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英突然就笑了,診斷報告沸沸揚揚的灑在我身上。
「憑什麼!憑什麼你好人做盡,最後沒良心的是我。」
「你以為你是誰?!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自以為是的對我好,自以為是的不讓我做家務,自以為是的讓我上學,自以為是的讓秀姨照顧我,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考慮過我的意見!」
「我恨你,恨你剪掉我的辮子被人嗤笑乞丐頭,恨你不尊重我的志願讓我念計算機,恨你殺了阿爸……到最後我成了最大的笑話,」
「你偉大,你光輝,你燃燒自己成全別人,那我呢?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
看著無力跌跪在地上的建英,我蠕了蠕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想扶她起來,被她一把揮開:「恨來恨去,我最恨的竟然是你不告訴我。」
你不告訴我,自己承擔了一切。
你不告訴我,讓我像個傻子,幫了那麼多人卻唯獨沒幫過你。
我看著她,只知道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我只想讓你逃出這裡,卻忘了詢問你的意見。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什麼才是對你好,只知道把我覺得好的東西給你,到最後卻讓你這些年這麼痛苦。
對不起,建英。
我錯了。
再來一次的話,我一定改一定改。
我不會再剪掉你的辮子,會把它梳的又光又亮;也不會再強迫你選不喜歡的專業,會驕傲的說我女兒未來是考古學家;也不會在和男人廝打在一起,不會毀掉你的人生……
建英,下輩子別做我的女兒了。
我會求長生天保佑你,保佑你投到家庭和睦的書香門第。
阿秀一把撈起了我們兩個,勒令我們誰也不許哭。
「建英,聽你媽的吧。」
「不想治就別治了,到最後讓她按自己的心意活吧。」
7
我們回到了草原,回到了曾經我想逃離的地方。
這裡蓋起了高高的樓房,鋪上了寬敞的柏油路,村裡還建了小學。
阿秀說,政府政策好,大力傾斜西部地區,建設支援西部地區。
建英是著名的大律師,村裡還請建英開一場普法宣傳。
我像個小學生似的乖巧坐在下面聽她講課,看她意氣風發,看她受人尊敬。
阿秀笑我跟個小孩似的,我抿了抿嘴笑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累了,一個小時的宣講已經讓我精疲力盡。
我就想再看看建英,看看我的女兒。
這樣以後去地底下見了阿媽,可以跟阿媽講一講。
她的外孫女念了書,走出了這裡,成了大律師,還上過電視呢。
阿媽當年讓我念的書沒白念,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執著讓建英上學念書。
阿媽在草原跑,我才能站在地上走。
我站在地上走,努力讓建英在天上飛。
傍晚,建英敲響了我們的房門,她和阿秀換了房間。
我拙劣的讓自己忙起來,梳著花白稀疏的頭髮。
她接過了梳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梳著我的頭髮,我身子僵硬不敢亂動。
「我看見扎西了,她比我小兩歲看起來卻像是我的長輩。」
「結束後我喊住了她,她說自己生了五個孩子,兒子明年要結婚,最大的女兒今年也要結婚了。」
「她說她有點羨慕我,羨慕我當初能念書,羨慕我能留在城市裡工作,也羨慕我不會被男人打,她說她想讓自己剩下的孩子也念書考大學,以後不要再跟她一樣。」
「我還看到了很多熟面孔,她們臉上是被風吹的皸裂,還有說不出的麻木。」
「媽,其實我也應該是她們中的一個。」
她已經太久太久沒喊過我了,我忍不住扯著袖子擦眼淚,卻怎麼也擦不完。
「才不是,我女兒腦子聰明讀書好,自己給自己掙了個未來出來。」
「你跟她們不一樣了,你的女兒,你的子子代代都不會再屬於這裡了。」
草原很美,可這裡太窮了。
她垂眸看著這個泣不成聲的女人,花白稀疏的頭髮,消瘦佝僂的身軀。
她已經忘了年輕時的阿媽是什麼模樣。
只記得她忙碌的身影,做不完的家務和那雙倔強的不認輸的眼睛。
嗓子裡哽的厲害,她想問問這些年累嗎?監獄裡還好嗎?
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已經落在地上。
「媽,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那時不懂你的苦心,是我太傻竟然埋怨你。
我摸著她柔順光亮的頭髮,聽她泣不成聲的道歉。
「建英,好孩子,你沒錯,是媽不懂,不懂該怎麼教育你,也是媽用錯了法子傷害了你。」
「建英,以後你要活的更燦爛,你的女兒也要活的更肆意。」
她半蹲在我面前,眼裡似哀求又似挽留。
」媽,我們回北京吧,回北京治病,一定能治好的!「
「我有錢,我現在有錢,我們掛專家號看最好的醫生。」
我還是跟她回了北京。
8
我們輾轉在不同的醫院裡。
各種管子在我身體里穿過,胳膊上布滿抽血的青紫。
我見到了那個男同學,現在是建英的丈夫。
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事無巨細的安排著一切,會惦記著建英的一日三餐,念著她的生理期,沉默又無聲的站在她身後。
還見到了我的外孫女,軟軟的一團,說話還不太利索。
她和建英小時候一點也不像。
臉上白白嫩嫩的,眼裡盈滿笑意,一看就是養的很好。
頭上扎著兩個小揪揪,糯糯的喊我:「婆婆。」
也會乖巧的爬在我身上,看著滯留針的位置吹氣:「婆婆吹吹,痛痛飛飛。」
吃了大把大把的藥,做了數不清的透析。
我還是疼,疼的我吃不下飯,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可我還是會假裝睡,就那麼闔著眼,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
建英就這麼守著我,半夜時常會偷偷的哭。
她哭的很安靜,只是默默的掉眼淚。
我無聲的抓住她的手腕,粗糙厚繭的手被她牢牢抓在手心。
「我知道你疼,疼的睡不著也吃不下飯。」
「媽,我該怎麼辦,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這次來北京,看到建英的丈夫和女兒,我已經知足了。
她過的很好,沒有我過的也很好。
「建英,媽不想治了。」
「媽想回去看看,像呆在你外婆身邊。」
她安靜了很久,最後含著淚啞聲點了頭。
出院手續辦的很快,這次我們坐飛機去。
在火車、高鐵、飛機上看這片草原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從飛機上向下望,這片草原遼闊又壯觀,一望無際一覽無餘。
囡囡也跟著我們一起來,趴在窗戶上驚奇的看著下面的草原。
我仿佛回到了從前。
看馬兒奔跑、給氂牛喂草、給母牛擠奶、喝酥油茶吃糌粑,吃著小羊羔身上最嫩的肉……
囡囡很快就適應了這裡,話都說不利索的年紀已經能跟著跳舞了。
我圍坐在一旁,眉眼含笑的看著小小的糰子手舞足蹈的跟著節拍。
我見到了建英的哥哥。
他先是震驚後是不可思議,和建英站在一起看起來倒像是建英的叔叔。
他對我的態度算不上好,說不上厭惡也稱不上喜歡。
只是依舊對我偏心建英的事耿耿於懷。
對建英倒是熱絡,站在她旁邊竭力回想著小時候的記憶。
「生了兩個娃,還有個姑娘,跟你小時候很像,都是鬧騰的性子。」
「現在日子不好過,你嫂子天天嫌我沒本事賺不了錢,家裡的牛也不多,孩子還要上學。」
「建英,你可憐可憐哥,借哥點錢吧,等哥以後有錢了一定還你。」
「要不是媽偏心,非讓你念那麼多年書,我也不可能這麼晚才結婚,都是你們耽誤了我啊!」
我厭倦了偏過了頭。
他終究成了他父親的模樣。
建英看著他,笑了笑:「你總說媽偏心?她偏心在哪了?」
「她花錢把你送到縣裡的學習念初中,是你說不上學,她打了罵了哭了求了,可你就是鐵了心的不上。」
「後來,你說自己想去闖一闖,她賣了一半的氂牛給你做本金,你血本無歸還欠了一屁股債,是她替你還了債。」
「離婚時,她被打的鼻青臉腫你冷眼旁觀,最後是秀姨拿了一大筆錢給你當彩禮,你們才願意放過她。」
「後來,你去北京問她要錢,她私底下又給了你一筆錢。」
「你說她偏心?什麼才叫不偏心,扒了她的皮吸干她的血才行嗎?!」
一張卡被輕飄飄的扔到他臉上,他貪婪又迫切的低頭去找。
「以後別再出現在我們面前,否則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我垂眸輕眨酸澀的眼眶,不該給他錢的。
建英自己賺錢也不容易,都是一個案子一個案子和無數個大夜熬出來的。
她說,她不在乎這些錢,她只想讓我安安靜靜的玩。
她說,她長大了,該她護著我面前扛著一切了。
我能感覺到自己變的越來越虛弱了,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
建英也感覺到了,她只是什麼都不說,就這麼靜靜的陪著我。
偶有時刻,我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回到了那種精力無限的年紀。
笑著拉住了囡囡要和我一起騎馬的小手。
風在耳邊吹過,好似是阿媽唱過的歌謠。
「等格桑花兒開,你是否會回來~」
下馬時,我重重的摔在地上,卻感覺不到疼似的。
我看到建英驚恐慌亂的朝我跑來。
我靠在她懷裡,和她講我小時候的故事。
講阿媽帶著我騎馬,講阿媽執拗的讓我讀書,講阿媽葬在馬蹄之下,也講自己會向長生天祈禱下輩子讓她投胎到書香門第。
是我不好,不懂教育,讓她吃了很多苦。
「媽,我有時真的很討厭你,討厭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討厭你什麼都自己扛,討厭你到現在也不肯問問我的意見。」
「能做你的女兒,我很幸福。」
「媽,下輩子你來當我的女兒,好嗎?」
9
我見到了阿媽。
她還是年輕的模樣,陽光的笑著,仿佛什麼也打不倒這個女人。
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跳著跑著到了她懷裡。
「阿媽,我的女兒你的外孫女考上了北京的學校呢!」
「她是一名大律師,上過電視台那種。」
「我過的也很好,在一個地方念了很多年書,識了不少字,還得了表揚呢!。」
「我……我就是有點想你了,阿媽。」
她拉起我的手,眼底是高興欣慰的笑。
嘴裡碎碎的念著女孩子才更要念書,不能和她一樣一輩子在草原里牧羊放牛。
我圍著阿媽邊跳邊點頭,和她一起走向更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