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能讓我活得更清醒。
我長舒一口氣,再開口時,已經恢復冷靜:「對不起,這位先生,我真的不認識你。」
裴司走得很洒脫。
幾乎在我話音剛落下,他就戴著頭盔,騎上機車揚長而去。
夜色漸沉。
暖黃的路燈照著地上矮小的影子。
我呆呆地在原地愣了好幾秒。
才收拾好情緒,回到奶茶店。
16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搖壞了好幾杯奶茶。
店長讓我提前回去休息。
我也不想再給大家添亂,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租的公寓。
這是箇舊小區,樓道的燈也壞得徹底。
再加上我心不在焉,直到房門口才看見那個熟悉的瘦高身影。
他倚著門,雙手插進兜里。
陰鬱的眸子在昏黑中泛著冷光。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我幾乎是認出尋川的下一秒就朝樓下跑。
被很輕易地抓住。
我的腕骨都快要被捏碎。
尋川將我拉近。
微暖的熏衣草香飄入我鼻尖。
靠近些看,才發現他的眼很紅。
陰陰的眉眼濃濃的疲憊。
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蘇稚,你跑什麼?」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跟我回家!」
尋川拽著我就朝外走。
我反應過激,抬手。
「啪!」
清脆的巴掌聲甚至驚動高樓層的聲控燈。
光線明明暗暗照在尋川臉上。
顯得他整個人更加陰沉。
過去不好的記憶湧入腦海。
我整個人都輕輕發抖。
但也知道,有些事情必須要面對。
不然一輩子都會被困在淤泥里,無法逃脫。
我深吸一口氣:「我已經保送 A 大,不會出國。以後也會在這裡好好生活,欠你們家的錢,我也會慢慢開始還給你們。尋川,你別再來打擾我了,行不行?」
尋川低壓的睫毛僵住,好像所有的怒氣一瞬間都煙消雲散了。
他緩緩扭頭,直勾勾盯著我:「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他指的是跟他哥的談話。
見我不語,尋川有些急促地握住我的手:「我說那些話,只是賭氣,都不是真心的,開玩笑而已,你別放在心上。」
「你喜歡在 A 大讀書,我也不逼你,我只是覺得,出國更適合我們……」
「誰跟你有我們?」
我突然很想笑,也確實笑出了聲:「只是開玩笑嗎?那讓我爸揍我為你出頭,半夜把我一個人丟在陰暗的巷子裡,縱容別人造我的黃謠,高考前不許我睡覺……難道這些都是玩笑?」
「尋川,我又不是你的玩具。」
說到最後,我灰暗燈光下的眼眶通紅,語氣酸澀哽咽:
「就算你有錢,有一個好爸爸好媽媽,還有寵你的哥哥,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吧?」
我重重推開他,抹了一把淚,開鎖進屋。
尋川沒阻攔。
倚在樓道。
低著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17
自從那天之後,尋川搬到了我家隔壁。
奶茶店離得不近,每次我都要提前一個小時出發趕地鐵。
尋川在本地買了車,說要接送我,我拒絕了。
每天回家,門口都擺著新鮮的肉菜,我全送給樓下常常來翻垃圾桶的奶奶。
對著的房陽台是相連的。
我總能隔著窗對上一雙泛著血絲的眼。
偶爾會有煙霧飄過來。
真的煩死了。
為了避免回家,也能更快攢錢。
我根據被塞進手裡的傳單,去隔壁街新開的網吧應聘夜班。
老闆很神秘,面試我的是唯一的店員阿南。
他一頭黃毛,看起來凶。
但其實對人很溫和。
操著口閩語,比著手機對我看了又看,問了幾個問題就爽快地讓我入職了。
這裡開的工資很高,應該不至於只有我一個人面試吧?
我雖然疑惑,但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工作,就留下了。
但網吧畢竟魚龍混雜。
煙霧繚繞,酒氣沖鼻。
運氣不好的話,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騷擾。
阿南一般都會幫我擋回去。
可今天,老闆的機車壞了。
阿南去修,只有我一個人看店。
收錢的時候,一隻泛著油光的大掌一把抓住我的手。
趁我反應不及,重重摸了兩下。
好似一勺地溝油從鼻腔滑入喉嚨。
我被噁心地收回手,條件反射抽了那人一個巴掌。
那人油胖的臉瞬間浮現一個紅印,暴怒地將我從前台拖了出去:
「媽的個騷表子,穿短裙來網吧不就是勾引男人嗎?被老子摸兩下都不肯,喜歡立牌坊是吧,走,老子帶你去!」
為了快點攢夠錢,這些天我一直省吃儉用,本來就很虛弱。
被拽著頭髮朝廁所拉,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嘗試呼救。
可前台和內部隔著玻璃門,網吧又混雜著各種遊戲叫罵聲,根本沒人注意到我。
在被拉進去的前一刻,我使勁扒著廁所門。
透過辦公室微敞的門縫,撞進一雙黑沉沉的眼。
辦公室是老闆的地方,平常都是鎖著的。
今天卻敞開一條縫。
裴司此時坐在沙發上,唇有些泛白。
右手夾著支煙,透過煙霧眯著眼看我。
冷漠又矜貴。
視線相觸,他冷淡地挪開眼。
我仿佛被大錘猛地砸了一記胸口,渾身冒出冷汗。
一失神,就被拖進廁所。
18
夏夜涼得人發顫。
簌簌的灰塵從路燈飄落,像蒼白的雪。
我攏緊身上的外套,指甲縫裡都是血,狼狽地被阿南扶上車。
整個人麻木又呆滯。
腦海中全是那雙冷漠的眼睛。
一路上阿南都在講各種笑話逗我開心,我扯了扯嘴角。
笑不出來。
只好嘆了口氣:「謝謝你啊,阿南,要不是你及時趕到……」
我抿著唇說不下去。
阿南似乎有什麼急事,車開得很快:「沒事,都怪我沒保護好你。你放心,等回去我就給前台加個鐵門,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我扯了扯唇:「謝謝你呀,不過,我以後可能就不幹啦,沒發的工資我也不要了,麻煩你……幫我跟老闆說一下吧。」
說到老闆兩個字的時候,我的聲音都發著顫。
強迫自己甩掉腦海中那張臉。
拇指扣破了一大塊。
眼淚掉落在傷口上,刺激得神經鈍鈍地疼。
阿南擔憂地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幾下。
終究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很快到了我租的公寓。
阿南幫我拉開門:「你要是害怕就給我打電話,我還要送老闆去醫院呢,就先走啦。」
好像一顆石子投進湖心。
明知道跟自己沒關係,但我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老闆……生病了?」
阿南嘆氣:「飆車的時候從山頂上摔下來,骨折,醫院暫時沒床位,我讓他在病房外躺躺得了,還非得來網吧一趟才肯去醫院,就仗著自己命大唄。」
「不過也幸好他今天來了,給我打電話我才能及時救下你,不然……欸,不說了,你要是害怕的話就跟我們一起去吧,老闆不會介意的。」
原來阿南是裴司喊來的。
他對我也並不是無動於衷。
原本包裹在心臟外那層麻木的殼好像被人輕輕敲開。
連風都變得溫柔。
可我想到裴司冷淡的模樣。
還是緊了緊手裡的包。
搖搖頭,嗓音艱澀:「不了,你去吧。」
19
第二天早晨,我正準備去奶茶店上班。
阿南突然發來消息。
「我有點事,但醫院走不開,你能不能來醫院照顧他一天?」
附帶一隻可憐小狗的表情包。
我本來不敢去的。
但昨天,畢竟是阿南救了我。
跟奶茶店請假,還是去了。
到病房門口,剛好撞上一個女孩從裡面出來。
我連聲道歉,側身給她讓出空間。
可穿著洛麗塔的身影絲毫沒有讓步。
我等得有些不耐煩,抬眸。
瞳孔劇烈一縮。
是在照片上見過的女孩。
汪妮妮。
我下意識想跑。
手臂卻被女孩拉住。
汪妮妮回頭,朝病房喊得特別大聲:
「裴司,我嫂子來了,你幾天沒洗澡了,埋汰得不行,你先捯飭一下,我幫你攔住嫂子!」
我:!!?
20
我被汪妮妮拉著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腦袋還有些暈暈的。
她跟我講了一堆裴司的糗事。
在她終於要從小學講到初中的時候,我終於沒忍住插嘴:
「裴家不是你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嗎,你為什麼叫他哥哥?」
汪妮妮特別活潑,本來講得正起勁,戛然而止。
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險些炸毛:
「什麼呀,我跟我哥可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妹!只不過我跟外婆姓,我哥跟媽姓。」
「這話肯定是我媽跟你說的吧,欸,我媽就是當年找生我的那個爸找了個窮小子,吃了大虧,差點分走家裡大半錢,才特別怕我跟我哥被騙的。」
「嫂子你別怕,我相信我哥的眼光,他那麼喜歡你,你肯定不是個壞女孩!」
我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還有些愣愣地。
直到病房內傳來玻璃磕到地面的聲音。
我才發現。
汪妮妮根本沒控制音量。
裴司,肯定都聽見了。
21
汪妮妮怕她哥,已經腳底抹油溜走了。
裴司整隻右腿都打上重重的石膏,被吊起來。
我只匆匆掃了一眼,就埋頭幫忙倒水,拿了個蘋果出來削。
靜悄悄的,連刀切割果肉的聲音都小心翼翼。
頭頂那道目光太具侵略性。
我將蘋果削完,手有些抖地遞給他:「吃不吃蘋果……」
手被猛地抓住。
我掙脫不了,怔怔地跟裴司對視。
因為受傷,他嗓音有些啞:「昨天……沒事吧?」
我搖頭。
空氣凝滯半晌。
裴司鬆開我的手,嗤笑出聲:
「蘇稚,你他媽是沒長嘴嗎?」
我手一抖,蘋果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22
沒等我開口,冷郁陰涼的目光就逼向我: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我的感情可以任意被你踐踏,被你踩到泥里去?」
「不然為什麼我媽一句話,你就把我刪了?」
我撿起蘋果丟進垃圾桶,垂著眼,平心靜氣:
「裴司,我們不合適。」
他是意氣風發的大少爺。
而我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裴司向來冷淡的眼躍動著火光,因為太過激動,他撐起身子,咳了幾聲。
紅著眼朝我吼:
「你也上 A 大,我也上 A 大,同樣是十九歲,有什麼不一樣?」
「蘇稚,你沒有家,我也說過可以給你一個家,但是你接受了嗎?我向你走了九十九步,可唯一的那一步,你都不肯走。」
「你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勇敢一點。」
高考前那幾個月,裴司每天送我上下學。
我家什麼情況,他都知道。
從小到大,我都像一隻躲在陰溝里的老鼠。
稍微遇到一點亮光,就害怕得縮回去。
我怕玷污他呀。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
我的逃避,也會傷害太陽。
那麼。
我想要,為他變得勇敢一點。
裴司此時已經平靜下來。
他看著窗外。
眉眼很冷,像凍著一層寒霜。
鼓起勇氣,我悄悄勾住他一根手指,輕聲:「裴司,我會變得勇敢的。」
23
回到公寓的時候,對面的門開著。
尋川倚在門框上,地上都是煙灰。
看到我,他眼神一亮。
煙酒浸潤過的嗓子又沙又啞:
「你這些都去哪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他遞給我一瓶牛奶。
草莓味的。
被我用力摔在地上。
奶汁四濺,打濕他蒼白的臉。
我抬手, 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
冷冷地看著他:
「尋川, 你真賤!給我滾遠點!」
說完,不顧尋川難看的臉色。
我進屋,猛地關上門。
汪妮妮告訴我, 她跟裴司的母親,就是從小人物一步一步建造出自己的商業帝國的。
我無法原諒她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但也能理解。
她不願意自己的兒子跟一個不知進取、囿於黑暗中的女孩在一起。
裴司一定也不會再喜歡這樣的我。
我得努力,向前走才行。
從網吧辭職後, 我把時間都用在學習上。
經濟、編程、政治、心理……什麼樣的書我都看。
我告訴自己, 一定一定要努力走出來。
有時候,我會帶著書和自己做的飯去醫院陪裴司。
他還生我的氣。
除了回答我問的一些編程方面的問題,幾乎不說話。
安靜地吃著我擺成兔子形狀的便當。
我在喂他的時候, 故意露出自己被刀劃傷的指尖。
故意沒有貼創可貼。
鮮紅的皮肉露在外面。
裴司蹙眉,抓住那隻手。
與此同時, 一個手機從我袖口掉落。
螢幕朝上,不斷放著愛心煙花。
還有花瓣掉落的玫瑰。
因為特效太多,有點卡。
這是我學會編程後,做的第一個代碼。
有點粗糙。
但是, 我就是想第一個給他看。
我有些緊張, 問:「裴司,好不好看呀?」
他拉開抽屜, 翻出一張創可貼, 細心給我包紮。
一直沒說話。
我有些泄氣,安慰自己他只是還沒消氣而已時。
創可貼終於粘好。
低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好看。」
「你做的, 都好看。」
那一刻, 我心裡好像炸開了煙花。
24
裴司完全好的時候,已經快開學了。
他騎著機車來接我, 說要帶我去看螢火蟲。
在他出事的那座山里。
「當時就是想給你抓一罐螢火蟲,才不小心摔下去的。呵,蟲沒抓到, 命差點玩沒。」
「不過還好, 現在能親自帶你去看了。」
我被裴司攬著腰抱上機車,靠在後面的擋板上。
被他壓著親。
眼尾洇濕間,餘光瞥見一個人影急匆匆從公寓樓上跑下來。
許久不見的尋川。
我還以為他已經走了。
沒想到還沒死心。
裴司從我身上移開, 冷冷地望著他。
尋川猛地拉住我,雙目通紅:
「蘇稚,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現在乖乖跟我走,我就不生你的氣。」
他仍舊那麼傲氣。
哪怕被我潑牛奶,被罵噁心, 被扇巴掌, 仍舊活在自己的少爺世界裡出不來。
以為我還在跟他賭氣。
像從前一樣, 等著我跟他求饒。
可是。
我又重重扇了他兩個巴掌, 坐在機車上, 笑:
「怎麼樣, 這樣,清醒一點沒有?」
裴司直接啟動機車。
強風直接將尋川掀翻在地。
我眼睛從頭盔里探出來,冷淡地瞥了眼蒼白瘦削的他,環住裴司的勁腰, 緊緊靠住。
25
螢火蟲很美。
男朋友超帥。
下山的時候。
衣服是亂的,頭髮是散的。
腰是酸的。
腿也是軟的。
被裴司抱著,才勉強能走。
可是。
心真的好滿好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