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半夜驚醒,擔心晴晴餓了、要換紙尿褲了;不用再反覆記掛女兒剖腹產的傷口,會不會留疤、癒合得好不好;也不用每天翻遍食譜,琢磨該給她燉什麼湯,補什麼營養。
換做從前,要是知道李萍帶著晴晴去住酒店,我肯定心疼得整夜合不上眼。
現在,手機安安靜靜,我的心,也靜了。
刷到李萍的朋友圈,是一張合照,婆婆抱著晴晴,她依偎在旁邊,配文是:「累了,一家人之間就不能單純一點嗎?什麼東西都要提防和算計。做人為什麼就不能像我婆婆那樣簡單?」
底下清一色點贊評論:「能和婆婆相處那麼好的,也就你了。」
她回:「婆婆好,她值得。」
我笑了,婆婆值得。
所以,是我不值得。
我知道,這條朋友圈是發給我看的。
看背景,他們已經搬回去了。
手一滑,我點了個贊。
李萍立刻給我發微信,一條接一條:
「媽,晴晴的紙尿褲快用完了,你買幾箱過來吧。」
「媽,還有晴晴又長大了,衣服也要買大一碼。」
「媽,我的產康項目快做完了,再給我充一萬吧。」
「媽,我都快被你氣得回奶了!!」
我只回復了一句:「讓你的家人給你買吧,我就不做冤大頭了。」
真是可笑。
心冷至此。我拿著那筆失而復得的錢,轉身給自己報了個老年瑜伽班。
小區里的謠言雖已平息,但再去那裡跳廣場舞,心裡總歸膈應。
從前花在李萍身上的錢,讀書時的興趣班、結婚後的瑜伽、懷孕後的產康,哪一樣不是我掏的?
現在,我不傻了。
錢,只有花在自己身上,才是真的。
這時,合伙人發來消息:「岑總,不好意思,我們今天已經把陳軍開了,我們小公司實在容不下這尊大佛。另外,他還賴在公司宿舍不走,如果屆時拒不配合,我們只能報警處理了。」
宿舍?
他們兩口子當初在我這裡住那麼久,可從未聽陳軍提起過。
我回了一個字:「好」。
李萍顯然立刻得到了消息,立刻在家族群里炮轟我:「@我,媽,你一定要做得這麼絕嗎?我都被你趕回婆婆家住了,你還讓人開除陳軍?他的績效說是打到我卡上了,現在陳軍和我婆婆正跟我鬧呢!」
我不閃不躲,正面回應:「第一,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讓人開除他;第二,你們一直不還錢,我只好聯繫他公司,十五萬到手,我們兩清。」
可李萍繼續不依不饒:「兩清?你說得輕巧!以後你不指望我養老了嗎?現在嘴硬,將來還不是靠我和陳軍,你就不怕我拔你的氧氣管?」
我回覆:「如果你擔心這個,我們現在就可以簽斷親書。」
現在都「孝敬」成這個樣子了,我可不敢想將來。
然而,我心裡總像是懸著一塊石頭,放不下。
思前想後,還是向合伙人要來了陳軍宿舍的地址。
合伙人放心不下,執意派了幾個男同事陪我一起去,起初我還覺得他小題大做。
直到敲開了宿舍的門,門一打開,我雙腿一軟,差點沒昏過去。
9
站在那裡的竟是李萍的好閨蜜曉芸。
她一見我,聲音都變了調:「阿姨,怎麼是你?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話音未落,門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很熟悉:「老婆,誰啊?」
是陳軍。
他赤著上身,腰間鬆鬆垮垮地圍著一條浴巾,頭髮還在滴水。
「陳軍,曉芸是你老婆的話,那李萍算什麼?」我的聲音顫抖著,幸好合伙人事先派來的幾位男同事迅速上前,擋在了我面前。
陳軍瞬間激動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竟敢跟蹤我?」
「錄像,報警,攔著他們!」我強壓著怒火吩咐,同時立刻撥通了李萍的電話:「你現在立刻來這個地址,馬上!」
十五分鐘後,警察到了。
在警察面前,陳軍終於收斂了氣焰。
我環顧這個宿舍,分明就是他的第二個家,茶几上還明目張胆地擺著他和曉芸的親密合照。
曉芸的衣帽間裡,那些名牌包和衣服,比李萍的還要奢侈光鮮。
或者,當年陳軍所謂的創業,從一開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當李萍匆匆趕到時,我指著那對男女對她說:「李萍,你自己看清楚了。你想怎麼處理,媽都站在你這邊。」
李萍憔悴了許多。這還是我從滿月宴離開之後,第一次見她。
這就是當媽的心,哪怕女兒曾經為了利益如何傷我。
此刻看她受欺負,我還是忍不住想要保護她。
我已經準備好了肩膀,等著她撲進來痛哭。
可她看向我的眼神,卻複雜得讓我心驚。
「媽!」她的聲音尖銳刺耳,「你非要毀了我的婚姻才甘心嗎?」
我愣住了。
毀了她婚姻的人,怎麼會是我?
「要不是你捨不得把房子過戶給我,陳軍怎麼會這樣對我!」
她惡狠狠地瞪著我:「你就是見不得我過得好!晴晴才一個多月,要是我們離婚了,她怎麼辦?我以後怎麼活?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媽!」
我虛弱地辯解:「媽可以幫你啊……你還有我啊……」
她輕蔑地笑了一聲:「媽,你是不是嫉妒我有老公?是不是想讓我跟你一樣,做個寡婦你才開心?」
「啪!啪!啪!」三個響亮的耳光重重落在她臉上。
我的聲音沉靜得可怕:「李萍,是我錯了,在等你來的那段時間,我還在替你找藉口,想著你最近是不是產後激素失調,才會那樣對媽媽。」
「從小到大,我沒有虧待你半分!」
「可我沒想到,你已經糊塗到這個地步。」
「從今往後,你的事,我絕不會再管半分了。」
說完,我轉向警察和幾個男同事,鄭重地道了歉,然後轉身離開。
沒有回頭。
10
後來,在警方的協助下,陳軍的宿舍被強制清退。
在猶豫期的最後一天,我聯繫了保險經紀,退掉了為晴晴買的那份百萬教育基金。
簽字時,我的手一次都沒有抖。
退回的錢,我報了個老年人旅遊團。
在異鄉的山水間,我認識了退休的教師、同樣喪偶的醫生、落得一身殘疾的運動員、愛唱歌的超市老闆。
我們圍著篝火跳舞,在晨霧裡爬山,聽他們講述自己一生中最得意和失落的瞬間。
那些故事讓我感慨萬千,也讓我胸口那塊堵了太久的石頭,漸漸風化。
我也從未想過:「放下助人情節,尊重他人命運」這句在網上看到過無數次的話,最終要用來斬斷與自己女兒的臍帶。
兩個月後,我拖著行李箱回到家,已經是寒冷的冬天。
聽說,陳軍在這個行業里徹底臭了名聲,沒有公司再肯要他。
李萍仍然帶著晴晴住在婆家。
那套 70 平方的小三房裡,主臥是公婆的,次臥是小叔子一家三口的。
她們母女,只能住在雜物間裡。
她婆婆知道她和我決裂之後,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不僅把那隻小金豬咬了回去,還尖著嗓子數落李萍:「這玩意兒就是個鍍金的空殼,能值幾個錢?你媽送晴晴的那個長命鎖,實心貨,那個才值錢。」
「真是沒用的東西,走都不知道把真金白銀攥在手裡。」
從那天起,婆婆以李萍沒有工作為由,命令她負責全家三代的飯菜、打掃全家的衛生、洗衣服……
她在我身邊,十指何曾真正沾過陽春水?
於是,婆婆的挑剔和責罵成了家常便飯,有時候發狠起來,她連晴晴都罵!
陳軍呢?
他確實曾當著李萍的面發誓,和曉芸一刀兩斷。
可如今李萍沒了工作,存款也幾乎快要用完,找我討要的房子也不可能了,在他眼裡李萍已經毫無價值。
於是,他不再掩飾,開始當著李萍的面與曉芸電話調情,甚至堂而皇之地帶她回家吃飯。
飯桌上,婆婆還會當著李萍的面,笑眯眯地催陳軍:「趕緊的,讓我抱上大孫子。」
不久,曉芸果然懷了身孕。
也就在那時, 晴晴開始發高燒, 李萍慌慌張張地跑去醫院, 醫生肺部感染非常嚴重。
可陳軍卻一分錢都不願意出,還說什麼:「曉芸都懷孕了,我倆離婚!你要治就自己出錢治!」
走投無路時, 她發現晴晴名下有一份與教育基金捆綁的醫療保險。
她興奮地點了進去,才發現保單已經被退掉了。
11
那天, 李萍回來了,像是老了十歲。
她跪在我們曾經的家門口,跪在那套她曾執意討要的房子前, 一遍遍磕頭,聲音嘶啞:「媽,我錯了!我不該貪心要這房子,不該嫌棄您給晴晴的長命鎖。」
「我不該不聽您的……媽,求您, 救救我,救救晴晴!她病得快不行了!」
「只要您肯救晴晴, 我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可以!」她哭喊著。
看著眼前崩潰的李萍, 我說了句:「我已經⽆能為力了。」
兩個⽉前, 我在某個偏遠山村的⼩學,寒⻛里幾個孩子擠在教室⻔口, ⾐衫單薄, 光著腳⾛在路上。
她們望著我的眼神, 清澈,卻又帶著一種認命的平靜。
那⼀刻, 我決定,掏空所有的積蓄, 賣掉了名下的房⼦, 全部投⼊了那⾥的扶貧項⽬。
這⼀次回來, 也只是為了收拾東西,給新業主騰地⽅⽽已。
我現在有的只是一間村莊裡的舊屋, 就算想賣, 也不值錢了。
我扶起她,語氣平靜:「我把錢全捐了,房子也賣了, 救晴晴, 我確實是無能為力了。」
我轉⾝回屋, 拿出僅有的五千塊現金,塞進她冰涼的⼿里。
她先是一愣, 隨即猛地捶打⾃己的胸口,發出哀嚎聲,眼淚像是流盡了。
望著她踉蹌離去的背影,我問⾃己, 就算⼿上還有錢,我會拿出來救晴晴嗎?
沒有答案。
我的⼼早就被李萍傷透了。
後來, 李萍求遍了所有能求的親戚, ⽋了許多債。
可是晴晴還是⾛了。
那天,悲痛欲絕的李萍開走了陳軍的⻋。
然後, 她猛踩油⻔,朝著並肩走在路邊、有說有笑挺著大肚子的曉芸、陳軍和她婆婆,筆直地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