月後,我爸真的給堂弟買了房。
市中心三百萬的大平層,全款。
我媽還特意發了朋友圈。
九宮格照片,是堂弟在新房裡的笑容,以及房產證的特寫。
配文:「送給侄子的禮物,年輕人踏實肯干,未來可期!做長輩的,總要支持。」
底下,親戚們的點贊和評論排成長隊。
「大哥真是重情重義!」
「小宇有福氣啊,有這麼好的大伯!」
「一家人就該這樣互相扶持!」
「某些人眼睛該紅了吧?」
「大伯威武!比某些養不熟的白眼狼強萬倍!」
字字句句,指向鮮明。
朋友小心地看我臉色,我掃過螢幕,只輕輕一笑,拉黑了我媽。
笑容里沒有苦澀,只有徹底放下後的漠然。
他們的世界,他們的金錢與表演,他們的「其樂融融」,終於與我再無瓜葛。
生意漸入佳境,債務很快還清。
每個月看著增長的營業額,心中漸漸有了底氣。
偶爾夜深人靜,會想起那個被扔出窗外的紙包,想起簽下名字時我爸顫抖的手和我媽複雜的眼神。
但心裡不再有波瀾。
一晃兩年過去。
這天我正籌備開第十三家分店,核對裝修報價時,我媽找上門來了。
她看起來老了很多。
頭髮白了大半,亂糟糟地挽在腦後。
身上穿一件洗得發灰的舊外套,袖口磨出了毛邊。
臉瘦得有些脫形,眼窩深陷,眼神渾濁而疲憊。
她看到我,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手指緊緊攥著廉價布包的帶子。
店裡很安靜,只有空調低低的運轉聲。
「坐吧。」
我合上報價單,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她慢吞吞地挪過來,坐下,背佝僂著。
布包放在腿上,兩隻手交疊壓在上面,指節泛白。
「你爸……」
「查出來了癌症,要馬上動手術。」
我沒接話,等她繼續說。
「手術費……要十八萬。」
她抬起頭,眼睛裡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做檢查時,家裡的錢……已經花光了。」
我看著她,反問:
「陳小宇呢?」
她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眼淚毫無徵兆地湧出來。
「他不理我……」
「我去找他……他連門都不讓我進,打電話也不接。」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原來那五百萬,像潑進沙地里的水,消失得飛快。
二十萬的車,三百萬的房。
剩下的,陳小宇說要投資,陸陸續續全拿走了。
我爸我媽覺得,反正以後靠侄子養老,現在給,和以後給,都一樣。
直到我爸確診。
第一次需要五千塊做進一步檢查時,他們打電話給陳小宇。
陳小宇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說最近手頭緊,生意虧了,沒錢。
第二次,需要三萬押金住院。
我媽找到他家,他隔著防盜門,語氣很不耐煩:「大伯不是還有退休金嗎?先用自己的錢啊。」
第三次,就是十八萬手術費,生死攸關。
我媽在陳小宇家門口苦等了四個小時。
他開車回來,看到她連車都沒下,只是隔著車窗擺了擺手,直接開進了地庫。
再打他電話,已關機。
「我去找你二叔二嬸……」我媽泣不成聲,「他們竟然把我電話拉黑了,親戚群……也把我踢了出來。」
「我挨個打電話,可沒人肯借,都說沒錢……」
她用手背胡亂抹著臉,但眼淚越抹越多。
「我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
「兒子,媽知道,媽沒臉來找你……」
「可是……救救你爸吧……他真的快要不行了……」
她哭得渾身發抖,像個走投無路的孩子。
我坐在對面,看著這個曾經對我尖酸刻薄的女人,此刻崩潰痛哭。
店裡很安靜,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花白的頭髮和顫抖的肩膀上。
我沒有感到快意,也沒有覺得心酸。
心裡很靜,像深潭的水。
過了很久,她的哭聲漸漸低下去,變成壓抑的抽噎。
「十八萬,我出了。」
我終於開口,聲音平靜。
她猛地抬頭,紅腫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混合著難以置信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錢我會轉到醫院帳戶,手續你們自己辦。」我頓了頓,「從此以後,我們兩清,養育之恩,就此還完。」
我媽的表情僵在臉上,那點剛燃起的亮光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灰敗覆蓋。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這不是和解,是結算。
「從今以後。」我繼續說,語氣沒有起伏,「不要再來找我,無論任何事,任何情況。」
「我們之間,兩不相欠,到此為止。」
她看著我,眼淚又無聲地流下來。
但這次,沒有哭出聲,只是死死咬著下唇。
最終,她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謝謝你,兒子。」
一句話,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
我從抽屜里拿出紙筆,寫下一個電話號碼。
「這是我的助理,你需要提供醫院帳戶信息和確切金額,聯繫她就行了,錢會儘快到位。」
我把紙條推過去。
她顫抖著手,拿起那張輕飄飄的紙條,看了又看,然後小心地放進布包最裡層。
站起身,沒有再看我,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向店門。
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熙攘的街道上。
佝僂,渺小,很快被人流吞沒。
我坐回椅子上,重新打開那份裝修報價單。
數字和條款在眼前清晰陳列。
我拿起筆,在其中一項後面畫了個圈,標註詢價。
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助理髮來的下周日程安排。
我回覆:「知道了,稍後可能有人聯繫你,處理一筆醫療轉帳,按流程辦,款項從我個人帳戶走。」
放下手機,窗外的陽光正好挪到桌角,明亮而溫暖。
十八萬,對現在的我來說,只是個小數目。
但它更是一筆清楚的債。
一筆拖欠了二十多年,終於得以償清的債。
錢匯出的那天下午,我接到了我媽用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她只說了一句。
「錢收到了,手術安排在下周三。」
我說好。
電話兩頭是長久的沉默。
然後,她主動掛斷了。
手術據說很順利,但後續我沒有再理會。
生活繼續忙碌。
分店按時開業,生意平穩起步。
偶爾,我會路過曾經租住的那片老舊街區。
那裡已經拆了一半,圍起了施工擋板。
那個我曾扔出三萬塊錢的窗戶,大概早已不復存在。
那些激烈的爭吵,撕裂的協議,朋友圈裡隔空的譏諷,親戚群里洶湧的指責,都像上輩子的事。
曾經覺得沉重得無法呼吸的東西,不知何時,已輕如塵埃。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秋天的傍晚,我收到一封快遞。
沒有寄件人信息,裡面是一張很舊的銀行卡,和一張紙條。
紙條上是我爸歪歪扭扭的字跡:「密碼是你生日,手術費還剩6328.5。」
「兒子,對不起。」
卡片很舊,邊緣已經磨白。
是我大學時他們給我打生活費的卡,一個月八百。
我拿著卡和紙條,看了很久。
最後,把它們放進了辦公室抽屜的最深處。
窗外,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