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推開了他。
他失重地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周灩立刻爬過去抱住他,哭喊著:
「惟清,你別這樣,我們還會有以後的,我會給你生孩子的,我們會好好的……」
裴惟清像是聽不見,只是失神地哭著,他想推開周灩,卻被她死死纏住。
他開始用最骯髒的字眼咒罵她,可掙扎的力氣卻越來越小。
最後,竟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般,和周灩抱在一起,像兩個絕望的困獸,號啕痛哭。
我冷冷地看著這幕荒唐的悲劇,心裡只剩下最後兩個字:
作嘔。
10
那次餐廳的決裂後,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將裴惟清所有的聯繫方式都拉黑了。
那場鬧劇連同他這個人,一起被封存在了不再回望的昨日。
傷心和憤怒是昂貴的情緒,需要耗費心神。
我不再支付這份代價,轉而將它們全部兌換成踏實的努力。
當第三次模擬考的成績單發下來,我的名字穩穩停在年級前十的位置時,內心平靜無波。
這不再是賭氣,而是我為自己選擇的、通往南方的路,正一寸寸變得清晰堅實。
他開始出現在我每天必經的路上。
有時是默默跟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有時是笨拙地遞過來一杯我從前最愛喝的奶茶,或是幾本據說很有用的複習資料。
他瘦了很多,眼下的烏青濃重,總是欲言又止地看著我,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悔恨和乞求。
我一次也沒有接過。
奶茶會被我順手放進路邊的垃圾桶,資料看也不看。
他遞過來的任何東西,都像帶著那天餐廳里令人窒息的溫度,我只想遠離。
他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再有肢體接觸。
往往只是跟一段路,在我絕對的沉默和漠視下,最終頹然地停在原地,像一尊逐漸風化的雕塑,望著我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或人群之中。
對我而言,他和他帶來的那些東西,都已與路邊的石子無異。
我的目光,只看向前方那個沒有他的未來。
11
周一的升旗儀式後,按照慣例是優秀學生代表發言。
當裴惟清走上主席台時,底下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
他成績頂尖,形象出眾,本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他照例總結了學習心得,就在大家以為發言即將結束時,他卻握緊話筒,聲音通過音響傳遍操場:
「最後,我想借這個機會……向一個人道歉。」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曾經愚蠢、自負,被表象蒙蔽,眼盲心瞎,錯把魚目當珍珠,卻傷害了真正值得珍惜的人。」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目光穿越人群,精準地投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承認,我錯怪了她,辜負了她十年的信任。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人群譁然,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湧起。
無數道好奇、探究的視線在我身上掃過。
我能感覺到側後方一道毒辣的目光,不用回頭也知道,周灩的臉色此刻必定是難看的青紫。
我只是平靜地看著前方,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仿佛他口中那個被辜負、被錯怪的人,與我毫無關係。
他的懺悔來得太遲,像一場暴雨降落在早已龜裂的土地上,除了激起一點塵土,再也滲不進分毫。
裴惟清看著我毫無反應的臉,眼神黯淡下去,卻更添了幾分孤注一擲的決絕:
「所以,我在此宣布,我自願放棄北大的保送資格。」
台下又是一片驚呼。
北大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頂尖學府。
「我會參加高考,」他提高了音量,像是宣誓,目光再次鎖住我,「憑自己的實力,考上我心儀的大學。我會用行動證明,我會追上那個人的腳步,盡我餘生去彌補我的過錯!」
他說得堅定而悲壯。
他不知道,在他視為此生目標、奮力追趕的那個方向,我早已調轉了船頭。
他規劃的未來藍圖裡,註定是一片無人赴約的空白。
12
他開始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贖罪」。
先是有人看見他在操場上瘋跑,直到力竭嘔吐;
然後是籃球場上近乎自虐的衝撞,手臂上帶著明顯的淤青和擦傷出現在我面前;
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場春雨里,他渾身濕透地站在我打工的便利店外,一動不動,直到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同事悄悄問我:「外面那個……是不是找你的?看著怪嚇人的。」
我低頭擦拭著收銀台,眼皮都沒抬一下:
「不認識。」
他的所有苦肉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我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在他又一次故意露出受傷的手臂時,感到一絲厭煩。
這種近乎道德綁架的自我懲罰,除了讓他自己覺得悲壯。
於我而言,只是困擾。
我用打工攢下的錢,湊夠了第一筆整數,通過轉帳平台還給了他。
附言只有三個字:「第一期。」
幾乎是下一秒,轉帳就被退了回來。
我看著螢幕上「對方已退款」的提示,沒有任何情緒,只是重新輸入了金額,再次轉了過去。
這次,連那三個字都省略了。
他再次秒退。
我再次轉帳。
像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他試圖用這種方式維持我們之間最後的聯繫。
而我,只會用最直接的金錢往來,斬斷這最後一根線。
幾天後,我聽舍友議論,周灩退學了。
說是家裡出了事,也有人說她在學校待不下去。
議論聲里,夾雜著對裴惟清家世的隱晦猜測。
我聽著,手裡整理書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我知道這是他的手筆。
用懲罰周灩來證明他的悔過,或許還想以此換取我的一點點動容。
但我只是繼續著手頭的工作。
他的懺悔,他的懲罰,他的挽回,連同他這個人,都早已被我歸置到「無關」的類別里,激不起半分心緒。
13
裴惟清的父母在一個周末的傍晚找到了我打工的書店。
他們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歉意和為難。
裴阿姨拉著我的手,語氣懇切:
「驕驕,惟清他知道錯了,他真的快把自己逼瘋了……你們一起長大,十年的感情,就真的……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我看著這位從小對我也多有照拂的長輩,輕輕抽回手。
「阿姨,裴惟清沒有告訴你們嗎?」
他們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缺席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是和周灩在一起。
「周灩霸凌過我。可他為了她,反過來冷暴力我。
「而且,他們已經發生過關係了。」
裴家父母臉上的表情瞬間碎裂。
裴阿姨張著嘴,難以置信。
裴叔叔的臉色先是漲紅,繼而變得鐵青。
那種神情,是極度的震驚,以及無法掩飾的羞愧。
「阿姨,叔叔,謝謝你們這些年的照顧。錢,我會還清的。」
我朝他們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去整理身後的書架。
留下兩位長輩僵在原地,久久無言。
後來,我聽說了後續。
他們回家後,面對幾近癲狂的兒子,第一次沒有溫言勸解。
裴叔叔語氣沉重地說:「惟清,放手吧。是你先把最珍貴的東西打碎了。」
裴阿姨哭著說:「現在的女孩子,都在乎這個……你已經……已經沒有資格再要求驕驕什麼了。」
據說,裴惟清徹底崩潰了,當晚在房間裡砸了東西,用碎玻璃劃傷了自己的手臂,嘶吼著「憑什麼」。
最後被強行送去醫院包紮。
而那個晚上,我正在便利店值夜班。
凌晨時分,我看到街對面,周灩被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婦女拽扯著,那女人一邊哭一邊用巴掌狠狠扇她的頭,罵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學……你就是這麼作踐自己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周灩像個破布娃娃,不躲不閃,眼神空洞。
我默默拉下便利店門口的捲簾門,隔絕了外面的聲響。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債要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我,只是一個即將離開的過客。
14
高考前夜。
手機螢幕亮起,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但口吻無比熟悉:
【驕驕,明天加油。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北京見。】
我沒有回覆,直接刪除了簡訊,將號碼拉黑。
高考那幾天,我在考場外見過他一次。
他瘦削得厲害,校服松垮地掛在身上,眼下是濃重的青黑,但看向我的眼神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亮光。
我平靜地移開視線,走入考場。
試卷出人意料的順手,我答得心無旁騖。
走出最後一科的考場時,陽光有些刺眼。
我長呼了一口氣。
腳下通往南方的路,已經鋪就了大半。
等待成績的日子,我回了老家小鎮。
那個充滿了我和裴惟清童年回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風吹過老舊門窗的嗚咽。
我知道他跟著來了。
偶爾能看見他沉默地站在巷子口,像一抹固執的遊魂。
我沒有理會,每日只是看書、散步,等待一個結果。
成績出來的那天晚上。
我剛查完分,老舊的木門就被猛地推開。
裴惟清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卻閃爍著近乎狂喜的光。
「驕驕!我考上了!分數夠了!我能去北京了!」他急切地宣告。
然後,他看著我過分平靜的臉,自顧自地下了結論:
「你這麼淡定,肯定也考得很好,對吧?我們……」
他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甚至帶著點從前的意氣風發:
「你等我!我回家填志願,再看看要準備什麼,不如買套房子我們一起住……我們北京見!」
他甚至沒等我回應,就轉身跑遠了。
仿佛趕著去奔赴一個確信無疑的未來。
最後一次返校拿檔案。
他穿著熨燙平整的白襯衫,早早等在學校門口,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
直到所有人都快散盡,他才攔住一個相熟的老師詢問。
「閔驕?她啊,檔案早就幫她寄走了,聽說考到了廈大,南方挺好的學校。」
「南方……廈大?」
裴惟清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嘴唇翕動著,喃喃重複著這兩個詞,像是無法理解它們的含義。
那所大學,與他拼盡全力考上的北方名校,在地圖上隔著一整片遼闊的版圖。
他顫抖著手拿出手機,撥通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他愣了一下,換了個號碼再打,依舊是冰冷的忙音。
他這才意識到,他所有的聯繫方式,都已經被徹底隔絕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陽光將他臉色映得一片慘白。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一聲清脆的提示音——
是支付寶到帳的通知。
【閔驕】向您轉帳 5,000.00 元。
他看著那條信息,愣了很久。
然後,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近乎扭曲的笑容。
沒關係。他想。
至少……至少他們之間,還有這筆錢作為聯結。
這筆他永遠不會收下、她會一直堅持償還的錢。
成了他抓住的、最後一根自欺欺人的稻草。
15
大學生活的節奏快得像一場加速的電影。
南方的陽光熾烈,空氣里常年浮動著潮濕的花香,與北方乾燥的風沙截然不同。
我很少想起過去。
時間被繁重的課業、有益的社團活動和一份接一份的兼職填滿。
三年來,我像一隻辛勤的工蟻,一點點搬運。
終於在大三那年的某個平凡下午,將最後一筆錢,連本帶利,轉入了那個早已被我置頂卻又刻意忽略的帳戶。
螢幕上彈出「轉帳成功」的提示時,我正在圖書館準備一篇論文。
看到那行字,我只是停頓了不到一秒,然後平靜地截屏,留存證據,接著便繼續翻閱眼前的文獻。
內心沒有任何波瀾。
像是終於撕掉了一張貼在牆上多年、早已褪色卷角的舊海報,只剩下一片乾淨利落的空白。
偶爾,以前的朋友會發來消息,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裴惟清昨天又發朋友圈了,還是生日蛋糕的照片,什麼文字都沒配……這都第三年了。」
我通常只是回一個「嗯」字, 或者乾脆跳過不答。
朋友便識趣地不再提起。
那些每年準時出現的蛋糕照片, 於我而言, 和社交軟體上刷到的任何一條廣告沒有區別, 引不起半分關注, 更遑論心緒的起伏。
有一次假期回老家, 我路過本地那所聲名狼藉的三流院校門口。
傍晚時分, 門口聚集著一些打扮張揚的年輕人。
人群中, 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身影格外扎眼,穿著不合時令的舊衣服, 眼神躲閃又麻木。
是周灩。
她也看見了我。
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混雜著驚恐、羞愧和狼狽的複雜神色, 隨即像被燙到一樣, 猛地低下頭, 匆匆轉身,消失在雜亂的人流里, 仿佛慢一步就會被什麼抓住。
同行的朋友順著我的目光望去,好奇地問:
「咦?你看什麼呢?認識的人嗎?」
我收回視線,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搖了搖頭:
「不認識。」
風吹過街道, 帶來遠處模糊的喧囂。
我的未來在前方,開闊,明亮。
與身後那片泥濘不堪的過往, 再無半分瓜葛。
(正文完)
16
番外·裴惟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裴惟清自己也說不清。
或許是發現看到她和別的男生說笑時,心裡會莫名煩躁;
或許是意識到那個總跟在身後的小姑娘,不知何時已長成了會讓他心跳失序的模樣。
他慌了。
十年「兄妹」的身份成了枷鎖,他不敢捅破, 怕連現狀都會失去。
於是他想了個蠢辦法——網戀。
用一個虛擬的身份去接近一個虛擬的她,說不敢當面說的話。
他在論壇里小心翼翼地尋找, 直到遇見「昨夜的月亮」。
那個帳號的主人懂他的孤獨,愛他愛的詩, 言語間的敏銳和偶爾流露的小倔強,都讓他想起閔驕。
他越來越沉迷。
分不清是愛上了螢幕那端的人。
還是透過這個人, 愛上了他不敢承認的閔驕。
和周灩「奔現」那天,失落感如影隨形。
她漂亮、熱情,卻總覺得隔了一層。
她答不上來某些只有「小月亮」才懂的暗號。
他安慰自己,網友見面難免有落差。
直到他發現閔驕也在,還打扮得格外漂亮。
像個懷春的少⼥。
一股尖銳的嫉妒刺穿了他——
她有喜歡的人了?
⼀種幼稚的報復⼼湧上⼼頭。
他開始對周灩表現得更親密。
他想讓閔驕看⻅, 想讓她有哪怕⼀絲⼀毫的在意。
他⽤這種愚蠢的⽅式,卻沒意識到⾃己在一點點把她越推越遠。
當「昨夜的⽉亮」就是閔驕的真相血淋淋地剖開時。
他先是狂喜——原來他愛的人,⾃始至終都是她!
可下⼀秒, ⽆邊的恐懼就攫住了他:
他為了周灩一次次傷害她、冤枉她,他還和周灩上過床了……
他跪下來求,⽤盡⼀切辦法贖罪,懲罰周灩,懲罰⾃己, 放棄保送, 當眾懺悔……
他像個⼩丑一樣, 以為能換回一個回頭。
可她只是看著他,眼神冰冷,說:
「你已經髒了。」
她不要他了。
徹底地、永遠地把他清理出了她的生活。
連他唯⼀能抓住的、那點可笑的錢債關係, 她也乾脆利落地一刀斬斷。
他做了所有能想到的事,卻終於明⽩。
有些東西打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永遠弄丟了他的「⼩⽉亮」。
在十九歲那場兵荒⻢亂、自作聰明的青春里。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