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知珩回過頭,眼神迷離而朦朧。
「老婆……」他把我拉過去,頭在我懷裡蹭一蹭,「你來接我了,真好。」
我沒說話,把他輕輕推回原位,自己坐上另一把高腳椅。
「你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有,我其實,沒醉。」
關知珩搖搖洋酒瓶,表情很可愛,像高中時偶爾大笑起來,滿滿少年氣的他。
確實,那裡的液體只少了一點,他不會違背自己淺嘗輒止的原則。
哪怕是這種時候。
「說你對柴嘉的感情。」
我不喜歡彎彎繞繞,要麼無條件信任,要麼打直球。
「說你今天明明要出差,又為什麼掉頭回來?」
9
有幾個熟客進店,侍應生走過去送酒單,其中一個男人看到關知珩,笑著打了個響指。
離了半米遠的位置,他忽然轉身把幾個人叫走,說咱改天再來吧。
「不用,我馬上就走,最後再說幾句話。」
我向身邊的丈夫俯身,「我要一個答案。」
「沒問題。」關知珩低下頭擺弄手機。
「是小草打給我的,說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哭著讓我過去救他。」
一行手機號出現在已接來電里,他沒撒謊。
「我就在醫院,如果小草聯繫了你,你轉達給我似乎更方便吧。」
「接電話時我還沒到機場,去醫院只需要一刻鐘,這樣效率比較高。」
「你看到我,為什麼那種反應?」
「作為一個已婚男性,我知道自己突然出現,很不合時宜。如果我們的默契能讓你理解我,我會很高興。如果不能,我也會事後解釋清楚。」
我點點頭,「既然只是一次事出有因的幫助,你為什麼不回家,反而在這裡喝酒呢。」
「思玟——」關知珩深吸一口氣,「柴嘉是我們共同的老朋友,何況她現在還病得這麼重,我不知道你哪來的這種揣測。」
揣測,我嗎?
如果我真的懷疑些什麼,這些年,我完全可以放棄喜歡關知珩,也可以不和柴嘉成為好閨蜜。
若不是完全了解他們的性格和人品,我怎麼會今天才站在這裡,把這個問題問出口?
見我們已經無話,那個男客人走了過來,和關知珩勾肩搭背地聊天。
我把位置讓給他,自己退到燈影之外,心中五味雜陳。
其實,關知珩,我根本不害怕聽到答案。
你和柴嘉是髮小,是長在棚戶區的天然盟友。
你當年不理解她未婚先孕的選擇,如今因為她患癌而擔心惋惜,我都理解,都尊重。
只要你坦誠,只要你親口告訴我。
其實你和我一樣,很珍惜她這個老朋友。
我叫來侍應生,告訴他那桌熟客總會玩很久,關不關店交給老闆判斷,隨後推門離開。
那晚,關知珩沒回來。
之後幾天,他又去杭州談合作,朋友圈都是他和孫誠一起的應酬照。
而我的書也需要調整,忙得分身乏術,再也無暇顧及其他。
待到稿件終於修改結束,我伸了個放鬆的懶腰,忽然接到了一個久違的電話。
10
美食街轉角多了一家剛開業的火鍋店。
廳前擺著大批花籃,也請了本地樂隊來熱場。
我穿過長長的食客隊伍,找到「正青春」包間,敲了幾下門。
小草撲過來那刻,餐桌正中的男人也拍著巴掌起身。
「多少年沒見,這都成了大作家了,可以啊許思玟!」
滕文豪是我們班團支書,在校期間和我們關係挺不錯。那時候他瘦巴巴一長條,現在啤酒肚挺得老高,還真是應了滄海桑田那句話。
「哪裡,你做了大老闆,是我們要借你的光才是。」
我把花束交給他,又側過頭悄悄問,怎麼把柴嘉也喊上了?
「有了你請的護工,我這日子過得和度假一樣,好著呢。再說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不叫上我,我可不樂意。」
柴嘉把小草從我懷裡拉走,又給我倒了杯熱薑茶。
「每個月下旬你都會肚子疼,快喝吧。」
她竟然還記得這種小事。
我坐到她身邊,把杯子接過來慢慢喝著,又問她這幾天感覺怎麼樣。
說著說著,其他幾個相熟的同學也陸續落座,就待開場。
申城人無辣不歡,這頓飯所有人都吃清湯,包間的氛圍反而更火熱。
又一輪小遊戲過後,大家都玩累了,七嘴八舌聊著閒天。
「哎,你們還記不記得,思玟轉過來之前,咱班一直流傳著柴嘉和班長的八卦啊?」
「你拉倒吧陳哲,嘉嘉那時候什麼性子,怎麼就看得上那個悶葫蘆了。」
「打住打住,思玟還在這兒坐著呢!」
「是說思玟有書卷氣,和班長更般配的意思好不啦。」
「柴嘉,那你後來什麼時候結的婚啊,你老公人呢,不陪你和孩子回來?」
一群人亂糟糟地吵著,柴嘉坐在席間苦笑,對我扮了個鬼臉。
這才像她,沒被生活磨平稜角的她。
「都聽,聽我說——」
啤酒瓶子倒下,發出尖銳的響聲,老闆滕文豪醉醺醺地站起來。
「唉,我今天真是感慨良多,又想起七年前最後一次聚會,結束之後咱們又去酒店續攤兒那次——要不是班長喝多了,非拉著人柴嘉說點有的沒的……咱,咱這夥人至於涼這麼多年嗎!」
文藝委員鄭琳放下拍視頻的手,讓他別再說了。
「什麼意思?」我攥著薑茶抬眼,「七年前,你們聚過一次?」
「我,我……」
滕文豪意識到自己失言,正吞吞吐吐,忽然像是看到了救星。
「班長來了!思玟,讓他自己告訴你!」
11
外面許是下了小雨。
關知珩進來的時候,西裝上披著一層淡淡的水汽。
「聊什麼了,這麼開心。」
他不明所以地坐到我旁邊,又給我披上自帶的毯子。
「聊你呢。」我托腮笑著看他,「聊到七年前咱們在北京,你回來和大家聚會的事兒。」
「怎麼,不記得了?」
那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我至今都能想起來。
2017 年初冬,柴嘉的姑姑過世,她回去辦了喪事。
那時我和關知珩正在曖昧期,我研究生開學,又在忙著租房,沒能陪她一起回去。
又過了差不多半個月,柴嘉找到我,說她懷孕了。
那天晚上,關知珩拽著我去她的住處,發了一頓很大的脾氣。
說他倆大吵一架並不準確,應該說是關知珩單方面結束了這份友誼。
再後來,柴嘉和我們不告而別。
其實這些年,我始終搞不懂這件事。
就算關知珩和柴嘉自幼相識,他那樣也實在太過激了。
也好。
這個謎團,終於到了解開的時候。
「我當然記得。」
關知珩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
「柴嘉的姑姑和我媽走得比較近,我媽打給我問怎麼辦,我正好有時間,就回來幫忙了。」
他還在喝茶,喝放了很久、口感生澀的冷茶。
「那時候你剛入學,生活上也需要適應新狀態,我就沒讓你跟著擔心。」
「至於那次聚會。」他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辦喪事我喊了文豪阿哲他們一起,鄭琳她們幾個也來了,結束後大家聚了一場,在酒店玩累了就睡了,沒什麼特別的。」
關知珩的視線淡淡跨過我,「對吧,柴嘉。」
店裡的 BGM 從民謠切到情歌。
溫柔的女聲反覆吟唱著一句:憑什麼繞不開,翻不過的盛夏。
我忽然想起在精釀吧的那晚,我問關知珩的第一個問題。
是「你對柴嘉什麼感情」,而不是「你和柴嘉什麼關係。」
作為被質問的對象,他耐心地兜圈,繞過所有重點,又把問題拋回給另一個人。
拋給我,拋給柴嘉,唯獨高高掛起的,就是他自己。
「問她幹什麼呢,關知珩。」
柴嘉已經有些難堪,時不時擦拭著眼角。
我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對關知珩一字一頓。
「你那晚拉著她說了什麼,又動過什麼鬼心思,和她,到底有什麼關係?」
12
關知珩被我問得臉青一陣白一陣。
解釋也不是,離席也不是,只能默默喝酒。
男生們相繼起來打圓場,剛才的話題也自然掉在了地上。
氣氛降至冰點,我不認為是我的責任,繼續和鄭琳她們聊最近好用的護膚品。
滕文豪的火鍋店今天剛開業,除了我們老同學這一桌,還得招呼其他客人。
夜深露重時,考慮到柴嘉的身體情況,大家商量著抓緊散了,擇日再聚。
關知珩還坐著沒動,和陳哲他們幾個聊童年趣事聊得興起。
手裡大半杯啤酒,泡沫都不曾沒過杯口。
依舊是淺酌,唯獨攥杯子的指骨隱隱泛白。
而那條很貴的薄毯,早就被眾人踩來踩去,和滿地瓜子皮卷在了一起。
「走吧。」我一手拉起柴小草,一手挽起柴嘉的胳膊,沒再看他,「跟我回家。」
進了門,斯斯和文文喵喵叫著跑來找小草玩。
我把客臥收拾乾淨,扶著柴嘉進去,囑咐她早點休息。
「思玟。」柴嘉拍拍旁邊的被子,「陪我聊聊天吧。」
客臥里有個落了灰的星空燈,是關知珩送我的表白禮物。
很多年不用了,上面的星譜我也不再熟悉,就和柴嘉一起隨便看著玩兒。
黑暗裡閃起一片光,是柴嘉的手機螢幕亮了。
「我還沒有給你介紹過他,對吧。」
柴嘉貼著我的頭湊過來,「喏,小草的爸爸。車禍,走了快五年了。」
照片中抱著嬰兒的男人其貌不揚,微胖,看起來脾氣很好。
「啊……」我古早的回憶被喚醒,「他就是那個,那個那個……」
「好運髮廊對面江西菜館的廚子,和我一樣,姓柴。」
柴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他。」
上大學之後,雖然同在北京,但我和柴嘉的聯繫不再像過去那麼頻繁。
只是隱約知道她交往過幾個男朋友,又都很快分手,然後轉眼又談了新的。
因為自小是孤兒,柴嘉表面風風火火,實際上是個很沒安全感的人。
我深知她有這樣的創傷,於是便可以理解她之後的一切。
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活法,談何對錯。
至於那個廚子,我去髮廊找柴嘉玩的時候,遠遠見過一眼。
那天他好像試了新菜,背著老闆偷跑出來,第一個就要給柴嘉嘗。
頭頂星辰燦若銀河,我轉過頭看柴嘉。
「那些年,你幸福嗎?」
柴嘉哽咽著,眼底有淚。
「思玟,有些事,我確實需要和你解釋一下。」
13
我對著天花板點點頭。
「嗯,你說。」
「小時候,我確實和關知珩走得近,心裡也很依賴他。那時誰都對我沒個好臉色,只有他不覺得我晦氣。因為他自己家裡也一團亂,我們,算是同一種處境的人。」
「我知道。」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他對我更多的是同情,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種東西。」
「我懂。」
「所以……」柴嘉的話音停了停。
「七年前那晚大家吃完飯,又訂了酒店去酒店繼續玩。三個房間,一個男生住,一個女生住,還有一間是關知珩自己的,他那天喝多了,大家就說讓他好好休息。到了半夜,我們聽說他吐了,剛好女生這屋有解酒的果汁,我就給他送了一趟。」
星空燈沒電了,屋內一團漆黑。
「我只去了十分鐘。那十分鐘,關知珩跟我說了些話,我給了他一巴掌,讓他醒一醒。」
「後來沒多久,我和柴正軍離開北京去廣州,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和你斷了聯繫,也是。」
我沒說話,視網膜還殘留著星軌的印跡,很美。
「你想知道他說了什麼嗎?」柴嘉的聲音很輕很輕。
「想。」
「那天吃飯,我和大家提過我在申城沒牽掛了,在北京混得也不好,工資還被拖欠了很久,打算再去南方找找機會。我自己覺得沒什麼的,關知珩卻覺得很有問題。他喝多以後就質問我,當年為什麼要放棄上大學,為什麼不能像他一樣擺脫棚戶區,為什麼要變成今天這樣……」
「他說得不對。」柴嘉的聲音帶上了更濃的哭腔,「所以,我給了他一巴掌,讓他滾遠點。」
時間線接上了。
從這裡到關知珩那晚的酒醉,到知道柴嘉懷孕後的反應,再到他對小草的關心,機場的掉頭。
確實,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
我悄悄換了個姿勢,方便眼淚迅速滑落,不需要我用手擦。
大床的另一側,柴嘉把燈打開,靠坐在軟墊上。
「人是很複雜的,我也是進了社會才明白。我們小時候經歷過什麼,會在長大後顯現出來,自己也沒辦法控制。關知珩確實喜歡你,他見到你第一眼就喜歡你,但就像我說的,我和他是同一種處境的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過去弱小的自己,這才——」
不。
關知珩並不複雜。
他常年保持沖涼習慣,一杯精釀點到為止。
他自持,不放縱,偶爾動情時落淚,喝醉後大腦自動清空。
他只是沒能解開一個不存在的結。
沒能成為他想成為的、堅定的自己。
淚水已經蒸發,只留下一道淺淡的結晶。
我翻身起來整理床單,準備叫小草進來。
「思玟……」她遲疑著拉住我,「你,信我嗎?」
「我們之間,永遠不需要問這種問題。」
我揉了揉她的毛線帽,「睡吧,做個好夢。」
14
鄭琳突然聯繫我,我確實有點意外。
一開始,她只說小侄女要參加寫作比賽,想諮詢我幾個問題。
後來聊完了,她還沒有掛視頻的意思。
「思玟,你別覺得我多管閒事。」她看上去有點鬧心,「前兩天在老滕那兒,他不是瞎說八道了一大堆麼,其實我——」
我點了杯咖啡,等著她繼續。
「哎,我就直說了!」鄭琳突然站起身,拿了個什麼過來,「你也知道我以前愛玩 DV 吧?這不,前幾天聚會結束,我就把這老古董翻出來了,好在裡面的東西都沒丟。」
她翻開相機蓋,把畫面露給我。
時間赫然顯示:【2017.12.4,0:15】
「那天晚上我們在房間唱歌,我錄著視頻,男生那邊說關知珩吐了,柴嘉就去給他送果汁。我們幾個女生閒著沒事,也想跟過去笑話笑話他,結果他那屋門沒關嚴,就,都拍下來了。」
鄭琳有點尷尬地看著我,「視頻發你了,你看過就知道他們啥關係都沒有,純屬班長自己喝多了發神經。思玟,柴嘉挺可憐的,和你關係又那麼近,知珩那邊對你多在乎,我們也都看得出來。要是因為老滕那幾句胡話……你得好好想想。」
視頻跳過無關部分,剩下不到十分鐘,很快就看完了。
一個年輕的靈魂撕開了自己的傷疤。
另一個年輕的靈魂不介意自己的傷疤。
一瓶果汁,一個巴掌,一個摔門聲。
再無其他。
我坐著沒動,直到服務員過來提醒,Dirty 過了最佳賞味期,口感會相差很多。
道過謝,我把手邊的液體一飲而盡。
發出一條消息,起身走入雨幕。
15
我站在五中門口的時候,關知珩還沒到。
很久不來這邊了,我索性把手機收起來,只是看著來往的學生。
有人邊走邊空中投籃,有人抱怨月考英語太難,有人往女同學身上扔蟲子,被罵得屁滾尿流。
頭頂覆來一片陰影。
「對不起,簽合同耽擱了。」關知珩撐開透明傘,傘身完全傾斜向我,「我們進去吧。」
沿著操場邊走了會兒,雨勢開始變得急促。
我們默契地走向了同一個地方——
主席台後面的小屋。
僻靜無人處,我把視頻又放了一遍,關知珩在旁沉默看著。
「喜歡她嗎?」我問。
「不喜歡。」他毫不猶豫。
關知珩盯著角落的掃帚,交叉的十指時緊時松,「聚會後我想了很多,也問了自己那個問題,答案永遠永遠,都是否定的。但我必須承認,我確實很關注她,也過度介入了她的命運。」
說到這裡,他終於肯抬頭看我。
「你……還願意聽我解釋嗎?」
從來就不需要解釋,因為我原本就明白。
我家境優渥,這輩子吃的苦只有轉學被欺負那一段,其餘時候順風順水。
然而,這只是一個切面的我。
另一個切面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呢?
父母互不關心,也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來。我自小就覺得人心不可靠,灰色地帶才是感情中的常態。因此,當我看到黑白分明的柴嘉,看到淡漠卻肯為我揮拳的關知珩,我也覺得自己找到了同類,也第一次,放鬆了下來。
至於關知珩和柴嘉,我理解他們的羈絆,甚至不止於此。
說羨慕是我何不食肉糜,說不羨慕,反而是我虛偽。
我羨慕他們生於塵埃,卻有同類一路相伴。羨慕他們一路相伴,卻保持著感情的純粹和明度。哪怕一個突破了原生家庭,成功跨越階層,另一個仍然原始本真,過得艱難,也樂得知足。
三角形的結構無比堅固。
我們本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的。
「關知珩……」我輕輕叫出丈夫的名字。
他看過來,眼眶深紅。清俊的臉龐埋在黑色風衣領中,更顯得他消瘦。
「你走神了。」我哽咽著又重複一次,「你走神了。」
很多年前,就在這個小屋,我曾安慰過考砸了的他。
那天關知珩對我說,他沒有在課上走過神,如果不是他爸天天發瘋,他一定不會不及格。
「大人們都說,人生一步錯,步步錯。」
「走神,是可以被允許的嗎?」高三的他這樣問我。
「人是自由的,能限制你的唯有自己,只要你能承受代價。」那時的我這樣答他。
對柴嘉的共情和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