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為自己活一次。
日子平穩地過著,上班,下班,雖然宿舍簡陋,但心是安寧的。
直到那天下午,我下班走出公司大樓,一眼就看到了她。
我媽。
她站在門口的風裡,瘦了很多,臉色憔悴,手裡拎著一個保溫桶。
「囡囡……」她怯生生地喊我,帶著哭腔。
明明是最親近的人,此刻,竟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
我腳步一頓,下意識想繞開。
「媽給你包了你最愛吃的芹菜豬肉餡餃子,」她舉起保溫桶,聲音帶著討好,「還熱乎著。」
我看著她的樣子,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沉默了幾秒,我還是把她帶到了公司附近的休息區。
打開保溫桶,熱氣蒸騰,香味撲鼻。
她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開始絮絮叨叨:「你小時候啊,最愛吃這個餡。那時候就咱倆,日子苦,有人笑話你是沒爸的孩子,我就衝上去跟人吵,把你護在身後……」
她說著說著,眼圈紅了:「媽那時候就想著,一定得把我閨女保護好,不能讓任何人欺負了去。」
那些遙遠的、溫暖的記憶翻湧上來,撞擊著後來那些爭吵、控訴和天台上的寒心。
這些回憶是真的,那些年她護著我的樣子也是真的。
可後來呢?
後來那個用愧疚和控制欲把我捆得喘不過氣的她,也是真的。
記憶里的她和眼前的她,割裂得讓人痛苦。
心裡擰得像一團亂麻,內耗得厲害。
我選擇不了,也不想選擇。
食不知味。
終於,我放下筷子。
「媽,」我打斷她,聲音乾澀,繼而轉變了話題,「都過去了。」
「下午還有工作。」
答非所問,便是答案。
我看她臉色微變,補充道:「生活費,我會定期打給你。」
說完,我像是為了完成一個任務,埋頭吞下了飯盒裡最後一個餃子。
就在我以為這場艱難的會面即將結束時,我媽臉上的脆弱和懷念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扭曲的憤怒。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不對?!」
她猛地拔高聲音,尖銳刺耳。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扇向自己的臉。
「啪!啪!」
一下。
又一下。
聲音清脆而又刺耳。
「好。」
「好。」
她一邊扇自己,一邊哭喊,臉上又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笑意:「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是個失敗的媽!我該死!我讓你討厭了!」
我愣住了,隨即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這一幕,太熟悉了。
我猛地想起我高考那年,我收到了外地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不想讓我去,藏了起來,騙我說沒考上。
等我發現真相,錯過報到時間被迫復讀時,她就是這樣,在我面前瘋狂扇自己巴掌,哭喊著求我原諒。
那時候的我,被她這招吃得死死的。
我太愛她了。
甚至連反抗都不敢。
可現在,不一樣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故技重施的女人,心裡最後那點糾結和柔軟被她這幾巴掌扇得粉碎。
「沒用的,媽。」我的聲音異常平靜,「一點用都沒有。」
「我已經長大了。」
「你這樣逼我,消耗的,只有我們僅剩的那點親情」
她揮舞的手僵在半空,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
下一秒,她的表情變得無比怨毒: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這麼對你媽,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她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
眼神冰冷刺骨,再無半分溫情。
然後,她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7.
我媽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她又開始鬧了。
而這次的目標,是我的公司。
那天早上我剛打完卡,就聽見樓下吵吵嚷嚷的。
同事跑進來,眼神古怪地看著我:「樓下……好像是你媽。」
我心裡一沉,衝到窗邊。
樓下,我媽舉著個顯眼的白色橫幅,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棄養親媽,天理難容】
她一邊抖著橫幅,一邊對著進出公司的人哭訴:「大家評評理啊,我辛辛苦苦把她養大,她現在不管我了啊。」
血一下子湧上頭頂,我幾乎站不穩。
同事們探究、同情或看熱鬧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
「看著挺老實一人,怎麼這樣啊……」
「她媽都鬧到單位了,肯定是被逼急了吧?」
「這下公司臉可丟大了……」
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
緊接著,我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
親戚、朋友,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發來信息,附帶同一個本地八卦博主的連結。
標題觸目驚心:《職場精英女逼母跳樓後續:棄養實錘!人神共憤!》
文章里,我媽顛倒是非,把我描述成一個冷血、虛榮、不孝的白眼狼。
評論區不堪入目。
【連媽媽都不愛的人,以後還能愛誰呀?】
【公司還不開除她?】
【天啊!這種人就該天打雷劈!】
我試圖下去跟她溝通,但她一看我出來,鬧得更凶,直接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哭嚎,根本不容我近身。
很快,人事部找我談話了,領導語氣沉重:「你的家事我們不便干涉,但這已經嚴重影響了公司正常辦公秩序和聲譽了。你看這——」
我懂他的意思。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我媽。
我接起電話,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拿捏住我的得意,再也沒有樓下的悽慘:「囡囡,看到媽的厲害了吧?」
「你現在立刻下來,當著所有人的面給我磕頭認錯,保證以後什麼都聽我的,媽立馬就走,再也不來了。」
「不然,我天天來,我看哪個公司敢要你這種不孝女。」
我握著手機,聽著她威脅的話,看著窗外那片刺眼的白色和樓下那個歇斯底里的身影,我心裡最後一絲猶豫和掙扎也消失了。
原來,所謂的母女情分,在她心裡,一直以來,都是可以拿來威脅我、逼迫我就範的工具。
我平靜地對著電話說了一句:「隨便你吧。」
不等她反應,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然後,我轉向面色尷尬的領導,深深鞠了一躬:「領導,對不起,給公司添麻煩了。」
「我申請離職。」
回到工位,我在周圍一片複雜的目光中,迅速地、沉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東西不多,一個紙箱子就裝完了。
抱著箱子走出公司大樓時,我媽還想撲上來,被聞訊趕來的保安攔住了。
她在我身後尖聲叫罵:「你個沒良心的!你敢走!你走了我明天還來!我讓你在這座城市混不下去!」
她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回頭,把我重新拽回那個以她的情緒為中心、不斷消耗我的漩渦里。
但我不會再回去了。
斬斷這些能被她利用的枷鎖,也許,我才能真正開始呼
我一步步地走著。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
抱著輕飄飄的紙箱,我心裡卻感覺卸下了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
此刻,我終於自由了。
我的人生,也不會是她的附屬品。
8.
離開公司那天,我直接拉黑了所有已知的聯繫方式, 當晚就買了去另一座城市的火車票。
沒有告別,也不需要告別。
在新城市, 我找到一份不算頂尖但自己喜歡的工作。
日子忙碌而平靜,我第一次感受到呼吸是為自己。
偶爾,我也會搜索那個讓我身敗名裂的八卦帖。
起初那些咒罵還歷歷在目, 但不知從哪天起, 帖子一條條消失了,最後那條博文竟顯示「已刪除」。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零星的澄清,語⽓彆扭, 只說之前是誤會,是溝通不暢。
我看著螢幕,⼼⾥毫⽆波瀾。這遲來的、勉強的正義,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直到那天, 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我猶豫了一下,接了。
是舅舅。
他的聲音帶著久違的關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囡囡,在外面……過得還好嗎?」
「挺好的。」我語氣平靜。
他嘆了口⽓:「你⾛之後, 你媽……她特別後悔,特別難過。」
「天天哭, ⼈也瘦了⼀大圈。」
我沒說話。
他繼續道:「⽹上那些話,她都求人刪了,也讓人幫你說話了。」
「她知道錯了, 真的知道錯了。囡囡, 到底是⼀場⺟女情分,你就……不能原諒她嗎?」
他頓了頓,聲⾳更低了,帶著最後的試探:「難道你對媽媽, 就真的⼀點愛都沒有了嗎?」
這個問題, 我在⼼里問過⾃己⽆數遍。
我握著電話,看著窗外這個不再有她的城市,緩緩開口:「我愛她。」
舅舅像是鬆了口氣。
但我緊接著說:「我也很感激她那些年的付出和犧牲。」
「但這些愛和感激,跟那些傷害是兩回事, 它們不能互相抵消。」
「我清晰地知道,靠近她,我就靠近了痛苦。」
「⾄於你口中的原不原諒, 」我頓了頓, 感覺喉嚨有些發緊,但聲⾳依舊平穩, 「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因為我從來沒有恨過她。」
「我只是, 不想再⻅她了。」
話音剛落的瞬間,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再也壓抑不住的、撕⼼裂肺的⼥⼈哭聲。
那哭聲震⽿欲聾,充滿了絕望和遲來的痛悔。
我沒有再聽下去, 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心裡那片荒蕪之地,仿佛有什麼徹底落定了。
不恨,也不愛了。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