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從工作室出來時,天正下著不大不小的雨。
空氣濕冷,和奶奶走的那天很像。
剛撐開傘,一道身影卻固執地擋在了我的面前。
是池西。
他沒打傘,渾身濕透,頭髮狼狽地貼在額前,手裡卻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捧著一個東西。
那個被孟薔當成戰利品的平安符。
上面被扯壞的流蘇被笨拙地修復了,針腳歪歪扭扭,看得出修復它的人有多心急。
他將平安符遞到我面前,視若珍寶。
「眠眠,你看,我找回來了,我修好了。」
他的聲音在雨里抖得不成樣子。
我看著他,又看了看他手裡的東西。
一個被扔掉過的東西,再撿回來也只是垃圾。
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接了過來。
「哦,是嗎?」
他眼中迸發出狂喜的亮光,仿佛看到了希望。
下一秒,我轉身,抬手,將那個平安符準確無誤地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動作乾脆,沒有一絲留戀。
他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碎裂,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他嘶吼出聲:「林眠,你怎麼可以!」
我回過頭,雨絲落在我的臉上,一片冰冷。
我扯出一個冷笑。
「池西,當初是你告訴我,它只是一個不值錢的舊東西。我只是幫你扔掉而已。」
親手毀掉最後的念想,原來這麼痛快。
我不再看他一眼,撐著傘走進了雨幕里。
身後,是他壓抑不住的、徹底崩潰的哭聲。
11
「眠物記」作為新銳原創品牌,受邀參加業內最重要的文創產品發布會。
我站在展台前,看著自己親手繡出的作品被放在聚光燈下,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踏實。
直到一個尖銳的聲音打破了和諧。
「抄襲!她的所有作品都是抄襲!」
孟薔穿著一身華服,像只驕傲的孔雀,帶著幾個媒體記者闖了進來,直指我的展台。
她高高舉起手機,展示著幾張對比圖。
「她的作品是抄襲刺繡大師宋老的設計,我有證據!」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圍的閃光燈和議論聲瞬間將我包圍。
我看著她偽造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證據」,內心毫無波瀾。
以前總指望別人保護,現在才發現,自己才是最強的鎧甲。
我冷靜地拿起話筒,連接上展台的投影。
「孟小姐,這是我從半年前開始的每一份手稿、材料選擇和製作記錄,時間戳無法作偽,請問,你的證據呢?」
清晰的創作過程,完整的靈感來源,還有每一件作品從無到有的記錄過程在大螢幕上緩緩播放。
孟薔的臉一寸寸變得慘白。
這時,人群中忽然衝出一個人影。
「眠眠,我相信你!」
池西想擋在我身前,替我辯解。
我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謝謝,但我不需要,我的清白我自己能證明。」
他僵在原地,滿眼不可置信。
就在這時,會場入口傳來一陣騷動,顧言陪著一位頭髮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人走了進來。
是孟薔口中被我「抄襲」的宋老。
宋老走到我的展台前,拿起我的作品對著鏡頭讚不絕口。
「這孩子的繡工和巧思是我近年來見過最有靈氣的,所謂抄襲純屬無稽之談!」
全場譁然,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孟薔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站在聚光燈下,挺直了脊背。
當你站在頂峰,所有詆毀都會變成笑話。
我奪回了我的尊嚴。
12
發布會結束後,顧言護著我從側門離開。
我剛走出大樓,刺耳的引擎轟鳴聲就從不遠處傳來,一輛失控的轎車像瘋了一樣,直直朝著我的方向衝過來。
是孟薔。
她坐在駕駛座上,那張因嫉妒和失敗而扭曲的臉在我面前越來越清晰。
我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僵在原地,連躲閃都忘了。
電光石火間,一道黑色的身影猛地從旁邊撲了過來,用盡全身力氣將我推開。
「眠眠!」
那聲嘶吼,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我被推得一個踉蹌,跌進身後顧言溫暖的懷抱。
而那道身影,卻被飛馳而來的汽車狠狠撞飛,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時間仿佛靜止了。
我看著不遠處倒在血泊里的人,是池西。
在他被撞飛的瞬間,我看見他將一個小小的東西用力扔向了顧言的方向。
顧言下意識地接住了。
是一個 U 盤。
警笛聲和人群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孟薔被趕來的警察從車裡拖出來,她還在瘋狂地笑著。
池西被緊急送往醫院,重傷昏迷。
而那個 U 盤,成了壓垮孟薔和整個孟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顧言將 U 盤交給了警方,裡面是池西早已搜集好的,足以將孟薔送入地獄的全部證據。
裡面有她威脅池西的所有錄音,有她利用家族勢力暗中打壓、試圖搞垮我工作室的證據鏈,甚至還有她惡意收購奶奶靶向藥渠道的全部來往記錄。
鐵證如山。
孟家為求自保,反應迅速得令人心寒。
他們第一時間公開發表聲明,與孟薔徹底切割關係,並就「管教不嚴」向我和社會公開道歉。
曾經不可一世的孟薔,不僅因故意傷害罪等多項罪名鋃鐺入獄,更被她最引以為傲的家族徹底拋棄,名譽掃地。
一夜之間,從雲端跌入泥沼。
我看著新聞上她被押送時那張灰敗的臉,內心毫無波瀾。
他用命還了債,可這筆債我從來沒想要他這樣還。
一切都結束了,以一種我從未想過的方式。
13
兩年後。
「眠物記」成了小有名氣的國風原創品牌,我和顧言合開的生活美學館也走上了正軌。
我們的感情很穩定,訂婚儀式就在下個月。
一個雨天,他撐著傘陪我回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
聽說這片老城區成了政府改造項目,他帶我來看看。
巷口,一個拄著拐杖的身影顯得格外落寞。
是池西。
他瘦了很多,腿上留下了永久的殘疾,鬢角竟有了些許白髮。那雙曾經亮得像有星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盡的悔恨和痛苦。
他正從我賣掉的那棟老房子裡走出來。
後來我聽說,他用那場車禍的所有賠償款和積蓄買回了這棟房子,一個人住在裡面,守著空無一人的回憶。
原來他住在這裡,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嗎?
也好,就讓過去永遠地留在這棟房子裡吧。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身邊的顧言。
他的嘴唇顫抖著,眼中是滔天的悔意。
「眠眠。」
他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不出。
我看到他,腳步未停,只是像對一個許多年沒見的、普通的舊鄰居般,極輕地、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然後轉頭看向顧言,臉上是溫柔的笑意。
顧言沒有說什麼,只是更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將我往他身邊帶了帶,為我攏了攏被風吹亂的衣領。
他低頭,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我微笑著,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
「好,我們回家!」
「回家」兩個字,徹底擊潰了池西。
我沒有再回頭。
再見了, 池西。
也再見了,那個愛了你十年的我自己。
14
池西 番外
雨又下起來了, 和那天一樣大。
我的左腿在陰雨天總是疼得厲害, 像有無數根針在扎。
醫生說這是永久性的損傷,是那天我推開眠眠時留給我的烙印。
是我親手為自己烙下的,罪有應得的印記。
我買回了這棟老房子, 用孟家給的賠償款和我這兩年拼死拼活賺來的所有錢。
別人都說我瘋了, 用這筆錢都可以在市中心買一套很好的房子。
可他們不懂, 這裡才是我的根,也是我親手拔掉的根。
我每天都會把房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就像奶奶還在時一樣。
我學著奶奶的樣子,給窗台上的花澆水, 可它們總是養不好,不像奶奶在時開得那麼燦爛。
我時常會產生錯覺,好像一推開門就能看到奶奶在廚房裡忙碌, 喊我吃飯。
好像一回頭,就能看到眠眠坐在書桌前,戴著耳機, 安靜地繡著什麼東西, 陽光灑在她身上,比窗外的花還好看。
可我每次回頭, 都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和無邊無際的寂靜。
我終於明白了, 我當初為了所謂的前途, 為了擺脫那可笑的自卑, 丟掉的是什麼。
我丟掉的不是一個⼥朋友, 而是我的整個世界。
是那個在⼤雨天會給我送傘的⼈,是那個在我⽣病時會徹夜不眠照顧我的人, 是那個用她十年青春為我貧瘠生命描繪出唯⼀色彩的⼈。
我以為我抓住了通往天堂的捷徑,卻原來,我⼀直就⽣活在天堂里。
是我, 親手把它燒成了地獄。
那天,我又看到她了,就在巷口。
她⽐以前更美了,自信、從容,眼裡的光芒是我從未⻅過的。
她⾝邊的那個男⼈, 是顧言。
顧⾔為她撐著傘,⼩⼼地護著她, 看她的眼神充滿了連我都看得懂的珍視和愛意。
那⼀刻,我多想衝上去,告訴她我錯了,告訴她我每天都在後悔,告訴她我願意用我剩下的一切去換她⼀次回頭。
可我只是站在原地,像⼀個被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罪⼈。
她看到我了。
她的眼神那麼平靜,沒有恨也沒有怨,就像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擋在路邊的⽯子。她甚⾄對我點了點頭。
那是我⼀⽣中, 受過最凌遲的刑罰。
然後,她笑著對顧言說:「我們回家吧!」
回家……
他們有家可以回。
而我, 守著這個曾經是「家」的空殼,永遠地失去了回家的資格。
我的世界,再也不會有晴天了。
因為我親手殺死了我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