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潼,你不能這樣狠心,你死了我和你爸該怎麼辦?還有你弟弟,你不要我們了嗎?」
我好想回應媽媽。
狠心的從來都不是我啊。
不是我不要你們,是你們不要我的啊。
有人碰我的額頭,用低沉的嗓音責備我。
「周樂潼,你趕緊起來。把自己弄成這樣是想讓我們愧疚嗎?」
「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會可憐你,除非、除非你馬上醒過來。」
我知道是周樂允。
但我不會答應他。
這樣挺好的,不會疼,也不會傷心。
7
「你們早幹嘛了?人都要死了才想起來關心。」
「讓自己的女兒在那種地方過夜,你們也真捨得。」
隔壁床的阿姨看不過去,替我打抱不平。
越來越多的人也開始議論。
「她就是今天早上新聞里說的那個女孩啊,聽說被家人趕出來了,身上沒錢沒手機,就只能去了一家廉價小旅館。」
「那種地方能隨便住嗎?尤其是這種如花似玉的年紀,身邊不知道有多少隱藏危險。」
「可不是嘛,這不遇到壞人了,渾身上下折磨得沒有一塊好地方,最後受不了跳河了,嘖嘖,那河水不知道有多冷。」
「這父母也太狠心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這麼極端,看樣子家庭條件也不錯啊,真是造孽啊。」
媽媽撫摸著我身上的傷,嘴裡不停的念叨:「還疼不疼,小潼,我的小潼,是媽媽錯了。」
「我的女兒乾乾淨淨,是我冤枉了你啊!
「如果不是我們錯怪了你,你就不會在外面遇到危險。」
她不停扇自己巴掌,轉身又對著爸爸撒氣。
「都怪你,小潼明明打過電話的,她說她沒有手機沒有錢,求我們讓她回家,是你不肯的!」
是啊,爸爸說我肚子裡有孽種,可我連男朋友都沒交過。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是在昏迷中度過的。
偶爾有意識,能勉強聽見爸爸媽媽和弟弟的講話聲。
他們還是不肯放棄我,即使醫生說我已經沒有救治的必要,可還是讓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
媽媽經常在我耳邊呢喃。
「小潼,等你好了,媽媽給你買很多很多你喜歡的手辦好不好?媽媽錯了,媽媽不該騙你。」
「你喜歡的那個限量款,媽媽已經跟弟弟說好讓給你了,從今以後,媽媽再也不會騙你了好不好?」
「還有,你看過媽媽的日記了對不對?傷心了是不是?對不起寶貝,媽媽忽略了你,但是你要相信,媽媽始終都是愛你的。」
愛我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本日記里寫滿了對弟弟的愛,而我,自始至終都是弟弟的陪襯。
我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
爸爸也抽泣了一聲,抓住了我的手。
「小潼,我和你媽在房產證上也加上了你的名字,還有那些保險,等你醒了,爸爸把一半的受益人都換成你。」
可我真的不在意了。
我就要死了,要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孩子,爸爸跟你道歉,我不該對你說出那麼難聽的話,都是爸爸的錯。」
「爸爸看過你的遺願清單了,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完成好不好?」
「你別睡,爸爸還沒帶你去爬山看日出,我們還沒去照全家福……」
「你明明,明明打算把餘下的時光都留給我們的,是我和你媽辜負了你。」
漸漸地,周圍的溫暖慢慢消逝,我感覺我要走了。
彌留之際,我聽見了爸爸媽媽和弟弟沙啞的聲音。
「小潼,你會原諒爸爸媽媽嗎?」
大概不會吧。
「周樂潼,你如果這樣死了,就永遠都不要來我的夢裡!」
「姐,別走好嗎,我還有東西沒給你看。」
可是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啊——我的女兒啊,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別走,跟媽媽回家好嗎?」
聲音越來越遠,我聽不見了。
8
我死後靈魂依舊沒有消散。
我親眼看著爸爸媽媽將我下葬,轉頭去了派出所配合調查。
那天跳河時,正巧被一位晨練的老大爺發現。
順著他的指引,大家找到了我住的那家小旅館。
因為過於老舊,老闆對於身份證的核實並不嚴格。
沒有人知道那個侵犯我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爸媽跟著警察去現場調查時,進了我當初住的那個房間。
狹小,陰暗,一股難聞的霉味。
媽媽當時就哭了,揪著爸爸的袖口呢喃:「我的小潼最愛乾淨了,當時就住的這種地方嗎?她怎麼能受得了。」
我搖頭苦笑,受不了有什麼辦法呢?是你們不讓我回家的。
由於不正規,這樣便宜的房間自然不會每天都打掃,警察很快就在床上發現了我和那個男人留下的痕跡。
除此之外,他們還發現了被我抓破的床單,遺留的長髮,還有那個砸向我腦袋的玻璃煙灰缸。
煙灰缸上的血漬還沒來得及清理,就那樣隨意的放在床頭,盛滿了不同客人留下的煙灰。
警察對爸媽說:「死者生前應該奮力反抗過,但與嫌疑人的力量相差過於懸殊,太可憐了。」
我渾身打著哆嗦,腦海里不斷浮現出那天的場景。
原來,即使死了我還是會深深記得那種絕望。
爸爸緊緊握著拳頭,狠狠向發黃的牆面上砸了一拳。
「畜生!我一定要宰了這個畜生!」
後來,爸媽和警察走訪了整個走廊的住戶,有位常住的女人提供了線索。
「那天大概是凌晨左右吧,我從門縫裡看到有個穿著睡衣的年輕女孩,她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身後抱住,當時叫了一聲,手裡好像還拿著一袋泡麵。」
「但後來就沒什麼聲音了,來這裡住的人不是打工的就是失足婦女,這種事我以為是你情我願,就沒當回事。」
媽媽再也聽不下去了,拉住女人口不擇言:「你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見死不救!」
女人一把推開她:「你們做親生父母的都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 反而怪我一個路過的外人?還有沒有天理?」
警察攔住媽媽,勸她冷靜。
她捂著臉啜泣。
「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她。」
「我的女兒啊,直到死都沒能吃上一頓飽飯,她是餓著肚子走的。」
爸爸也終於受不了,抱著她一起痛哭起來。
沒多久,我的案子就有了進展。
警察很快就找到了嫌疑人,經過DNA比對,確認了他侵犯我的事實。
宣判那天又下起了雨,媽媽說,這是老天在為我流淚。
我的靈魂終於安息了。
我不再四處飄蕩,有了我自己的歸處。
聽說媽媽在我死後就患上了抑鬱症。
她每天都抱著我生前的衣服以淚洗面,在我的房間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限量款手辦,還有我生前最愛吃的零食。
可是,她終究忍受不了折磨,沒多久就割腕自殺了。
媽媽死後,爸爸也變得瘋瘋癲癲,弟弟只能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
他逢人就說:「看到我女兒小潼了嗎?她二十一歲,前幾天走丟了。」
9
時間過了很久,周樂允像往常一樣來墓地看我。
這麼多年,他每次來看我時總是帶著我最喜歡的鮮花和食物,可從來不多說一句話。
但這一次,他破天荒地說了很多。
他先是掏出手機,給我看了幾張精心保存的照片。
晨曦中巍峨的山峰,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
蔚藍的海岸邊,浪花拍打著礁石。
還有艾菲爾鐵塔的夜景,金字塔的落日,威尼斯的水巷......
原來都是我曾經在遺願清單上寫下的想要看到的風景。
他說:「周樂潼,你想要完成的事,除了拍全家福,其餘的我都替你完成了,我知道你能看見。」
他又嘆氣:「媽媽去找你了,你見到她了嗎?」
我暗自搖頭,我沒見到她,我也不想見到她。
可能人死了,也會有執念吧。
不想見到的人,就真的不會遇見。
他笑了,很認真地對我說:「周樂潼,我其實希望你不要原諒她。」
「不要原諒爸爸媽媽,也不要原諒我。」
我很意外,我原本以為他是來替他們來說情的。
他接著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是恨你的,因為你的存在,我所有想要的東西都要分你一半。」
「可是後來,媽媽總是在背地裡給我更多,我開始不恨你了,可又習慣了對你的態度。 」
「對不起,即使我不希望你原諒我,可我還是要說對不起。」
「我常常想,如果我當初勇敢一些,反駁他們對你的誣陷,在你被趕走時替你說情,哪怕是把你的手機拿給你,塞給你幾百塊錢,也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墓園裡起了風,吹起了他的頭髮。
他低下了頭,從身後拿出一本厚厚的合同。
「其實那天我們的遊戲還沒有結束,我還有句話沒來得及說。」
我突然想起來了,那天他是還有話要說。
可當時我怕遭受更大的打擊,就讓他閉嘴了。
周樂允笑了,把合同翻到最後一頁,伸出手指給我看。
「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十八歲成年後的第一份保險,受益人寫的是你的名字。」
「爸媽保險單上的受益人是我,但我保險單上的受益人是你。」
「那是我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和壓歲錢,一個月沒有買遊戲裝備。」
這一刻,我突然好想哭。
冰冷了很久的身體竟然有了一絲絲暖意。
我沒想過,一直對我惡語相向的弟弟,卻是這個家裡唯一一個把我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風停了。
他扶著我的墓碑輕聲叮囑。
「之前說別來我的夢裡不是真心話。」
「姐,來我的夢裡吧,我不害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