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箐,我不能見死不救!」
我拽著她不肯鬆手。
可宋一一卻掰開了我的手指:「那個孩子就在前面,我很快就會回來,你等我。」
我想跟著她一起去,她卻猛地把我一推,然後飛身朝孩子的方向跑了過去。
我從地上爬起來,不肯讓宋一一一個人去冒險。
然而,眼看著我就要追上宋一一的時候,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起。
我下意識的捂住眼睛,抱住腦袋蹲下,等我回過神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在巨大的火焰中,有個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向我跑了過來。
那個人就是宋一一。
她的臉已經燻黑了,身上的衣服全都被炸爛了。
身上裸露出來的肉都焦了。
可她的牙齒還是白的。
她在失去意識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孩子還活著,真好。」
那個孩子確實活了下來。
她是一個三個月的嬰兒,被懸掛在發電廠一處的橫樑上。
搖籃是竹子編織的。
我越看越眼熟,後來終於回憶起來,那是我送給哥哥第一個孩子的手工禮物。
我自己親手編織的竹籃。
上面有我刻的字:給小草的滿月禮。
我看著昏迷的宋一一泣不成聲,爆炸聲還在耳邊響起。
我一手扶著宋一一,一手拎著那個嬰兒,那個裝著我親侄女的籃子,吃力的往發電站外面走去。
支援的消防員、醫生、警察很快就來了。
但他們的速度,終究沒有趕上死神的速度。
在醫生把宋一一抬上擔架的那一刻,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宋一一的父母最終連葬禮都沒讓我去。
他們說,如果不是我,一一就不會死。
我不否認。
是我害了她。
如果我當初同意和她一起留在市裡,她就不會跟著我來村裡。
如果我當初有好好勸她回城裡,她也不會跟著我在村裡當三年村醫。
但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那個孩子我給我嫂子送過去了,但是她一直否認。
「什麼孩子?我肚子裡只有這麼一個孩子。何箐箐你不要害我,你是不是想讓計生辦的把我抓去流產你才滿意。」
「我哥更是拿著棍子把我打了出去,他罵我,何箐箐你是不是搞報復啊!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把這個孩子帶到我家裡來,我就把你的腿給打斷。」
「宋一一死了,這個孩子是她用命從死神手裡搶過來的,我有時候會恨她,但漸漸地理智還是告訴我,孩子是無辜的,宋一一是醫生,她的使命就是救死扶傷,她怎麼可能會眼睜睜看著這個孩子被大火燒死。」
她的最後一句話,「幸好孩子還活著不就是對她最大的安慰嗎?」
於是,在我哥嫂都拒絕認這個孩子的情況下,我把她養了下來。
我曾經想過要帶著孩子遠走高飛,但是宋一一死在這裡,我就覺得,自己應該要陪著她。
不然她一個人在這裡得多寂寞啊。
她那麼喜歡纏著我的一個人。
如果我走了,她的嘴巴得撅得多高啊。
她肯定會哭的。
我也捨不得她哭。
就帶著這個孩子在村裡繼續留了下來。
孩子沒有奶,我就找了一個嬸子給她喂,按次數給她結錢。
上課的時候我就背著上。
幸好這孩子很乖,她總是乖乖的,不會哭。
就這樣,我一個人把孩子養到了三歲。
三歲的時候,我哥哥和嫂子突然找到我。
「我們想把小草接回家。」
我當然是不想的,養了三年的孩子就已經是我的親生孩子了。
我自然不肯答應。
那個時候我嫂子已經生了兒子了。
我就說:「你不是都有兒子了嗎?你還要女兒幹嘛?」
我嫂子就說:「女兒兒子都一樣,都是自己的孩子,還是捨不得的。」
我大罵她:「你捨不得!你當年把她扔到大火里想燒死她!」
我哥就說:「那個時候是逼不得已!現在家裡條件好了!想接回去有什麼錯!何箐箐你有領養手續嗎?我告訴你,你不把孩子還給我,我就可以告你拐賣人口!」
拐賣人口是個重罪。
這個孩子確實也是我哥哥和嫂子的孩子。
村長帶著村委的人天天來跟我說。
到最後說:「你要是不想坐牢的話,就把孩子還給何家。」
我這個時候就知道,這孩子不得不還了。
後來我跟宋一一的同事聊天,我才知道,原來是我哥哥的兒子得了一種病,需要移植骨髓,他們就想到了那個被我養著的女兒。
「聽說已經抽了血,匹配上了。只不過,還不到最佳手術時機,那邊大醫院說最好等成年再做。」
我意識到小草對我哥哥兒子是有利用價值後,也就知道我哥哥嫂子對小草不會太差。
他們需要小草的健康身體來給自己的兒子做移植。
肯定會對她好的。
於是,我決定離開。
離開之前,我去縣城用自己的工資給小草做了一把長命鎖。
在給嫂子前,我說這個長命鎖是寺廟裡求的。
如果你敢把這長命鎖給賣了或者給了別人,那就會對小草不利。
她連連點頭:「小草是我女兒,我肯定希望她健健康康的,這鎖肯定留給她。」
我也確定嫂子會這麼做。
她那麼迷信,又那麼愛兒子,肯定會對小草好的。
後來,我就走了。
女人說到這裡,用鉗子扒了扒火盆里的紙錢:「不過每年 9 月 27 日,我都會來這裡給一一燒紙。留她一個人在這裡,是我不對,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這才發現,女人低頭的瞬間,水泥地上全是她的眼淚。
而我也早已經泣不成聲。
我萬萬沒想到,讓我活下來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養我到三歲的姑姑何箐箐,另一個是和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女醫生宋一一。
我一下子就跪在了那盆紙錢旁邊。
噗通一聲,連磕了三個響頭。
男友陳青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要來扶我。
卻見我從脖子裡掏出了一把長命鎖。
「姑姑。」
「你認得這把鎖嗎?」
女人呆呆地看著我手裡的長命鎖,她接過去放到手裡仔細看了又看。
然後聲音發顫地喊道:「草草?」
9、
我終於明白,我爸媽不重男輕女的原因。
這麼多年,弟弟有一個雞蛋,我一定也會有一個。
弟弟有大雞腿,也一定少不了我的。
他們甚至會非常關切我的身體,給我買各種營養品、給我做各種體檢。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對我的愛。
可如今,我才知道,他們對我那麼公平的原因。
他們是早就計劃好了要我的身體。
我一直以為我弟是突然得的罕見病,所以當我爸媽跟我提出要捐獻骨髓的時候,我絲毫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甚至,除了骨髓之外,他們還要我一個腎。
我也完全沒有猶豫。
但現在我才知道真相。
我這個被養大的用來給弟弟續命的工具,終於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我坐在車裡,木然地看著這個吃人的村子。
恨不得它再發生一次大爆炸,炸掉這裡的所有愚昧和無知。
我爸給我打來了電話。
「喂!小草!你媽不是讓你給你弟轉 5000 塊錢培訓費嗎?怎麼還沒到帳?」
我冷冷地說道:「沒有。」
我爸從來沒聽見過我用這麼冷漠的語氣和他說話,愣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我可是你爸!怎麼跟你爸說話的!」
我冷笑:「你算個屁的爸,當年沒把我燒死算你倒霉!現在被我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也算你倒霉!」
我爸還在裝傻:「小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從哪裡聽來的?你把那個人的名字告訴我,看我不撕爛她的嘴。」
我冷笑到了極點:「你算老幾啊?就要撕爛別人的嘴!在你想撕爛別人的嘴之前,我先告訴你幾件事,第一,就是你兒子的骨髓我不捐了,第二,就是你兒子的腎我也不捐了。」
「你們就等著斷子絕孫吧!」
「第三,你們家以後不會拿到我一分錢,想要,那你就去法院告我!不過你也要做好準備,你告我要養老錢,我就會收集所有證據告你們遺棄罪,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吧。」
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我想把姑姑何箐箐接到家裡來住。
但姑姑死活不肯。
「小草,你不用因為過去的事情,就把我留在身邊,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我不能跟你一起住。再說,我現在一個人也挺好的,人多了一起住反而不自在。」
姑姑不肯,我也就沒辦法。
跟陳青野商量後,把房子租到了姑姑家隔壁。
陳青野那天聽完宋一一的故事,哭得眼睛都腫了兩天。
他二話不說就去看好了房子。
最後租的房子,離姑姑家特別近。
我又想起我媽說的,我姑自己生不出孩子還得了重病,所以找我養老的事情。
於是提出帶著姑姑去醫院做檢查。
但姑姑也不同意。
「知道你過得很好我就很滿足了,你不用操心我,真的。」
可我也很倔,硬是先把號掛好了,又把錢全部交了。
老一輩人果然還是心疼錢,看到那些不能退款,姑姑只能跟著我和陳青野去了醫院。
一查才知道,我媽沒說謊。
我姑姑竟然得了白血病。
「不用治,真的,我都五十幾歲的人了,沒必要再折騰了。」
姑姑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
我卻看著她乾瘦的身影,難受得眼淚一包又一包。
幸好姑姑在這家醫院有所有的檢查報告,於是我跟姑姑做了匹配。
居然匹配上了。
我把消息告訴姑姑:「捐骨髓不會傷害我的身體,錢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 你都看到了我開的是寶馬,我是公司的銷冠,幾十萬對我來說真的就只是一年的工資。」
到最後我就差點給姑姑跪下來了。
「當初如果不是你和一一阿姨, 我怎麼會活到今天?」
「你如果不讓我給你花錢,我就天天賴在你家不走!」
然後我就真的連續幾天不上班, 躺在了姑姑沙發上。
終於到了第三天, 姑姑無奈地鬆了口:「你看你, 這糾纏勁, 真的和她一模一樣。」
去醫院手術前, 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著姑姑站在房間裡,摸了一下床頭櫃相框里的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七寸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子, 皮膚白皙, 眼睛大大的。
我仿佛聽見照片里的人說:「何箐箐,你一定要好好的啊!不然我就晚上來嚇死你!」
宋一一是個調皮的姑娘、也是一個偉大的醫生。
她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了我的生命。
如今,換我來守護宋醫生曾經覺得是她生命里至關重要的人。
她喜歡纏著她。
如今,換我來纏著她。
那一次的手術非常成功。
姑姑依然沒有同意和我住在一起。
只是偶爾她會把做好的湯給我送來。
「你們工作忙,我閒著也是閒著, 就給你們做一點。」
姑姑說的一點是假的。
她經常一做就是好幾道菜。
陳青野都被她給喂胖了,每天嚷著要減肥。
我倒是從乾巴巴的身材變得日益豐滿好看起來。
結婚那天, 我沒有告訴爸媽。
而是讓姑姑挽著我的手,走向了陳青野。
陳青野抱了抱姑姑,哭著說:「謝謝姑姑,讓我能夠有機會和小草相識相遇相愛。」
他也悄悄抬頭, 對著天空說了一句:「也謝謝你,宋醫生。」
我和姑姑也同時抬起頭, 一隻蝴蝶突然飛了過來, 溫柔地站在姑姑的肩膀上。
我、陳青野、姑姑、宋醫生, 仿佛在此刻, 迎來團聚。
幾個月後, 我懷孕了。
姑姑在旁邊切著水果的時候, 我刷到了弟弟的消息。
他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腎源已經去世了。
我媽一夜白頭,每天說是自己的報應。
「我不該燒死我三個月的女兒啊!我不該想燒死我三個月大的女兒啊!」
「這一切都是我的報應!報應啊!」
在我媽每天對著牆壁喃喃自語的時候,我爸開始每日酗酒。
終於有一天,凍死在了馬路上。
葬禮那天, 姑姑問我:「要不要去看你爸最後一眼?」
我抱著懷裡的女兒,抬頭笑了笑。
「孩子還小, 我不想沾了晦氣。」
然後又拉了拉姑姑的手:「你的身體也才恢復, 最好也不要沾上晦氣。」
姑姑淡淡笑了笑, 然後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機里, 是女兒最愛看的動物世界。
她拍著手哈哈大笑。
丈夫陳青野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我和姑姑並排坐在沙發上,跟著女兒一起笑了起來。
我想, 以後我的人生里,都只要歡笑,不要眼淚。
因為那些痛苦的眼淚, 早在知道我爸媽把我扔到大火里時,就已經流乾了。
所以以後,我就算流淚。
也一定流的是幸福的眼淚。